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爸,我那辆车,空调又坏了,像个残废似的呼哧呼哧喘气。”
电话那头的声音黏糊糊的,像一块甩不掉的牛皮糖。
“哦。”张建国含混地应了一声,目光落在窗台上那盆枯死的吊兰上,枯黄的叶子软塌塌地垂下来,死气沉沉。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似乎在酝酿什么,然后才又响起:“过阵子降温,没空调不行,我的意思是……”
“有话就说。”张建国打断了他。
那头传来一声轻笑,像羽毛轻轻搔了一下他的耳膜:“爸,您不是还有笔钱嘛,能不能先……”
张建国没听下去,直接挂了电话。
听筒里传来一阵忙音,像一群黑色的飞虫,嗡嗡地撞向他的耳膜,撞得他心里那座本已摇摇欲坠的堤坝,又裂开了一道缝。
01
死神第一次来敲张建国房门的时候,是以一种近乎粗暴的玩笑方式。
那是个寻常的下午,窗外的阳光被厚重的窗帘滤成了灰白色,空气里飘浮着尘埃,像无数微小的灵魂在漫无目的地游荡。
张建国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报纸上的油墨味和他手里那杯泡得发苦的浓茶味混在一起,是他退休生活里最熟悉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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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口那阵疼痛袭来时,就像有人用一把生锈的铁钳,死死夹住了他的心脏,然后猛地一拧。
他的呼吸瞬间被抽空了,手里的报纸飘落在地,像一只折翼的蝴蝶。
茶杯从膝盖上滑落,砸在地板上,发出一声脆响,茶水溅开,像一滩褐色的血。
他想呼救,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像一台漏风的破旧风箱。
他能感觉到生命正从身体里迅速流失,像被拔掉塞子的浴缸里的水,打着旋往下水道里钻。
他的意识变得模糊,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扭曲变形,墙上的挂钟,天花板上的吊灯,都融化成一团团模糊的光影。
隔壁的王秀英正在厨房里哼着小曲儿准备晚饭,丝毫没有察觉到客厅里的异样。
是住在对门的邻居老李头,碰巧过来借酱油,才发现了蜷缩在沙发上,脸色发紫的张建国。
“老张!老张!你怎么了!”老李头的惊呼声像一把锥子,刺破了这死寂的午后。
王秀英从厨房里冲出来,看到眼前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锅铲“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接下来的场面,混乱得像一场没有导演的闹剧。
老李头颤抖着手拨打了急救电话,王秀英则手忙脚乱地翻找着速效救心丸,嘴里语无伦次地念叨着。
张建国感觉自己像一个溺水的人,被无数只手拖拽着,往更深的水底沉去。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听见王秀英带着哭腔,对着电话那头喊:“小伟啊!你爸不行了!你快来啊!市中心医院!”
救护车的笛声由远及近,尖锐刺耳,像一把锋利的刀,划破了小区的宁静。
在被抬上救护车的那一刻,张建国透过模糊的泪眼,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楼道里飞奔而出。
是李浩,他的女婿。
李浩的脸上写满了焦急,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他二话不说,跳上了救护车,紧紧握住了张建国冰冷的手。
“爸,别怕,我在这儿。”李浩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异常坚定,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张建国混乱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医院的走廊里,灯光惨白,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呛得人直想流泪。
张建国被推进了抢救室,那扇沉重的门在他眼前合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门外,王秀英早已哭成了一个泪人,瘫坐在长椅上。
女儿张静也赶来了,抱着母亲,眼圈红肿。
李浩则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地站在抢救室门口,目光死死地盯着门上的那盏红灯,仿佛要把它烧出一个洞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大约半个小时后,张伟才姗姗来迟。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和他周围焦灼的气氛格格不入。
“妈,爸怎么样了?”他皱着眉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
“还在里面抢救……”王秀英抽泣着说。
“怎么会这么突然?我这边正跟一个重要客户谈合作呢,电话一响,我合同都差点签错了。”张伟抱怨道,顺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根针,轻轻扎在了李浩的眼睛里。
他没有作声,只是默默地把目光从张伟的脸上移开,重新投向了那扇紧闭的门。
几个小时后,抢救室的门终于开了。
医生摘下口罩,脸上带着疲惫的神情,对家属说:“手术很成功,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但病人情况很严重,是大面积心梗,需要在重症监护室观察几天,后续还要长时间的住院康复,你们家属要有心理准备。”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虚脱。
张建国被推出了抢救室,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脸色苍白如纸。
他还没有完全清醒,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呻吟。
“爸,你可吓死我了。”张伟凑上前,握住父亲的手,脸上挤出一副悲痛的表情。
但他的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了医生,似乎在估量着什么。
张建国微微睁开眼,视线模糊不清,他看到了儿子的脸,也看到了站在儿子身后,同样一脸疲惫的女婿。
他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只是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人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往里面灌满了冰冷的风。
手术很成功,但张建国的身体,像一栋被掏空了地基的房子,随时都有可能坍塌。
医生说,接下来的八十天,将是漫长而艰苦的康复期。
这八十天,也像一面巨大的照妖镜,照出了人心最真实的样子。
02
病房是这个城市里最古怪的舞台。
白色是这里永恒的底色,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天花板,白得让人心慌,像是要把人身上所有的颜色都吸干。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混杂的气味,消毒水、药水、饭菜,还有人的身体腐烂时发出的那种甜腻腻的气味,交织在一起,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人牢牢罩住。
张建国就像一株被连根拔起的植物,被移植到了这个白色的花盆里,每天靠着输液管里流淌的液体维持着生命。
他的身体被这场大病彻底掏空了,连抬一下手指都觉得费力。
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吃喝拉撒,全都要靠别人。
这种感觉,比死还难受。
女婿李浩,像一棵沉默的树,在张建国的病床边扎下了根。
他向公司请了长假,几乎二十四小时都守在医院里。
李浩是个不善言辞的男人,嘴笨,不会说那些花里胡哨的漂亮话。
但他把所有的情义,都写在了行动里。
张建国术后不能进食,只能靠流食维持。
李浩就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做。
小米粥要熬得烂烂的,上面浮着一层米油。
鱼汤要去骨去刺,用纱布过滤好几遍,保证没有一根细小的鱼刺。
他喂饭的动作很笨拙,总是会不小心洒出来一些。
但他很有耐心,一遍又一遍,直到张建国吃下最后一口。
每天晚上,李浩就睡在病床边的一张折叠椅上。
那张椅子又窄又硬,根本无法让人舒展身体。
李浩一米八几的大个子,蜷缩在上面,像一只煮熟的虾米。
张建国术后身体虚弱,不能自主翻身。
李浩就每隔两个小时,准时起来给他翻一次身,轻轻拍打他的背部,防止长褥疮。
深夜里,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发出的滴滴声,和李浩均匀的呼吸声。
张建国常常在半梦半醒之间,睁开眼睛,看到李浩疲惫的睡颜。
灯光从他头顶洒下,在他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他的眉头微微皱着,似乎在睡梦中,也还在为岳父的病情担忧。
张建国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
他想对李浩说声谢谢,但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让张建国难堪的,是大小便的问题。
作为一个在国企当了一辈子工程师,要强了一辈子的人,现在却要像个婴儿一样,在床上解决生理问题,这让他觉得尊严扫地。
一开始,他总是憋着,直到实在憋不住了,才涨红了脸,对李浩示意。
李浩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拿来便盆,帮他脱下裤子,扶着他解决。
然后,他又端着便盆,一声不吭地去卫生间清洗干净。
整个过程,他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嫌弃和不耐烦。
有一次,张建国没控制住,拉在了裤子里。
污秽物黏糊糊的,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张建国羞愧得想死,把头埋在被子里,不肯出来。
李浩没有责备他,只是轻声安慰道:“爸,没事的,我来处理。”
他打来热水,一点一点地帮张建国擦拭干净身体,换上干净的衣裤和床单。
他的动作很轻柔,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那一刻,张建国的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头。
他觉得自己欠李浩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李浩不仅在生活上无微不至地照顾张建国,在病情上,也比任何人都要上心。
他买了一个小本子,每天详细记录张建国的血压、心率、体温,以及每天的进食量和排便情况。
每次医生来查房,他都会拿着本子,追着医生问东问西。
“王医生,我爸昨天的血压有点高,要不要调整一下用药?”
“王医生,他今天早上咳了几声,痰里有点血丝,要不要紧?”
他的问题又多又细,有时候连医生都觉得烦。
但李浩不管这些,他只要一想到岳父的病情,心里就七上八下的。
护士站的护士们,都以为李浩是张建国的亲儿子。
有一次,一个小护士还开玩笑说:“你真是个孝子,比我见过的所有亲儿子都要孝顺。”
李浩只是憨厚地笑了笑,没有解释。
在张建国心情烦闷的时候,李浩会给他读报纸,讲一些社会上的奇闻异事。
或者,他会拿出手机,播放外孙的视频给张建国看。
视频里,小外孙奶声奶气地喊着“外公”,对着镜头做鬼脸。
每当看到这些,张建国的脸上,才会露出一丝久违的笑容。
与李浩的日夜守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儿子张伟那屈指可数的“探望”
张伟一共来了不到十次,每一次,都像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
他总是提着一个包装精美的水果篮,里面的水果,又大又亮,像是蜡做的模型。
他会把水果篮重重地放在床头柜上,发出“砰”的一声,似乎在向全世界宣告,他这个儿子,有多么孝顺。
然后,他会坐在床边,握着张建国的手,嘘寒问暖。
“爸,今天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爸,您想吃点什么?我让刘莉给您做。”
他的话,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但他的眼睛,却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手机。
不出十分钟,他的手机就会准时响起。
他会接起电话,用一种夸张的语气说:“什么?那个项目又出问题了?我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他会一脸歉意地对张建国说:“爸,公司里有点急事,我必须得走了,改天再来看您。”
然后,他就像一阵风一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有时候,他甚至连椅子都没坐热,就又被一个“紧急”的电话给叫走了。
张建国躺在床上,看着儿子远去的背影,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
张伟的每一次探望,除了匆忙之外,还总是伴随着各种抱怨。
“爸,您是不知道,我最近有多累。公司业绩下滑,老板天天给我施压,我都快愁死了。”
“我那辆破车,最近老是出毛病,三天两头往修理厂跑,光修车费都花了好几千了。”
“刘莉天天在家跟我念叨,说孩子要上什么兴趣班,又是一大笔开销。我这日子,过得真是焦头烂额。”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总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好像全世界就他最不容易。
一开始,张建国还会安慰他几句,让他别太辛苦,注意身体。
但后来,他渐渐听出了儿子话里的弦外之音。
这些抱怨,不过是为了后续的索取,做铺垫罢了。
张伟还有一个“绝招”,就是利用母亲王秀英。
每次来医院,他都会避开张建国,偷偷把王秀英拉到走廊里,说一些悄悄话。
“妈,您看我爸这病,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住院、吃药,哪样不花钱?我这边的压力,也实在太大了。”
王秀英是个典型的慈母,一听到儿子诉苦,心就软了。
她会反过来劝张建国:“老张,你也要多体谅体谅小伟。他一个大男人,在外面打拼也不容易。他工作忙,不能天天来医院,也是情有可原的。”
张建国听了,心里堵得更慌了。
他不是不体谅儿子,而是儿子的所作所为,实在让他寒心。
他躺在病床上,命悬一线,最需要亲人陪伴的时候,儿子却把他当成了一个累赘,一个包袱。
这份亲情,在他的心里,已经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淡了。
血缘,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张建国不止一次地在心里问自己。
他看着身边忙碌的李浩,又想起那个只会动嘴皮子的张伟,答案,似乎已经不言而喻了。
03
张建国的身体,像一块被雨水浸泡过的木头,虽然外表看起来还算完整,但里面已经腐朽不堪了。
他的意识,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躺在病床上的这段日子,他就像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冷眼旁观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他看到了女婿李浩,是如何笨拙而又耐心地,为他端屎端尿,擦身喂饭。
他看到了女儿张静,是如何在工作和家庭之间来回奔波,累得眼圈发黑,却从不叫一声苦。
他也看到了儿子张伟,是如何把探望当成一种任务,一种表演,敷衍了事,言不由衷。
他还看到了妻子王秀英,是如何在儿子和丈夫之间摇摆不定,一次又一次地,为儿子的自私和凉薄开脱。
这一切,都像一把把锋利的刻刀,在他的心上,刻下了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痕迹。
他的心,已经变得千疮百孔。
有一天,张静来医院看他。
他用微弱的声音,对女儿说:“小静,帮我买个笔记本和一支笔来。”
张静有些惊讶,但还是照办了。
她以为父亲是想写日记,打发这无聊的住院时光。
王秀英也以为,他是在记录自己的病情。
只有张建国自己知道,他要记录的,不是病情,而是一笔笔,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亲情账”
从那天起,张建国每天都会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拿出那个笔记本,在上面写写画画。
他的手抖得厉害,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像一条条垂死的蚯蚓。
但他写得很认真,很专注。
他在本子的第一页,写下了“住院总天数:80天”
然后,他另起一页,写下了“李浩陪护天数”
他每天都在这个数字后面,加上一笔。
他又另起一页,写下了“张伟探望次数”
每次张伟来“表演”一次,他就在后面,画上一个“正”字。
他还专门开辟了一页,用来记录张伟每次探望的时长,以及离开的理由。
“第一次探望,停留30分钟,理由:公司紧急会议。”
“第二次探望,停留45分钟,理由:接客户。”
“第三次探望,停留20分钟,理由:车子抛锚。”
……。
他还想记录一些更细节的东西,比如,李浩为他翻了多少次身,擦了多少次背,喂了多少次饭。
比如,张伟说了多少句不着边际的空话,许下了多少个遥遥无期的承诺。
但他的精力,已经不允许他这么做了。
他只能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来记录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孝心”
这个神秘的笔记本,成了病房里一个小小的悬念。
王秀英几次想拿过来看,都被张建国用眼神制止了。
他把笔记本藏在枕头底下,像守护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他知道,这个笔记本一旦公开,就会像一颗炸弹,在他这个本已风雨飘摇的家里,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但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要用这本账,来称一称,他这两个“儿子”的斤两。
他要让所有人都看清楚,什么才是真正的亲情,什么才是虚伪的表演。
日子,就在这日复一日的记录中,悄然流逝。
张建国的身体,也在李浩和张静的精心照料下,一天天地好转起来。
他已经可以下床,扶着墙壁,慢慢地走几步了。
他的脸色,也渐渐恢复了一些血色。
医生说,他可以出院了。
出院那天,阳光很好。
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病房里,给所有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颜色。
张建国的心里,却没有一丝暖意。
他知道,当他走出这间病房,回到那个熟悉的家里时,一场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他捏了捏藏在枕头下的笔记本,心里像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
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决定,是对,还是错。
但他知道,他必须这么做。
这是他作为一个父亲,作为一个男人,最后的尊严。
04
住院的第八十天,张建国终于等来了医生那句“可以出院了”的判决。
这句话,对他来说,不啻于天籁之音。
他已经受够了医院里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消毒水味,受够了那张又窄又硬的病床,受够了每天被人当成一个废人一样伺候着。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那个属于自己的家里,哪怕只是坐在那张掉漆的旧沙发上,看看电视,喝喝茶,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出院手续是李浩和张静一大早就去办的。
两人跑上跑下,忙得满头大汗。
王秀英则在病房里,帮张建国收拾着东西。
这八十天里,张建国的东西,已经堆满了整个病房。
衣服、鞋子、洗漱用品、各种保健品,还有亲戚朋友送来的花篮和果篮。
王秀英一边收拾,一边絮絮叨叨地跟张建国说着话。
“老张,你看你,住了这么长时间的院,人都瘦了一圈了。回家以后,可得好好补补。”
“小浩真是个好孩子,这几个月,多亏了他了。我看,他比亲儿子都强。”
张建国没有作声,只是默默地看着窗外。
窗外,是一片湛蓝的天空,几朵白云,像棉花糖一样,悠闲地飘着。
他的心,却像这病房里的空气一样,沉闷,压抑。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人“砰”的一声推开了。
张伟和他老婆刘莉,像两个闪亮登场的明星一样,出现在了门口。
张伟穿着一件新买的名牌夹克,头发抹了厚厚的发胶,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刘莉则化着精致的妆容,穿着一条紧身的连衣裙,手里拎着一个LV的包包。
两人一进门,就用一种夸张的、带着表演性质的腔调,高声宣布:“爸,我们来接您回家了!”
张伟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张建国面前,不由分说,就从李浩手里,接过了张建国的轮椅。
他刻意忽略了旁边忙得满头大汗的李浩和张静,营造出一种他才是这个家里的主心骨,他才是那个为父亲忙前忙后的孝子的假象。
李浩和张静愣了一下,默默地退到了一边。
他们俩,就像两个忙碌了半天的舞台工作人员,在主角登场后,悄无声息地退到了幕后。
“爸,您坐稳了,儿子我推您回家。”张伟一边推着轮椅,一边回头对刘莉使了个眼色。
刘莉心领神会,立刻从包里掏出手机,对着张伟和张建国,拍了好几张照片。
她一边拍,还一边说:“哎呀,老公你真是太孝顺了。我要把这张照片发到朋友圈,让大家都看看,什么才是中国好儿子。”
张建国坐在轮椅上,看着眼前这对唱双簧的夫妻,心里一阵反胃。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摆在橱窗里的商品,任由他们贴上“孝顺”的标签,供人观赏。
回到家里,张伟更是把这场“孝子秀”发挥到了极致。
他指挥若定地安排着张建国坐下休息,一会儿问他渴不渴,一会儿问他饿不饿。
那副殷勤的样子,仿佛他才是那个在病床前伺候了七十天的人。
刘莉则早就提前叫了丰盛的外卖,摆了满满一桌子。
红烧肉、清蒸鱼、油焖大虾……应有尽有。
她笑靥如花地对张建国说:“爸,这是我特意为您点的,给您接风洗尘。”
一家人围坐在餐桌旁,气氛却显得有些诡异。
张伟和刘莉,像两个热情的主人,不停地给张建国和王秀英夹菜。
而真正付出了心血的李浩和张静,却像两个局促不安的客人,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吃着饭。
王秀英看着满桌的饭菜,和“孝顺”的儿子儿媳,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她觉得,儿子可能只是不善于表达,心里还是有这个家的。
她甚至开始有些后悔,不该在医院里,对儿子说那些重话。
只有张建国,从始至终,都面无表情。
他只是默默地喝着茶,看着眼前这场荒诞的闹剧,心里冷笑连连。
他知道,这场所谓的“庆功宴”,不过是一场鸿门宴。
真正的大戏,还在后头。
他在等着,等着张伟图穷匕见的那一刻。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来迎接这场迟早要来的暴风雨。
05
客厅的沙发上,一家人看似其乐融融地坐着。
电视里播放着热闹的综艺节目,但没有一个人在看。
每个人的心里,都揣着各自的心事。
酒过三巡,张伟的脸,因为酒精的作用,微微泛红。
他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了。
他和身旁的刘莉,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刘莉清了清嗓子,率先开了口。
她用一种看似不经意,实则经过精心算计的语气,对张建国说:“爸,您看张伟,为了您的病,前前后后操了多少心,工作都耽误了不少。他那辆破车,上次在高速上差点抛锚,实在是太不安全了。”
她的话音刚落,张伟就顺势接了过去。
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用一种既理所当然,又带着几分撒娇的口吻说:“爸,您那笔二十万的养老存款,现在身体也好了,暂时用不上。您先拿十五万给我,我换辆好点的新车。以后带您和妈出去也方便、安全,我开出去谈生意,也有面子。这事儿,我跟妈念叨好几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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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他还特意看了一眼王秀英。
王秀英果然立马附和道:“是啊老张,儿子的安全最重要。咱们这笔钱,迟早也是要留给他的,就当是提前给他了。”
张伟和刘莉的脸上,都露出了志在必得的微笑。
他们觉得,在这样“大团圆”的喜庆气氛下,当着所有人的面,提出这个合情合理的要求,张建国是断然没有理由拒绝的。
然而,让他们感到意外的是,张建国并没有像他们预期的那样,立刻点头答应。
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
他只是低着头,面无表情地,一口一口地喝着杯子里的茶。
客厅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电视里的笑声,显得格外刺耳。
张伟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了。
他有些沉不住气了,又提高了音量,重复了一遍:“爸,您听见我说话了吗?”
张建国终于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看不出任何波澜。
他放下手里的茶杯,杯子和茶几碰撞,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这声轻响,像一个信号,打破了客厅里的僵局。
张建国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重重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哦,钱的事啊……我已经安排好了。”
这句话,让张伟和刘莉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他们以为,父亲早就想通了,甚至已经把钱准备好了。
“爸,您真是太好了!我就知道,您最疼我了!”张伟激动地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
张建国没有理会他的激动,而是缓缓地站起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片刻之后,他拿着一个牛皮纸的文件袋,走了出来。
他走到张伟面前,把文件袋,直接递到了他的手里。
“你要的交代,都在这里面。”
张伟有些疑惑地接过了文件袋。
他掂了掂,分量不轻。
他迫不及待地撕开封口,从里面抽出一份装订整齐的文件。
当他看到文件标题的那一刻,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