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在枕头边上震动的时候,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窗外的阳光透过米色的窗帘缝隙,在木地板上投下一道窄窄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我以为是儿子建军打来的,他上班的公司离家远,中午总会打个电话问我吃了没,睡了没。我摸索着拿起手机,眯着老花眼凑到跟前,屏幕上赫然显示着一行字,像针一样扎进我眼睛里:儿媳 晓琳,14个未接来电。
我的心猛地一沉,睡意瞬间被驱散得无影无踪,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十四个!不是一个两个,是整整十四个!我活了六十七年,除了老伴儿当年住院病危,从没见过这么密集的未接电话。出事了,一定是出大事了!是孙子豆豆在幼儿园磕了碰了?还是晓琳自己出了什么意外?
我手忙脚乱地解锁手机,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好几次都按错了密码。好不容易打开通话记录,那一片刺眼的红色未接标记,看得我心惊肉跳。我赶紧回拨过去,听筒里却传来一阵忙音,一遍,两遍,都是如此。我的心跳得像擂鼓,咚咚咚地撞击着胸膛,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我立刻又给儿子建军打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背景音嘈杂,似乎是在开会。
“爸,怎么了?”建军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耐烦。
“建军啊!晓琳呢?她给我打了十几个电话我没接到,回过去又是忙音,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豆豆还好吗?”我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整个人像是被架在火上烤。
“没事啊,爸,你别自己吓自己。”建军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哦,晓琳上午说要去给豆豆开家长会,可能有什么急事找你吧。她现在估计在会上,手机静音了。没事的,真有事她会打给我的。你别急,我开完会就回去。”
说完,他匆匆挂了电话。我握着手机,愣在床边,建军的话像一盆凉水,把我从头浇到脚。没事?没事会打十四个电话吗?我这个当爹的,在他眼里就这么爱大惊小怪吗?我心里堵得慌,却又无处发泄。客厅里静悄悄的,只有墙上的石英钟在滴答作响,每一下都像敲在我的心上。
我叫周国栋,一个从县城退休的老头。老伴儿走得早,我一个人把建军拉扯大,供他读完大学,看着他在这个一线大城市扎了根,娶了媳妇,生了孙子。去年,晓琳说她工作忙,豆豆上幼儿园需要人接送,让我来城里帮忙。我几乎是连夜收拾了行李,把老家的房子一锁,就兴高采烈地来了。我觉得自己这辈子最大的任务,就是为儿子服务,只要他们需要,我这把老骨头随时都能派上用场。
刚来的时候,一切都很好。晓琳是个体面的城里姑娘,对我客客气气,一口一个“爸”。建军也孝顺,给我买新衣服,带我下馆子。我每天的生活就是接送豆豆,做做饭,收拾收拾屋子。我觉得自己活得有价值,心里是踏实的。可时间长了,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隔阂,就像这城市里的雾霾,悄无声息地渗透了进来。
晓琳不喜欢我做的菜,嫌油大味重,但她从来不明说,只是每次都吃得很少,然后晚上自己悄悄点外卖。她不喜欢我把洗过的衣服晾在阳台上,说影响采光,非要用那个嗡嗡响的烘干机。她更不喜欢我跟小区里的老头老太太聊天,说他们爱传闲话,没素质。我感觉自己像个被圈养起来的动物,住在一个精致的笼子里,吃喝不愁,却失去了所有的自由和熟悉感。
我努力去适应,学着用电饭煲预约煮粥,学着把垃圾分类,学着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保持沉默。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小心,足够顺从,就能融入这个家。可今天这十四个未接电话,像十四记响亮的耳光,把我打醒了。
我坐立不安地在客厅里踱步,脑子里胡思乱想着各种可能性。直到下午四点,门锁响了,晓琳带着豆豆回来了。我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赶紧迎上去。
“晓琳,你上午给我打电话了?我……我睡着了,没听见。”我小心翼翼地解释,声音干涩。
晓琳正在给豆豆换鞋,她头也没抬,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哦,没事了。”
“到底是什么事啊?那么急,打了那么多电话,吓我一跳。”我追问道,我需要一个解释,一个能让我心里踏实的解释。
她终于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没有责备,也没有关心,只有一种淡淡的疏离和疲惫。“没什么大事,就是家长会上老师临时要一份豆豆的体检报告复印件,我出门忘带了,想让你在家里找找给我送过去。后来找同事借了一份电子档,解决了。”
她说完,就拉着豆豆去洗手了,仿佛这件事已经翻篇了,不值得再多说一个字。我僵在原地,心一点点地往下沉。原来,只是为了一份复印件。这十四个电话,不是因为天塌下来了,而是因为她需要我的时候,我恰好“失联”了。我能想象到她当时在学校门口,一遍遍拨打我的电话,无人接听时那种焦灼和恼怒。在她眼里,我这个公公,最重要的功能,或许就是一个随时待命的后勤兵。
晚饭的气氛异常沉闷。我做了晓琳爱吃的糖醋排骨,她却没怎么动筷子。建军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又给晓琳夹菜,笨拙地想缓和气氛。
“爸,你今天午觉睡得挺沉啊,我打电话你都没听见。”建军笑着说,想把这件事当个玩笑揭过去。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晓琳就放下了筷子,用餐巾纸擦了擦嘴,淡淡地说:“爸年纪大了,觉少,好不容易睡个午觉是该睡沉点。”
这话听起来像是体谅,可我却品出了一丝别的味道。我不是觉少,我是夜里想事情多,经常失眠,所以白天总犯困。我看着她,这个和我儿子同床共枕的女人,这个我孙子的母亲,我忽然觉得她那么陌生。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是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那十四个未接电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我不是气她因为这点小事打那么多电话,也不是怨她没有体谅我午睡。我难过的是,我在这个家里,存在的意义似乎只剩下“有用”这两个字。当我“没用”的时候,哪怕只是短短一个午觉的时间,就会造成别人的麻烦,引来别人的不快。
半夜,我口渴得厉害,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想去客厅倒杯水。刚走到客厅,就听见主卧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晓琳压低了的声音,像是在打电话。我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脚步,屏住了呼吸。
“妈,我真的快受不了了……对,就今天,一份文件而已,我打了十四个电话,他睡得跟什么似的,根本叫不醒。你说我请他来是干嘛的?不就是为了搭把手吗?结果呢?关键时刻一点用都派不上。我跟建军说,要不还是请个阿姨吧,花点钱省心。建军又不同意,说他爸一个人在老家孤单,伤他自尊心。”
“他在这里,我感觉自己像在伺候两代人。豆豆要我管,他也要我操心。吃饭的口味,生活习惯,样样都得迁就他。我白天上班累得要死,回来还得看他脸色,生怕哪句话说错了让他不高兴。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晓琳的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疲惫,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地扎进我的心脏。原来,我的到来,对她来说不是帮助,而是一种负担。我的小心翼翼,在她看来是需要看脸色。我的存在,让她觉得像在伺候人。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为儿子分忧,却没想到,我成了他们夫妻之间新的矛盾。
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踉跄着退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黑暗中,我仿佛能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我想起刚来时,建军对我说:“爸,您来了,我们这个家才算完整了。”可晓琳的话让我明白,这个家或许因为我的到来,反而变得不再完整,充满了裂痕。
我这一辈子,没求过什么,就希望儿子能过得好。我以为我倾尽所有,就能换来他的幸福。可现在我才发现,时代变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也变了。不是你对他好,他就能全盘接受的。两代人,就像两棵生长在不同土地上的树,即便硬要移植在一起,根系也无法真正交融。强求的结果,只会让彼此都水土不服,慢慢枯萎。
我想通了。
建军夹在我和晓琳中间,才是最痛苦的人。一边是养育自己的老父亲,一边是相伴一生的妻子。他想两全,结果只会两难。我不能再让他为难了。我的爱,不应该是他的枷锁。
天还没亮,我就起来了。我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晨光,开始收拾我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东西,一个用了几十年的帆布旅行包,几件换洗的衣服,一个装着老伴儿照片的相框,还有一本我平时爱看的旧书。我把建军给我买的那些新衣服、新鞋子,都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了衣柜里。这些东西不属于我,它们属于这个城市,属于这个我无法融入的家。
我从钱包里拿出建军上次塞给我的两千块钱,只留下三百坐车的路费,剩下的用一张报纸包好,压在了客厅的茶几上。我怕他们醒来看见我不在会着急,想了想,又找了张纸,颤抖着写下一行字:建军,晓琳,爸想老家的朋友们了,回去住一阵子。勿念。
写完,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滴在纸上,晕开了一小片墨迹。我赶紧擦干眼泪,把纸条放在钱的旁边。
做完这一切,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住了近一年的房子。客厅里还摆着豆豆的玩具,墙上挂着他们一家三口的结婚照,晓琳笑得那么甜,建军看着她,满眼都是爱意。真好,这才是这个家本来的样子。没有我,或许会更好。
我轻轻地带上门,门锁发出微弱的“咔哒”一声,像是我和这里的一切,做了一个彻底的告别。
清晨五点的城市还在沉睡,马路上空空荡荡,只有清洁工在默默地扫着落叶。天边泛起了一抹鱼肚白,空气清冷,吸进肺里带着一丝凉意。我背着我的旧帆-布包,孤身一人走在陌生的大街上。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心里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释然。
我不是被赶走的,是我自己选择离开的。离开,不是因为不爱,恰恰是因为太爱了。爱我的儿子,所以我不想他为难;也试着去理解那个叫我“爸”却无法亲近的儿媳,她也有她的不易。我这棵老树,还是应该回到属于我自己的那片土地上,才能自在地生长。
我走到路边,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火车站。”
车子发动,汇入了城市逐渐苏醒的车流。我回头望去,那栋高耸的居民楼在晨光中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知道,我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但我也知道,从今天起,我的儿子和他的家,会因为我的离开,而获得一种新的安宁。这就够了。我的心很痛,但也很满。人老了,最大的体面,或许就是懂得如何有尊严地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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