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的闺蜜姓林,叫林岚。
岚是山间雾气的那个岚。
人如其名,她身上总有种挥之不去的、淡淡的忧郁气质,像南方的梅雨天,潮湿,又有点诗意。
她终生未嫁,也没个孩子。
我从小就叫她林阿姨。
自我有记忆起,她就是我们家雷打不动的周末常客。
每个周六的傍晚,门铃会准时响起。
我妈会围着她那件洗得发白的碎花围裙,满手面粉或是一手油地跑去开门,嘴里嚷嚷着:“死丫头,终于来了,就等你开饭了!”
林阿姨会提着一兜水果或是几盒点心,站在门口,笑得温婉。
“静,又做什么好吃的呢?”
她们的对话总是这样开始。
像一出排演了二十多年的话剧,每个字都落在它该在的位置。
我爸,陈为民,通常这时候正坐在沙发上看晚间新闻。
听到门铃响,他会下意识地把电视音量调低一格,然后朝门口看一眼。
他从不高声打招呼,只是在林阿姨换好鞋走进客厅时,点点头,说一句:“来了。”
林阿姨也回一句:“为民。”
然后她会坐到我爸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和我聊几句学校或者工作上的事。
我妈则在厨房里,把抽油烟机开到最大,锅碗瓢盆叮当作响,用巨大的声浪宣告着她作为女主人的存在感。
这幅画面,是我过去二十几年人生里,最熟悉不过的背景板。
和谐,稳定,甚至有点温馨。
我一度以为,所有的家庭都该是这样,有一个热情似火的妈,一个沉默如山的爸,再加一个亲如家人的“阿姨”。
直到我三十岁那年,失恋又失业,在家躺了整整三个月。
像一架脱轨的列车,终于有时间停下来,看清了沿途那些被我忽略了太久的风景。
以及,风景里隐藏的,那座名为“林岚”的海市蜃楼。
那天又是周六。
我妈炖了林阿姨最爱喝的莲藕排骨汤。
汤在紫砂锅里咕嘟咕嘟地滚着,香气混着水蒸气,弥漫了整个屋子。
我妈一边撇着浮沫,一边对我爸喊:“老陈,去把阳台那两颗葱拔了,要带根的。”
我爸“嗯”了一声,放下手里的报纸,起身去了阳台。
林阿姨正好端着一盘切好的橙子从厨房出来。
她把果盘放在茶几上,捏了一瓣,递到我嘴边。
“暖暖,尝尝,这橙子甜。”
我张嘴接了,确实甜,汁水丰沛。
我妈在厨房里探出头,看见了,立刻嚷道:“你别老惯着她!三十岁的人了,还要人喂到嘴里,像什么样子!”
林阿姨笑了笑,没说话,自己也拿起一瓣,小口小口地吃着。
她的吃相很秀气,不像我妈,啃个苹果都咔嚓咔嚓响。
这时,我爸拿着两根带着泥土气息的小葱回来了。
他路过茶几,目光在橙子盘上停了一秒。
林阿姨立刻注意到了,问:“为民,你也吃?”
我爸摇摇头,说:“你吃吧,我不太爱吃酸的。”
一句再平常不过的对话。
可我妈的声音又从厨房里飘了出来,带着点刺儿。
“哟,谁说你不爱吃酸的?去年小张送的那箱橘子,是谁一天能吃三斤?”
我爸的脸瞬间僵了一下。
他没回头,也没反驳,径直走进了厨房。
我看到林阿姨捏着橙子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她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像被风吹散的雾。
客厅里的空气,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
电视里新闻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兀。
我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我们家的饭桌上,除了饭菜的香气,还漂浮着一种我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它很淡,但一直都在。
像一根绷了二十多年的弦。
那天晚上,林阿姨走后,我妈在厨房里洗碗。
我爸坐在沙发上,对着电视,眼神却是放空的。
我走过去,挨着他坐下。
“爸。”
“嗯?”
“你和我妈……是不是吵架了?”
我爸愣了一下,随即摇头。
“没有。你妈就那样,刀子嘴豆腐心。”
他又说:“一辈子了,习惯了。”
“一辈子”,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有种说不出的疲惫和苍凉。
我看着他鬓角新增的白发,心里忽然一阵发酸。
我忍不住问:“爸,你为什么娶我妈啊?”
这个问题很傻,也很突兀。
我爸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问,他转过头,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
他的眼神很复杂,像一口深井。
半晌,他才开口,声音很低。
“你妈……她是个好女人。”
他顿了顿,补充道:“很会过日子。”
很会过日子。
这是我爸对我妈的最高评价。
我听了,心里更不是滋味。
这算什么?爱情吗?
听起来更像是一份工作评估报告。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白天那一幕,像电影慢镜头一样在脑海里回放。
我妈的尖锐,我爸的沉默,林阿姨的落寞。
这三个人,像三个被命运绑在一起的陀螺,旋转了半辈子,谁也无法挣脱。
我开始疯狂地回忆。
从小到大,关于林阿姨的一切。
她总是穿素色的衣服,棉麻质地,款式简单。
她不爱化妆,脸上总带着一种倦意。
她看我爸的眼神,总是很柔和,带着一点点……我说不清的,类似仰望的东西。
而我爸呢?
他对我妈,是责任,是习惯。
他对林阿姨,是……克制。
一种极力压抑下的、不经意流露的在意。
比如,林阿姨有轻微的哮喘,不能闻刺激性气味。
我们家二十多年,从没点过蚊香,用的都是电蚊液。
我妈爱吃辣,但只要林阿姨来吃饭,餐桌上永远有一半是清淡的菜。
我妈总抱怨说:“为了伺候你这尊大佛,我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林阿姨只是笑,说:“那我下次不来了。”
我妈就立刻改口:“来!怎么不来!你不来,我们家老陈得跟我急!”
那时候我只当是玩笑。
现在想来,每一句玩笑背后,都可能藏着一句真心话。
第二天,我借口收拾换季的衣服,把我妈拉进了储藏室。
那个小小的房间里,堆满了我们家二十多年的记忆。
旧家电,旧玩具,还有一摞摞的旧相册。
我故意翻开最老的那本,封面是红丝绒的,已经褪了色。
第一页,就是我爸妈的结婚照。
照片上的我妈,穿着红色的确良衬衫,梳着两条大辫子,笑得一脸灿烂,眼睛弯成了月牙。
我爸穿着蓝色的中山装,也很年轻,但表情有些拘谨,嘴角只是礼貌性地微微上扬。
“妈,你那时候真好看。”我由衷地赞叹。
我妈凑过来看了一眼,撇撇嘴。
“好看有什么用?还不是嫁了个木头疙瘩。”
她嘴上嫌弃,眼角却有了一丝笑意。
我往后翻。
翻到了他们年轻时的合影。
工厂同事的,朋友聚会的。
然后,我看到了林阿姨。
一张在公园里的合影。
应该是秋天,地上铺满了金黄的落叶。
照片里有四个人,我爸,我妈,林阿姨,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
我妈和那个男人站在一起,笑得很开怀。
而我爸,站在林阿姨身边。
照片上的林阿姨,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长发披肩。
她没有看镜头,而是微微侧着头,看着身旁的我爸。
她的眼神,亮得像星星。
那是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神采。
而我爸,他也没有看镜头。
他的目光,落在了林阿姨身上。
那眼神里,有我看不懂的深情和……无奈。
他们两个人,仿佛自成一个世界,把旁边的我妈和那个陌生男人,隔绝在外。
我的心,猛地一沉。
像被一块巨石砸中。
“妈,这张照片……”我指着那张照片,声音有点发干。
我妈瞥了一眼,语气很平淡。
“哦,这个啊,你爸单位组织的秋游。旁边那个是你李叔叔,当时还在追我呢。”
她轻描淡写地带过,仿佛那只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旧照片。
可她的手指,却下意识地在相册的边缘摩挲了一下。
一个极细微的动作。
我没有再问下去。
我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
我妈是个防御专家,她用一辈子的时间,为她的婚姻筑起了一道坚固的城墙。
墙外的人,永远别想窥探里面的真相。
那天下午,我爸不在家,他去参加一个什么退休干部的茶话会了。
我妈在睡午觉。
我鬼使神差地走进了我爸的书房。
他的书房很整洁,书柜里的书,按类别摆放得整整齐齐。
历史,文学,哲学。
他是个爱看书的人,虽然话不多。
我的目光,落在书桌的玻璃板下。
那下面压着几张照片。
一张是我的百日照,一张是我们的全家福。
还有一张,是一张剪下来的、已经泛黄的报纸一角。
上面是一首诗。
是席慕蓉的《一棵开花的树》。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为这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它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当你走近
请你细听
那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
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
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
是我凋零的心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
这首诗,我太熟悉了。
林阿姨最喜欢的诗。
她曾经把这首诗抄在日记本上,我看过。
我爸一个研究了一辈子机械工程的男人,为什么会把一首情诗压在书桌上?
而且是林阿姨最喜欢的一首。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藤蔓一样,在我心里疯狂滋长。
我开始不受控制地在书房里翻找。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一个证据?一个答案?
我拉开书桌最下面的那个抽屉。
那个抽屉是锁着的。
我以前从没注意过。
我跑去厨房,找到一串备用钥匙。
试了好,终于,锁“咔哒”一声,开了。
抽屉里,只有一个扁扁的木盒子。
盒子上了漆,颜色很深,款式很老旧。
我的手在发抖。
我打开了盒子。
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情书,或者定情信物。
只有一沓信封。
信封的样式很统一,牛皮纸的,上面什么都没写。
但每一个信封里,都装着厚厚的一叠钱。
我抽出一沓,用手掂了掂。
起码一万。
十几个信封,就是十几万。
在其中一个信封的背面,我看到了一行钢笔字。
字迹遒劲有力,是我爸的笔迹。
上面写着:林岚,祝好。
没有落款,没有日期。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这些钱,是给林阿姨的?
为什么?
是借款?是赠予?还是……补偿?
我把盒子放回原处,锁好抽屉。
我像个做贼心虚的小偷,悄悄退出了书房。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头栽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为我妈?为我爸?还是为林阿姨?
或许,是为我们这个看似美满的家庭。
原来,它只是一个巨大的谎言。
一个由我妈的隐忍,我爸的愧疚,和林阿姨的等待,共同编织的谎言。
那段时间,我像个幽灵一样在家里飘荡。
我观察着我爸和我妈的每一次互动。
他们之间,没有争吵,也没有温情。
像两个合租了半辈子的室友,客气,疏离。
我妈会提醒我爸按时吃降压药。
我爸会帮我妈把坏掉的灯泡换好。
他们履行着夫妻的义务,却没有任何情感的交流。
而林阿-姨,依然是那个雷打不动的周末常客。
她来的时候,我们家才稍微有了一点烟火气。
我妈的话会变多,虽然大多是抱怨和调侃。
我爸的脸上,也会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看着他们三个人,坐在同一张饭桌上。
我妈在说单位的八卦。
林阿姨在安静地喝汤。
我爸在默默地给林阿姨夹她爱吃的菜。
那个动作,如此自然,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
我妈看到了,但她什么也没说。
只是拿起筷子,重重地在我爸的碗沿上敲了一下。
“吃你自己的!别光顾着献殷勤!”
声音不大,但足够让桌上所有人都听到。
我爸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秒,然后若无其事地收了回来。
林阿姨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她放下汤碗,说:“我吃饱了。”
然后起身,走到了客厅。
那顿饭,不欢而散。
我第一次看到,他们之间那根紧绷的弦,有了断裂的迹象。
事情的彻底爆发,是在一个月后。
我妈因为胆结石,需要做个微创手术。
手术不大,但需要住院观察几天。
我爸单位正好组织老干部去北戴河疗养,早就定好的行程,不好推辞。
于是,照顾我妈的任务,就落在了我和林阿姨身上。
我妈住院的第一天,林阿姨就拎着一个巨大的保温桶来了。
里面是她亲手熬的黑鱼汤。
她坐在我妈的病床边,削着苹果,絮絮叨叨地跟我妈说着话。
“静,你想吃什么就告诉我,我给你做。”
“医生说要多下床走动,我扶你。”
“晚上我留下来陪你,暖暖一个女孩子,我不放心。”
我妈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
她看着林阿姨,眼神很复杂。
有感动,有依赖,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戒备。
她说:“你回去吧,这里有暖暖就行了。你身体也不好,别跟着熬。”
林阿姨坚持要留下。
两个人推来推去,像两个闹别扭的小姑娘。
最后,我妈拗不过她,只好同意。
那天晚上,我爸从北戴河打来电话。
电话是我接的。
他先是问了我妈的情况,手术顺不顺利,疼不疼。
问得很详细,语气里充满了关切。
我一一回答了。
挂电话前,他犹豫了一下,问:“林岚……她,在吗?”
我说:“在啊,林阿姨晚上陪床。”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然后我爸说:“那……那你让她接下电话。”
我把手机递给林阿姨。
“我爸的电话。”
林阿姨接过手机,走到病房外的走廊上。
门没有关严,留了一条缝。
我能听到她压低了的声音。
“为民……”
她的声音,和我平时听到的完全不一样。
没有了那份客气和疏离,多了一种无法言喻的亲昵和委屈。
“……嗯,我在这儿呢。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她的。”
“……你也是,在那边注意身体,海边风大,别着凉了。”
“……我没事,你别担心我。你好好玩几天,散散心。”
“……好,我知道了。你也是,别太晚睡。”
短短几分钟的通话。
没有一句出格的话。
却比任何情话都更让我心惊。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默契?
隔着千山万水,一个电话,就能安抚彼此所有的不安和牵挂。
这种默契,我和我谈了五年的前男友都没有过。
我爸和我妈,这对做了三十年夫妻的人,更没有。
我转头看我妈。
她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
但她的眼角,有一滴晶莹的泪,悄无声息地滑落,没入枕头里。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那一刻,我全明白了。
我妈什么都知道。
她不是不知道,她只是选择了不知道。
她用她的“不知”,换来了这个家的完整,换来了我无忧无虑的童年。
她像一个英勇的守城者,独自一人,对抗着那段她无法参与的过去,和那个她永远无法战胜的“白月光”。
林阿姨打完电话回来,眼眶是红的。
她看到我妈“睡着了”,动作变得格外轻手轻脚。
她帮我妈掖好被子,又摸了摸我妈额头的温度。
那份小心翼翼,那份发自内心的关切,不像是假的。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她也可怜。
她这一生,到底在图什么呢?
用一辈子的不嫁,去守护一个永远不可能属于她的男人。
用一辈子的友情,去弥补一份无法宣之于口的爱情。
她和我妈,谁更痛苦?
手术后的第三天,我妈可以出院了。
我去办出院手续,需要用到我妈的身份证和医保卡。
我打电话让林阿姨回家去取。
她走后,病房里只剩下我和我妈。
我妈靠在床头,看着窗外。
阳光很好,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
我妈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暖暖,你说,人这一辈子,是不是都是命?”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年轻的时候,也想过,要嫁一个我爱的,也爱我的人。两个人一起,说很多很多话,做很多很多事。”
“后来,遇到了你爸。他是个好人,踏实,稳重。所有人都说他好。我想,嫁给一个好人,总不会错的。”
“我们结婚那天,林岚是我的伴娘。她那天穿了条粉色的裙子,特别好看。她一直拉着我的手,跟我说,静,你一定要幸福。”
“她那天……哭得比我还厉害。”
我妈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我那时候傻,还以为她是舍不得我。后来我才慢慢明白,她不是舍不得我,她是……舍不得你爸。”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我走过去,抱住我妈。
她的身体很瘦,肩膀在微微颤抖。
“妈……”我哽咽着,说不出话。
我妈拍了拍我的背,像小时候哄我睡觉那样。
“傻孩子,哭什么。都过去了。”
“你爸,他没做错什么。他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你。他对这个家,是尽了责任的。”
“林岚,她也没错。感情的事,谁能控制得了呢?她一辈子没嫁人,守着我们这个家,比谁都苦。”
“妈,那你呢?”我哭着问,“你苦不苦?”
我妈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她才缓缓地说:“一开始,是苦的。像心里扎了根刺,一碰就疼。”
“后来,看着你一天天长大,那根刺,好像也就不那么疼了。”
“再后来,就习惯了。日子嘛,不就是这么一天天过下去的。哪有那么多情啊爱的。”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通透和……悲凉。
我抱着她,放声大哭。
为了她这三十年的委屈,为了她这三十年的故作坚强。
林阿姨回来的时候,就看到我们母女俩抱头痛哭的场景。
她愣在门口,手里的包“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她的脸色,比我妈还要苍白。
“静……暖暖……你们这是怎么了?”
我妈松开我,朝她招了招手。
“岚,你过来。”
林阿-姨迟疑地走过去。
我妈拉住她的手,那只总是冰凉的手。
“岚,这些年,辛苦你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林阿姨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拼命地摇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两个年过半百的女人,两个斗了一辈子的“情敌”,两个相互扶持了半生的闺蜜,在医院的病房里,哭成了一团。
我站在一边,看着她们。
我忽然觉得,我爸才是最可悲的那个人。
他以为他用责任和沉默,守护了两个女人。
却不知道,这两个女人,早就用她们自己的方式,达成了和解,也完成了对他的审判。
出院那天,我爸从北戴河回来了。
他晒黑了,也瘦了些。
他看到林阿-姨也在,愣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他接过我手里的行李,对我妈说:“回家吧。”
回家的路上,车里一片死寂。
我爸开车,我妈坐在副驾驶。
我和林阿姨坐在后排。
透过后视镜,我能看到我爸的眼睛,时不时地会瞟向后座的林阿姨。
而林阿姨,一直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到家后,我爸把行李放下,就一头扎进了书房。
我妈开始收拾东西,打扫卫生,仿佛住院的只是一场梦。
林阿姨想帮忙,被我妈拦住了。
“你回去歇着吧,这几天累坏了。”
“我……我帮你把汤热热。”
“不用了。”我妈打断她,语气很坚决,“你也该……有你自己的生活了。”
林阿姨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看着我妈,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她拿起自己的包,默默地换上鞋,走了。
从那天起,林阿姨再也没有在我们家的周末晚宴上出现过。
我们家的周末,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
饭桌上,只有我们三个人。
我妈不再做莲藕排骨汤,也不再刻意做什么清淡的菜。
她开始做她自己爱吃的麻辣水煮鱼,剁椒鱼头。
我爸不吃辣,就默默地扒拉着白米饭。
他们之间的话,更少了。
有时候一顿饭吃完,两个人说的话加起来不超过三句。
“递下酱油。”
“嗯。”
“明天买点米。”
“好。”
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我爸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
他开始失眠,大把大把地掉头发。
他也不怎么去书房了,就整天坐在沙发上,对着电视发呆。
我知道,他在想林阿姨。
终于,在一个周末的晚上,我爸喝多了。
他一个人,喝了半瓶白酒。
他拉着我的手,眼睛通红。
“暖暖……爸是不是个很失败的人?”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这辈子……没对不起你妈。真的,我没做过任何出格的事。”
“可是……我对不起林岚。”
他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哭腔。
“我们是下乡时候认识的。那时候,她身体不好,我……我就多照顾了她一点。”
“回城以后,我家里给我介绍了你妈。我爸当时病重,就想看着我成家。我……我没得选。”
“我跟你妈结婚前,去找过林岚。我对她说,等我。可她把我骂了一顿,她说,陈为民,你是个男人,就该负起责任。她说,她会把我当成哥哥,一辈子的哥哥。”
“她说……她会看着我幸福。”
我爸说到这里,泣不成声。
一个年近六十的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以为,我能做到。我以为,时间能冲淡一切。可我做不到……”
“我看着她一个人,无儿无女,孤孤单单地过了半辈子,我心里……像刀割一样。”
“我偷偷给她存钱,我想,等我们都老了,走不动了,起码她能有个保障……我不敢让她知道,我怕她不要……”
我听着我爸断断续续的讲述,心里五味杂陈。
这是一个被时代和责任裹挟的爱情悲剧。
没有谁对谁错。
每个人,都是受害者。
那天晚上,我陪我爸聊了很久。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搬出了那个压抑的家。
我租了一个小公寓,开始了新的生活。
我偶尔会回去看他们。
家里还是老样子,安静得像一潭死水。
我妈的话越来越少,但精神看着还好。她报了个老年大学,学国画,每天忙忙碌碌的。
我爸彻底成了一个沉默的老头。
有一次,我去看我妈的画。
她画的是山水。
我看到其中一幅,画的是一片云雾缭绕的山。
山间,有一棵开花的树。
我问她:“妈,你画的这是什么树?”
我妈淡淡地说:“随便画的。”
但我知道,那不是随便画的。
那是我爸书桌下压着的那首诗,《一棵开花的树》。
又过了半年,我接到了林阿姨的电话。
她要去加拿大了,跟她唯一的亲戚,她表姐一家,去那边养老。
她约我见一面。
我们约在一家咖啡馆。
她瘦了很多,但气色看着不错。
她穿了一件米色的风衣,头发剪短了,显得很干练。
她不再是我记忆里那个总是带着忧郁气质的林阿姨了。
她递给我一个盒子。
是我爸书房里那个。
“暖暖,这个,你帮我还给你爸。”
“里面的钱,我一分没动。我这一辈子,不欠他的。他也不欠我的。”
她顿了顿,又说:“你妈……是个好女人。你爸娶了她,是福气。”
“告诉他,让他好好过日子。也告诉你妈,让她别再画那棵树了。都过去了。”
她的语气,平静而释然。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她才是这个故事里,最清醒,也最强大的那个人。
她用一辈子的时间,完成了一场盛大的告别。
告别她的爱情,也告别那个被困在过去里的自己。
我问她:“林阿姨,你后悔吗?”
她笑了,摇摇头。
“不后悔。”
“爱过,就够了。”
送走林阿姨那天,是个晴天。
飞机在蓝天上,划出一道白色的痕迹,很快就消失不见。
我拿着那个沉甸甸的木盒,回了家。
我把盒子放在我爸面前。
他打开看了一眼,浑身一震。
他抬起头,看着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我把林阿姨的话,原封不动地转告给了他。
他听完,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两行浑浊的泪,从他满是皱纹的眼角流下。
他没有说话,只是抱着那个盒子,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
那天晚上,我爸把我妈叫进了书房。
两个人谈了很久。
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
我只知道,第二天早上,我看到我爸书房的垃圾桶里,有那张被撕碎的、泛黄的报纸。
席慕蓉的那首诗,化成了碎片。
生活,还在继续。
我爸开始学着做饭。
他会对着菜谱,研究我妈爱吃的菜。
虽然做得很难吃,不是咸了就是淡了,但我妈每次都会吃完。
吃完,会说一句:“比昨天有进步。”
他们开始一起去逛公园,去超市。
话依然不多,但不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有时候,我能看到我爸,笨拙地给我妈递上一瓶水,或者帮她拎着很重的购物袋。
我妈会白他一眼,说一句:“多事。”
但嘴角,会上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他们的关系,像一盆在冬天被冻僵的植物,终于在春天来临的时候,开始慢慢地,长出新的嫩芽。
虽然这春天,来得迟了三十年。
我后来想,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婚姻?
或许,对于我爸那一代人来说,婚姻更多的是一种责任,一种契约。
而爱情,是心口的一颗朱砂痣,是窗前的一抹白月光。
可以想,可以念,却永远无法触碰。
我爸爱的是林阿姨,那个他青春记忆里,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姑娘。
但他娶的,是我妈,那个能陪他把日子过下去的女人。
他用一辈子,偿还了对婚姻的责任,也用一辈子,辜负了心里的爱情。
而我妈,她用一生的隐忍和智慧,守住了她的家,也最终,等回了她的丈夫。
虽然回来的,只是一个疲惫的、苍老的、心已经死去的男人。
这算是一个圆满的结局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生活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的童话。
它是一个巨大的灰色地带。
充满了无奈,充满了妥协,也充满了,在废墟之上,重新开出的,那些微小而坚韧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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