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澄泓推着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永久牌自行车,垂头丧气地蹬出了刘家村。
车把上挂着的两包果子酥,此刻像两块沉甸甸的砖头,坠得车头直晃悠。
相亲又黄了。
姑娘是城里来的知青子女,叫刘梓萱,模样周正,说话细声细气。
可人家一听他只是个国营机械厂的技术员,家里兄弟三个,就挤在两间平房里,
那眉头就再也没舒展开过。
介绍人王婶送他出门时,脸上也挂了层霜,只含糊地说:“小叶子,没事,回头婶再给你寻摸更好的。”
这话,叶澄泓今年已经听了三回。
寒风像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生疼。
他缩了缩脖子,把半旧的呢子外套裹紧了些,心里空落落的,比这腊月的天还凉。
眼看就快三十了,对象还没个影,车间里同龄的小伙子,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他这个人心实,嘴笨,见了姑娘就脸红,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
父母急得嘴上起泡,他自己也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可缘分这东西,强求不来。
他叹了口气,用力蹬了几下脚踏板,破自行车发出“嘎吱嘎吱”的抗议声。
只想赶紧回到厂里那间单身宿舍,蒙头睡一觉,把今天的窘迫和失落都忘掉。
拐过最后一个弯,前面就是厂区所在的李家村口。
暮色四合,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倚着一个人影。
看不清面目,只能隐约辨出是个女的,穿着件时兴的米白色呢子大衣,身段高挑。
叶澄泓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捏紧了车闸。
这年头,天擦黑还在村口站着的,多半是等人。
可这附近,谁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戏谑,有审视,还有一丝……他看不懂的东西。
车轱辘碾过碎石路,发出单调的声响。
离得近了,借着村里窗户透出的微弱灯光,他终于看清了那张脸。
叶澄泓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怎么会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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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车轮碾过乡间土路,扬起细细的尘土。
叶澄泓的心思,却比这浮尘还要纷乱。
他不由得又回想起刚才在刘家堂屋里那场令人窒息的相亲。
刘梓萱穿着件红格子上衣,头发烫了时兴的波浪卷,安静地坐在八仙桌旁。
她母亲,一个面容精明的中年妇女,话里话外都在盘问他的家底。
“小叶同志在机械厂,具体是做什么工作的呀?”
“就是……画图纸,修机器。”叶澄泓搓着手,手心全是汗。
“哦,技术员啊。”刘母轻轻“哦”了一声,尾音拖得有点长,“一个月能拿多少工资?”
“四、四十二块五。”叶澄泓的声音低了下去。
刘母没再追问工资,转而问道:“家里老人身体都还好?听说你还有两个兄弟?”
“都还好。大哥结婚了,分出去住了,二哥在部队,家里就我和爸妈。”
“两间房,将来……是有点挤哈。”刘母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不再看他。
叶澄泓的脸腾地红到了耳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抬眼偷偷看了看刘梓萱,她正低头摆弄着自己的衣角,嘴角微微向下撇着,自始至终没看他几眼。
桌上的茶水渐渐凉了,气氛也降到了冰点。
他知道,这次又没戏了。
回去的路上,风更冷了。
他想起自己每天在车间里,对着那些冰冷的机床和复杂的图纸。
他喜欢钻研技术,车钳铆电焊,他都肯下功夫学,师傅们都夸他脑子活、手稳。
可这些,在相亲市场上,似乎远远比不上一个“好单位”或者“宽敞的房子”来得实在。
车间主任苏永强倒是挺看重他,几次说他是厂里的技术苗子,要重点培养。
可“苗子”又不能当饭吃,更不能变出房子来娶媳妇。
前面就是李家村了,厂里分配的单身宿舍就在村东头。
远远地,已经能看到厂区那几根高大的烟囱轮廓。
天色暗沉下来,村子里零星亮起了灯火,偶尔传来几声狗叫。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驱散心头的郁闷。
只想快点回到他那间只有八平米的小屋,躲进自己的世界里。
然而,老槐树下那个越来越清晰的身影,让他刚刚平复些许的心,又猛地提了起来。
那身影太熟悉了,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他也能认出那出众的气质。
是沈瑾瑜。
厂里宣传栏光荣榜上的常客,钳工一班的女技术能手,人称“厂花”的沈瑾瑜。
她怎么会在这里?还偏偏是在他最狼狈不堪的时候?
叶澄泓下意识地放慢了蹬车的速度,几乎想掉头绕路走。
可沈瑾瑜的目光已经精准地锁定了他,隔着昏暗的暮色,直直地望过来。
他硬着头皮,推着自行车,一步一步挪了过去。
车轮碾过地上的枯叶,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在寂静的村口显得格外清晰。
02
离得越近,叶澄泓的心跳得越快。
沈瑾瑜就那样随意地倚着老槐树粗糙的树干,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
她围着一条鲜红色的羊毛围巾,衬得肌肤胜雪,在这灰扑扑的冬日傍晚,格外扎眼。
厂里关于沈瑾瑜的传言很多。
有人说她父亲是市里的大领导,也有人说她家背景很深,所以她才能在这男人扎堆的机械厂里如鱼得水。
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她漂亮,能干,脾气也像她的技术一样,又硬又直,没人敢轻易招惹。
叶澄泓和她不在一个班组,但同在钳工车间,平时打照面的机会不少。
他向来是远远看着的那一个,像仰视一朵开在高枝上的花,从未想过能靠近。
此刻,这朵“高枝上的花”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目光在他身上逡巡,
从他沾了灰尘的旧皮鞋,到皱巴巴的呢子外套,最后落在他车把上那两包格外突兀的果子酥上。
叶澄泓感觉自己像一件被检验的不合格产品,浑身不自在。
他停下脚步,笨拙地支好自行车支架,喉咙发干,嚅嗫着打了个招呼:“沈……沈师傅,你……等人啊?”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不废话吗,不等人谁大冷天站这儿。
沈瑾瑜没直接回答,反而微微偏着头,嘴角勾起一抹揶揄的弧度:
“哟,叶技术员,这是打哪儿发财回来啊?还带着‘彩礼’?”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点儿京腔,像珠子落在玉盘上,在这空旷的村口格外响亮。
“彩礼”两个字,像针一样扎在叶澄泓的心上。
他的脸瞬间涨红了,手忙脚乱地把那两包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果子酥从车把上解下来,
下意识地想藏到身后,又觉得太过刻意,僵在了半空。
“没……没……就是……去……去了趟刘家村。”他结结巴巴,语无伦次。
“刘家村?”沈瑾瑜挑眉,眼神里的戏谑更深了,“怪不得呢,是去见隔壁纺纱厂刚调来的那个刘梓萱吧?”
叶澄泓猛地抬头,惊讶地看着她。
她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连姑娘的工作单位都晓得?
沈瑾瑜似乎很满意他这副惊愕的表情,轻笑一声,站直了身子,拍了拍大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她一步步走近,高跟鞋敲击着冰冻的土地,发出“笃笃”的声响,每一下都敲在叶澄泓的心尖上。
直到两人相距不过一步之遥,叶澄泓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类似雪花膏的香气。
她停下脚步,仰头看着这个比自己高半头,却紧张得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似的男人。
暮色中,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看你这一脸怂样,”她开口,语气依旧是那种带着刺儿的直爽,
“肯定是没被人家姑娘看上吧?白瞎了这两包好点心了。”
叶澄泓羞愧地低下了头,紧紧攥着手里的油纸包,指节泛白。
他感到无地自容,所有的挫败和难堪,在这个光彩照人的女人面前,被放大到了极致。
他只想立刻逃离这里。
“行了,别跟个霜打的茄子似的。”
沈瑾瑜的语气忽然放缓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晚上别吃食堂了,剩饭剩菜有什么吃头。去我家,我妈今天炖了排骨。”
叶澄泓彻底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去她家?吃饭?为什么?
他茫然地抬起头,看着沈瑾瑜,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太受打击出现了幻听。
沈瑾瑜却不再看他,转身很自然地伸手拍了拍他那辆破自行车的后座:
“愣着干什么?推车走啊。难道还让我这穿高跟鞋的跟着你走回去?”
她的动作流畅自然,仿佛这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
叶澄泓像个提线木偶,迷迷糊糊地推起自行车,跟在她身后。
脑子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问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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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通往村深处的石板路上。
沈瑾瑜走在前头,步子迈得又稳又快,红色围巾在微风中轻轻飘动。
叶澄泓推着自行车,落后她两三步,车轮的吱呀声和他混乱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
他偷偷打量着前面那个窈窕的背影,心里七上八下。
沈瑾瑜的家,他知道大概方位,在村西头那片相对齐整的砖瓦房区,
听说她家是独门独院,和厂里领导们住在一起。
可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机会踏进那道门槛。
而且,是以这样一种莫名其妙的方式。
“那个……沈师傅,”叶澄泓鼓足勇气,快走两步,和她并排,小声问道,
“去你家……是有什么事吗?苏主任……他也在家?”
他想起车间主任苏永强,那个平时不苟言笑,对技术要求极高的中年男人。
苏主任对沈瑾瑜似乎也格外关照,但厂里没人敢乱嚼舌根,毕竟沈瑾瑜的技术确实过硬。
沈瑾瑜侧过头瞥了他一眼,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怎么,怕见领导?放心,老苏同志今天心情不错。”
她居然直呼苏主任“老苏同志”?这语气,未免也太熟稔随意了点。
叶澄泓心里更疑惑了,但看沈瑾瑜没有再解释的意思,只好把疑问咽回肚子里。
或许,是车间有什么紧急的技术任务?苏主任让沈瑾瑜来找他?
可商量工作为什么不在厂里,要去家里?还赶上饭点?
无数个问号在他脑子里盘旋,却又理不出丝毫头绪。
路过厂里的职工食堂,窗口还亮着灯,隐约传来饭菜的味道和工友们的喧哗声。
几个刚吃完饭的年轻工友从食堂里走出来,正好撞见他们。
“哟,叶师傅!沈师傅!”有人热情地打招呼,眼神在他们两人之间逡巡,带着好奇和探究。
叶澄泓顿时浑身不自在,讷讷地点头回应。
沈瑾瑜却坦然自若,笑着挥挥手:“吃过了?”
“吃了吃了,你们这是……”工友的目光落在叶澄泓车把上的点心上。
“找叶师傅商量点技术上的事。”沈瑾瑜面不改色地答道,脚下步子没停。
叶澄泓赶紧跟上,只觉得背后那几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烧得他脊背发烫。
他几乎能想象到,明天厂里会传出什么样的风言风语。
“别理会他们。”沈瑾瑜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头也不回地说,“嘴巴长在别人身上,爱说什么说什么。”
她的镇定,反倒衬托出叶澄泓的惶惑不安。
越往村西走,环境越发清幽,路灯也明亮了许多。
两旁的房子也从土坯房变成了整齐的红砖瓦房,有些还带着小小的院落。
沈瑾瑜在一扇刷着绿漆的木门前停了下来。
院墙不高,能看到里面亮着温暖的灯光。
“到了。”沈瑾瑜掏出钥匙,利落地打开门锁,推开木门,
回头看见叶澄泓还杵在原地,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不由得叹了口气,
“进来吧,叶大技术员,还能吃了你不成?”
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墙角堆着过冬的煤球,晾衣绳上挂着几件衣服。
正房的窗户上透出晕黄的灯光,玻璃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隐约能看到里面晃动的人影。
一股炖肉的香气从屋里飘出来,钻进了叶澄泓的鼻子,让他空落落的胃一阵痉挛。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奔赴刑场一般,推着自行车,迈进了这个与他格格不入的院子。
04
沈瑾瑜随手关上院门,插好门闩,动作熟练。
她走到屋门前,并没有直接进去,而是转过身,面对着一脸局促的叶澄泓。
夜色完全笼罩下来,院子里只有屋门上方那盏小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光线勾勒出沈瑾瑜清晰的脸部轮廓,她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之前那点戏谑消失无踪。
“叶澄泓,”她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待会儿进去,不管我爸妈说什么,你听着就好,别急着表态,也别犯你那倔脾气,明白吗?”
叶澄泓心里“咯噔”一下。
爸妈?苏主任果然在,而且,沈瑾瑜的母亲也在。
这阵势,根本不像是商量工作。
他隐隐感觉到,今晚这顿饭,恐怕没那么简单。
一种莫名的不安攫住了他。
“沈师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忍不住又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瑾瑜看着他,那双好看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片刻,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跟你……商量一下咱俩的婚事。”
“婚……婚事?”叶澄泓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一步,差点撞倒身后的自行车。
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沈瑾瑜,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