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说了吗。”
“什么。”
“他们家那档子事儿,闹得满城风雨,就在上个月的今天,一大家子人,还在酒店里吃饭呢,热热闹闹的,谁能想到呢。”
“想到什么。”
“血啊,能有什么,还能有血不成。”
“那倒没有,可比见血还热闹,那一巴掌下去,半个城都听见了响。”
01
省城的风是黏的,带着一股子汽车尾气和樟树叶子混合发酵后的甜腥气。
陈父陈母就是在这股气味里走出长途汽车站的。
他们像两棵被强行从乡下泥土里拔出来的老树,根须上还带着湿漉漉的土,被栽进了这片坚硬、光滑的水泥森林里。
陈阳开着他那辆泛着黑光的德系车来接他们,车屁股在太阳底下能晃出人影。
“爸,妈,快上车,累了吧。”陈阳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亮堂,有底气,像是新刷的墙壁,光洁而坚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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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母看了一眼那能照出自己满脸褶子的车门,下意识地在自己的粗布裤子上擦了擦手。
陈父则显得镇定一些,他只是眯着眼睛,打量着这个自己儿子打拼下来的世界,高楼像是巨大的玉米棒子,一根根杵在那里,戳着灰蒙蒙的天。
“阳阳,这车得不少钱吧。”陈父上了车,屁股只敢坐一半,身子挺得笔直。
陈阳从后视镜里看着父母拘谨的样子,心里涌上一阵混杂着心酸和自豪的暖流。
“没多少,公司配的,主要是为了谈生意方便。”他撒了个小谎,就像他每次寄钱回家都说是公司发的奖金一样。
他不想让父母觉得他花钱大手大脚,又想让他们明白,他们的儿子,如今出息了。
新家在二十二楼,三室两厅,亮得晃眼。
地板是光溜溜的木头,据说叫什么实木复合,陈父踩上去的时候,脚下的老布鞋发出了轻微的,近乎悲鸣的摩擦声。
他怕给儿子踩坏了。
陈母则被那个白得发亮的马桶吸引了。
陈阳告诉她,按一下这个钮,水就自己出来了,还能冲热水,冬天坐上去屁股不凉。
陈母张着嘴,半天没合上,她想起了老家那个夏天臭气熏天,冬天四面漏风的旱厕,觉得这城里的马桶简直是个小神仙。
陈阳为这套房子付出了他过去五年的全部心血。
每一个深夜的加班,每一次对客户的点头哈腰,每一次胃痛的忍耐,都变成了这房子里的一块瓷砖,一扇窗户,一个柔软得能把人陷进去的沙发。
他觉得值。
他要把父母这辈子没享过的福,都补回来。
他给父亲买了一身挺括的中山装,给母亲买了一件暗红色的羊毛开衫。
镜子里的老两口,像是被借来穿了别人衣服的演员,浑身都不自在。
他还给他们各办了一张健身卡,就在小区对面的高级会所里。
他说:“爸,妈,你们没事就去那里跑跑步,按按摩,里面还有人教跳舞,别老在家里闷着。”
老两口点点头,像是听懂了,但那张卡被他们小心翼翼地收进了贴身的口袋,再也没拿出来过。
在他们看来,那张薄薄的塑料卡片,可能比一沓钞票还要金贵,是不能轻易触碰的。
乔迁新居的第一个周末,哥哥陈峰和嫂子刘丽带着侄子乐乐上门祝贺。
刘丽一进门,就像个巡视领地的女王。
她的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清脆而傲慢的“嗒嗒”声。
“哎哟,小叔子,你这房子可真阔气,比我们那个鸽子笼强多了。”她的声音尖尖的,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鸡。
她嘴上夸着,眼睛却像雷达一样扫过每一个角落,从天花板的吊灯,到墙角的踢脚线,不放过一丝一毫。
陈母端着一盘洗好的水果从厨房出来,脸上堆着笑,“丽丽,快坐,吃水果。”
刘丽捏起一颗紫得发亮的葡萄,并没有吃,而是拿到乐乐面前,用一种夸张的语气说:“儿子你看,这是进口葡萄,奶奶给你买的,在咱家楼下那个小超市可买不到哦。”
一句话,就把主人的热情,轻轻地踩在了脚下,还顺便暗示了自己家的经济状况。
陈峰跟在后面,手里拎着一箱牛奶和一些营养品,显得有些局促。
他比陈阳大五岁,但在陈阳这个宽敞明亮的新家里,他反倒像个客人。
他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身体僵硬的父母,又看了一眼正滔滔不绝地向刘丽介绍着房子设计的弟弟,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沉默地把东西放在了墙角。
那沉默像一小块乌云,飘进了这间充满阳光的屋子,没人注意到。
陈阳没注意到。
他正沉浸在一种巨大的满足感里。
父母在,兄嫂在,侄子在,一大家子人,在他亲手打造的安乐窝里,其乐融融。
他以为,这就是他奋斗的全部意义,一幅幸福的蓝图,已经完美地铺开。
他甚至觉得,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能抚平一切褶皱,弥补所有亏欠。
他不知道,有些褶皱,是长在心里的,用再多的钱也烫不平。
比如刘丽眼神深处那一闪而过,像是针尖上一点寒光的轻视。
又比如哥哥陈峰那过分沉默的背后,积压了多少年的无力和窘迫。
这些东西,像灰尘一样,在阳光的照耀下看不见,可一旦阳光消失,它们就会从每一个角落里浮现出来,粘稠地附着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02
城市的生活像一台精密的机器,而陈父陈母是两个不合时宜的零件,怎么也卡不进那些严丝合缝的齿轮里。
他们带来的第一个麻烦,是关于节约。
在老家,节约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美德。
灯要随手关,哪怕只是去隔壁屋拿个东西。
洗菜的水要用桶接起来,沉淀一下,再用来冲马桶。
米饭粒掉在桌上,要一粒一粒捡起来吃掉。
但在陈阳的这个家里,这些都成了麻烦。
陈阳习惯了满室通明,有时候加班回来晚了,一开门能看到一屋子的光明,心里就觉得安稳。
可父母来了之后,他每次回来,家里总是黑漆漆的,只有电视机屏幕在客厅里闪着幽幽的光,父母就坐在那光里,像两尊沉默的剪影。
他说过几次,“爸妈,别省这点电费,开着灯亮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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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父嘴上应着,“哎,知道了。”
但第二天,陈阳回来,家里依旧是黑的。
更让刘丽无法忍受的,是那个放在卫生间角落里的红色塑料桶。
桶里总是存着半桶灰黄色的水,那是陈母攒下来的洗菜水、淘米水。
第一次见到时,刘丽差点把刚喝下去的燕窝吐出来。
“我的天,妈,你们这是干什么呢。”她捏着鼻子,一脸嫌恶地指着那个桶,“这得多不卫生啊,一股子馊味儿,这里是二十二楼,不是乡下的猪圈。”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细细的针,扎在陈母的心上。
陈母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嗫嚅着说:“这……这水冲马桶,能省不少水呢。”
“省水。”刘丽夸张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在铺着光滑瓷砖的卫生间里显得格外刺耳,“阳阳一个月挣三万块,还在乎这点水费吗。
妈,您这是让他没面子,要是让邻居知道咱们家还用洗菜水冲马桶,人家会怎么看我们家,会怎么看阳阳啊。”
陈阳正好从房间里走出来,听到了这番话。
他有些尴尬,走过去打圆场,“嫂子,妈也是节约惯了,慢慢就好了。
妈,没事的,以后直接冲就行,别攒水了。”
他一边说,一边把那桶水倒进了马桶,按下了冲水键。
哗啦啦的水声,像是要把这场小小的风波一起冲走。
可有些东西,是冲不走的。
比如刘丽脸上一闪而逝的得意,和陈母低着头,那无处安放的双手。
从那以后,陈母不再攒水了,但她每次洗菜,看着哗哗流走的清水,眼神里都带着一丝心疼。
比攒水更让刘丽抓狂的,是捡废品。
小区里有个专门放废纸箱的地方,陈父每天早晚遛弯,总会顺手牵羊地捡回几个干净的纸箱子。
他把纸箱拆开,压平,整整齐齐地码在阳台的角落。
在他看来,这跟在田埂上捡几根柴火回家没什么区别。
但在刘丽看来,这简直就是在宣告全世界:“我们家是收破烂的。”
有一次她来,正好撞见陈父拖着一个大的家电包装箱往电梯里塞。
她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一把将陈峰拉到楼梯间,压低了声音,但那股尖利怎么也藏不住。
“陈峰,你看看你爸,你看看。”她指甲几乎要戳进陈峰的胳膊里,“这住的是高档小区,他以为是他们村的垃圾堆吗。
在阳台上堆得跟个垃圾站一样,我都闻到味儿了。”
“那能有什么味儿,就是些纸壳子。”陈峰闷声闷气地回答。
“没味儿。”刘丽的声音又拔高了八度,“是穷酸味儿。你爸妈身上那股穷酸味儿,要把阳阳这几百万的房子都给熏臭了。你管不管,你不管我去找阳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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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峰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回到屋里,默默地走到阳台,把父亲辛辛苦苦码好的纸箱子一个个搬到了门外。
陈父站在旁边,看着他,嘴唇哆嗦着,像是有话要说,但最后也只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陈阳回来后,发现了这一切。
他没有多问,只是从钱包里抽出了一沓厚厚的钞票,塞到母亲手里。
“妈,这钱你们拿着,想买什么就买,别省着。
也别去捡那些东西了,没几个钱,还累。”
他以为钱能解决问题。
他以为钱能替代那些被丢掉的纸箱,能填补父母心里因为无所事事而产生的空洞。
他给了父母物质上的一切,却唯独忘了,他们需要的,或许不只是这些。
他们需要的,是一种被需要的感觉。
但这种感觉,在这个家里,他们找不到。
尤其是在面对孙子乐乐的时候。
他们想帮忙带孙子,这是他们唯一觉得自己还能有点用的地方。
可刘丽用一堵“科学育儿”的墙,把他们隔得远远的。
“妈,乐乐不能吃你们做的饭,油太大了,不健康。”
“爸,您别老给乐乐讲那些鬼啊神啊的故事,不科学,会给他留下心理阴影。”
“奶奶,乐乐的衣服我会洗,您别用那肥皂搓,伤皮肤,得用专门的婴儿洗衣液。”
一次,陈母亲手给乐乐做了老家的特产,一种用糯米和红糖做的甜点,叫“糖糕”。
那是陈阳和陈峰小时候最爱吃的零食。
她小心翼翼地端到乐乐面前,乐乐闻着香味,刚要伸手去拿。
刘丽像一道闪电一样冲了过来,一把抢过盘子,“啪”地一声就扔进了垃圾桶。
“妈,我跟您说过多少次了。”刘丽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扭曲,“全是糖和油,这种垃圾食品怎么能给孩子吃。你想让他蛀牙,还是想让他变成个小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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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转过头,对着一脸惊愕的乐乐,用一种严厉的口吻教育道:“乐乐你记住,以后奶奶给的东西,没有妈妈的允许,不准乱吃。”
空气在那一刻凝固了。
陈母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僵硬地站在那里,那双曾经抱过两个儿子,做过无数顿饭的手,尴尬地垂在身侧,不知该往哪里放。
盘子被扔进垃圾桶的声音,在她的耳朵里,被放大了无数倍,像是一声响亮的耳光。
陈峰就坐在沙发上,他看着母亲苍白而屈辱的脸,看着妻子盛气凌人的样子,看着儿子眼中那既渴望又畏惧的神情。
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慢慢地攥成了拳头,青筋一根根地从皮肤下暴起,像一条条愤怒的蚯蚓。
他想站起来,想吼点什么,想把那个该死的垃圾桶踢翻。
但他最终只是更深地陷进了沙发里,像一滩烂泥。
客厅里的水晶灯依旧明亮地照着,可那光,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在这一片冰冷的光里,每个人都觉得委屈。
刘丽委屈,她觉得是自己在捍卫儿子的健康,在努力让这个家变得更“高级”。
陈母委屈,她的一片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
就连乐乐,也觉得委屈,他想吃那块闻起来香喷喷的糖糕。
而陈峰的委屈,像深海里的水,无声,却有着巨大的压力。
03
钱,在陈阳看来,是孝顺最直接的表达方式。
他每月雷打不动地给父母的银行卡里转五千块钱。
家里的冰箱永远被各种他叫不上名字的高级补品塞得满满当登,什么海参、燕窝、冬虫夏草,包装一个比一个精美。
他看着那些金光闪闪的盒子,心里就踏实,仿佛这些东西能把父母被岁月侵蚀的身体重新填补起来。
他甚至觉得,父母脸上日益增多的笑容,也是这些钱和补品换来的。
他看不见那笑容背后的局促和不安。
看不见母亲每次收到银行转账短信时,那眉头紧锁的表情。
她和老伴一个月也花不了一千块,剩下的钱,他们像守着烫手的山芋,不知道该怎么办。
也看不见那些昂贵的补品,大多被他们原封不动地藏在床底下,生了灰。
他们舍不得吃,也吃不惯。
对他们来说,一碗热腾腾的白米饭,配上一碟自己腌的咸菜,就比什么山珍海味都香。
陈阳的“大方”,在刘丽的眼里,却成了另一番景象。
那是一根根插在她心头的刺,时时刻刻提醒着她丈夫的“无能”。
“你看看你弟,真是孝顺。”她总是在陈峰耳边这样说,那“孝顺”两个字被她咬得又尖又长,像是在说“败家”。
“一个月五千,眼睛都不眨一下。”
“还有那些补品,我上次看了一眼,一盒海参就得好几千。”
“他对他爸妈,可比对我们这一家子好多了。”
每当这时,陈峰就像个被扎破了的皮球,瞬间就瘪了下去。
他只能用沉默来应对。
沉默是他唯一的武器,也是他最大的软弱。
刘丽见他不说话,心里的火气更盛。
“你倒是说句话啊。”她推搡着他,“你看看你,一个月就挣那七八千块钱,死工资,一辈子都望到头了。
我们家乐乐的钢琴课,一节就好几百,下个季度又该交钱了,你拿什么交。”
陈峰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
“钱的事,我会想办法。”他总是这样说。
但所谓的“办法”,不过是找同事东挪西凑,或者厚着脸皮去跟父母开口。
他知道父母手里有陈阳给的钱,但他开不了这个口。
那是弟弟孝敬父母的钱,他有什么资格去拿。
这种无力感像一条毒蛇,日日夜夜地啃噬着他的自尊。
他开始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
他宁愿在单位里耗着,或者一个人在楼下的小花园里抽烟,也不愿意回家面对妻子那张写满了鄙夷和抱怨的脸。
家里的气氛,像一口高压锅,里面的蒸汽和压力越积越多,只差一个爆发的契机。
这个契机,很快就来了。
刘丽的表妹要结婚了。
对于刘丽来说,这不仅仅是一场婚礼,更是一个舞台,一个让她展示自己“优越生活”的绝佳机会。
她要在所有的娘家亲戚面前,证明自己嫁得好,过得体面。
她决定,要在婚礼前,在一家城里数一数二的高档酒店,办一场家庭聚会,算是提前给表妹庆贺。
她要请的“家人”,自然包括陈阳,以及那两位被她视为“累赘”的公婆。
她需要陈阳的成功来给她撑场面,也需要公婆的存在来证明她是个“孝顺”的儿媳。
尽管她从心底里厌恶他们。
为了这场聚会,她提前一个星期就开始准备。
她给自己买了一件价格不菲的连衣裙,给乐乐买了一套小西装,甚至破天荒地给陈峰也买了一件新衬衫。
聚会前一天的晚上,她把陈峰堵在了卧室里。
“明天,你跟你爸妈说清楚。”她的口气,像是上级在给下属布置任务。
“说什么。”陈峰正在熨烫那件新衬衫,头也没抬。
“说什么。”刘丽冷笑一声,“告诉他们,明天那个场合,来的都是我的娘家人,让他们穿得体面点。”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但最后还是毫不客气地说了出来。
“还有,让他们少说话,尤其是你妈,别见了谁都拉着人家说个没完,问东问西的。
最重要的是,吃饭的时候,别吧唧嘴,别把骨头吐在桌子上,看见没吃完的菜也别嚷嚷着要打包。”
她每说一句,陈峰手里的电熨斗就往下压一分。
那滚烫的蒸汽嘶嘶作响,像是他心里压抑不住的怒火。
“总之,”刘丽做出了最后的总结,语气里充满了警告,“别给我丢人。”
“丢人”这两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地插进了陈峰的心脏。
他猛地关掉了电熨斗,一把将其砸在了烫衣板上。
巨大的声响让刘丽吓了一跳。
她看到陈峰转过身来,他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异常狰狞。
他的眼睛里,像是燃烧着两团暗红色的火焰。
他紧紧地攥着拳头,手背上的青筋虬结在一起,像盘错的树根。
“刘丽,”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你再说一遍。”
那一瞬间,刘丽真的有些害怕了。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陈峰。
在她眼里,陈峰一直是个“窝囊废”,一个可以任由她拿捏的软柿子。
但此刻,这个软柿子似乎马上就要爆炸了。
但她的虚荣和傲慢很快就压倒了那一丝恐惧。
“我说错了吗。”她挺直了脖子,像一只好斗的公鸡,“我这还不是为了我们这个家好,为了你和乐乐的面子好。”
陈峰死死地盯着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似乎想要扑上去,把这个女人撕成碎片。
但最终,他只是慢慢地松开了拳头,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
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出了卧室,用力地甩上了门。
门“砰”的一声关上,像是一声枪响,彻底击碎了这个家最后一丝虚假的和平。
刘丽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然后轻蔑地“哼”了一声。
在她看来,这不过是陈峰又一次无能的狂怒罢了。
她相信,到了明天,他还是会像往常一样,乖乖地听她的话。
她不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点燃,就再也无法熄灭了。
那晚,陈峰一夜未眠。
他站在阳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省城的夜景很美,万家灯火,汇成一片璀璨的星河。
但这片星河里,没有一盏灯是为他而亮的。
他感觉自己像个溺水的人,被家庭、工作、和无尽的自卑感死死地缠住,拼命地想要呼吸,却只能灌进满嘴的苦水。
04
酒店的包厢金碧辉煌,巨大的圆形餐桌上铺着崭新的锦缎桌布,头顶的水晶吊灯像一串冻结的瀑布,散发着奢华而冰冷的光。
刘丽是这场盛宴当之无愧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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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着那件新买的连衣裙,像一只花枝招展的蝴蝶,在亲戚们之间穿梭飞舞。
“哎呀,大姨,您这身旗袍可真显气质。”
“表妹,你这皮肤怎么保养的,快传授传授经验。”
她的声音在包厢里飘荡,甜得发腻。
她不断地把话题引向陈阳。
“我们家阳阳,就是我那个小叔子,现在可出息了,自己开了公司,年薪好几百万呢。”
“哦对了,他现在住的那个房子,市中心,两百多平,一平米就得十几万。”
亲戚们发出阵阵艳羡的惊叹,这些惊叹像一股股暖流,熨帖着刘丽的虚荣心。
她享受着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仿佛陈阳的成功,就是她的成功。
陈父陈母被安排在离主位最远的位置。
他们穿着陈阳买的新衣服,像两个被临时抓来充数的群众演员。
他们挺直了腰板,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格格不入。
但他们局促不安的眼神,和那双不知道该放在哪里的手,还是出卖了他们。
他们就像两株生长在田埂上的庄稼,被硬生生地移植到了这华丽的花盆里,每一片叶子都写满了恐慌和陌生。
陈峰坐在他们旁边,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他没有理会任何人,只是低着头,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面前的廉价白酒。
酒很辣,烧得他喉咙和胃里都火辣辣的疼。
但这种疼,远不及他心里的万分之一。
菜一道一道地被端上来,精美得像艺术品。
一条清蒸石斑鱼被端上了桌,鱼身上淋着滚烫的热油,发出“滋啦”的声响,鲜美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亲戚们象征性地动了几筷子,很快就没人再碰了。
毕竟,在这样的场合,吃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说些什么,炫耀些什么。
陈父看着那条几乎完整的鱼,心里觉得像被猫抓了一样难受。
这么好的鱼,得多少钱啊。
就这么浪费了,太可惜了。
他凑到陈母耳边,用只有他们俩才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地嘀咕了一句:“等下吃不完,记得让服务员打包回去,别浪费了。”
他的声音很小,但在嘈杂的包厢里,却像一根针一样,精准地扎进了旁边刘丽姨妈的耳朵里。
那位姨妈是个爱开玩笑的人,她用筷子指了指那条鱼,半开玩笑地对刘丽说:“丽丽,你看看你公婆,多会过日子,还想着打包呢。”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这张桌子的角落。
空气,仿佛在那一刻停止了流动。
刘丽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那笑容就像一个被打碎的瓷器面具,碎片掉了一地,露出了后面那张因为羞辱和愤怒而扭曲的脸。
她的脸,先是变得煞白,然后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成了猪肝色。
她感觉自己所有的体面,所有的炫耀,都在这一刻,被父亲这句“打包”,彻底撕得粉碎。
她成了亲戚眼中的一个笑话。
这些天来积压的所有怨气,对公婆的不满,对丈夫的鄙夷,对现实的焦虑,在这一刻,像火山一样,轰然爆发。
“啪。”
一声巨响。
刘丽猛地把手里的象牙筷子拍在了桌子上。
她豁然站起身,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
她死死地盯着陈父陈母,那眼神,像是要活生生吞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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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个饭都不能安生。”她的声音尖利得像刀片,划破了整个包厢虚伪的祥和。
“来城里享福,还带着一身洗不掉的穷酸气。”
“我早就说了,你们就不该来。
就不该待在这个地方。”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怨毒。
“赶紧送回老家去,别在这碍眼,别在这碍事。”
满座皆惊。
亲戚们脸上的笑容都凝固了,变成了错愕和尴尬。
陈阳的脸也白了,他正要站起来,去维护自己的父母。
但,有人比他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