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嫂子,这破屋子,你就让给我吧。” 李来福搓着手,一双小眼睛在陈金凤那座摇摇欲坠的土坯老屋上打转,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陈金凤没理他,抓起一把秕谷,撒向院里那几只伸长了脖子的老鸭,嘎嘎的叫声划破了村庄清晨的宁静。
01.
北山村,穷。
陈金凤,苦。
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还记得,陈金凤年轻时也是村里数得着的好看姑娘。
可惜命不好,男人去得早,留她一个人守着三间土坯房,一守就是三十年。
不是没人劝她改嫁,可她都摇头拒绝了。她说,这是李家的根,她得守着。
守着守着,人就老了,屋也破了。
十年前那个冬天,雪下得格外大,能埋住半截人。
天快黑透的时候,陈金凤揣着半个冻硬的窝头往家赶,在村口的歪脖子柳树下,捡到了一个襁褓。
孩子冻得脸都紫了,哭声细得像小猫。
她没多想,解开自己那件补了又补的破棉袄,把孩子紧紧裹在怀里,带回了家。
她给男孩取名,叫李峥。峥,山高峻的样子,她盼着这孩子以后能有出息,像山一样挺拔。
日子苦,但陈金凤把最好的都给了李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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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己可以顿顿喝稀粥,但总要想法子让李峥的碗里多几片菜叶。
她纳的鞋底,针脚又密又匀,拿到镇上能换几个钱,她就用这几个钱,给李峥扯块布做新衣裳。
李峥也争气,从小就懂事,知道帮家里干活,读书也用功。十八岁那年,他跟陈金凤说:“妈,我想去当兵。”
陈金凤一夜没睡,第二天,亲手给儿子收拾了行李。
送他去镇上武装部那天,李峥人高马大,穿着崭新的绿军装,冲她敬了个标准的军礼。他说:“妈,等我回来,给你盖大瓦房。”
这一走,就是十年。
头几年,还有信,还有部队寄来的津贴。
后来,信渐渐少了,钱也断了。村里开始有风言风语,说李峥是不是在部队出了事,或者是在外面忘了本,不要他这个穷妈了。
陈金凤嘴上不说,但人肉眼可见地垮了下去,背更驼了,头发也白完了。
村子就这么大,谁家什么事都瞒不住。村长李来福,早就盯上了陈金凤家那块地。
李来福在村里就是天。仗着自己是村长,他家的地最好,他家的房子最大,他儿子在镇上开着车横冲直撞,没人敢管。
这些年,村里搞什么新农村建设,他借着名头,把好几户人家的宅基地半卖半抢地弄到了自己名下,盖起了小厂房,租出去赚钱。
如今,他又看上了陈金凤家的位置。
那老屋正对着进村的大路,地方宽敞,视野好。
李来福盘算着,等他儿子结了婚,就在这儿给他盖一栋气派的两层小楼,车开进来,多有面子。
他听说李峥十年没回,八成是回不来了,一个无儿无女的孤老婆子,还能翻出他的手掌心?这块地,他要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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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清晨的雾气还没散尽,陈金凤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瓦盆,走出院门,准备去屋后的河沟边喂鸭子。
那几只老鸭是她这几年唯一的伴儿,下的蛋舍不得吃,攒起来能拿到镇上换点油盐钱。
“嘎——嘎——”老鸭们看见她,亲热地围了上来,用扁嘴啄着她的裤脚。
陈金凤脸上露出一点难得的笑意,抓起一把混着菜叶的谷糠撒在地上。
“老嫂子,忙着呢?”
一个油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陈金凤的身体僵了一下,没有回头。
村长李来福踱着步子走了过来,他穿着一双锃亮的皮鞋,踩在泥地上,显得格格不入。
他挺着个啤酒肚,手里夹着根烟,眯着眼打量那三间破败的土坯房。
“你看你这屋子,风吹雨淋的,早该塌了。住在里面,多危险啊。”李来福吐出一口烟圈,慢悠悠地说道。
陈金凤像是没听见,弯下腰,又抓了一把谷糠。
李来福的眉毛拧了一下,但还是保持着笑脸。“是这样,老嫂子,我呢,寻思着帮你一把。你看,我儿子也快结婚了,正缺个地方盖新房。你这块地位置好,你把它让给我,我给你一笔钱,你搬到村西头的敬老院去住,吃穿不愁,多好?”
他说得冠冕堂皇,好像真是为她着想一样。
陈金凤直起身,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得像一口古井,不起半点波澜。她没说话,端起空了的瓦盆,转身就要回院子。
“哎!”李来福有点恼了,上前一步拦住她,“我跟你说话呢!你这是什么态度?”
陈金凤还是不语,只是绕开他,径直往家门口走。那几只老鸭也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不再叫唤,紧紧跟在她身后。
李来福的脸彻底沉了下来,他把手里的烟狠狠往地上一摔,用皮鞋尖碾了碾。他盯着陈金凤那佝偻的背影,眼神变得阴狠起来。
“给脸不要脸的老东西。”他低声啐了一口,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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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陈金凤关院门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03.
第二天一早,李来福又来了。这次,他连那副假惺惺的笑脸都懒得装了,身后还跟着他那个游手好闲的儿子,李大壮。
陈金凤正在院里劈柴,看见他们进来,停下了手里的斧子,默默地站在那里。
“老东西,想了一晚上,想通了没有?”李来福开门见山,语气里满是威胁。
陈金凤抬头,看了看自家的屋顶,那里有几片瓦已经碎了,露出黑漆漆的洞。她一字一句,声音不大,但很清晰:“这房子,是留给李峥娶媳妇用的。”
“李峥?哈哈哈哈!”李大壮夸张地大笑起来,指着陈金凤,“我说老太婆,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十年了!整整十年没一点消息!他要是还活着,能不回来看你?说不定早死在哪个山沟里了,尸骨都烂光了!”
陈金凤握着斧柄的手,关节捏得发白。
李来福摆了摆手,示意儿子别说,但他自己说出的话更诛心:“大壮说的虽然难听,但也是实话。老嫂子,你别等了,那小子就是个白眼狼,把你忘了。你守着这破屋子有什么用?跟我犟,对你没好处。”
“他不会。”陈金凤吐出三个字,眼神倔强得像块石头。
“嘿,你还来劲了是吧?”李来福彻底没了耐心,他一脚踹翻了旁边装着劈柴的竹筐,木柴滚了一地。
“哐当!”一声巨响。
李大壮更有样学样,抄起院角的一根木棍,冲进屋里,对着那张老旧的八仙桌就是一通猛砸。桌上的暖水瓶、缺了口的茶碗,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陈金凤冲进屋,想去阻拦,却被李来福一把推开,踉跄着撞在门框上。
“你……你们这是干什么!”她第一次大声喊了出来,声音因为愤怒和无力而颤抖。
“干什么?给你个教训!”李来福指着她的鼻子,“让你知道知道,谁才是这个村里的规矩!”
李大壮从屋里出来,看见院里那只最肥的白鹅,眼睛一亮。“爸,今晚咱爷俩喝点,正好弄个铁锅炖大鹅!”
他说着,就朝那只鹅扑了过去。大鹅受了惊,拍着翅膀嘎嘎乱叫,拼命躲闪。陈金凤疯了一样冲过去护着,却被李大壮一把推倒在地。
“我的鹅!”她趴在地上,眼睁睁看着李大壮抓住了鹅的翅膀,把拼命挣扎的鹅倒提在手里。
李来福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笑一声:“三天,我只给你三天时间。要么,拿着钱自己滚蛋。要么,我让你连这破屋子都住不成!到时候,人财两空,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说完,他带着狞笑的样子,提着那只绝望哀鸣的白鹅,扬长而去。
院子里,只剩下陈金凤一个人,趴在冰冷的地上,身边是散落一地的木柴和满屋的狼藉。
她没有哭,只是死死地盯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眼睛里像是要渗出血来。
04.
三天时间,一晃就过。
这三天,陈金凤没出过门。村里有人可怜她,隔着墙头递进来两个馒头,她也只是默默地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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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家里被砸坏的东西收拾了一下,碎掉的暖水瓶胆用布包好,放在了角落。那张被砸裂的八仙桌,她用几根绳子勉强捆了捆,还能放东西。
第三天下午,李来福果然又来了。这次,他带来了四五个人,都是村里跟着他混的无赖,个个膀大腰圆,一脸横肉。
他们走到门口,发现院门从里面用一根粗木杠顶住了。
“妈的,还敢锁门!”李大壮骂了一句,抬脚就踹。
“砰!砰!砰!”
老旧的木门在重击下呻吟着,门板上的木屑簌簌地往下掉。
“开门!老东西,给老子开门!”李来福在外面咆哮着。
屋里没有任何回应。
“撞!给我撞开!”李来福下了命令。
几个人合力,用肩膀猛地一撞,“轰隆”一声,门杠断裂,两扇门板被粗暴地撞开。
李来福带着人冲进院子,只见陈金凤就站在堂屋门口,手里拿着那把用了几十年的劈柴斧头,瘦小的身躯,挺得笔直。
她的头发凌乱,眼神里却不再是之前的隐忍,而是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李来福,你想干什么?”她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
“干什么?你说我干什么?”李来福狞笑着,“今天是最后期限,你不搬,我帮你搬!”
他说着,就朝陈金凤逼近。
陈金凤后退一步,退到了门槛上,举起了手里的斧子。“今天,除非我死了,你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否则,谁也别想进这个家门!”
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每一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这副拼命的架势,让李来福和他带来的人都愣了一下。他们没想到,这个平时闷声不响的老婆子,竟然还有这份胆气。
李来福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在这么多人面前被一个老婆子顶撞,他的面子挂不住了。
“好,好啊!”他怒极反笑,“你不是想死吗?我今天就成全你!”
他从腰后,竟然摸出了一把亮晃晃的水果刀。刀刃不长,但在阴沉的天色下,泛着森森的寒光。
他捏着刀,一步一步,朝陈金凤走了过去。他身后的那几个无赖,也露出了残忍的笑容,将小小的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05.
刀尖,在陈金凤眼前晃动。
李来福的脸扭曲着,像庙里的恶鬼:“老东西,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这房子,你让,还是不让?”
陈金凤盯着那刀尖,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丝毫畏惧,只有彻骨的冰冷。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手里的斧子握得更紧了。
这种无声的蔑视,比任何咒骂都更能激怒李来福。
“不知死活!”他失去了所有耐心,一个眼色递过去。
他身后的李大壮和另一个混混立刻扑了上来,一人抓住陈金凤的一条胳膊。
陈金凤拼命挣扎,那把老斧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毕竟年纪大了,力气哪里是两个年轻人的对手,很快就被死死地按住了。
“把她给我绑到那棵歪脖子树上!”李来福恶狠狠地命令道,“让她好好看着,她的宝贝房子是怎么没的!”
他们用带来的粗麻绳,将陈金凤一圈一圈地捆在了院外那棵歪脖子柳树上,正是当年她捡到李峥的地方。
她的嘴被一块破布堵住,只能发出“呜呜”的含混声音。
“轰隆隆——”
沉重的引擎声由远及近,一辆黄色的推土机,冒着黑烟,像一头钢铁巨兽,蛮横地开到了老屋前。
李来福站在推土机旁边,得意地看着被绑在树上的陈金凤,用手里的刀拍了拍自己的脸,大声笑道:“看到了吗?这就是跟我作对的下场!你儿子不是要回来给你盖大瓦房吗?我今天就先帮你把这破烂玩意儿推平了!”
推土机的铲斗高高扬起,然后猛地落下。
“轰——!”
第一铲下去,半面土墙应声倒塌,屋顶的瓦片哗啦啦地碎落下来。那是李峥小时候住的房间。陈金凤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珠子瞪得像要裂开。
承载了她一生记忆的家,在她眼前,被一寸寸地碾碎、肢解、夷为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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堵着嘴的破布,已经被泪水和口水浸透。
陈金凤的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哀鸣,她死死地盯着李来福,那眼神里的恨意,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李来福看着她那副绝望的样子,心里涌起一股病态的快感。他走到她面前,扯掉她嘴里的布。
“我……我做鬼……也绝不会放过你……”陈金凤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哈哈哈!”李来福不屑一顾地大笑,“做鬼?老子连活人都不怕,还怕你个死鬼?你就在这儿好好看着吧!”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有力的汽车引擎声,从村口大路上传来,盖过了推土机的噪音。
一辆黑色的红旗轿车,车身锃亮,在满是泥土的村道上显得格格不入。它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稳稳地停在了路口,正好挡住了推土机的去路。
所有人都愣住了,连推土机的司机都停下了动作。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黑色长款风衣的男人走了下来。他身形挺拔如松,面容冷峻,一道从眉骨划到脸颊的浅色伤疤,给他增添了几分煞气。
他站在那里,目光扫过变成废墟的家,最后,定格在了被绑在树上、浑身狼狈的母亲身上。
李来福还在发愣,没搞清楚状况。
男人迈开长腿,一步一步走了过来,他的皮靴踩在地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却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心头发紧。
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陈金凤面前,用那双微微颤抖的手,解开了绑在她身上的绳子。
“妈,我回来了。”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然后,他缓缓转过身,一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锁定了站在一旁的李来福。
“你,敢动我妈试试。”
这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在场所有人的心脏。
李来福被他看得一个哆嗦,但仗着人多,很快又恢复了嚣张气焰。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李峥,看他穿着便装,便嗤笑一声:
“你他妈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当了几年兵回来的穷光蛋,也敢跟老子叫板?我看,你是想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