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咸了。”
“姑姑,我……”
“行了,别解释了,放着我来,越帮越忙。”
冰冷的话语像一根针,轻轻扎在李悦的心上。
她看着眼前这个自己照顾了整整六年的亲人,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她。
01
李悦今年三十五岁了。
对一个女人来说,三十五岁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坎。
事业上似乎已经能看到天花板,爱情上更是荒芜得像一片戈壁。
她偶尔看着镜子里眼角悄悄爬上的细纹,会感到一阵恍惚。
她的人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只剩下姑姑张梅的呢?
好像,是从六年前,母亲的病床前开始的。
母亲是拉着她的手走的,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不舍和牵挂。
她牵挂的不是李悦,而是她的妹妹,李悦的姑姑,张梅。
“悦悦,妈对不起你,要给你添麻烦了。”
“你姑姑她……她脾气不好,一辈子要强,没个儿女。”
“我就她这么一个亲人了,我走了,你……你一定要多去看看她。”
母亲的声音断断续续,像风中残烛,但每一个字都烙进了李悦的心里。
她含着泪,重重地点头。
她怎么能不答应呢?
那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两个人。
姑姑张梅,退休前是重点中学的老教师,是那个年代少有的知识女性。
她也是一个坚定的丁克主义者,为此不惜在四十多岁时离了婚。
她的人生信条是独立、自由,不依附于任何人。
也因此,她和大多数亲戚都处得不冷不热,唯独和李悦的母亲,也就是她的姐姐,感情深厚。
母亲走后,李悦谨遵遗嘱,开始只是每个周末都提着大包小包的菜去看望姑姑。
那时的姑姑,身体还算硬朗,虽然嘴上不说,但李悦能从她提前泡好的茶里,感受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暖。
转折点,发生在五年前的一个冬天。
姑姑在浴室里滑倒了,摔断了腿。
电话打来的时候,李悦正在公司开一个重要的季度会议。
她几乎是冲出会议室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医生冰冷的声音。
手术,住院,康复,那是一段昏天暗地的日子。
李悦请了长假,衣不解带地守在医院里。
出院后,姑姑的腿脚落下了病根,再也离不开拐杖。
也就是从那时起,李悦的“看望”变成了“照顾”。
为了方便,她在自己本就不宽裕的积蓄里挤出一部分,在姑姑家小区租了一套小房子。
从此,她的生活被切割成了两半。
白天,她是写字楼里一个兢兢业業的普通职员。
下班后,她就变成了姑姑的全职保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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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菜,做饭,洗衣,拖地,陪着聊天解闷,周末还要雷打不动地陪着去医院做理疗。
六年,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就这么过去了。
李悦的三十岁生日,是在给姑姑熬夜排队挂专家号中度过的。
她三年的恋情,也是因为男朋友无法忍受她把所有个人时间都奉献给姑姑而宣告结束。
分手的那个晚上,她一个人坐在出租屋冰冷的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她也想过放弃,想过逃离。
可每当她看到姑姑拄着拐杖,孤零零地站在窗前眺望的背影时,那句“我就她这么一个亲人了”,就像紧箍咒一样,让她心软,让她迈不开腿。
朋友们都说她傻,说她把自己的大好年华,捆绑在了一个孤僻的老人身上。
她只是苦笑着摇头。
这不是傻,这是妈妈留给她的一份责任,一份她无法推卸的亲情。
02
时间是最好的滤镜,也是最残酷的放大镜。
它能滤掉初识的美好,也能放大根深蒂固的性格缺陷。
姑姑张梅的性格,并没有因为李悦六年如一日的照顾而变得柔软。
恰恰相反,或许是因为病痛的折磨和对衰老的恐惧,她变得比以前更加挑剔,更加敏感,甚至可以说,有些刻薄。
她把李悦的付出,当成了一种理所当然。
就像今天这碗汤。
李悦加完班,踩着最后一缕晚霞回到家,连口水都没喝,就一头扎进了厨房。
她记得姑姑念叨过想喝排骨汤,特意绕远路去市场买了最新鲜的筒子骨,小火慢炖了两个小时。
汤色奶白,香气四溢。
她自己累得头晕眼花,只想赶紧吃完饭休息。
可姑姑只是用勺子轻轻抿了一口,眉头就皱了起来。
“汤咸了。”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三座大山,瞬间压垮了李悦所有的疲惫和期待。
她想解释,说自己今天太累了,可能手抖了一下。
可话到嘴边,却被姑姑一句“行了,别解释了”给硬生生堵了回去。
姑姑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拄着拐杖,从她手里拿过汤勺,自己往汤里兑了一些开水。
整个过程,没有再看李悦一眼。
李悦端着饭碗,感觉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难以下咽。
这样的场景,在这六年里,已经上演了无数次。
有时候,是嫌弃她做的饭菜太油腻,有时候,是抱怨她买的水果不新鲜。
有一次,李悦下班路上堵车,比平时晚了二十分钟到家。
一进门,就看到姑姑黑着脸坐在沙发上。
“还知道回来啊?我还以为你死在路上了。”
“公司里就你最忙?我看就是你没时间观念!”
尖酸的指责,让李悦的委屈瞬间涌上眼眶。
她连日加班,身体本就疲惫,堵在路上她比谁都心急。
她不是不想辩解,可她知道,任何解释在姑姑眼里,都是借口。
最让她无法忍受的,是姑姑对她个人生活的干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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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李悦好不容易攒了点钱,给自己买了一条心仪已久的连衣裙,想穿着去参加大学同学的婚礼。
她兴冲冲地在姑姑面前试穿。
姑姑只是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嘴角一撇,冷冷地说:“三十多岁的人了,还穿得花里胡哨的,能当饭吃?”
“有这个闲钱,不知道攒起来?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那一瞬间,李悦感觉自己不是她的亲侄女,而是一个需要被时时刻刻敲打提点的下属。
她默默地脱下裙子,塞进了衣柜的最深处,再也没穿过一次。
日复一日的压抑和劳累,让李悦的神经绷得越来越紧。
她开始失眠,大把大把地掉头发。
镜子里的那张脸,憔悴,黯淡,没有一丝属于三十五岁女人的光彩。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困在蛛网上的飞蛾,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了这张以“亲情”和“责任”为名编织的大网。
周围的闲言碎语更是让她备受煎熬。
小区里的邻居们,见了她总是两种态度。
一些大爷大妈会夸她:“小李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现在这样的年轻人不多了。”
而另一些人,则会在她背后窃窃私语。
“你看她,天天守着这个老太太,图啥?还不是图这套房子。”
“她姑姑没孩子,以后这房子和钱,不都是她的?”
每当听到这些话,李悦都觉得心如刀割。
天地良心,她照顾姑姑,只是因为母亲临终的嘱托,只是因为那份割舍不掉的血脉亲情。
她从未觊觎过姑姑的任何东西。
可这些话,她又能向谁去解释呢?
她累了,真的累了。
这种累,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理上的。
是一种付出得不到认可,真心换不来理解的,深深的无力感。
她无数次在深夜里问自己,这样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03
那个周日的下午,阳光很好。
金色的光线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静。
姑姑有午睡的习惯,这个时间,她房间里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李悦轻手轻脚地做完家务,准备打扫书房。
姑姑的书房,是这个家里最有她个人风格的地方。
一整面墙的书柜,塞满了各种文史哲类的书籍,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股旧书和墨水的混合气息。
李悦拿着抹布,仔细地擦拭着书柜的顶层。
为了够到高处,她踩上了一张小板凳。
就在她移动一本厚重的辞海时,身体不小心晃了一下,胳膊肘碰到了旁边的一个上了锁的红木小抽屉。
只听“当啷”一声脆响。
一把小巧的,带着铜锈的钥匙,从抽屉的顶上滑了下来,掉在了地板上。
李悦愣了一下。
这个抽屉,她印象中一直都是锁着的。
她每次打扫,都只是擦擦表面的灰尘。
她从来不好奇里面有什么,那是姑姑的隐私。
可今天,这把钥匙就这么戏剧性地出现在了她的脚边。
她下了板凳,弯腰捡起那把冰凉的钥匙。
一个念头,像一颗失控的种子,在她心里疯狂地滋生。
打开它。
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
不,不能这样,这是不道德的。
另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告诫她。
可是……这六年来,我付出了所有,像个外人一样被呼来喝去,我连知道一点秘密的资格都没有吗?
内心的委屈和压抑,像潮水一般涌了上来。
鬼使神差地,她拿着钥匙,对准了那个小小的锁孔。
她的手在微微发抖,心脏“怦怦”地跳着,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钥匙插了进去,轻轻一拧。
“咔哒”。
锁开了。
李悦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做贼一般,紧张地回头看了一眼姑姑的房门。
房间里依旧安静。
她拉开了那个尘封已久的抽屉。
抽屉里并没有什么金银珠宝。
只有一沓泛黄的旧照片,和几封信。
照片上,是年轻时的姑姑和妈妈。
她们梳着一样的麻花辫,穿着那个年代特有的碎花衬衫,笑得灿烂又明媚。
李悦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柔软地触碰了一下。
原来那个刻薄要强的姑姑,也曾有过这样无忧无虑的青春。
她拿起照片,想仔细看看。
照片下面,压着一个牛皮纸袋。
纸袋已经有些年头了,边角都磨得起了毛。
上面用钢笔,写着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我的遗嘱”。
这四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李悦。
她的呼吸一滞,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遗嘱?
姑姑竟然已经立好了遗嘱?
她本能地想把抽屉关上,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可她的手,却像被磁铁吸住了一样,怎么也挪不开。
长久以来的疲惫、委堵、不甘,以及对未来的迷茫,在这一刻,都化作了一种难以抗拒的冲动。
她想知道。
她迫切地想知道,在姑姑的心里,自己究竟算什么。
她这六年的青春,这六年的付出,在姑姑生命的终点,会被如何定义。
最终,理智被情感彻底击溃。
李悦颤抖着手,拿起了那个牛皮纸袋。
04
牛皮纸袋很轻,但李悦觉得它重逾千斤。
她的指尖冰凉,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撕开了封口。
里面是一份打印出来的文件,整整齐齐地订在一起,透着一股法律文书特有的冰冷和严谨。
李悦的心跳得像擂鼓一样,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她靠在书桌上,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一字一句地开始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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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嘱的开头,是一些格式化的法律条文和个人信息确认,写明了立遗嘱人是张梅,神智清醒,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
李悦的目光,跳过了这些,直接落在了最关键的财产处置部分。
她的眼睛,像雷达一样,在密密麻麻的文字里疯狂地搜索着自己的名字。
然后,她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