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王阿姨摘下口罩,露出那道从左边眉骨一直延伸到嘴角的狰狞疤痕时,我脑子里轰的一声,什么都忘了,双腿一软,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整整十年了。
这十年里,我从一个背井离乡、不谙世事的少年,长成了一个在城市里勉强立足、自以为是的青年。我拼命工作,努力生活,谈了一场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我以为我已经把过去埋葬得很好,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可以面对任何未来。
但那个暴雨的午后,那辆失控的货车,和那个把我猛力推开的模糊身影,像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烙在我的记忆深处,日夜灼烧着我的灵魂。我找了她十年,却了无音讯。
我从没想过,会在今天,在我深爱着的女朋友林薇的家里,以这样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再次面对我的救命恩人。
故事,要从三个小时前,我拎着大包小包,忐忑地站在林薇家门口说起。
第1章 戴口罩的准岳母
“别紧张,我爸妈人都挺好的。”林薇一边帮我整理着略微褶皱的衣领,一边小声给我打气。她的手很巧,指尖温暖,像一只安分的蝴蝶停在我的胸口,让我狂跳的心安稳了不少。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知道,知道。就是……丑媳妇总要见公婆,我这还是毛脚女婿头一回上门,能不紧张吗?”
“贫嘴。”林薇被我逗乐了,眉眼弯弯,像一泓春水。
我们交往两年,感情稳定,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这次上门,可以说是决定我俩未来走向的关键一役。为此,我提前半个月就开始做功课,从烟酒茶叶到营养补品,后备箱塞得满满当当,生怕有半点疏漏。
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位身材微胖、面相和善的中年男人,应该就是林薇的父亲林建军叔叔。他穿着一身深色的家居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那目光仿佛带着标尺,精准地测量着我的身高、体重,甚至是我脸上笑容的真诚度。
“爸,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陈阳。”林薇甜甜地介绍道,把我往前推了一把。
“叔叔好!”我赶紧把手里的礼物递过去,腰几乎弯成了九十度。
林叔叔点点头,接过了东西,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嗯,进来吧,换鞋。”
他并没有我想象中的热情,但也没有明显的排斥,这种不好不坏的态度反而让我心里更没底了。我换好鞋,拘谨地走进客厅。客厅不大,但收拾得一尘不染,阳台上的几盆绿植长得郁郁葱葱,看得出主人的用心。
一个身影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那就是林薇的母亲,王素琴阿姨。
第一眼看到她,我就愣住了。
她戴着一个白色的医用口罩,把大半张脸都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那是一双很美的眼睛,眼角有细细的纹路,眼神温润、柔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可那只口罩,像一道突兀的屏障,瞬间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阿姨好。”我连忙问好。
她冲我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然后把果盘放在茶几上,声音隔着口罩,显得有些沉闷:“小陈来了啊,快坐,快坐。薇薇,给小陈倒茶。”
她的举动很客套,也很……疏离。
我坐在沙发上,身体绷得像一根拉满的弓。林叔叔坐在我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像一位主考官,而王阿姨则在旁边的沙发坐下,自始至终没有摘下口罩的意思。
气氛有些尴尬。
来之前,林薇跟我提过一嘴,说她妈妈身体不太好,有点怕生,让我多担待。当时我没多想,以为只是性格内向。可现在看来,情况似乎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在自己家里,对着女儿第一次带回家的男朋友,还戴着口罩,这怎么看都有些不合常理。
是感冒了?还是有什么特殊的洁癖?或者……是对我不满意,用这种方式表达无声的抗议?
我心里七上八下,只能端起林薇递过来的茶杯,小口小口地喝着,试图用茶水的温度来掩饰我的局促不安。
“小陈,听薇薇说,你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程序员?”林叔叔率先打破了沉默。
“是的,叔叔。我主要负责后端开发。”我赶紧放下茶杯,坐直了身体回答。
“哦,程序员好啊,技术活,稳定。”他点点头,话锋一转,“老家是哪里的?”
“我老家是青州的,一个县城。十年前跟着我爸妈搬到这儿来的。”
“十年了……”林叔叔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句,目光在我脸上一扫而过,又转向了电视机,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问。
但我注意到,当我说出“十年前”这三个字时,旁边戴着口罩的王阿姨,端着水杯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那一下很轻微,但我捕捉到了。
我的心,也跟着那一下,莫名地悬了起来。
接下来的聊天,基本都是林叔叔在主导。他问得很细,从我的工作内容、薪资待遇,到家庭成员、父母职业,甚至连我大学读的什么专业、有没有考研的打算都问到了。我像一个参加面试的求职者,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一一作答。
整个过程中,王阿姨很少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听着。偶尔,我会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很复杂,有审视,有好奇,还有一种我说不出的情绪,像是……悲伤。
林薇几次想插话,缓和一下这“面试”般的气氛,都被她父亲一个眼神给制止了。
“爸,你查户口呢!”林薇终于忍不住,娇嗔地抱怨了一句,“你再问下去,陈阳还以为自己走错门,到派出所了呢。”
林叔叔瞪了她一眼:“你懂什么?我这是对你负责。结婚是大事,双方家庭情况了解清楚,是基本尊重。”
他说得理直气壮,我只能赔着笑:“叔叔说得对,应该的,应该的。”
一顿饭的时间,就在这种略显压抑的氛围中慢慢熬着。王阿姨的手艺很好,四菜一汤,色香味俱全,可我吃在嘴里,却有点食不知味。我好几次想找个话题跟王阿姨互动一下,比如夸夸她的菜做得好吃,但她总是礼貌地笑笑,眼神却始终隔着一层雾。
那只白色的口罩,就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我们之间。
我心里越来越不安,总觉得这家人看我的眼神,不仅仅是对一个未来女婿的考察,似乎还隐藏着别的什么东西。尤其是我无意中提到十年前搬家来这里时,那种诡异的气氛,让我后背都有些发凉。
难道,我身上有什么他们特别在意,而我自己却不知道的秘密吗?
第2章 步步紧逼的盘问
午饭后,林薇被她妈妈叫去厨房帮忙洗碗,客厅里只剩下我和林叔叔两个人。
没有了女儿这个“缓冲带”,气氛变得更加凝重。
林叔叔给我续上茶,看似随意地问道:“小陈啊,刚才听你说,你们家是十年前从青州搬过来的。好好的,怎么想起来搬家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又来了。
又是“十年前”这个时间点。
关于那段往事,我很少对人提起,包括林薇。不是刻意隐瞒,而是那段记忆太过沉重,每一次回忆,都像是把已经结痂的伤口重新撕开,鲜血淋漓。
我犹豫了一下,含糊地回答:“那时候……家里出了点事,我爸妈觉得换个环境对我好一些,就过来了。”
“出了点事?”林叔叔的眼神一下子变得锐利起来,像鹰一样锁定了自己的猎物,“是出了什么事?”
他的追问让我感到很不舒服。这已经超出了正常了解家庭背景的范畴,更像是一种审问。我能感觉到,他对我搬家的原因,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执着。
我端起茶杯,借着喝水的动作掩饰内心的波澜,大脑飞速运转。我该怎么回答?是和盘托出,还是继续含糊其辞?
看着林叔叔不容置疑的眼神,我知道,今天这关,恐怕没那么容易过去。
“叔叔,其实……是因为我。”我放下茶杯,声音有些干涩,“十年前的夏天,我出了场车祸,差点……没命了。”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厨房的方向。磨砂的玻璃门后,隐约能看到王阿姨和林薇忙碌的身影。
林叔叔的身体微微前倾,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变化,但眼神里的压迫感更强了:“车祸?具体说说。”
我的拳头在膝盖上不自觉地握紧了。
“那天下午,雨下得很大。我刚上初一,放学回家,在一个没有红绿灯的路口,一辆大货车突然失控,朝我冲了过来……”
回忆的闸门一旦打开,那些被我刻意压抑的画面便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刺耳的刹车声,路人的尖叫声,雨水和血水混在一起的腥甜气味……
我的声音开始颤抖:“当时我都吓傻了,就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车朝我撞过来。就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候,有个人……有个人从旁边猛地把我推开了。”
“我摔在路边的积水里,胳膊擦伤了,但人没事。等我回过神来,那辆货车已经撞在了路边的电线杆上,车头都变形了。而推开我的那个人……她……她被货车的后视镜给刮倒了,倒在地上,脸上全是血……”
说到这里,我再也说不下去了。十年了,那一幕依然清晰得如同昨日。那个模糊的背影,那张被鲜血覆盖的脸,成了我十年里挥之不去的梦魇。
客厅里一片死寂,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声。
林叔叔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等我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可怕:“那个推开你的人,是个女的?”
“是。”我点头,“我只记得她穿着一件浅色的连衣裙,其他的……我看不清,她的脸……被血糊住了。”
“后来呢?你找到她了吗?”
我痛苦地摇了摇头:“没有。我当时吓坏了,等救护车和警察来了之后,现场一片混乱。我爸妈赶到后,就把我带回了家。后来我们去医院打听,去交警队问,都说伤者被一个路过的好心人送走了,没有留下任何信息。我们登报寻人,也石沉大海。”
“所以,你连救命恩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不知道。”我的声音里充满了愧疚和无力,“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我爸妈为了让我走出阴影,也为了方便继续找人,才下定决心卖了老家的房子,搬到这里来。”
我说完了。把这个埋藏了十年的秘密,第一次对一个外人,和盘托出。
我以为林叔叔会说几句安慰的话,或者至少,会对我表示同情。
但他没有。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震惊,有悲恸,还有一丝……了然。
“十年前的夏天……暴雨……没有红绿灯的路口……”他一字一顿地重复着我话里的关键词,像是在拼凑一幅破碎的拼图,“是在……城东的安平路路口,对不对?”
我猛地抬起头,惊骇地看着他。
安平路路口!他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那个路口离我们当时住的老城区很远,只是我上学的必经之路。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一种荒谬而又可怕的猜想,像藤蔓一样迅速爬满了我的心脏。
“你……您怎么知道?”我的嘴唇哆嗦着,几乎无法发出完整的声音。
林叔叔没有回答我,而是缓缓站起身,朝着厨房走去。
他的背影,在我的视线里,显得异常沉重。
我听见他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疲惫而沙哑的声音,对厨房里的人说:“素琴,出来一下。薇薇,你也出来。”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第33章 无法承受的真相
厨房的门开了。
林薇和她妈妈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林薇的脸上带着一丝疑惑,不明白她爸爸为什么突然用这么严肃的语气叫她们。
而王阿姨,依旧戴着那只口罩。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从她那双暴露在外的眼睛里,我读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挣扎。她的目光和我对视了一秒,又迅速地垂了下去,仿佛不敢看我。
“爸,怎么了?”林薇走到我身边,关切地问。
林叔叔没有理会女儿,他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妻子的身上。
“素琴,”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告诉他吧。”
王阿姨的身体猛地一颤,双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脸上的口罩,拼命地摇头。隔着口罩,我似乎能听到她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呜咽声。
“不……建军……别说了……求你了……”
“说!”林叔叔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这件事,在我们心里压了十年!也折磨了你十年!今天,既然他自己找上门来了,那就是天意!该做个了断了!”
“爸!妈!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林薇彻底慌了,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急得快要哭出来了,“陈阳,你跟我爸说什么了?”
我呆坐在沙发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的大脑已经停止了运转,那个可怕的猜想,正在一点点地变成现实,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不,不可能的。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素琴!”林叔叔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哀求,“你看看他,你好好看看这个孩子!他不是坏人,他找了你十年!这十年,他心里也不好过!你难道想让他带着这份愧疚,过一辈子吗?想让我们的女儿,嫁给一个心里永远藏着一个结的男人吗?”
这番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王阿姨心中最后一道防线。
她捂着口罩的双手,开始剧烈地颤抖。
客厅里安静得可怕,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狂乱的跳动声,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擂鼓,震得我耳膜生疼。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终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王阿姨那双颤抖的手,缓缓地、缓缓地,从脸上移开,然后,捏住了口罩的一角。
我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止了。
口罩,被一点一点地摘了下来。
首先露出来的是她的下巴,然后是嘴唇,鼻尖……
最后,是她的左脸。
当那张完整的脸暴露在空气中的那一刻,我的世界,瞬间崩塌了。
一道狰狞的、暗红色的疤痕,像一条丑陋的蜈蚣,从她的左边眉骨开始,划过曾经美丽的眼角,穿过脸颊,一直延伸到嘴角。那道疤痕破坏了她整个面部的轮廓,让原本温婉的五官变得扭曲、破碎。
伤疤的形状、长度、位置……
和我记忆深处,那张被鲜血模糊的脸上的伤口,分毫不差地重叠在了一起!
就是她!
那个在暴雨中把我推开的女人!
那个我找了十年、愧疚了十年的救命恩人!
竟然是……我女朋友的妈妈!
“轰——”
我的大脑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画面,都在离我远去。我只看得到王阿姨那张布满伤痕的脸,和她眼中奔涌而出的、混合着痛苦、解脱与慈悲的泪水。
十年来的愧疚、自责、寻找、期盼……所有复杂的情绪在这一刻汇聚成一股无法承受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理智和防线。
我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身边还有谁。
我的身体,完全不受控制。
双腿一软,膝盖重重地砸在了冰凉的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我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阿姨……”
我张开嘴,却只能发出一声嘶哑的、破碎的呜咽。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我的视线。
第4章 迟到了十年的真相
“陈阳!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林薇的惊叫声将我拉回现实。她冲过来想把我扶起来,但我却像被钉在了地板上一样,纹丝不动。
我的目光死死地锁着王阿姨,泪水模糊了她的脸,却让那道疤痕显得愈发刺眼。那道疤,就像是刻在我心上的一道烙印,十年了,日夜灼烧着我。
“阿姨……对不起……对不起……”
除了这三个字,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变成了一声声压抑的哽咽。
王阿姨也哭了。她不再试图遮掩自己的脸,任由眼泪划过那道狰狞的伤疤。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责备,没有怨恨,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悲悯和疼惜。
“孩子……快起来……不怪你,真的不怪你……”她想上前来扶我,却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身体晃了一下,被旁边的林叔叔一把扶住。
林叔叔叹了一口气,眼眶也红了。他拍了拍妻子的背,然后看着我说:“起来吧,小陈。地上凉。这一切都是命,谁也想不到会是这样。”
整个客厅里,最茫然无措的,就是林薇。
“爸,妈,陈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你们认识?”她看看我,又看看她父母,声音里充满了困惑和不安。
林叔叔扶着妻子在沙发上坐下,声音沉重地讲述了那个被尘封了十年的下午。
他的版本,补全了我记忆中所有的空白。
原来,王阿姨曾经是一名优秀的小学语文老师,深受学生们的喜爱。那天下午,她上完课,正准备回家,在路过安平路路口时,看到了那个惊险的一幕。
她几乎是出于本能,想都没想就冲了过去,把我推开。
她救了我,自己却没能完全躲开。失控的货车侧面的后视镜,像一把锋利的刀,从她的脸上划过。
后来,一个路过的好心司机停下车,把昏迷的她送到了最近的医院。因为伤势太重,情况紧急,谁也没有顾上去联系现场的警察和那个被救下的孩子。
等林叔叔接到电话赶到医院时,王阿姨已经进了手术室。
“医生说,伤口太深,伤到了面部神经,就算愈合了,也一定会留下永久性的疤痕,而且……她的左眼视力也受到了严重影响。”林叔叔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她是个老师,最爱美的,也最爱她的学生。这场车祸,不仅毁了她的脸,也毁了她的事业。”
因为面部的伤疤,和偶尔会不自觉抽搐的肌肉,王阿姨无法再面对讲台下孩子们天真的眼神。她害怕自己的样子会吓到他们。在休养了半年后,她最终选择了辞职。
从那以后,她就像变了一个人。她不再爱出门,不再爱笑,把自己封闭在家里。口罩,成了她面对外界的唯一盔甲。
“我们也想过找你。”林叔叔看着我,眼神复杂,“但是素琴不让。她说,你还是个孩子,如果让你知道因为你,她变成了这个样子,你这辈子都会活在愧疚里。她说,她救你,是心甘情愿的,不求任何回报。只要你好好的,就够了。”
听到这里,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我一直以为,是我找不到她。
原来,是她为了保护我,主动选择了消失。
她承受了十年的身心折磨,却把所有的善意和安宁,都留给了我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而我,竟然还愚蠢地带着她的女儿,出现在她面前,在她已经结痂的伤口上,又狠狠地撒了一把盐。
“阿姨……”我抬起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清脆的响声在客厅里回荡。
“陈阳!”
所有人都被我的举动吓了一跳。
“你打自己干什么!”王阿姨激动地站了起来,不顾一切地走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手,“不许这样!我说过,不怪你!那是一场意外,你也是受害者!”
她的手很凉,却带着一股坚定的力量。我抬起泪眼,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着她。那道疤痕在近处更显得触目惊心,可我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我只觉得,这是世界上最伟大、最美丽的勋章。
“可是……因为我,您……”我的声音哽咽,泣不成声。
“没有什么可是的。”她打断我,用另一只手,轻轻擦去我脸上的泪水,动作温柔得像是在对待自己的孩子,“看到你现在长得这么高,这么精神,还有了薇薇这么好的女朋友,阿姨很高兴。真的。”
她的眼泪,滴落在我的手背上,滚烫滚烫。
第5章 伤疤下的爱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地上站起来的。
林薇扶着我,她的眼泪也早已流了满面。她紧紧地抱着我的胳膊,仿佛想把她的力量传递给我。
真相大白,压抑的气氛反而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平静和温情。
我们四个人,重新在沙发上坐下。这一次,没有人再坐立不安,没有人再言语试探。王阿姨也没有再戴上口罩,她就那么坦然地坐在那里,仿佛卸下了一个背负了十年的沉重行囊。
“其实,我早就该想到的。”王阿姨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歉疚,“薇薇第一次把你的照片拿给我看的时候,我就觉得……你的眉眼很熟悉。但我不敢认,也不愿意去想。我怕……我怕给你带来困扰。”
林叔叔接口道:“后来薇薇说要带你回家,我跟你阿姨商量了很久。我主张,如果真的是你,就该把事情说清楚。但她不同意,她坚持要戴着口罩,就当一个普通的丈母娘,看看未来的女婿。她说,只要你人品好,对薇薇好,过去的事,就让它永远过去。”
我这才明白,今天这场“面试”的真正含义。
林叔叔那些步步紧逼的盘问,不是在考察我的家底,而是在验证我的身份。他问我十年前搬家的原因,问我车祸的细节,就是在一步步地确认,我到底是不是那个他妻子用半生幸福换回来的男孩。
而王阿姨的疏离和沉默,也不是对我的不满,而是她内心的挣扎和害怕。她害怕与我相认,害怕勾起痛苦的回忆,更害怕我因为她而背上沉重的道德枷锁。
“所以,爸,你今天一直在试探他?”林薇恍然大悟。
林叔叔点点头:“我必须确定。我要知道,这个让我们家素琴付出了这么大代价救回来的孩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值不值得我们薇薇托付终身。”
他看着我,眼神不再锐利,反而多了一丝长辈的温和:“小陈,你没有让我失望。你心里记挂了十年,找了十年,说明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把你和薇薇的事,交给你,我们放心。”
这句“放心”,比任何物质上的要求,都来得更重,也更暖。
我看着眼前这两位老人,一位为了保护妻子而变得小心翼翼、充满戒备,一位为了保护一个陌生少年而默默承受了十年的痛苦和孤寂。他们没有向我索取任何回报,甚至连一句感谢都不曾奢望。
他们所求的,不过是我能好好活着,能给他们的女儿带来幸福。
“叔叔,阿姨,”我站起身,郑重地向他们鞠了一躬,“谢谢你们。谢谢阿姨的救命之恩,也谢谢叔叔这十年来对阿姨的守护。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们……”
“傻孩子,说什么报答。”王阿姨拉着我的手,让我坐下,“你能和薇薇好好的,就是对我们最好的报答。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我重复着这三个字,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
是啊,一家人。
命运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让我失去了寻找恩人的机会,却又以一种无比温柔的方式,将我送到了她的身边,让我成为了她的家人。
这迟到了十年的相认,虽然充满了泪水和痛苦,却也洗刷了所有的隔阂与不安。那道狰狞的伤疤,不再是恐惧和距离的象征,而是我们之间最深刻、最牢固的羁绊。
那天下午,我们聊了很多。
我给他们讲了我这十年的生活,讲了我为了找她,无数次去那个路口徘徊,讲了我如何努力学习、努力工作,只为让自己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不辜负那份救命之恩。
王阿姨也第一次敞开心扉,讲了她辞职后的生活。她学了烹饪,学了园艺,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这个小小的家里。她说,虽然不能再站在讲台上,但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看着丈夫的头发一天天变白,她觉得,平淡的生活,也很好。
她的语气很平静,但我能听出那份平静背后,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辛酸和挣扎。
临走的时候,王阿姨把我送到门口。
她没有戴口罩。
外面的光线照在她脸上,那道疤痕清晰可见。但这一次,我看到的不再是狰狞,而是一种柔和的光晕。
“小陈,”她看着我,认真地说,“以后来家里,别再买那些贵重的东西了。你想吃什么,提前跟阿姨说,阿姨给你做。”
我用力地点点头,喉咙哽咽:“好。”
“还有,”她顿了顿,眼神里满是慈爱,“别再为过去的事情自责了。阿姨希望你,和薇薇一起,开开心心地过好未来的每一天。你幸福,阿姨就安心了。”
我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轻轻地抱住了她。
这个拥抱,我欠了她整整十年。
“谢谢您,妈妈。”
我在她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地叫了一声。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我感觉到我的后背,被一双温暖的手,紧紧地抱住了。
第6章 新的开始
那次上门之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我和林薇家的关系,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迅速地亲近起来。我不再是那个战战兢兢、等待被审判的“毛脚女婿”,而是真正地被接纳为这个家庭的一份子。
我几乎每个周末都会过去。有时候是陪林叔叔下下棋,听他讲讲年轻时候的故事;更多的时候,是待在厨房里,给王阿姨打下手。
厨房成了我们交流最多的地方。
王阿姨的话依然不多,但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沉默。她会一边择菜,一边教我怎么分辨食材的新鲜度;会一边炖汤,一边告诉我林薇从小到大的一些趣事。她的声音很温柔,隔着“滋啦”的炒菜声,听起来格外温暖。
我发现,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角的疤痕会跟着牵动,形成一个独特的弧度。起初我还有些不敢直视,但看得多了,反而觉得那是一种别样的美,一种用善良和勇气雕刻出的印记。
她也开始慢慢地走出那个封闭了十年的小世界。
有一次,我半开玩笑地对她说:“妈,您做的红烧肉太好吃了,我那些同事要是能尝到,肯定羡慕死我。”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下一个周末,王阿姨竟然做了一大份红烧肉,用好几个保温饭盒装好,让我带去公司给同事们分享。
我至今还记得,当同事们围在一起,对那份红烧肉赞不绝口时,我心里涌起的巨大暖流。我立刻拍了张照片发给王阿姨,并附上了一句:“妈,您的手艺,征服了我们整个部门!”
很快,我收到了她的回复,只有一个笑脸的表情。
但我能想象得到,手机那头的她,一定笑得很开心。
林薇说,那是她妈妈十年来,第一次主动为“外人”做这么多事情。
我们的婚事,也顺理成章地提上了日程。
双方父母见面那天,我爸妈一见到王阿姨,就愣住了。当他们听完整个故事后,我的父亲,一个坚强了一辈子的男人,当场就流下了眼泪。
他拉着林叔叔的手,一遍遍地说着“谢谢”和“对不起”。他说,这些年,我们家找得很辛苦,心里也一直背着债,现在石头终于落地了。
那天的饭局,没有丝毫的尴尬和客套。两个家庭,因为这段奇特的缘分,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关于彩礼、房子这些现实的问题,两边的父母都表现出了极大的通情达理,他们说,只要我们两个孩子过得好,比什么都重要。
婚礼定在了秋天,一个天高云淡的日子。
婚礼前一天,林薇把我拉到一边,神秘兮兮地塞给我一个盒子。
“这是我妈让我给你的。”她说。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块崭新的手表,款式是我之前在商场看中,但因为价格太贵没舍得买的那一款。
盒子里还有一张卡片,是王阿姨亲手写的,字迹清秀隽永:
“小陈,明天你就是我们家真正的一员了。这块手表,是妈妈送你的新婚礼物。时间,带走了很多东西,但也带来了最好的你。愿你和薇薇,珍惜未来的每一分、每一秒。爱你的妈妈。”
我捏着那张卡片,手心发烫,眼眶也跟着发烫。
婚礼那天,王阿姨穿了一件暗红色的旗袍,化了很精致的妆。化妆师用高超的技术,巧妙地遮盖了那道疤痕。在灯光下,她看起来端庄而美丽,脸上始终带着温和的笑意。
仪式上,当我和林薇交换戒指后,主持人请双方父母上台讲话。
轮到王阿姨时,她拿着话筒,看着台下的我们,眼泛泪光。
“今天,我不是以一个母亲的身份站在这里。”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但异常清晰,“我想以一个十年前的幸存者,和一个被救赎者的身份,说几句话。”
全场都安静了下来。
“十年前,一场意外,让我的人生轨迹发生了改变。我失去了我的事业,也一度失去了面对生活的勇气。我把自己关起来,以为这样就可以忘记痛苦。但是,命运让我今天站在这里,让我看到,我当初小小的、本能的一个举动,换来了一个如此优秀的青年,换来了我女儿一生的幸福。”
她看着我,目光里充满了欣慰和骄傲。
“所以,我想说,谢谢你,陈阳。谢谢你这十年来,没有忘记。谢谢你,长成了这么好的模样。更谢谢你,治愈了我。是你让我明白,我脸上的这道疤,不是丑陋的印记,而是爱的勋章。是你让我,重新有了面对世界的勇气。”
“从今天起,我把我的女儿,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宝贝,正式交给你了。希望你们,永远幸福。”
她的话说完,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看着台上的她,看着她坦然面对着所有人的目光,第一次,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伤痛与救赎,公之于众。我知道,从这一刻起,她是真的放下了。
那道疤痕,再也无法禁锢她的灵魂。
我和林薇走上台,和父母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婚礼结束后,我们一家人拍了一张全家福。照片上,王阿姨没有戴口罩,她和林叔叔站在我们身后,笑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灿烂。
那张照片,我把它放在了床头。
每当工作累了,或者遇到什么烦心事,我都会看一看。看着照片上王阿姨的笑容,我就会觉得,世界上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因为我知道,我的生命,是她用半生的幸福换来的。我没有任何理由,不去好好地生活,去用力地爱这个世界,爱我身边的每一个人。
那道刻在她脸上的伤疤,也同样刻在了我的心里。
它不再是疼痛和愧疚的来源,而是一座灯塔,永远提醒着我,要善良,要感恩,要勇敢地去爱,去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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