方磊,公司名义上的大股东,指着我脚边那个装满了个人物品的纸箱,用一种带着些许优越感的同情口吻问我:“陈叔,听说你要走了。我一直挺好奇,我爸当年到底给了你多少股份做个念想?”
我扶了扶鼻梁上那副戴了快二十年的旧眼镜,抬头看着他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年轻脸庞,平静地告诉他:“百分之五十一。”
空气在那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十五年了,自从老方,也就是方磊的父亲、公司的创始人方建国,在病床上把那份股权代持协议交到我手上,叮嘱我“守好这个家”之后,已经整整十五年了。这十五年里,我看着方磊从一个毛头小子留学归来,看着他意气风发地接手公司,也看着他一步步被那些所谓“现代化管理”的理论迷了心窍,把老方留下来的那点人情味和实在劲儿,一点点消磨干净。
我守着那个秘密,像守着一个老朋友的嘱托,也像守着这家工厂的根。我以为,这个秘密会一直烂在我的肚子里,直到我退休,或者公司不再需要我。
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又这么猝不及防。
而这一切,都要从今天早上,我办公桌上那封印刷精美、措辞冰冷的辞退信说起。
第1章 一封信与半杯温茶
清晨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我的办公桌上切割出几道明晃晃的光斑。我正用一块半旧的软布,仔细擦拭着桌上那个不锈钢的保温杯。杯子是老方当年去南方出差时给我带的,用了快二十年,杯身磕碰出了不少小坑,但保温效果依然很好,就像老方那个人,实在,耐用。
“陈工,早啊。”设计部新来的大学生小李探头进来,笑嘻嘻地打招呼。
我点点头,回了句“早”,拧开杯盖,给自己倒了半杯温热的普洱。茶香氤氲,混着车间那边隐约传来的机油和钢铁的味道,这是我熟悉了几十年的气息,比任何香水都让我安心。
我叫陈默,今年五十二岁,是这家“宏业精密机械厂”的总工程师。从二十二岁技校毕业进厂,我在这里待了整整三十年。从一个学徒工,到技术员,再到总工程师,我几乎把半辈子都交给了这些轰鸣的机器和冰冷的图纸。
“陈叔。”
一个清脆又略带公式化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是人力资源部的总监刘丽,一个三十出头、精明干练的女人,踩着高跟鞋,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
我心里“咯噔”一下。刘丽很少会亲自到技术部来,更别说一大早。我放下茶杯,站起身:“刘总监,有事?”
“陈叔,您坐。”她把信封轻轻放在我的桌上,推到我面前,笑容里透着一丝不易察rayed的客气和疏离,“这是公司董事会的决定,您……看一下。”
我的目光落在那个信封上。白色的信封,上面没有我的名字,只有“亲启”两个打印出来的字。一种不祥的预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我的心脏。
我没有立刻去拆。我重新坐下,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轻轻呷了一口。滚烫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却暖不了那股从心底冒出来的寒意。
刘丽就站在我对面,双手交叠在身前,保持着耐心等待的姿态。办公室里很静,静得能听到墙上挂钟秒针“滴答、滴答”走动的声音,每一下,都像敲在我的心上。
“公司最近在进行组织架构优化,你知道的,为了提高人效,应对市场变化。”刘丽似乎觉得沉默有些尴尬,主动开口解释,语气平淡得像在宣读一份天气预报,“一些……一些跟不上公司发展节奏的老员工,可能需要……”
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我慢慢地撕开信封,抽出里面那张A4纸。纸张的质感很好,上面的字迹清晰有力。标题是黑体的“关于解除劳动合同的通知”。
我的视线快速扫过那些条条框框的法律术语,最后定格在“补偿方案”和“最后工作日”那两行字上。N+1,按照我的工龄和工资标准,算下来是一笔不小的钱,足够我安稳度日。最后工作日,就是今天。
干脆利落,不留一丝余地。
我把那张纸重新折好,塞回信封,放在桌角,整个过程,我的手没有一丝颤抖。我只是觉得有点恍惚,像是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电影。三十年的时间,最后就浓缩成了这么一张轻飘飘的纸。
“陈叔,公司感谢您多年的付出。”刘丽的声音听起来有了一丝温度,或许是出于一丝愧疚,“方总……方总也是没办法,现在市场竞争太激烈了,公司要生存,必须轻装上阵。您放心,补偿金会一分不少地打到您的卡上。”
我抬起头,看着她。她的妆容很精致,眼神里有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种公事公办的冷静。在她眼里,我可能只是公司优化掉的一个“沉没成本”,一个数字。
“方总呢?”我问,声音有些沙哑。
“方总在开一个很重要的会。”刘丽避开了我的目光,“他让我转告您,希望您能理解。”
我没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理解?我该理解什么?理解一个靠着老一辈打下的江山,如今却要亲手砍掉这些为他守江山的老人的年轻人?
老方的样子,又一次浮现在我眼前。他总是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手上沾着油污,嗓门洪亮,爱拍着我的肩膀说:“阿默,技术是咱们厂的命根子,你就是咱们的定海神针!只要有你在,我心里就踏实。”
他还说:“阿默,这厂子以后是小磊的,但也是大家的。你帮我看着他,别让他走歪了。”
当年,他病重,把公司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留给了独子方磊,剩下的百分之五十一,以一种极其隐秘的方式,交到了我手里。他抓着我的手,眼神里满是托付:“阿默,我信不过那些资本,也怕小磊年轻,被人骗了,守不住家业。这百分之五十一,你替我拿着。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拿出来。你只要记住,宏业的根不能断,不能变成一个只认钱的地方。”
我答应了。这是一个承诺,对一个逝去的朋友,也是对这家我付出了半生心血的工厂。
十五年来,我恪守着这个承诺。我依然是那个只懂技术的陈工,拿着总工程师的薪水,从不过问公司的经营决策。我看着方磊大刀阔斧地改革,引进新的投资人,辞退老人,提拔新人……我不是没有劝过,但方磊总说:“陈叔,时代变了,你那套老黄历早就该扔了。现在讲的是效率,是利润,不是人情。”
我以为,他只是年轻气盛,总有一天会明白。
没想到,他连让我看到那一天机会,都不肯给了。
“那我……现在就收拾东西?”我问刘丽,语气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意外。
刘丽似乎松了口气,连忙点头:“好的,好的。您慢慢收拾,不着急。下午两点前办好离职手续就行。”
她说完,转身快步离开了,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
办公室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阳光移动了位置,桌上的那道光斑黯淡下去。我端起茶杯,里面的茶水已经凉了。
我拉开抽屉,开始收拾我的东西。几本专业书籍,一个用了多年的计算器,几支笔,还有一本厚厚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这些年我解决过的各种技术难题。
在抽屉的最深处,我摸到了一个用牛皮纸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我把它拿出来,放在桌上。
那份股权代持协议,静静地躺在那里。纸张已经有些泛黄,但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刻在我心里一样清晰。
老方,看来,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了。
我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老张的内线。老张是车间的老师傅,跟我差不多同时进厂,也是被“优化”的名单之一。
“喂,老张,是我,陈默。”
“陈工啊,”电话那头,老张的声音透着一股压抑的愤怒和无奈,“你也……收到了?”
“收到了。”我说,“你现在在哪?”
“还能在哪,车间呗。再摸摸这些老伙计,以后怕是没机会了。”
“你跟几个信得过的老师傅说一声,下午两点,公司要开股东大会,让他们都去旁听席坐着。”我的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老张的声音带着一丝困惑:“股东大会?跟我们有啥关系?我们都要被扫地出门了。”
我看着桌上的那份协议,一字一句地说道:“有关系。因为,宏业精密,要变天了。”
第2章 旧物与新规
收拾东西的过程,比我想象中要快,也比我想象中要慢。
快,是因为我的私人物品实在不多。除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和一些专业书籍,剩下的,就是这个办公室里的一桌一椅,一草一木。它们不属于我,我也带不走。
慢,是因为每拿起一件东西,都能牵扯出一段尘封的记忆。
那个缺了个角的搪瓷缸子,是建厂初期,大家凑钱买的,每个技术员人手一个,上面印着“劳动最光荣”五个红字。如今,全厂还用着这缸子的,大概只剩我一个了。新来的年轻人,都用着星巴克的杯子,喝着冰美式。
那台老式的台扇,转起来“嘎吱”作响,是夏天车间太热,老方特意从自己办公室搬来给我的。他说,总工程师的大脑不能中暑,不然全厂的机器都要罢工。方磊上任后,整个办公楼都装了中央空调,几次让人来收走这台旧风扇,说它影响公司形象,都被我拦下了。
还有墙角那盆半死不活的君子兰。是老方去世那年,我从他办公室搬回来的。老方说,君子兰讲究个厚积薄发,跟我们搞技术的一样,得耐得住寂寞,才能开出最美的花。我养了十五年,它也只开过一次花,就在方磊从国外回来,意气风发地宣布要接管公司的第二天。
我把书和本子放进纸箱,动作很轻,像是在安放一些易碎的珍宝。每一样,都承载着我和老方,和这家工厂共同的岁月。
办公室的门没关,走廊里人来人往。一些老同事路过,会停下脚步,欲言又止地看着我,眼神里有同情,有惋惜,也有和我一样的茫然。一些新面孔则好奇地打量着我,或许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个被时代淘汰的、顽固不化的老头子。
“陈工……”
我抬头,是钳工组的组长老王。他眼圈有点红,手里捏着一包没开封的烟,递到我面前:“拿着,路上抽。”
我没接,拍了拍他的肩膀:“戒了。你也是,少抽点,对身体不好。”
老王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把烟塞回口袋,转身走了。我看着他有些佝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这次裁员,技术部和一线车间是重灾区,像老王这样干了一辈子的老师傅,走了十好几个。
方磊给出的理由是,他们的技术和观念已经落后,跟不上公司引进的德国新设备。他花大价钱请来了几个“海归”专家,成立了新的技术研发中心,说要搞“智能化生产”。
可他不知道,那些新设备,一旦出了图纸上没有的毛病,最后还得靠老王他们这些老师傅,凭着几十年的经验,一点点听,一点点摸,才能找到症结所在。机器是冰冷的,但使用机器的人,是有温度和智慧的。这个道理,老方懂,方磊却不懂。
“陈叔,您的离职手续。”
刘丽的声音再次响起,她身后跟着两个行政部门的小姑娘,手里拿着一张清单。
我扫了一眼清单,上面罗列着我需要交接的物品:办公室钥匙、文件柜钥匙、电脑、工作手机……最后,还有一项,“公司重要技术资料”。
“技术资料都在电脑和文件柜里,你们可以清点。”我平静地说。
刘丽点点头,对身后的小姑娘示意了一下。两人立刻开始忙活起来,一个检查电脑,一个打开文件柜,用一种近乎搜查的姿态,翻阅着里面的图纸和文件。
我的眉头微微皱起。这是一种极不尊重的行为,像是在防贼。
“刘总监,”我开口道,“这些资料,每一张图纸,每一个数据,都印在我脑子里。如果我真想带走,一张纸也拦不住。”
刘丽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她挥挥手,让那两个小姑娘动作轻一点。“陈叔,您别误会,这都是公司规定,按流程办事。”
“规定?”我笑了笑,笑意里带着一丝凉意,“我进厂的时候,厂里最大的规定就是‘师徒传帮带,技术不外传’。老方定下的规矩,技术骨干,哪怕退休了,资料都可以带回家研究。怎么,现在宏业的规定,是方总定下的,还是你刘总监定下的?”
我的语气不重,但话里的分量,让刘丽的脸色白了白。她知道,我虽然只是个总工程师,但厂里上下,谁不敬我三分。这不仅因为我的技术,更因为我是跟着方建国一起打江山过来的元老。
“陈叔,您……您这是为难我。”刘丽的语气软了下来。
我没再理她,继续收拾我的东西。当我把那个装着股权协议的牛皮纸袋放进纸箱时,刘丽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一秒,但她显然没在意,只当是什么重要的私人文件。
交接的过程很顺利,也很冰冷。我在一张张表格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每签一个字,就感觉自己与这家工厂的联系又被切断了一分。
最后,刘丽把我的工牌收了回去。那张蓝色的卡片,上面有我的照片,是我三十岁时的样子,眼神明亮,意气风发。
“好了,陈叔。手续都办完了。”刘丽公式化地说道,“感谢您为公司做出的贡献,祝您以后……生活愉快。”
我拎起脚边的纸箱,不重,却感觉有千斤。
我没有跟她道别,转身走出了这间我待了二十多年的办公室。
走在办公楼的长廊里,两边的墙上挂着公司的发展历程。从最初那个破旧的小作坊,到如今这个现代化的厂区,每一张照片里,几乎都有我的身影。在那些照片里,老方总是搂着我的肩膀,笑得开怀。
而最新的几张照片,主角变成了方磊。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和国外的客户握手,在剪彩仪式上发言,身边围绕着一群同样年轻、同样意气风发的“精英”。在这些照片里,再也看不到那些满身油污的老工人的身影。
我走到一楼大厅,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窗外照进来,亮得有些刺眼。大厅的中央,挂着一幅巨大的标语,是方磊亲自拟定的企业新文化:“拥抱变化,锐意创新,淘汰冗余,追求卓越。”
“淘汰冗余……”我默念着这四个字,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
原来,我们这些为宏业奉献了青春和汗水的人,在他们眼里,不过是四个字就可以概括的“冗余”。
我正准备走出大门,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陈叔。”
我回头,看到了方磊。他刚从外面回来,身后跟着他的助理和几个部门经理。他今天穿了一身深灰色的阿玛尼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精神焕发。
他看到了我,也看到了我手里的纸箱。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不忍,但很快就被一种居高临下的平静所取代。
他让身边的人先走,自己朝我走了过来。
“手续……都办好了?”他问,语气像是在关心一个许久不见的远房亲戚。
“办好了。”我淡淡地回答。
“陈叔,你别怪我。”他叹了口气,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公司要发展,就必须做出改变。我知道,你们这代人,讲感情,讲奉献。但现在这个时代,商场如战场,不进则退。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宏业的将来,为了对所有股东负责。”
“股东?”我看着他,“你说的股东,是谁?”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问。“当然是……是我,还有后来引进的几位投资人。”
“那我呢?”我看着他的眼睛,“我算不算股东?”
方磊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成年人对孩童的宽容和不以为意。“陈叔,我知道,我爸当年心疼你,私下里给了你一点干股做分红,这事我一直记着。你放心,就算你走了,年底的分红,我一分都不会少你的。”
他以为,我手里那点股份,不过是老方当年为了留住我,给的一点无足轻重的小恩小惠。
也对,这么多年,我从未在任何股东会议上出现过,也从未行使过任何股东的权利。在所有人眼里,我只是一个技术过硬,但不懂经营,有点固执的老头子。
他走到我身边,视线落在我脚边的纸箱上,然后,他说出了那句改变了一切的话。
“陈叔,听说你要走了。我一直挺好奇,我爸当年到底给了你多少股份做个念想?”
第3章 一句话与一场风暴
方磊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种轻松的好奇,仿佛这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闲聊。在他看来,无论父亲当年给了我多少,0.1%也好,1%也罢,都不过是象征性的奖励,是他方家对我这个老臣的一种“恩赐”。
他甚至伸手,想帮我扶一下那个纸箱,做出一个礼贤下士的姿态。
我的手按在纸箱的边缘,阻止了他的动作。
我抬起头,迎着他探寻的目光,扶了扶鼻梁上的旧眼镜。镜片后面,我的眼神平静无波。
“百分之五十一。”
我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这个数字。
大厅里原本还有一些员工走动,发出细微的声响。但在我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周遭的一切仿佛都被按下了静音键。
方磊脸上的笑容,像是被低温瞬间冻住的液体,凝固在嘴角。他那只伸向纸箱的手,也僵在了半空中。
他眨了眨眼,似乎在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陈叔,你……你说什么?”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干涩。
“我说,”我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却足以让站在我们附近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方建国先生,也就是你的父亲,把他名下持有的宏业精密机械厂百分之五十一的股权,以协议代持的方式,全权委托给了我。”
我顿了顿,补充道:“协议签署日期,是十五年前。有律师公证。”
方磊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困惑,到震惊,再到铁青。他引以为傲的沉稳和风度,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不可能!”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驳道,“这绝对不可能!我爸怎么可能……他把公司交给了我,我是他唯一的儿子!”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引来了更多人的侧目。
“他的确把公司交给了你经营,但公司的所有权,是另一回事。”我平静地看着他,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老方担心你年轻,压不住阵脚,也怕你把他的心血给败了。所以,他把决定公司命运的权力,留给了他最信任的人。”
“最信任的人?”方磊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指着我,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你?一个只懂摆弄机器的工程师?我爸会把公司交给你?陈默,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他直呼我的名字,连最后一点“陈叔”的尊重都抛弃了。
我没有动怒,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他的失态,他的口不择言,都在我的预料之中。一个一直以为自己是王国唯一主宰的国王,突然被告知,王国的权杖其实握在一个扫地老人的手里,这种颠覆性的冲击,足以让任何人崩溃。
“我是不是老糊涂了,下午两点的股东大会上,自然会有分晓。”我弯下腰,准备抱起我的纸箱。
“站住!”方磊厉声喝道,他上前一步,挡在我面前,“你今天哪儿也别想去!刘丽!保安!把人给我看住了!”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试图用咆哮来维护自己岌岌可危的权威。
人力总监刘丽和几个保安快步跑了过来,他们看看我,又看看脸色铁青的方磊,一时不知所措。
“方总……”刘丽小声地劝道,“这……这是在公司大厅,影响不好。”
“影响?”方磊冷笑一声,“他都敢伪造文件,侵吞公司财产了,我还怕什么影响?陈默,我念在你是公司元老,给你留了最后一点体面。没想到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告诉你,伪造股权文件是商业欺诈,是要坐牢的!”
他的话,引得周围的员工一阵窃窃私语。大家看我的眼神,也从同情,变成了怀疑和惊愕。
是啊,谁会相信呢?一个马上要被扫地出门的老工程师,突然声称自己是公司最大的股东。这听起来,更像是一个失败者不甘心的胡言乱语。
我没有理会周围的目光,也没有和方磊争辩。我只是从纸箱里,拿出了那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牛皮纸袋。
我把它递到方磊面前。
“这里面,是股权代持协议的正本,以及当年公证处的所有文件。你可以现在就打电话给张德明律师核实,他是我们当年的公证律师,他的电话,你应该知道。”
张德明律师,是宏业的常年法律顾问,也是老方最信任的朋友之一。
方磊看着那个牛皮纸袋,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怀疑。他想伸手去接,又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山芋,不敢触碰。他内心的骄傲和理智告诉他,这一定是假的,是这个老家伙的阴谋。但我的镇定,以及“张德明律师”这个名字,又让他心里那份笃定产生了动摇。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我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是车间的老张。我按下了接听键。
“陈工,都通知到了。下午两点,被辞退的十几个老师傅,都会过去。”老张的声音压得很低,但透着一股子兴奋和期待。
我“嗯”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然后,我对方磊说:“方总,我劝你,在下午两点之前,最好先跟你的律师团队好好研究一下这份文件。另外,也好好想一想,你接手公司这几年,都做过些什么。”
说完,我不再看他,抱着纸箱,绕过他僵硬的身体,一步一步,向着大门走去。
这一次,没有人再拦我。
保安们面面相觑,刘丽脸色煞白地站在原地,而方磊,则像一尊雕塑一样,死死地盯着我手里的牛皮纸袋,眼神变幻莫测。
我能感觉到,身后无数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的背上。但我走得很稳,脊梁挺得笔直。
走出宏业的大门,刺眼的阳光洒在我身上。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栋熟悉的办公楼,和那块“宏业精密”的招牌。
我知道,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而我,就是那个引爆风暴的人。
我抱着纸箱,走到路边,拦下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前,我把那个牛皮纸袋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我的贴身内袋里。
“师傅,去一趟城东的德明律师事务所。”
老方,我答应过你,要守好这个家。现在,是时候了。
第4章 律师与故人
德明律师事务所坐落在市中心一栋不起眼的写字楼里。张德明律师的办公室,也和他的人一样,低调,沉稳,没有半点浮夸的装饰。满墙的书,一张厚重的红木办公桌,桌上一套精致的茶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茶香。
我到的时候,张律师正戴着老花镜,审阅一份文件。他比我大几岁,头发已经花白,但精神矍铄。他是看着宏业一步步发展起来的,也是老方生前最信赖的法律后盾。
“阿默,你来了。”他看到我,放下手里的文件,起身给我泡茶,“坐。”
我把纸箱放在墙角,在他对面坐下。
“看你这架势,是被‘请’出来了?”张律师把一杯热茶推到我面前,语气里带着一丝了然的调侃。
我点点头,苦笑了一下:“被‘优化’了。”
“方磊那小子,终究还是走了这一步。”张律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早就劝过他,公司能有今天,靠的是你们这批跟着老方一起打拼过来的技术骨干,这是根。他倒好,把根给刨了,去追那些虚头巴脑的风口。”
“他年轻,想证明自己,可以理解。”我说。
“理解?他那是瞎折腾!”张律师显然有些动气,“我听说,他为了上那个什么狗屁的‘智能生产线’,把厂里一半的流动资金都投进去了,还签了对赌协议。现在项目进展不顺,资金链紧张,就开始裁员节流。这是典型的拆东墙补西墙!老方要是还活着,非得拿扳手敲他脑袋不可!”
我默默地喝着茶,没有说话。张律师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方磊的野心很大,他瞧不上父亲那种稳扎稳打的“土办法”,总想搞点惊天动地的大事,让宏业能迅速上市,成为行业里的明星企业。为此,他不惜稀释自己的股份,引进了两家风险投资机构。
也正是这两家新股东的加入,加速了这次裁员的进程。在他们眼里,我们这些工资高、年纪大的老员工,是公司最大的“成本负担”。
“你今天来,是为了那份东西吧?”张律师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点了点头,从内袋里掏出那个牛皮纸袋,放在桌上。
“我见到方磊了。他问我,老方当年给了我多少股份。”
“你怎么说?”张律师的眼睛亮了一下。
“我实话实说了。”
张律师先是一愣,随即抚掌大笑起来:“哈哈哈,好!好一个实话实说!我能想象到那小子当时的表情,一定比吃了苍蝇还难看!”
笑完之后,他又恢复了严肃,打开牛皮纸袋,拿出里面的文件,仔细地又看了一遍。
“阿默,你想好了?一旦把这份协议公之于众,你就不再是那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陈工了。你将成为宏业的实际控股人,要面对的,是比技术图纸复杂一百倍的商场博弈,是方磊和那两个投资方的联合反扑。这条路,不好走。”
我看着他,眼神坚定:“老张,我没得选。老方把宏业交给我,不是让我看着它被败掉的。这些年,我一直忍着,就是希望方磊能自己醒悟过来。但现在看来,我再不出手,宏业就真的要被他掏空了。”
我把我今天被辞退,以及下午两点公司要召开股东大会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张律师听完,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时间是紧了点,但够了。方磊召开这次股东大会,目的很明确,就是要通过裁员方案,并且很可能要通过新的融资计划,进一步稀释股权来填补资金窟窿。我们必须赶在他们做出任何对公司不利的决议之前,亮出底牌。”
他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小王,你马上准备一下宏业精密机械厂的股权代持协议公证文件复印件,还有陈默先生的身份证明文件。另外,立刻以我的名义,向宏业董事会发出律师函,告知他们,陈默先生将以大股东身份,出席下午两点的临时股东大会。”
放下电话,他看着我,眼神里透着一股律师特有的锐利和沉稳。
“阿默,从现在开始,你什么都不用做,也什么都不用说。下午的会,我陪你一起去。一切,交给我来处理。”
有他这句话,我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张律师又叮嘱了一些细节,比如在会上应该保持什么样的姿态,面对可能的质询应该如何应对等等。他说,方磊他们一定会质疑协议的合法性,甚至会用各种手段对我进行人身攻击,我需要做的,就是保持沉默和冷静,把所有的压力都交给他。
我们聊了很久,从公司的现状,聊到当年的老方,聊到那些一起奋斗过的岁月。
临近中午,我准备离开。
“对了,”张律师叫住我,“老方当年除了这份协议,还给你留了样东西,说是等时机到了,让我交给你。”
他从保险柜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檀木盒子,递给我。
我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印章。不是什么名贵的玉石,就是最普通的木头,上面刻着四个字——“宏业之根”。印章的旁边,还有一封信。
我拆开信封,是老方熟悉的、遒劲有力的笔迹。
“阿默吾友: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想必你已经做出了决定。我知道,让你这个不喜纷争的人站到台前,是难为你了。但我思来想去,偌大的宏业,能托付的,也只有你。
小磊这个孩子,聪明,有冲劲,但心性不定,容易被人蛊惑。我怕他守不住这份家业。把多数股权交给你,不是不信他,而是给他上一道保险。你,就是宏业的压舱石。
这枚印章,是我当年创业时,自己亲手刻的。‘宏业之根’,根是什么?是我们的技术,是我们这帮实在做事的兄弟。我把它交给你,就是把宏业的魂,交给了你。
记住,做生意,先要做人。别让宏业,变成一个冷冰冰的赚钱机器。
保重。
兄,方建国绝笔。”
信的落款日期,是他去世前三天。
我的眼眶,瞬间就湿了。十五年了,我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但看到老友的笔迹,听到他仿佛就在耳边的叮嘱,我还是没能忍住。
我紧紧地握着那枚印章,木头的温度,透过掌心,一直暖到我的心里。
老方,你放心。
我,陈默,今天就替你,把宏业的魂,找回来。
第5章 股东大会
下午一点五十分,宏业精密办公楼,十七层,董事会会议室。
当我跟着张德明律师一起出现在会议室门口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人。长条形的会议桌主位上,是脸色阴沉的方磊。他的左右手边,坐着两位西装革履的男士,看起来很精干,应该就是那两家风险投资机构的代表。再往下,是公司的几位高管,包括人力总监刘丽。她的脸色比早上在大厅时更加苍白,看到我,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
在会议室的后方,靠墙的位置,摆着几排椅子,那是旁听席。老张、老王,还有十几个被辞退的老师傅,都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他们看到我,眼神里有惊讶,有疑惑,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声的支持。
整个会议室的气氛,压抑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
“陈默?”方磊最先反应过来,他猛地站起身,指着我,厉声质问道,“谁让你进来的?这里是股东大会,你一个被辞退的员工,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
他身边的两个投资人代表也皱起了眉头,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推了推金丝边眼镜,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我。
张德明律师不急不缓地走到会议桌旁,将手里的文件袋放在桌上,然后拉开一张空椅子,示意我坐下。
我平静地坐了下来,正对着方磊。
“方总,别来无恙。”张律师微微一笑,自己也拉开椅子,坐在我身边,“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德明律师事务所的张德明,是陈默先生的代理律师。我的当事人陈默先生,作为宏业精密百分之五十一股权的合法持有者,今天来参加股东大会,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他从文件袋里拿出那份早已准备好的律师函和相关文件复印件,像发扑克牌一样,不偏不倚地发到在座的每一位有表决权的人面前。
方磊看都没看那份文件,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张叔叔,我敬你是长辈,是我父亲的朋友。但你今天,为什么要帮着一个外人,来伪造文件,图谋我们方家的家产?”
“方磊,注意你的用词。”张律师的脸色沉了下来,“第一,陈默先生不是外人,他是你父亲生前最信任的战友和兄弟。第二,这份股权代持协议,是不是伪造的,你心里应该有数。当年你父亲做这个决定的时候,你虽然不在场,但事后,你父亲有没有跟你提过,他给陈默留了一份‘压舱石’?”
方磊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显然,张律师的话,击中了他的某个记忆点。
“荒谬!”另一个比较年轻的投资人代表,把手里的文件复印件往桌上一摔,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我们投资宏业的时候,做过最详细的尽职调查。股权结构清清楚楚,方磊先生持有百分之四十九,我们两家机构合计持有百分之三十,另外百分之二十一是管理层和员工持股。什么时候冒出来一个持有百分之五十一的大股东?这份所谓的代持协议,法律上根本站不住脚!”
“哦?孙总监是觉得,我们国家的《合同法》是废纸一张?”张律师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股权代持,只要不违反法律的强制性规定,不损害善意第三人利益,就是合法有效的。更何况,我们这份协议,有方建国先生的亲笔签名,有我的律师见证,还在公证处做了备案。你们尽职调查没查出来,只能说明你们的团队不够专业,或者,有人刻意向你们隐瞒了这件事。”
张律师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向了方磊。
方磊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当然知道这份协议的存在。当年父亲病重时,确实跟他提过,说给陈叔留了点东西,让他以后凡事多跟陈叔商量。但他万万没想到,那“一点东西”,竟然是公司的绝对控股权!他一直以为,那最多就是一点分红权,是父亲用来制衡他的一个小手段而已。
“就算……就算这份协议是真的!”方磊的声音有些嘶哑,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也是十五年前的事了!这十五年,公司是我在经营,是我拉来的投资,是我让公司的资产翻了十倍!他陈默做过什么?他凭什么坐享其成,现在跳出来摘桃子?”
他的话,引起了两位投资人代表和几位高管的共鸣。他们纷纷点头,看向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敌意和鄙夷。
是啊,在他们看来,我就是一个什么都没干,却想来分最大一块蛋糕的投机者。
一直沉默的我,终于开口了。
“我做过什么?”我环视了一圈会议室,目光从那些衣着光鲜的“精英”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了旁听席上那些老师傅的身上。
“我改进了二号冲压机的锻造工艺,让成品率提高了百分之十五,每年为公司节约成本上百万。这件事,是你方总的PPT里,用来向投资人展示‘技术革新成果’的重点案例。”
“我带着老王他们,熬了三个通宵,解决了德国进口那台数控机床的水土不服问题,让原本要停产半个月的生产线,只停了三天。这件事,让你避免了向欧洲客户支付巨额的违约金。”
“我修改了‘宏业之星’系列轴承的设计图纸,解决了困扰我们三年的噪音和磨损问题,让这个产品成了我们公司的拳头产品,打败了国内好几个竞争对手。”
我每说一件,方磊的脸色就白一分。在座的几位懂技术的高管,则默默地低下了头。
这些事情,他们都知道。但在他们的工作报告里,这些功劳,都被归功于“管理层的英明领导”和“研发团队的集体智慧”。从来没有人,会提起我陈默的名字。
“你问我做过什么?”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我做的,就是你们看不见,或者说,不愿意看见的,宏业的根基。你们在高楼上享受着风景,却忘了问一句,这栋楼的地基,是谁打的。”
我的目光最后回到方磊身上:“方总,你问我凭什么?就凭你父亲临终前对我的嘱托,就凭我对这家工厂三十年的感情,也凭……我对得起自己拿的每一分工资,对得起‘总工程师’这个头衔。”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旁听席上,老张和几个老师傅的眼眶都红了。他们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杆,仿佛我说的每一句话,都说出了他们的心声。
“说得好!”
不知道是谁,在旁听席上喊了一声,随即,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方磊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他被我当众揭开了那层“英明领导”的华丽外衣,露出了里面的难堪和窘迫。
“好……好……”他连说了两个“好”字,眼神里充满了怨毒,“陈默,你别得意!就算你有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又怎么样?这家公司,现在是我说了算!董事会里,我有人!管理层,都是我的人!你想控制公司?做梦!”
他这是要图穷匕见了。
张律师冷笑一声,正要开口,我却抬手制止了他。
我站起身,走到会议室的白板前,拿起一支笔。
“既然方总觉得,是我在做梦。那我们就来算一笔账。”
我回过头,看着那两位投资人代表。
“两位,我没记错的话,你们当初投资宏业,是看中了我们的技术实力和稳定的现金流,对吗?”
两人对视一眼,那个年长的金丝眼镜点了点头:“没错。”
“那我想请问,方总上马的那个‘智能生产线’项目,总投资一点二亿,目前已经花掉了八千万,但核心设备到现在还无法正常运转,这件事,方总在给你们的报告里,提过吗?”
金丝眼镜的脸色微微一变。
“我想再请问,公司为了这个项目,抵押了厂区百分之六十的土地和设备,向银行贷款五千万,年利率高达百分之七。这件事,方总在董事会上,进行过详细说明吗?”
另一位年轻的孙总监,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最后,我想告诉两位。这次裁员,裁掉的,是全公司技术最过硬、经验最丰富的三十多名一线工程师和老师傅。没有了他们,别说新的生产线,就连现有的设备,一旦出现重大故障,都可能面临瘫痪的风险。这个后果,方总跟你们评估过吗?”
我每问一句,就像一颗重磅炸弹,在会议室里炸开。
两位投资人的脸色,从最初的怀疑,变成了凝重,最后,是掩饰不住的震惊和愤怒。他们不约而同地,将质询的目光投向了方磊。
方磊彻底慌了。他没想到,我这个只懂技术的老古董,对公司的财务和运营状况,竟然了如指掌。
“你……你胡说!你这是污蔑!”他色厉内荏地咆哮着。
“我是不是胡说,公司的财务报表和银行贷款合同,一看便知。”我放下笔,平静地走回座位,“各位,我今天来,不是来夺权的,也不是来摘桃子的。我只是来告诉大家,宏业这艘船,快要被一个不负责任的船长,开到冰山上了。”
我看着方磊,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提议,立即召开临时股东大会,罢免方磊先生董事长兼总经理的职务,并成立临时监管委员会,对公司的财务和‘智能生产线’项目,进行全面彻查。”
“根据公司法,持有百分之十以上股份的股东,即可提议召开临时股东大会。我,陈默,持有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我的这项提议,现在开始表决。”
我的话音刚落,那个金丝眼镜投资人,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手。
“我同意。”
第6章 根与魂
金丝眼镜的表态,像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紧接着,另一位孙总监也举起了手:“我也同意。我们作为投资方,有权知道公司的真实运营状况。”
他们的选择,完全是出于商人的理性和自保。我揭露的问题,每一个都足以让他们寝食难安。相较于支持一个可能已经将他们拖入泥潭的合作者,他们更愿意相信一个能拿出确凿证据、并且看起来更稳重可靠的“新”掌权人。
方磊身边的几位高管,面面相觑。他们都是方磊一手提拔起来的,本应是他的铁杆支持者。但此刻,在绝对的控股权和投资方的倒戈面前,他们的忠诚开始动摇。最终,有两位选择了弃权,低下了头,不敢看方磊的眼睛。
只有人力总监刘丽,和另一位销售副总,象征性地举手表示了反对。
结果已经毫无悬念。
方磊颓然地坐回椅子上,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他双目无神地看着我,嘴里喃喃自语:“不可能……怎么会这样……”
他无法接受,自己苦心经营的权威,在短短半个小时内,就土崩瓦解。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击败他的,不是什么强大的商业对手,而是他一直看不起的,那个守旧、固执的“陈叔”。
张律师站起身,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宣布:“好了,表决通过。即刻起,方磊先生暂停其在宏业精密的一切职务,等待监管委员会的调查结果。现在,我提议,由本次临时股东大会的最大股东陈默先生,暂代董事长一职,主持公司日常工作,各位有异议吗?”
这一次,会议室里一片沉默。没有人反对。
连那两位之前投了反对票的高管,也识趣地闭上了嘴。大势已去,再做无谓的抵抗,只会让自己未来的处境更加艰难。
我看着方磊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并没有胜利的快感,反而有一丝复杂的情绪。他毕竟是老方的儿子。我走到他面前,轻声说了一句:“方磊,你先回去休息一下吧。公司的事情,我会处理。”
他没有回应,只是用一种夹杂着怨恨、不解和迷茫的眼神看着我。
张律师示意保安,将已经有些精神恍惚的方磊“请”出了会议室。
随着方磊的离开,会议室里压抑的气氛似乎松动了一些。剩下的高管们,看向我的眼神,也从敌意变成了敬畏和揣测。
我没有立刻去坐那个属于董事长的位置,而是转身,走到了旁听席。
老张、老王他们,都站了起来,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我。
“陈……陈董……”老张结结巴巴地喊了一声,这个称呼让他自己都觉得别扭。
我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坐下。我看着他们一张张熟悉而朴实的脸,看着他们手上因为常年和机器打交道而留下的厚厚老茧和道道伤痕,心里一阵酸楚。
“各位老师傅,兄弟们。”我开口,声音有些哽咽,“让大家受委屈了。”
一句话,让好几个硬朗了一辈子的汉子,瞬间红了眼眶。
“我宣布,公司之前发出的所有辞退通知,全部作废。”我转向刘丽,语气变得严肃,“刘总监,你马上去办。一个小时内,我要看到所有被辞退员工的合同,都恢复正常状态。”
刘丽浑身一颤,连忙点头:“是,是,陈董,我马上去办。”
“另外,”我继续说道,“成立临时监管委员会,由我、两位投资方代表,以及……”我的目光在旁听席上扫过,“以及张立业师傅,共同组成。”
张立业,就是老张。
老张愣住了,他指着自己的鼻子,不敢相信地问:“我?陈工……不,陈董,我一个大老粗,我能干啥?”
“你什么都不用干。”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就坐在那里,看着。看着公司的每一分钱,是不是都花在了该花的地方。看着我们做的每一个决定,是不是对得起厂里这几百号兄弟。你,代表的是一线员工的眼睛。”
老张的嘴唇哆嗦着,重重地点了点头。
安排完这些,我才重新走回会议桌前。
我对那两位投资人代表说:“两位老总,我知道你们现在有很多疑问。请给我一点时间。三天后,我会给你们一份关于‘智能生产线’项目的真实评估报告,以及一份宏业未来的发展规划。到时候,我们再详细谈。”
金丝眼镜站起身,主动向我伸出了手:“陈董,我们等你的消息。说实话,今天发生的一切很突然,但你的专业和担当,让我们对宏业的未来,重新有了信心。”
送走了投资人,会议室里只剩下我和几位高管。
气氛有些尴尬。他们都是方磊的人,此刻看着我,像是在等待审判。
我没有说那些“既往不咎”的客套话。我只是平静地告诉他们:“从明天开始,我要看到各个部门最真实的工作报告和数据。谁想继续留在宏业,踏踏实实做事的,我欢迎。谁要是觉得心里有鬼,或者想另谋高就的,我也不拦着。人事部那边,离职手续随时可以办。”
说完,我宣布散会。
所有人都离开了,偌大的会议室,只剩下我和张律师。
“阿默,接下来,才是真正的硬仗啊。”张律师感慨道。
我点了点头,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厂区。夕阳的余晖,给那些厂房和机器,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老张,你说,老方要是看到今天这样,会怎么想?”我轻声问。
“他会拍着你的肩膀,跟你说,‘阿默,好样的!’”张律师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样东西。
是那枚“宏业之根”的印章。
我接过印章,紧紧地攥在手心。木质的触感,温润而厚重。
我仿佛能看到老方,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站在我身边,咧着嘴笑。
“老方,你放心。”我在心里默念,“宏业的根,我给你守住了。接下来,我会把它的魂,也找回来。”
第7章 尘埃与新生
接下来的日子,比我在车间里解决任何一个技术难题都要累。
我几乎是以办公室为家,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白天,我和各个部门的负责人开会,了解情况,梳理问题。晚上,我一个人待在办公室,研究那些堆积如山的财务报表和项目文件。
方磊留下的,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烂摊子。
“智能生产线”项目,就是一个画出来的大饼。那个所谓的“德国专家团队”,其实就是一个皮包公司,拿了钱,留下了一堆无法匹配的设备和一堆bug的软件系统就消失了。而方磊为了掩盖这个窟窿,不惜挪用公款,做假账,甚至将公司一项核心专利技术作为抵押,进行了违规的短期拆借。
当我把调查报告放在两位投资人代表面前时,他们的脸色比锅底还黑。
“胡闹!这简直是商业犯罪!”孙总监气得拍了桌子。
金丝眼镜则相对冷静,他看着我,问道:“陈董,现在这个局面,你打算怎么处理?”
“项目,必须立刻停止,及时止损。”我说出了我的方案,“设备,能用的改造利用,不能用的,作为废铁处理。至于资金窟窿,我会想办法。但有一个前提,不能再裁掉任何一个一线员工,尤其是技术工人。”
“那资金缺口怎么办?”孙总监追问。
“我个人,会向公司注资。”我平静地说,“我这几十年,除了工资,还有老方当年留给我的一些分红,虽然不多,但填上这个窟窿,暂时够了。另外,我会重启我们之前被搁置的几个老产品升级计划。这些项目,投入小,见效快,技术成熟,足以让公司的现金流先恢复起来。”
我的决定,让两位投资人感到意外。他们没想到,我这个新上任的董事长,不仅没有向他们伸手要钱,反而要自掏腰包来拯救公司。
“陈董,我们……”金丝眼镜似乎有些感动。
我摆了摆手:“我不是为了你们,我是为了宏业,为了厂里几百号靠它吃饭的兄弟。只要宏业能活下去,我的钱,就等于存在了最稳妥的地方。”
我的态度,彻底赢得了他们的信任和尊重。他们当即表示,愿意暂时放弃追究方磊的责任,全力支持我的重组计划。
解决了外部的压力,内部的整合也开始了。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恢复了早已被方磊废除的“技术例会”和“师徒制度”。我把老张、老王这些经验丰富的老师傅,重新请回了技术核心岗位,让他们带新人,搞研发。
我还亲自带着团队,下到车间,对那条半死不活的“智能生产线”进行拆解和研究。我们发现,虽然整体方案是骗局,但其中有几个独立的单元设备,性能还是不错的。经过我们这些“土专家”的改造和重新编程,竟然奇迹般地,让它们融入了我们现有的生产流程,大大提高了某几道工序的效率。
厂里的风气,一天天在变好。办公室里夸夸其谈的人少了,车间里埋头苦干的身影多了。大家不再讨论什么“风口”和“概念”,而是重新开始琢磨,怎么让手里的产品,精度再高一点,噪音再小一点,寿命再长一点。
那种久违的,踏实、专注的氛围,又回来了。
一个月后,一个我意想不到的人,来到了我的办公室。
是方磊。
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没有了往日的意气风发,穿着一身普通的夹克,头发也有些凌乱。
他没有坐,就站在我办公桌前,低着头,沉默了很久。
“陈叔,”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对不起。”
我看着他,心里叹了口气,给他倒了杯水:“坐下说吧。”
“公司的调查报告,我看了。”他坐下,却没有喝水,“我……我把爸留下的家业,差点全毁了。我辜负了他,也辜负了你。”
“你不是想毁了它,你只是太急了。”我说,“你想超越你的父亲,证明你比他强。这份心情,我理解。但你用错了方法。宏业的根基,不在资本市场,不在那些华丽的概念里。它的根,就在楼下那个车间里,在那几百个工人的手里。”
方磊的眼圈红了:“我……我明白了。可是,已经晚了。”
“不晚。”我看着他,“只要你肯从头学起。从一个最基础的技术员开始,跟着老张他们,去车间,去摸机器,去闻油污味儿。什么时候,你把我们宏业的每一颗螺丝钉都认全了,再回来谈管理公司的事。”
方磊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他以为,我会把他彻底赶出宏业,甚至送他去坐牢。
“你……你还肯给我机会?”
“我给的不是你机会,是给老方的儿子一个机会。”我从抽屉里,拿出那枚“宏业之根”的印章,放在桌上,“你父亲把它交给我,是让我守住宏业的魂。现在,我希望你能把它亲手找回来。”
方磊看着那枚印章,看着上面那四个字,终于,这个一直要强的年轻人,再也忍不住,伏在桌上,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
第8章 一杯茶与满眼阳光
半年后。
宏业精密的新产品发布会,在公司的员工大礼堂举行。没有邀请媒体,没有华丽的舞台,台下坐着的,都是公司的员工和几个核心的经销商。
我穿着一身干净的蓝色工作服,站在台上,介绍着我们最新研发的“磐石”系列高精度轴承。这款产品,结合了德国设备的部分优点和我们自己的传统工艺,性能稳定,成本却比同类进口产品低了百分之三十。
“这款产品的核心技术攻关,主要由我们的一个年轻技术团队完成。下面,有请团队的负责人,方磊,来给大家讲讲。”
我话音刚落,台下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
方磊从第一排站起来,走上台。他同样穿着一身工作服,脸上还有一点没擦干净的油渍,但他的眼神,却是我从未见过的明亮和踏实。
他有些紧张,但还是条理清晰地,向大家介绍着产品的每一个技术细节,每一个参数背后的故事。他不再说那些空洞的商业术语,说的,都是最实在的技术语言。
在他的身后,大屏幕上播放着他和老张、老王他们在车间里,围着机器讨论、争辩、动手操作的画面。
看着这一幕,我悄悄地走下台,把舞台留给了这个真正获得新生的年轻人。
张律师坐在我身边,欣慰地笑了:“阿默,你这招‘回炉再造’,比任何惩罚都高明啊。”
我笑了笑,没说话。
发布会结束后,我一个人回到了办公室。推开门,阳光正好,洒满了整个房间。墙角那盆养了十五年的君子兰,不知何时,竟然抽出了一支亭亭玉立的花箭,顶端含苞待放。
我走到桌前,拿起那个用了二十年的不锈钢保温杯,给自己倒了半杯温热的普洱。茶香依旧,混着车间传来的,那熟悉的、让人安心的机器轰鸣和金属气息。
桌上的电话响了,是方磊打来的。
“陈叔,晚上有空吗?我想……请您和张叔叔,还有车间的几位老师傅,一起吃个饭。”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年轻人的腼腆和真诚。
“好啊。”我笑着答应了。
挂了电话,我端着茶杯,走到窗前。
楼下,工人们陆续下班,三三两两地走出厂门,脸上带着笑意。远处,新厂房的地基已经打好,一台巨大的塔吊,在夕阳的映衬下,像一个沉默而有力的巨人。
我呷了一口茶,茶水温润,回味甘甜。
我想,这大概就是老方最想看到的宏业的样子。它不一定最大,也不一定最耀眼,但它有根,有魂,有温度。它像一棵朴实而坚韧的树,深深地扎根在这片土地上,为每一个信赖它的人,遮风挡雨。
而我,陈默,只是一个守树人。
现在,小树已经长成,守树人,也终于可以安心地,喝完这杯茶了。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