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默,你看……这大学咱不读了,行不?家里实在拿不出钱了……”大哥陈强搓着手,满脸的为难和恳求。
我死死地攥着手里那张红得刺眼的录取通知书,心脏仿佛沉入了冰冷的海底。
就在这时,一个坚定得不容置疑的声音,从角落里响起。
“哥,你别管!我供他!”
01
1998年的那个夏天,太阳毒得像是要把大地烤化。
村里的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仿佛在预告着一场即将到来的灾难。
我的父亲陈大山,就是在这个夏天倒下的。
他倒在了自家的田埂上。
手里,还紧紧地握着那把陪伴了他大半辈子的锄头。
医生说,是积劳成疾,加上严重的中暑,送来得太晚了。
我跪在父亲的灵堂前,脑子里一片空白。
父亲是我家的天,是我家的顶梁柱。
如今,这根顶梁柱断了,我家的天,也就塌了。
家里本来就穷,为了给父亲办丧事,更是欠下了一屁股债。
母亲整日以泪洗面,一夜之间白了许多头发。
大哥陈强,也只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他的那几分薄田,养活他自己一家都够呛。
整个家,都被一层厚厚的、名为绝望的乌云笼罩着。
就在这片愁云惨雾之中,邮递员送来了一封信。
那是一封来自省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信封是红色的,上面的烫金大字在昏暗的屋子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刺眼。
我叫陈默,是这个家里最小的儿子。
从小到大,我唯一的念想就是读书,考出去,离开这个贫穷的小山村。
父亲在世时,也常说,陈默是我们陈家最有出息的娃,以后肯定能光宗耀祖。
可现在,这张我日思夜想的通知书,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心发痛。
我拿着它,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大哥陈强从我手里接过了通知书,他和我大嫂秀娟凑在一起,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
他们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大哥把我叫到了堂屋。
大嫂和母亲也在,还有我那个平时不怎么说话的大姐,陈兰。
昏黄的灯泡下,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凝重。
大哥清了清嗓子,率先打破了沉默。
“阿默,你这通知书,我们都看了。”
“是省城的好大学,我们都知道。”
他顿了顿,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
一旁的大嫂秀娟接过了话头,她的声音尖锐而刻薄。
“知道是知道,可这书,拿什么去读?”
“你爹刚走,家里欠了多少债你不知道吗?”
“你哥一年到头刨土坷垃,能挣几个钱?”
“我告诉你陈默,人要懂得现实!”
我低着头,指甲深深地陷进了肉里,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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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嫂的话像是一根根针,扎得我心口生疼。
“读书有什么用?读出来还不是要找活干?”
“你现在出去,跟着村里人去南方打工,一个月少说也能挣好几百!”
“四年下来,那得是多少钱?家里的债早都还清了,还能攒下不少!”
“你得懂事,阿默,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大哥在一旁附和着,声音沉闷。
“你大嫂说的有道理,家里这个情况……实在是……”
母亲坐在一旁,不住地抹着眼泪,嘴里喃喃着:“我苦命的儿啊……”
我感到一阵窒息。
我知道他们说的是“现实”,是“道理”。
可我不甘心。
难道我的命运,就该是被这片贫瘠的土地永远地困住吗?
难道父亲的期望,我自己的梦想,就要在这所谓的“现实”面前,被碾得粉碎吗?
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绝望,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就在这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氛围里,一个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这个大学,必须读!”
说话的,是我的大姐,陈兰。
她二十四岁,还没嫁人,性格内向,平时在家里总是默默地干活,很少发表自己的意见。
可此刻,她的声音却异常地坚定,眼神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所有人都被她这句话惊呆了。
大哥和大嫂的脸上,写满了错愕和不解。
“兰子,你疯了?你说的轻巧,钱从哪来?”大嫂的嗓门又高了几分。
大姐没有理会她,她站起身,走到我的面前,直视着我的眼睛。
她的手有些粗糙,但很温暖,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阿默,别听你哥的。”
“你只管去读你的书,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我供你!”
这短短的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死寂的心湖里炸响。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我的大姐。
她的个子不高,身形也有些单薄,可在那一刻,她的背影在我的眼里,却无比地高大。
大哥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觉得大姐是在胡闹,是在挑战他作为家里新顶梁柱的权威。
“你供?你怎么供?你一个女孩子家,能有多大本事!”
“陈兰,你别在这添乱了!”
大姐却异常地平静,她转过身,看着大哥,一字一句地说。
“哥,爹走了,阿默就是我们家唯一的希望。”
“不能让他把希望也给断了。”
“我去南方打工,我去厂里,我什么苦都能吃。”
“只要能让阿默上大学,我做什么都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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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的家庭会议,最终不欢而散。
大哥大嫂气冲冲地回了自己屋,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大姐是“读书读傻了”。
母亲则拉着大姐的手,不住地流泪,心疼她这个女儿。
而我,在黑暗中躺了一夜,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张录取通知书。
我知道,我的大学之路,将由姐姐的血汗铺就。
这份恩情,比天还高,比海还深。
我在心里暗暗发誓,将来若有出头之日,定要百倍千倍地报答姐姐。
02
几天后,大姐就收拾了简单的行李,跟着村里外出打工的队伍,去了遥远的南方。
临走前,她塞给我一个布包,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
打开一看,是两千块钱。
是她这些年做绣活、攒下的所有积蓄,还有跟亲戚们东拼西凑借来的一部分。
“阿默,这些你先拿着交学费,剩下的,姐会按月给你寄。”
她眼圈红红的,却硬是挤出一个笑容。
“在学校要照顾好自己,别省着,钱不够就跟姐说。”
我哽咽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重重地点了点头。
就这样,我带着全家的希望,也带着姐姐的牺牲,踏上了北上的火车。
大学的生活,是新奇的,也是孤独的。
我成了学校里最“抠门”的学生。
同学们结伴去下馆子、看电影的时候,我在食堂里啃着最便宜的馒头,就着免费的汤。
我从来不买新衣服,身上穿的,永远是那几件从家里带来的,洗得发白的旧衣裳。
每个月,我都会准时收到姐姐从邮局寄来的汇款单。
三百,或者五百。
我知道,这每一分钱,都是姐姐在流水线上,用汗水甚至血水换来的。
我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我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和兼职上。
学校的图书馆和自习室里,总有我埋头苦读的身影。
除了学习,我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疯狂地做着各种兼职。
我去食堂帮工,洗堆积如山的碗碟,只为换一顿免费的午餐。
我跟着建筑队去工地,扛水泥,搬砖头,一天下来,浑身都像是散了架。
周末,当别人都在休息娱乐的时候,我在大街小巷发传单,被拒绝,被白眼,都是家常便饭。
后来,我靠着优异的成绩,找到了一份给小学生做家教的工作,生活才稍微稳定了一些。
生活的重压并没有压垮我,反而让我变得更加坚韧和专注。
我的成绩,始终在系里名列前茅。
大一那年,我拿到了学校最高等的奖学金,三千块钱。
拿到奖学金的那天,我第一时间跑到邮局,给姐姐汇去了一千块。
我在信里告诉她,我拿奖学金了,以后她不用那么辛苦了。
我仿佛能想象到,姐姐在看到这封信时,脸上欣慰的笑容。
我和姐姐的通信,是我们姐弟俩在这段艰苦岁月里,唯一的精神慰藉。
姐姐的信里,永远都是报喜不报忧。
她会说,工厂的伙食很好,顿顿有肉。
她会说,工友们对她很照顾,她一点也不孤单。
她会说,她存了好多钱,等我毕业了,就给我娶媳妇。
但有一次,一个和姐姐同厂的老乡回家,偷偷告诉我。
姐姐所在的,是一家纺织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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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间里的噪音巨大,灰尘漫天。
为了多赚钱,她做的是计件的活儿,每天都要在缝纫机前坐上十四五个小时。
她的手指,因为长时间地重复一个动作,已经有些变形了。
听力,也因为车间的噪音,下降了不少。
她根本舍不得吃肉,每顿饭都是青菜白饭,省下来的每一分钱,都寄给了我。
老乡还说,厂里有好心的大姐给她介绍对象,对方条件也不错,但她都拒绝了。
她说,她要等弟弟读完大学,有了出息,她才考虑自己的事。
工友们都笑她傻,说她这是把自己的青春,都搭在了弟弟身上。
听完老乡的话,我一个人在宿舍里,哭得撕心裂肺。
我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要让姐姐承受这一切。
从那天起,我学习和工作得更加拼命了。
我只有一个信念:早日毕业,早日挣钱,让姐姐过上好日子。
四年的大学时光,在我日复一日的奋斗中,一晃而过。
毕业后,我凭借着优异的成绩和丰富的实践经验,顺利进入了市里一家很有名的IT公司。
我从最底层的程序员做起。
这个行业很辛苦,加班是家常便饭。
但我从不叫苦,因为我知道,和姐姐在纺织厂吃的苦比起来,我这点辛苦,根本算不了什么。
我继承了大学时的那股拼劲,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
我的能力很快就得到了领导的认可,我的职位和薪水,也像坐了火箭一样,迅速提升。
拿到第一个月工资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邮局给姐姐汇款。
这一次,我汇了两千块。
我还在电话里,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告诉她:“姐,把工作辞了,回家休息!”
姐姐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我听到了她压抑的哭声。
那是喜悦的哭声。
从那以后,我每个月都给姐姐寄钱,数额一次比一次大。
我终于可以让她不用再那么辛苦了。
三年后,我在这个城市里,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
我用所有的积蓄,付了一套房子的首付。
又过了两年,我升任了公司的项目总监,年薪也达到了一个可观的数字。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还清了房贷。
第二件事,就是回到老家。
我在镇上,为姐姐全款买了一套宽敞明亮的三居室。
我不希望她再回到那个闭塞的小山村,看大哥大嫂的脸色。
交房那天,我把崭新的钥匙和房产证,一起交到了姐姐的手上。
“姐,这是我给你买的房子,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姐姐看着手里的钥匙和房产证,手不停地颤抖。
这些年,岁月的风霜在她脸上刻下了痕迹,她的手也变得粗糙无比。
可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那么温暖。
她看着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往下掉。
“阿默……你……你有出息了……”
我也红了眼眶,紧紧地抱住了姐姐。
这个拥抱,我等了太多年。
这个为我付出了整个青春的女人,我终于有能力,为她撑起一片天了。
过年的时候,我和姐姐搬进了新家。
大哥大嫂也来看过一次。
他们看着这装修一新的房子,眼神里充满了羡慕和嫉妒。
大嫂酸溜溜地说:“还是陈默有本事,不像我们,一辈子就是个土里刨食的命。”
大哥则一个劲地搓着手,笑得有些不自然。
这些年,我们和大哥家的关系,一直很冷淡。
他们觉得我们姐弟俩是白眼狼,发达了就忘了他们。
可他们却忘了,当年是谁,差点亲手断送了我的前程。
我对他们,始终保持着一种客气而疏远的距离。
我的人生,在朝着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
我盘算着,再过段时间,就用积蓄给姐姐在镇上开一家小超市,让她自己当老板,后半生安稳无忧。
我以为,所有的苦难都已经过去,等待我们的,将是无尽的阳光和坦途。
但,我还是把人性想得太简单了。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
我和姐姐正坐在新家的阳台上,喝着茶,规划着未来。
我刚刚告诉她,我已经联系好了装修队,准备把临街的一间房改成门面,给她开个小超市。
启动资金,我都准备好了。
姐姐的脸上,洋溢着对未来充满希望的笑容,那是发自内心的,轻松而灿烂的笑容。
屋子里,充满了久违的温馨和安宁。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我有些疑惑,这个时间,会是谁来?
打开门,我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