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民政局的离婚登记处总是比结婚登记处安静些。九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大厅,在磨石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影。叫号机的电子音冰冷地报着数字,角落里坐着几对等待的男女,有的面色凝重,有的如释重负。
门被轻轻推开,百岁的陈念祖扶着助行器,一点点挪进来。他的背弯得像熟透的稻穗,每走一步都需要停下来喘口气。更引人注目的是他手里推着的轮椅,上面坐着他的妻子林淑惠。八十八岁的老太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深紫色外套,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梳得整整齐齐。她双手紧紧抓着轮椅扶手,眼神有些涣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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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138号,请到5号窗口。”
陈念祖听见叫号,俯身凑到老伴耳边,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淑惠,到我们了。”
年轻的工作人员小王抬起头,看见这对特殊的申请人,明显愣住了。她接过递来的材料,看到“离婚协议书”几个字,又抬头看了看两位老人的年纪,忍不住确认:“爷爷,奶奶,你们是来办理……离婚?”
陈念祖布满老年斑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是的,姑娘,麻烦你了。”
小王低头翻看材料,当看到财产分割那页时,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协议书上明确写着:男方陈念祖名下位于学府路32号301室的房产(建筑面积78平米),以及双方名下所有存款、理财产品,全部归女方林淑惠所有。男方只带走个人衣物、书籍等日常用品。
学府路32号!那可是本市最抢手的学区房之一,虽然房子老旧,但挂价早就突破十万每平。这套房子总价值近八百万,老人竟然全部给了女方?
“爷爷,您确定要把这套学区房和所有存款都给奶奶?您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或者让子女来……”
“我确定。”陈念祖打断她,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我们都商量好了,你按程序办吧。”
说话间,林淑惠突然不安地扭动起来,嘴里发出“啊啊”的含糊声音。陈念祖立即弯下腰,一手轻拍她的背,一手从口袋里掏出手帕,熟练地替她擦去嘴角的口水。
“没事,淑惠,马上就好了。”他的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小王看着这一幕,欲言又止。按照规定,她需要再次确认双方意愿。她走到轮椅前,蹲下身:“奶奶,您同意离婚吗?同意把房子和钱都留给您吗?”
林淑惠混浊的眼睛眨了眨,嘴唇哆嗦着,最后竟轻轻点了点头。
手续办得出奇地顺利。当两个暗红色的离婚证递出来时,陈念祖先拿起属于林淑惠的那本,小心地放进她轮椅侧的布袋里,拉好拉链。然后才收起自己那本,塞进那个磨破边的旧布袋。
走出民政局大门,午后的阳光正好。陈念祖停在台阶前,从布袋里拿出一顶宽檐草帽,仔细地给林淑惠戴上。他推着轮椅,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着,树影斑驳地洒在两人身上。
走了约莫一百米,陈念祖停下脚步,俯身到林淑惠耳边,用极轻的声音喃喃自语:
“淑惠,手续都办妥了。房子、钱,全是你的了。这下……这下,他们不会再为难你了。”
“他们”是谁?这个疑问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圈涟漪。时光随着老人缓慢的脚步,倒流回那个遥远的年代……
1958年春天,国营第一百货商店的文化用品柜台前,二十岁的林淑惠正仔细挑选信纸。她梳着两条乌黑的大辫子,额前散着细碎的刘海,一身洗得发白的工装掩不住苗条的身段。
“同志,我要十张信纸,五只信封。”她的声音清脆悦耳。
柜台后的陈念祖抬起头,扶了扶眼镜,脸莫名其妙就红了。他是店里最有文化的售货员,平时说话条理清晰,此刻却有些结巴:“要、要带格子的,还是不带格的?”
“带格子的吧,我字写得不好看。”林淑惠不好意思地笑笑。
陈念祖手脚麻利地包好信纸,却在递过去时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指尖。两人都像触电般缩回手,信纸散落一地。
“对不起对不起!”陈念祖慌忙蹲下身捡。
林淑惠也蹲下来帮忙,忍不住“噗嗤”笑了:“同志,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就是这一笑,让陈念祖记了一辈子。
后来他知道她在纺织厂上班,是三车间最出色的挡车工。他开始“顺路”去纺织厂门口等她下班,有时带一本新到的《大众电影》,有时是一包五分钱的水果糖。
他第一次约她去看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话在嘴里绕了三圈才说出口:“林、林淑惠同志,我这儿有两张电影票,不知道你明天晚上有没有空……”
林淑惠看着他涨红的脸,笑得前仰后合:“陈念祖同志,你想请我看电影就直说嘛,绕那么大圈子!”
电影散场后,两人沿着护城河慢慢走。春天的风吹在脸上,带着槐花的甜香。陈念祖突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帕包着的东西。
“给、给你的。”他打开手帕,里面是一支英雄牌钢笔,“我看你爱写信,这个……这个比圆珠笔好用。”
林淑惠愣住了。这支钢笔要他大半个月工资。她的眼圈微微发红:“你傻不傻啊,这么贵的东西……”
“值得。”陈念祖看着她,眼神炽热,“给你什么都值得。”
1960年国庆,他们结婚了。单位宿舍分给他们一间十二平米的小房间,墙上贴着大红喜字,同事们分吃着水果糖和瓜子,就算礼成了。新房最值钱的“大件”,是陈念祖用攒了半年的绩效奖金买的一台蜜蜂牌缝纫机。
林淑惠爱不释手,夜里都要摸一摸那冰凉的金属面板:“念祖,以后咱们家的衣服,我都自己做了,省下的布票,给你多做件衬衫。”
陈念祖握着她的手:“淑惠,委屈你了。以后……以后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好日子是什么?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就是吃得饱,穿得暖,一家人平平安安。
1962年,儿子陈建国出生。1965年,女儿陈卫红来到人世。狭小的宿舍更加拥挤,却也更加热闹。陈念祖休息日时,会把两个孩子抱在膝头,用那支英雄钢笔,一笔一画教他们认字。林淑惠在一旁踩着缝纫机,“哒哒哒”的声音像幸福的伴奏。她会把哥哥穿小了的衣服,巧妙地改一改,给妹妹穿上,还会在领口绣朵小花。
邻居们都羡慕他们:“瞧人家陈师傅和林师傅,这才叫过日子。”“建国和卫红这两个孩子,教得多好,干干净净,又有礼貌。”
日子在“哒哒”的缝纫机声和孩子们的读书声中流淌。转眼到了八十年代,改革的春风吹遍大地。陈建国高中毕业,顶替母亲进了纺织厂。陈卫红则考上了师范,成了家里第一个大学生。
变化是从九十年代开始的。纺织厂效益不好,陈建国索性辞职下海,倒腾服装生意。他脑子活,嘴皮子利索,很快就在批发市场站稳了脚跟。陈卫红师范毕业后分配到重点小学当老师,端上了“铁饭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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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像羽翼丰满的鸟儿,先后飞离了老两口身边。陈念祖和林淑惠也退休了,守着那套单位分的、后来买断了产权的老房子。房子在学府路32号,三层红砖楼,虽然破旧,但位置极好。
退休后的日子本该安逸,然而命运的转折总是猝不及防。
2008年冬天,林淑惠去菜市场买菜时,突然晕倒在地。诊断结果是脑溢血。虽然抢救及时保住了性命,但语言功能和半边身体的活动能力严重受损,思维也时常混沌。
从那天起,陈念祖的生活重心变成了照顾老伴。他学着给她按摩、翻身,喂她吃饭,帮她洗漱。最初几年,林淑惠情绪很不稳定,有时会毫无征兆地发脾气,摔东西,或者呜呜地哭。陈念祖从不恼,总是耐心地哄着:
“淑惠,不怕,我在这儿呢。”“淑惠,你看,窗外的栀子花又开了,你以前最喜欢那个味道了。”
他的退休金加上林淑惠那点微薄的收入,几乎都花在了医药费和康复上。儿子陈建国起初还经常来看看,每次来都大包小包,但坐下不到十分钟,话题总会绕到房子上。
“爸,妈,你们这房子地段是好,就是太旧了。你看这墙皮掉的,线路也老化了,多不安全。”“现在都兴换电梯房,你们这爬上爬下的,多不方便。要不……咱们考虑把它卖了?换套小的,剩下的钱,还能给妈请个好点的护工,你也轻松点。”
陈念祖总是沉默地听着,不接话。他心里明白,儿子看中的是这套老房子已经变成了顶尖的学区房。价格比起他们当年买断时,翻了几十倍。
女儿陈卫红来得少些,她是毕业班班主任,工作忙。她每次来,会带些水果,帮着收拾屋子,给母亲擦洗身子。但她的话,也同样离不开房子。
“爸,我听说隔壁单元那户,上个月卖了这个数。”她悄悄比划了一个手势,“我哥说的也不是没道理。你们年纪大了,守着这么大房子,是负担。卖了房,钱你们留着养老,我跟哥也能稍微轻松点,你看我们现在,压力也大得很……”
陈念祖依旧沉默。他知道女儿也不容易,女婿在国企,绩效奖金一年比一年少,外孙子上辅导班、以后上大学,都是不小的开销。
真正让陈念祖寒心的是五年前的那个中秋节。一家人难得聚齐,吃团圆饭。饭桌上,不知道谁先提起,话赶话的,儿子和女儿竟然当着两位老人的面,为了这套房子将来怎么分,吵了起来。
陈建国拍着桌子:“我是儿子,按照老规矩,我就该占大头!这些年我为这个家操心少了吗?”陈卫红也不甘示弱:“老规矩?现在法律都讲平等!妈生病这么多年,我出力少了吗?你光动嘴皮子,我可是实打实来伺候的!”林淑惠坐在轮椅上,似乎被这激烈的争吵吓到了,嘴里发出“啊啊”的惊恐声音,手不受控制地抖动。陈念祖猛地站起来,胸口剧烈起伏,脸色铁青:“都给我闭嘴!这房子,是我跟你妈的!我们还没死呢!轮不到你们来分家产!滚!都给我滚!”
儿子女儿摔门而去。那个中秋,家里只剩下两个老人,和一盒没人动的月饼。窗外是别人的欢声笑语,屋里是死一样的寂静。
陈念祖坐在林淑惠的轮椅边,紧紧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干枯冰凉。他看着她惊恐未定、茫然无措的眼神,心里像被刀绞一样痛。
从那天起,一个念头开始在他心里生根发芽。
他开始悄悄地跑公证处,咨询律师。所有的材料,都是他一点一点准备的。他戴着老花镜,在灯下反复研究那些法律条文,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就有好几大张。
这期间,儿女们来看望的次数越发稀疏了。儿子抱怨生意失败,欠了债。女儿说孩子要出国留学,急需用钱。电话里,言语间,总离不开一个“钱”字。
直到陈念祖把离婚的决定告诉女儿陈卫红时,这个家瞬间炸开了锅。
陈卫红第一时间赶了过来:“爸!你疯了吗?你都一百岁了,妈也八十八了,离什么婚?说出去不怕人笑话死!”陈建国在电话那头暴跳如雷:“肯定是有人骗他!是不是哪个骗子律师忽悠他?想把我们家房子骗走!我告诉你,没门!”
无论儿女如何反对、劝说,甚至指责,陈念祖只是平静地重复:“日子过不下去了,离了清净。”
儿女们无计可施,又开始怀疑到母亲身上。陈卫红蹲在林淑惠的轮椅前:“妈!你说话呀!你愿意跟爸离婚吗?你知不知道离婚是什么意思?房子、钱都要归爸了!”林淑惠茫然地看着女儿激动的脸,嘴唇蠕动了几下。陈建国更是直接:“妈这个样子,肯定是爸胁迫的!我们可以去法院申请无效!”
面对儿女的质疑和即将到来的风暴,陈念祖只是更紧地握住了林淑惠的手。
离婚手续的前一晚,陈念祖给林淑惠仔细地擦了身,换上她最喜欢的那件深紫色外套。他坐在床边,看着她睡着后依然微蹙的眉头,伸出手,极轻极轻地抚平了那里的皱纹。
他低声说,像是对她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淑惠,跟了我一辈子,没让你享过什么福……年轻的时候,让你操心孩子,操心家里。老了老了,还得让你跟着我受这份窝囊气……”“我不能……我不能看着他们,在我们走后,为了这套破房子,打得头破血流,更不能再让他们,来烦扰你……”“你得安安稳稳的……谁也不能再来为难你……”
老人混浊的眼里,有什么东西在灯下闪着微光。
就在陈念祖推着林淑惠离开民政局后的第三天,得知消息的陈建国和陈卫红怒气冲冲地赶回了学府路的老房子。
“爸!你到底什么意思?”陈建国一进门就大声质问,“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把那套值钱的学区房白白给了妈?妈现在这个样子,她能管得了吗?”
陈卫红也急得直跺脚:“就是啊爸!你知道现在这套房子值多少钱吗?八百多万啊!就这么全部给了妈,万一被骗子骗走了怎么办?”
陈念祖安静地坐在旧藤椅上,看着眼前情绪激动的儿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林淑惠坐在轮椅上,不安地扭动着身体,嘴里发出含糊的“呜呜”声。
“你们放心,”陈念祖缓缓开口,“我已经联系好了养老院,下个月就陪你们妈妈搬过去。这房子,你们不用惦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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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老院?”陈建国声音又提高八度,“那这房子呢?空着?租出去?爸你到底怎么想的!”
陈念祖抬起眼皮,混浊的眼睛里突然射出锐利的光:
李婉华看着舅妈,脸上露出冰冷的微笑。“舅妈,你说以后谁养你?那我倒想问问,当年你夺走我编制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