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师傅，您慢点，这箱是书，沉。”
李波一边指挥着搬家师傅，一边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热汗。
新家的视野确实不错，从阳台望出去，楼下的小花园尽收眼底，绿意盎然。
他和妻子陈静为了这套房子，几乎掏空了半辈子积蓄，又背上了三十年的沉重房贷，但看到儿子小远在新客厅里兴奋地跑来跑去，觉得一切都值了。
正盘算着晚上要不要出去搓一顿庆祝一下，楼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看起来三十出头的男人走了出来。
男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身形消瘦，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得厉害，整个人像是被生活抽干了精气神。
李波的妻子陈静是个热心肠，见状立刻笑着想主动打个招呼：“您好，我们是新搬来楼上的1202，以后就是邻居了，多关照啊。”
那男人却像是压根没听见，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面无表情地提着一袋垃圾，径直从他们身边走过，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楼道的阴影里。
那袋垃圾里，似乎有不少用过的药瓶，发出了轻微的碰撞声。
“哎，这人怎么回事啊？也太没礼貌了。”陈静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有些尴尬。
“算了算了，”李波拉了拉她的胳膊，“可能人家正好有急事，或者心情不好吧。远亲不如近邻，以后住久了，总有机会认识的。”
陈静点了点头，没再多想。搬家的喜悦很快冲淡了这点小插曲。
01.
李波和陈静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中年夫妻。
李波在一家私企做着不好不坏的中层管理，陈静在事业单位拿着不咸不淡的固定工资。儿子李远，上小学四年级，聪明伶俐，是夫妻俩最大的骄傲和希望。
在这个不好不坏的二线城市里，他们就像千千万万个家庭一样，为了碎银几两，为了孩子的前程，努力地生活着。
换到“锦绣家园”这套三居室，是他们现阶段能为这个家做出的最大努力。
入住没几天，陈静就被5楼的张阿姨拉进了小区的业主微信群。群名叫“锦绣家园和谐一家亲”，里面有三百多号人，每天信息都响个不停。
群主是物业的王经理，一个四十多岁、微胖的中年男人，口头禅是“大家稍安勿躁”、“我来协调一下”，是个典型的老好人。
群里最活跃的，当属把陈静拉进群的张阿姨，退休在家，是小区里有名的“消息通”和“社交达人”，上到小区门口的菜价，下到谁家夫妻吵架，就没有她不知道的。
此外，还有一个叫“硬汉老赵”的业主，住在10楼，头像是一只肌肉胳膊，脾气火爆，说话直接，经常在群里为停车位、垃圾分类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跟人吵得面红耳赤。
李波对这些邻里八卦不感兴趣，只是偶尔在陈静看手机时，扫上几眼，觉得这种充满烟火气的生活，真实又安稳。
他们住在12楼，1202。楼下1102，就是那天他们搬家时遇到的那个冷漠邻居的家。
搬进来快一个月了，李波和陈静再也没跟1102的这家人打过照面。
陈静倒是偶尔能在电梯里碰到那个女主人，一个看起来很年轻、但总是低着头、沉默寡言的女人。
好几次陈静想笑着点点头，对方都像是没看见一样，眼神空洞地盯着电梯地面，浑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这1102也真是奇怪。”晚饭时，陈静忍不住又跟李波抱怨起来，“一家三口，就没见过他们带孩子下楼玩过。窗帘也总是拉得严严实实，跟住在山洞里一样。你说，这得是多不爱跟人打交道啊？”
“兴许是人家性格内向，不喜欢热闹吧。”李波给儿子夹了块排骨，“管他们呢，咱们过好咱们的日子就行。对了，小远，你明天奥数班的作业写完了吗？”
他熟练地转移了话题，将妻子的注意力拉回到了自己家的生活重心上。
那时候的他，还坚定地秉持着“各家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都市生存法则。
02.
变故，是从一阵断断续续的、像是小猫一样微弱的哭声开始的。
那天深夜，李波起夜上厕所，隐隐约约听到一阵孩子的哭声。声音很轻，是从楼下传来的，尖锐、凄厉，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像一根细细的针，扎进人的耳朵里。
他回到卧室，陈静也被吵醒了，正迷迷糊糊地翻身。
“听见没？好像有孩子在哭。”李波轻声说。
“嗯……听见了。”陈静嘟囔道，“应该是1102的吧，小孩子嘛，哭闹也正常，可能是哪里不舒服了，或者做噩梦了。”
他们都是过来人，知道带孩子的辛苦，起初并没太当回事。
他们以为这只是偶然。
可从那天起，这孩子的哭声，就像一个永远不会停歇的诅咒，每晚准时在深夜响起。
哭声不再微弱，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凄惨。
有时候是十一二点，夜生活刚结束的时候；有时候是凌晨两三点，人睡得最沉的时候。
哭声持续不断，时而高亢尖锐，撕心裂肺；时而呜咽啜泣，如泣如诉，像是承受着巨大的、无法言说的痛苦。
李波和陈静的睡眠质量直线下降。陈静开始有神经衰弱的迹象，一点点动静就能惊醒。李波白天在公司开会，有好几次都差点打起瞌睡，被老板狠狠瞪了好几眼。
“不行，我真是受不了了！再这么下去，我非得去看精神科不可！”又一个被哭声折磨的失眠夜晚，陈静烦躁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抓着自己的头发，“这孩子到底怎么了？就算是生病，也不能天天晚上这么哭吧？嗓子不疼吗？他家大人难道是聋子吗？就不管管？”
“明天……要不我下去找他们谈谈？”李波也被吵得心烦意乱，他觉得自己眼角的皱纹都深了好几条。
“怎么谈啊？”陈静叹了口气，语气又软了下来，“你看看人家那样子，像是能跟你好好沟通的吗？冒然下去说，肯定得吵起来。万一……万一人家孩子真是有什么治不好的病，咱们这么一去，不是在人伤口上撒盐吗？”
李波也觉得有道理，只好作罢。
“再忍忍吧，也许……也许过几天就好了。”这句话，连他自己说出来，都觉得没什么底气。
然而，几天过去，情况并没有好转，反而愈演愈烈。
那孩子的哭声，仿佛成了这栋楼所有住户共同的噩梦。
终于，那个看似和谐的业主微信群里，有人忍不住了。
03.
最先在群里发声的，不是脾气火爆的老赵，而是心思细腻的5楼张阿姨。
那天凌晨一点，孩子的哭声再次响彻整栋楼，还夹杂着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
5楼张阿姨：【这么晚了，大家睡了没？你们有没有听到，好像又是11楼那孩子在哭？哭得我心里发慌哦。】
她这一句，像是往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瞬间炸出了好几个被吵得睡不着的“夜猫子”。
9楼小李：【张阿姨您也听到了啊！我正想说呢！就是1102他们家的！吵得我脑仁都疼！今天好像还摔东西了！】
7楼王姐：【是啊是啊，我听得真真的，好像是玻璃杯碎了的声音。这家人到底怎么回事啊？孩子哭成这样也不管，还摔东西，不会是在家暴吧？】
“家暴”两个字，瞬间让群里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硬汉老趙：【@7楼王姐，你别瞎说！不过这家人确实有问题！生病就去看医生！在家里折磨邻居算怎么回事？！他家大人是死的吗？@物业王经理，你出来说句话！】
物业王经理见状，赶紧出来打圆场，熟练地发了一串抱拳的表情：【@硬汉老赵，赵哥消消气，大家也别激动。孩子哭闹也是常有的事，咱们多点理解。这样，我艾特一下1102的业主。@1102王磊，王先生，您在吗？孩子是不是不舒服？如果需要帮忙的话，您随时在群里说一声，咱们邻里之间能帮一定帮。】
王经理艾特了1102的户主王磊。
但是，群里一片寂静。那个名叫王磊的人，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他的头像，是灰色的，仿佛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幽灵。
“这家人也太没素质了。”陈静看着手机屏幕，气愤地对李波说，“全楼的人都在说他，他连个屁都不放，装死呢！”
李波也皱起了眉头，披了件衣服走到阳台，想听得更清楚一些。哭声的确是从正下方传来，中间还隐约夹杂着男人压抑的、痛苦的嘶吼，和女人绝望的啜泣。
这绝对不正常。
李波的心里，第一次升起了一丝不安。
第二天，物业的王经理亲自上门去1102调解，结果，和预想的一样，吃了闭门羹。
“我敲了半天门，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王经理在群里无奈地回复，还附上了一张贴在1102门上的温馨提示的照片，“打电话也没人接。我已经把情况写在纸上贴在他们家门上了，希望他们能看到吧。”
王经理的做法，显然没起到任何作用。
当天晚上，孩子的哭声，依旧准时响起，甚至比前几天来得更早，声音也更大了。
这一次，群里的怨气，彻底压不住了。
之前还说着“多点理解”的邻居，也开始抱怨起来。
【这家人真是一点公德心都没有！我们家老人心脏不好，天天被他家孩子吓得睡不着觉！】
住在1101，和王磊家一墙之隔的邻居更是苦不堪言：【我快精神衰弱了！我明天就报警！这绝对有问题！正常孩子不可能这么哭的！这肯定是虐待儿童！】
报警。
当这两个字第二次出现在群里时，所有人都沉默了。
事情，似乎正在朝着一个不可控制的、更加危险的方向发展。
04.
矛盾的彻底爆发，是在一个湿冷的周五的晚上。
那天，李波的儿子小远因为第二天要参加全市的奥数竞赛，早早就上床睡了。李波和陈静也轻手轻脚，连电视都没敢开，生怕打扰到孩子。
可刚到十一点，楼下那熟悉的、魔咒般的哭声，又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
而且，今晚的哭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凄厉，都要持久，中间还夹杂着成年男人绝望的、野兽般的嘶吼。
小远被瞬间惊醒，吓得从床上坐了起来。
“爸，妈，楼下……楼下在干什么？我害怕。”小远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陈静赶紧过去抱住儿子，又是安抚又是拍背。李波的火气“蹭”地一下就蹿到了天灵盖。
是可忍，孰不可忍！
陈静把儿子哄睡着后，也彻底爆发了。她拿出手机，第一次在业主群里发了言，而且是带着前所未有的怒气。
1202陈静：【1102的！你们到底还有完没完？！你们家孩子是宝贝，我们家孩子就不是了吗？！明天孩子要去参加全市的比赛，被你们吵得根本睡不着！你们还有一点公德心吗？！】
她的语气，比之前任何人的都要严厉。
她这条信息，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倒进了一大瓢凉水，整个群瞬间就炸了。
硬汉老赵：【@1202陈静，弟妹，说得好！跟这种人就不能客气！我忍他们很久了！】
9楼小李：【就是！我今天白天还看到那个男的出门了，去药店买了一大包东西，看着跟个鬼一样，阴气沉沉的，吓死人了。】
5楼张阿姨：【造孽哦！这孩子摊上这种父母，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这么哭下去，孩子不得哭死啊！】
群里的言辞越来越激烈，从一开始的抱怨，演变成了对1102那家人的口诛笔伐。
【这种人不配当父母！】
【建议报警，让警察上门去看看，别是真的在虐待孩子，到时候出了事我们全楼都有责任！】
【@物业王经理，你到底管不管了？再不管我们明天就集体去物业公司找你！不交物业费了！】
物业王经理被艾特得焦头烂额，只能一遍遍地发着【我们再去协调】、【大家冷静一下】的无用信息，但根本没人理他。
李波看着群里那些充满戾气的发言，心里也觉得有些不舒服。
虽然1102这家人确实过分，但大家这样在网络上对他们进行“群体审判”，是不是也有些过了？
可他还没来得及劝说，更激烈的一幕发生了。
住在1101的那个邻居，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壮汉，突然在群里发了一段视频。
视频里，是他家正对着1102墙壁的卧室画面。他赤着上身，手里拿着一个巨大的橡胶锤，开始一下又一下地，疯狂地敲击着墙壁，发出“咚！咚！咚！”的闷响。
他一边敲，一边用尽全身力气破口大骂：
“哭！哭！哭！天天哭丧呢？！老子让你哭！让你哭！再哭老子就上门去弄死你！弄死你们全家！”
视频里，男人粗暴的骂声和沉重的敲墙声，与隔壁传来的、孩子那已经变得嘶哑凄厉的哭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恐怖交响。
整个业主群，都被这段充满暴力的视频给震住了。
所有人都没想到，矛盾，竟然会以这种方式，被彻底激化到这个地步。
05.
1101邻居的暴力行为，像是一根被扔进火药桶的导火索，让整栋楼的气氛都变得紧张而诡异。
孩子的哭声，在巨大的敲墙声和咒骂声中，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变得更加声嘶力竭，仿佛是在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进行哀嚎。
业主群里，短暂的沉默之后，爆发了更激烈的争吵。
一部分人支持1101，觉得他是“以暴制暴”，干得漂亮。
另一部分人则觉得他行为过激，是在激化矛盾，万一出事了谁负责？
就在群里吵得不可开交，几乎要约架的时候，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ID，突然冒了出来。
1102王磊。
那个从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默的、神秘的户主。
他没有发任何文字，也没有反驳任何人的咒骂。
他只是甩出来一张照片。
照片的画面，是在一个光线昏暗的房间里。一张小小的、铺着蓝色床单的婴儿床上，躺着一个孩子。
孩子穿着白色的睡衣，安静地躺着，眼睛紧紧地闭着。他的脸蛋和嘴唇，都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白色，在手机微弱的光线下，看起来……异常的安静，安静得让人心慌。
照片的下方，王磊配上了一行冰冷的、没有任何感情的文字。
【不会再吵了。】
这张照片，这行文字，像一颗瞬间引爆的核弹，让整个微信群，在一秒钟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所有刚才还在激烈争吵、谩骂、叫嚣的人，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掐住了脖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那张照片，那行文字，组合在一起，传递出的信息，让每一个看到的人，都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沿着脊椎，直冲天灵盖。
“他……他这是什么意思？”陈静的声音都在发抖，手机差点从手里滑下去，屏幕的光照得她脸色惨白。
李波也感觉自己的后背，瞬间就被一层冰冷的冷汗浸湿了。
他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里孩子那过分安静的睡颜，一种巨大的、不祥的预感，像一只巨手，攫住了他的心脏。
群里，寂静了足足有两分钟。
然后，物业王经理用一种颤抖的、变了调的语气，发了一条信息：【@1102王磊，王先生，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孩子……孩子怎么了？你别做傻事啊！】
没有人回答。
那个名叫“1102王磊”的头像，在发出那张照片后，就再也没有亮起过。
“天啊……他不会……”5楼的张阿姨发了几个惊恐的表情符号。
“报警！快报警啊！”
“我的妈呀，不会真的出人命了吧！”
群里彻底乱了套，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
“李……李波……”陈静哆哆嗦嗦地抓住丈夫的胳膊，牙齿都在打颤，“他……他不会真的……因为我们都在骂他，一气之下……把孩子……”
她不敢再说下去，后面的话，太过恐怖。
李波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困难了。
“要……要不，我们下去……看看？”陈静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她既害怕，又觉得不能坐视不理。
李波也很犹豫。下去？万一……万一那个人真的精神失常了，手里拿着凶器，他们下去不是送死吗？
就在这时——
“砰！砰！砰！”
一阵巨大而急促的、仿佛要将门板拆掉的砸门声，突然从他们家门口响起！
那力道之大，让整个防盗门都在嗡嗡作响！
李波和陈静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魂飞魄散，两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连大气都不敢出。
是谁？！
这么晚了，是谁在用这种方式砸他们的门？！
李波壮着胆子，屏住呼吸，一步步地，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挪到了门口。
他趴在猫眼上，小心翼翼地，朝外面看去。
只看了一眼，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