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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来,全球地表温度屡创新高,夏季高温热浪、强降水、干旱和台风等极端天气事件愈发频繁。根据联合国第二次人民气候投票结论,全球有七成民众希望自己的国家尽快转向清洁能源,以应对气候危机。
国际谈判桌上,“phase out fossil fuel(逐步淘汰化石燃料)”已成为被频繁提起的目标——如何在有限的时间里转向可再生能源,如何让人类文明脱离对煤、石油与天然气的依赖,成为全球共同的课题。
与此同时,北极作为受气候变化影响最直接的区域,极地煤炭小镇的能源转型进程及后续亦成为讨论和关注的焦点。
朗伊尔城,是地球最北的人类聚居地,也是挪威最后一批仍在运转的煤矿所在地之一。2025 年夏天,在北纬 78 度的极昼之地,朗伊尔城的七号矿洞被正式关闭,在此燃烧了一个多世纪的化石火焰终于熄灭。
依蔓的作品《在朗伊尔城的煤矿里行走,我穿过 6000 万年前的古森林》,在气候行动者 2025——“再生”创作征选项目的支持下,以一座即将关停的极地煤矿为切入点,带我们进入一处被历史与地质时间层层包裹的空间。她在废弃矿道中行走,抚摸 6000 万年前的煤层,注视即将关闭的矿井,聆听矿工们的失落与不舍,和供养人类在极北之地生存的煤炭第一次见面,也最后一次告别。
气候危机的时代里,我们需要新的叙述的启发,来重新想象人与自然、地球、能源的关系。这也是单读与世界自然基金会(WWF)连续三年共同发起气候行动者——“再生”创作征选的初衷。而透过依蔓的文字,我们不仅在那些闪闪发亮的黑色煤块中,识别出 6000 万年前的古森林,并为地球之母的慷慨而赞叹,也看到了危机之下人类能源转型成功的确凿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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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朗伊尔城的煤矿里行走,我穿过 6000 万年前的古森林
作者/摄影:依蔓
落地朗伊尔城三个小时后,我立刻晕晕乎乎钻进一座被废弃的煤矿矿洞。
这座矿洞位于朗伊尔场机场一侧的山脉中,距离地面 150 米高,从山体上的一处洞口进入。如果没有人工光源,四面尽是黑。三十多个小时辗转飞行、几乎没怎么入睡的疲惫,与抵达极北之地的兴奋搅在一起,让人在矿洞里产生一切并不真切的恍惚。
北纬 78 度。我所在的位置是隶属挪威的斯瓦尔巴群岛的行政中心,朗伊尔城,从挪威首都奥斯陆还要继续向北飞 3 个小时才能抵达——距离北极点只有 1300 公里。如果有陆地连通,以每小时 100 公里的时速开,只需十几个小时我就能抵达地球的最北端。这里比北极圈所在的纬度 66°34' 还要更北,每年有四个月的时间处于极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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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伊尔城
彼时正值七月,盛夏,太阳整日都在头顶,不会掉入地平线之下。但到底是北境,盛夏的最高气温也不超过 10 度,要穿薄羽绒。风烈,要穿冲锋衣。
外面的世界是明亮极昼,而我却一头扎入与之完全相反的黑暗世界,即将在这座废弃漆黑矿洞中度过一整个下午。矿洞里的空气干燥、冷冽,气温零度左右,比外面低得多,我哆哆嗦嗦攥紧拳头,把手缩进袖口里保暖,跟随向导沿人类在永久冻土层里凿开的矿道行走,头灯在人前几米处的地面打出边界模糊的小小光区。
事实上,应该几乎没有游客会将探访一座废弃矿洞,作为来到朗伊尔城的第一行程。大部分访客搭乘飞机或邮轮来到这座人类最北定居点,是为了获得独特的极地旅行或探险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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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伊尔城的边界,设有北极熊警戒标识
官方旅行指南网站 Visit Svalbard 上如此介绍:
“我们这些有幸生活在北纬 78 度的人,仿佛生活在梦中——一个真实存在的北极童话。在这片被苔原、裸露的山脉、冰川、极端的光照变化与充满惊喜的动物世界所主宰的土地上,我们的日常生活本身就像一种奇遇,世上几乎没有其他地方可以与之相比。我们热爱在斯瓦尔巴的生活,甚至无法想象还有比这里更好的居所。我们称这种感觉为'极地之蛊'(the Polar bug)——它意味着:一旦你踏上这片土地,就会生出一种不断想要回来的渴望。”
人们自愿沾染“极地之蛊”,来到此地,夏季乘坐邮轮去看峡湾、冰川,偶遇北极熊、海象、海豹;冬天追变幻莫测的极光,乘坐哈士奇雪橇在雪地上飞驰。官方指南列出的活动推荐多达 19 项,包含 ATV Safari(全地形车野外探险)、邮轮旅行、登山、皮划艇、冰洞探险、滑雪……矿洞参观排在最后一位。
但如果没有矿洞,朗伊尔城这座小镇,原本根本不会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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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瓦尔巴群岛的冰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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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矿工小屋窗外的山景
朗伊尔城,一座百年历史的煤矿小镇
到访朗伊尔城前几个月,我意外查到一则新闻,挪威政府决定在 2025 年夏天,正式关闭朗伊尔城的最后一座煤矿,结束世界最北人类定居点的百年煤矿开采历史。
这则新闻实在让人好奇。矿业工作本身危险繁重,人类怎么会在如此靠近北极点、拥有极昼极夜和极端气候的地方开采煤矿,并且还延续了百年之久?因为煤矿,人类是如何与一片土地建立联系,并在它之上生存的呢?
我顺着斯瓦尔巴群岛的发现史,爬梳人类在朗伊尔城的煤炭开采史。
1596 年,荷兰探险家 Willem Barentsz 在寻找通往中国的新航线的途中,意外发现斯瓦尔巴群岛。此后数百年间,造访斯瓦尔巴群岛的多是捕鲸猎 人,以及捕杀北极熊、北极狐、海豹的猎人。这座群岛历史上从未有过人类聚落,直至煤炭资源被发现有开采价值。
1899 年,来自挪威特罗姆瑟的船长 Søren Zakariassen 在伊斯峡湾(Isfjorden)开采煤炭,并将煤炭样本交给一个叫 Henrik Næss 的特罗姆瑟人。1900 年,Næss 与其他五名来自特隆赫姆伙伴共同成立了特隆赫姆-斯匹次卑尔根煤矿公司,开采朗伊尔城附近的煤矿。
1901 年,美国商人 John Munro Longyear 作为游客来到伊斯峡湾,参观采矿作业,并将煤炭样品送往美国。经过分析,朗伊尔城的煤炭质量不错,于是 Longyear 与其他美国投资者在 1906 年一同成立了北极煤炭公司(Arctic Coal Company),并为矿工建设了采矿社区。朗伊尔城(Longyearbyen)也因这位美国商人而得名。-byen 在挪威语中意为城市、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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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的北极煤炭公司(图源:Store Norske 公司官网)
直到 1916 年,目前的 Store Norske Spitsbergen Kulkompani(大挪威斯瓦尔巴煤矿公司,简称 Store Norske)在奥斯陆的制宪大会上成立,这是一家挪威政府全资持有的国营煤炭开发公司,接管原属于美国商人在朗伊尔城的所有设施。自此之后,Store Norske 公司在朗伊尔城和斯瓦尔巴群岛地区进行煤炭开采,距今已有 109 年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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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 年,Store Norske 的矿工们在新矿井出口处建造煤仓(图源:Store Norske 公司官网)
这是一座因煤而生的小镇。
为什么非要在斯瓦尔巴群岛这么靠近北极、全年气候变化极端的地方开采煤矿?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这里出产的煤炭质量。
向导告诉我们,斯瓦尔巴群岛所开采的煤矿属于高品质烟煤,因其具备的结焦性适合用于炼钢。也正是因为这一特质,原本应在 2023 年关闭的七号矿洞被获准继续运营两年,到 2025 年夏天才正式关闭——为了缓解俄乌战争带来的化石能源危机,过去两年从七号矿洞开采的煤矿全部出口德国,供应一家欧洲企业的工业生产。
这不是朗伊尔城第一次被战争影响。1943 年,二战战火烧到朗伊尔城,德国军队在一次海军突袭中将彼时正在运营的 Gruve 2b 矿洞点燃,起火煤层在山体内部烧了整整 19 年。即使地处极地,交通不便,朗伊尔城仍无法摆脱战争的触手,无论是 82 年前,还是现在。
朗伊尔城的煤矿根据开采先后顺序,按照数字序列进行命名。1906 年由美国商人采掘的第一座矿洞被命名为 Gruve 1a,我参观的废弃矿洞是 Gruve 3(三号矿洞),自 1971 年起开采,1996 年因所在煤层几近采空而被弃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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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三号矿洞的入口向外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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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导在讲解三号矿洞的煤层分区
在朗伊尔城的煤炭开采史上,三号矿洞是能源开采发展历程中的重要转型标记。作为朗伊尔城的最后一座以人力驱动开采的矿洞,它代表着人类以身体力量使用设备,在岩层中掘出煤矿的旧时代。也正是因为三号矿洞之后的所有矿洞都采用半机械或全机械化的煤矿开采作业方式,旧时代的所有机械设备不再能被续用。与其支付高昂的清理及移除成本,Store Norske 索性将三号矿洞的一切都留在原地。
如今访客走入三号矿洞参观,与四五十年前的矿工所见没有太大不同。只是我们不再听见煤炭采掘作业的设备轰鸣声,三号矿洞成为被按下暂停键的时光切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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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三号矿洞内部,和几十年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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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狭窄坑道中,工人需要使用这样的机械挖掘煤矿
距离三号矿洞 20 公里左右的另一座矿洞,也即将被按下停止键。
“七号矿洞原本应该在上周关闭,”向导说,“但因为一些事情耽搁,煤矿下周一才会正式关闭。”参观三号矿洞几天之后的周一,7 月 14 日,Store Norske 公司会正式关闭 Gruve 7(七号矿洞),也是目前正在运营的最后一座矿洞。那时起,不会再有新的煤炭从朗伊尔城的煤层中被掘出。
这座小镇 109 年的煤炭开采史迎来彻底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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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号矿洞的一部分设施
在矿道中行走,穿过 6000 万年前的森林
“现在,我想请你们把头灯和手机屏幕都熄灭。让我们在黑暗中安静地待一会。”向导说。所有人停在原处。
视觉在矿洞深处一无所用,任何一个方向都是黑。听觉变得灵敏,衣物最细微的摩擦声都能被轻松捕捉。兮兮索索。由人制造的细微声响恰恰反衬的是更有压倒性的无声。人类在山体之中凿出一条矿道,但它仍被包裹在延绵数公里的山脉中,那条甬道与它之外庞大得多的山体、土地相比,只是一条微不足道的裂隙。一种有些难以承受的静寂,甚至伴随轻微耳鸣。山体之中是被剧烈压缩的千万年的时间。它们不再有通过声音言语的必要。
那时我们在矿道中已经行走了接近一个小时。褐黑地面是一条用于将煤炭运出矿洞的铁轨,两侧各留出一人通过的宽度,矿道被粗粝的裸露岩层切面包围,顶部由木梁和金属网加固确保不会有石块掉落。头灯在矿道里照出光束,被扰动而扬起漂浮的煤灰、粉尘因此显得格外清楚。人类也参与了对岩层面貌的塑造,因为需要防止因大量极细煤尘弥散在矿道中引发的爆炸,矿工们会定期在矿道中喷洒石灰石粉,稀释覆盖煤尘。
白色石灰石粉末在岩层表面附着,久而久之,岩壁变成“钻石”表面,头灯扫过的岩壁一片银光闪闪。过剩的石灰石粉末至今让在矿道顶部的一些木梁上堆积,像在矿道中未融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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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道中的上梁仍有石灰石粉末
从地质演化上来看,斯瓦尔巴群岛在距今大约 3.6 亿年前的泥盆纪,处于接近赤道的热带-亚热带低纬度地区。此后几亿年时间中,由于板块漂移,斯瓦尔巴群岛所在的大陆逐渐向高纬度移动,接近如今所在的纬度。但即便纬度越来越高,在距今 200-300 万年的第四纪冰期之前,地球的气候也与现在极为不同,湿润温暖,北极地区布满繁茂森林和沼泽。腐落于沼泽的热带森林在地层中经过至少数千万年的复杂变化,被加热、加压、碳化,成为如今的“极地黑金”。在三号矿洞开采的煤炭,形成年代距今大约6000 万年,属于较为“年轻”的煤炭。
朝矿道深处走的路上,向导请我们看两侧裸露的狭长的“极地黑金带”。一些煤层因为高度只有十来厘米,比一个手掌高不出多少,没有开采价值,但却成为观察岩壁地质信息的完美样本。矿道竖直剖开岩壁,露出一层一层差别分明的结构。黑色煤层当然是最显眼的,黑线顺着矿道往前,上方岩壁因为富含某种矿物呈现金铜色。如果这条矿道并未凿空,煤层将从我胸口的高度穿过。如果我的视力能够穿透岩层,我将看见这片薄薄的黑色朝四面八方继续延伸,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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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导身后上方就是一条狭窄的煤层
“看,这片是 6000 万年前的海滩。”向导指着矿道壁上一片浅黄色仿佛泥沙质感的岩层说。那可能是同样由数千万年历史的古海滩或河口沉积层。“你们现在可就站在沙滩上了。”
“这片斜着的岩壁就是证据,证明几千万年前斯瓦尔巴群岛所在的陆地板块和格陵兰板块相撞。”向导走到一片布满倾斜线条的的岩壁前又接着介绍。
矿道让人在其中穿行时获得足够保护,我们幸运地在不同地质年代之间行走,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轻易,重访几千万年前的土地。我们依靠想象力与岩壁对话——这里是 6000 万年前的森林,那里是 6000 万年前的海滩。如果此刻山体倾塌,这一年代包括人类在内的一切物质,是否也会在几千万年之后,被强力挤压坍缩成岩壁之中的薄薄一片?我们会是什么形状,什么颜色?
此刻我目光所触及的那片煤层,像镶嵌在岩面上的黑色溪流,波光粼粼。我只能想象,黑色河面之中,与我对望的是一株古蕨类,一株苏铁树,一棵银杏,或一棵针叶树。
我在被向导允许拾捡煤粒作为纪念的区域,小心翼翼拿起一颗煤块。它和脏完全挂不上边。煤块碎裂的截面平滑,光洁,和被石灰石粉渗透的其他岩壁一样闪闪发亮。它不是一团让人抗拒触碰的钝黑。忍不住把它放在手心,借助头灯的光,不断变化角度观察它奇妙的反光,赞叹它的美。这是我第一次这样近距离仔仔细细看一粒煤。
我们正在穿过 6000 万年前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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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导介绍岩层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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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00 万年形成的煤块,闪闪发亮
即将消失的矿工,仍被存留的矿工文化
小心推开玻璃门,我很不好意思地走进《SVALBARDPOSTEN(斯瓦尔巴邮报)》编辑部。因为名称里有和“邮政”意思有关的 Posten,大约不少人把这里当作可以买到北极熊邮票、盖北极熊邮戳的邮局,他们特地在玻璃上贴上告示:“这里不是邮局!”
一位高个男性从远处的办公区站起来,没有要走近我,或者邀请我进来说话的意思。他迟疑地回应,“呃……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很抱歉打扰,请问,我能不能和你们了解一下,关于本地矿工的消息?”
在朗伊尔城待了几天,我到处打听,没能认识任何一位矿工。煤矿工小屋前台的年轻人们告诉我,朗伊尔城虽然人口不多,但有很多不同的 Bubble(社交泡泡),酒店餐饮的、极地旅行的、在大学做科研的、煤矿工人的……每个 Bubble 里的人都只熟悉自己 Bubble 里的事,Bubble 之间很少有交集。
冒昧闯进《朗伊尔城邮报》编辑部,是我想出的新办法,也是最后的办法。我想有机会和一位矿工真实地面对面聊一聊,如果他是仍在七号矿洞工作的矿工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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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伊尔城主干道上的矿工雕像
“嗯……我们在这里很久很久了,和他们有很好的关系,但我不能把他们的联系方式给你。我建议你最好还是联系 Store Norske 公司。”
“我联系过,但他们完全没有回复我的邮件……”我说。措辞礼貌的邮件石沉大海。
“或者,你直接去他们的办公室?距离码头不远。”高个子男士说。
“好……我会考虑一下这个建议……”我小心退出《斯瓦尔巴邮报》办公室,回到编辑部对面的哈士奇咖啡馆。
再闯进 Store Norske 公司显然不是好主意。我决定就着咖啡馆招牌的姜味巧克力,先借翻译软件的帮助阅读挪威语的最新一期《斯瓦尔巴邮报》。七号矿洞关闭是朗伊尔城在七月的最大新闻,他们用一整期杂志来报道这件事,采访了 56 位仍然在岗的煤矿工人,为他们拍摄工作肖像。几乎就是我无法触及、进入的煤矿工人 Bubble 的全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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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瓦尔巴邮报》2025 年 7 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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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页刊登的煤矿工人
工作辛劳而危险,过去一百多年里,一共有 124 位工人为矿难而离世。矿工之间结下同生共死的情谊,他们在采访中表达对煤炭时代落幕的不舍。
“我们乘坐换班巴士来,看到那些煤仓,心想,它们很快就要空了,然后我
就哽咽了。”
——Haakon Løvli,23 岁,为矿区工作 4 年。
“当七号矿洞永久关闭时我该怎么办,我现在还不知道。”
——Alf Brun,66 岁,为矿区工作 42 年。
“我最好的回忆是开始学习切割的时候。我和 Ishak 进了矿洞,坐在那里,他开始切割,然后把控制器递给我,说,‘给你,试试看。’……采煤工的责任相当重。某种程度上,你成了一个小经理,决定着事情该如何进行,决定煤炭能否出炉。”
——Oliver Holberg,18 岁,为矿区工作 1 年。
“我最美好的采矿记忆一定是那些老家伙还在的时候,Darris、Bjømar 和 Børge 在 Svea 矿区。和他们一起喝咖啡休息,总是会聊天,一刻也不安静。Darris 总是滔滔不绝,我们不停地讨论着各种话题,非常有趣。”
——Ishak Atluev,32 岁。他为七号矿洞最后的日子拍摄了纪实影像和纪录短片。
“当我们知道这里可能会出问题,严重的问题,而且速度非常快时,我们会更加相互照顾。”
——Elias Hagebø,21 岁。矿井关闭后,他希望找到一份和隧道有关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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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hak Atluev 为七号矿洞同事拍摄的照片(图源:Ishak Atluev 的 Facebook 账号)
煤矿工人的社区文化深刻形塑着朗伊尔城。
在朗伊尔城停留的时间,我住在小镇边缘的 Nybyen(the New Town,新城),那里距离购物街和朗伊尔城地方议会所在的小镇中心,步行需要 30 分钟,是二战后新建的煤矿工人社区。我所居住的煤矿工小屋也是由原本的矿工宿舍改建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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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1980 年代的矿区新城 Nyby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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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的煤矿工小屋内部,被改造成公共休息区和餐厅
包括煤矿工小屋在内的大部分朗伊尔城公共空间,譬如图书馆、艺术馆、博物馆,都有一条被矿工生活塑造的规则——进入室内必须脱鞋。起初这条规则是为了避免矿工将煤灰、尘土带入室内,至今仍然被严格遵守。我很喜欢这条规则。只穿袜子进入室内,更容易感知得到地板或地毯的质感,粗糙还是平滑,稍有倾斜还是有凹陷或凸起。不知是不是这条规则的魔力,煤矿工小屋的餐厅大堂里,包括我在内的客人们总是坐得歪歪斜斜,盘腿坐的,把腿翘在沙发扶手上的,神情姿态格外放松,像回家了一样。
几十年前,矿工们结束一整天在黑黢黢矿洞的劳作,大概也是和我们一样——在门口脱下靴子,只穿袜子走进煤矿工小屋的大堂,打上满满一杯啤酒,身体和精神都完全舒展开,卸去向煤层挥动数千次几十斤重的金属掘具的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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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矿设施遗迹与现代建筑交杂并存,是朗伊尔城的特色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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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上方,是朗伊尔城第一座矿洞的遗迹
不过如今,煤矿工人在朗伊尔城几乎是隐形的存在。
虽然根据 Store Norske 公司的计划,七号矿洞关闭之后,煤矿工人不会立刻失业,他们将在矿洞中继续完成清理与生态恢复工作,直至 2026 年春天。但“煤矿小镇”这一标签在朗伊尔城逐渐淡去的趋势,目前看来已无可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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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矿区新城 Nybyen 山上,还留有未拆除的矿洞遗迹
极地能源转型的未来,究竟在哪里?
在挪威政府做出的新规划中,朗伊尔城将成为极地能源转型的前哨。
挪威政府在《Norway’s Climate Action Plan for 2021–2030(2021–2030 气候行动计划)》(Meld. St. 13 2020–2021)中提出,到 2030 年,挪威的温室气体排放量将在 1990 年基础上减少至少 55%。 挪威气候倡议网络 Skift,与当地政府和企业合作制定了《Svalbard Declaration(斯瓦尔巴宣言)》,提出将朗伊尔城打造为 2030 年实现零排放的示范社区。
要达成这一目标,关停煤矿,探索朗伊尔城可持续能源的发展势在必行。
2023 年 10 月,朗伊尔城关闭运营了 100 多年的煤电厂,小镇煤炭能源时代彻底终结。在探索出更稳定的新能源供应方案之前,朗伊尔城目前依靠柴油发电厂供电,柴油在夏季的海面少冰期集中供暖被运至朗伊尔城。尽管新的发电方式带来新的问题,海运柴油成本高昂,小镇居民需要支付比煤炭发电时期更高的电费,燃烧柴油也让朗伊尔城冬季天空出现淡黄霾雾,但这是煤炭之外更安全可行的临时能源解决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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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送入朗伊尔城煤电厂的最后一车煤(图源:Store Norske 公司官网)
在朗伊尔城,我没有得到采访斯瓦尔巴大学中心(UNIS)能源相关研究人员的许可,只能从公开新闻中获得这座小镇目前的可再生能源发展状态信息。
2023 年,由 Store Norske 公司建造的世界最北端的太阳能公园在伊斯峡湾投入运营,地址位于距离朗伊尔城 90 公里的“伊斯峡湾广播电台区” (Isfjord Radio) 。这个区域原本是为方便斯瓦尔巴群岛与挪威本土通讯而建立的通讯设施区,目前成为北极地区混合能源系统可行性的试点区域之一,因为太阳能电池组和热能储存器的安装,预计这个区域化石燃料的使用量将减少 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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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 Store Norske 公司建造的世界最北端的太阳能公园(图源:Store Norske 公司官网)
除了 Store Norske 公司之外,斯瓦尔巴大学中心、挪威最大的独立工业与技术研究机构 SINTEF、由挪威企业组成的气候倡议网络 Skift 等机构组织也在研究风能、地热、氢能等能源的落地。但根据目前能够搜索到的资料,风能有试点应用,热能、氢能仍停留在研究阶段。
每年数月极昼、数月极夜,极端的极地气候让可再生能源在朗伊尔城的发展,比世界上大部分地区都更为困难。
但全球变暖的脚步逐年追逼朗伊尔城。
根据斯瓦尔巴博物馆展示的数据,1975 年至 2023 年,朗伊尔城的 12月 平均气温,从零下 15.7 摄氏度上升至零下 6.9 摄氏度,7 月的平均气温,从 4.8 摄氏度上升至 10.1 摄氏度。48 年间的冬季和夏季温度升高幅度,分别达到惊人的 8.8 度和 5.3 度。“北极是受全球气候变暖影响最剧烈的地区”,在斯瓦尔巴的两周里,我无数次听到这句话。“我们先感受到一些变化,然后你们才会感受到。”一位在朗伊尔城开了 15 年大巴的司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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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瓦尔巴博物馆里的朗伊尔城气温变化数据
有数十年跨度的数字变化,很难让游客或短居者产生气候焦虑或危机感。但气候灾难会猝不及防地向长居于此的人发起袭击。
2015 年冬天,朗伊尔城迎来罕见暴雪,引发镇中心附近山坡的一场雪崩, 30 多座房屋被掩埋,2 位居民死亡。为了防止悲剧再度发生,如今山坡上新建了一排排黑色的防雪崩护栏。2020 年夏天,朗伊尔城异常温暖,导致 7 号矿井上方的冰川大量融雪,涌入矿井内。Store Norske 公司花了 3 个月的时间才将积水排空,当年 10 月 31 日恢复生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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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伊尔城山上的防雪崩护栏
“去年夏天真是疯了,竟然热到 15 度以上,要穿短袖!”在煤矿工小屋办理入住时,前台的女孩被我问及这几年的气候变化,向天花板翻了个白眼。
《斯瓦尔巴邮报》上也刊登了一则和贻贝有关的新闻。2004 年,挪威科技大学的科考船在斯瓦尔巴群岛第一次发现了只适宜生活在温暖环境中活体贻贝。2025 年夏天,科学家已经能在航行时轻松采集足够多的贻贝,烹制菜肴。新闻末尾写道,“贻贝的定居和数量不断增加……令人悲伤又令人兴奋……北冰洋最北端的极地海域,很可能在夏季从寒冷冰冻的海洋,转变为温暖的海洋。”
会有那么一天吗?如果穿短袖、随手就能捕捞贻贝成为北极夏天的常态。
这实在是个“末日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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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瓦尔巴邮报》刊登的发现贻贝的新闻
在朗伊尔城,确有两处以世界末日想象为背景而存在的建筑,Svalbard Global Seed Vault(斯瓦尔巴全球种子库)和 Arctic World Archive(AWA,北极世界档案馆)。既然这里的永久冻土能够保护几千万年前的生命痕迹——煤炭,也一定适合保存人类农业与智力文明的痕迹,以应对极端情况的发生。无论是气候变化灾难,还是人类作茧自缚的战争。
斯瓦尔巴全球种子库是几乎每位游客来到斯瓦尔巴,都必须参观合影的建筑之一。它在山体之外露出简洁的灰色清水混凝土入口,顶部装饰有挪威艺术家 Dyveke Sanne 创作的装置作品 Perpetual Repercussion(永恒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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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瓦尔巴全球种子库的入口
作为由联合国粮食及农业组织 (FAO) 指导的保护植物遗传多样性国际体系的一部分,目前有来自 129 个国家地区的 1356591 份种子样品被存放于种子库中。供应朗伊尔城全镇电力的柴油发电厂,也同样为种子库供应电力,保证种子库的冷却系统温度恒定于零下 18 度。在三号矿洞里,仍然保留着正式建造斯瓦尔巴全球种子库之前的“测试种子库”。
由挪威技术公司Piql发起的北极世界档案馆启用于 2017 年,是一个储存人类精神和文化创造的商业项目。它在官方网站上做出承诺:“Preserve your legacy…for the next 2000 years. Literally.(保护你的遗产,让它们在接下来的 2000 年里存续。真的。)”一切可被电子化储存的文本、影像、音频被存放于一种被称为 piqlFilm 的储存材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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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三号矿洞内的北极世界档案馆入口
“麦当劳也把他们的食谱存进来了,如果世界末日真的到来,我们可以从种子库里找出大麦用来酿啤酒,根据麦当劳的食谱做汉堡。”向游客介绍这两座现代仓库的向导开玩笑。
尾声
留在朗伊尔城的最后一天,我再一次钻进三号矿洞。
听完进入矿洞之前的讲解,我熟门熟路地找到适合我身高的矿工连体服,穿好,戴上标志着入职六个月“新人期”身份的绿色矿工帽,拧紧帽子后面的旋钮,调整帽围,调整头灯方向,测试近光远光两档模式功能正常。再一次,我们在漫长的矿道里走,走过 6000 万年前的森林与海滩。
离开矿道之前,向导邀请访客们爬上接近两米的木头梯,钻进两条废弃的挖掘工作通道,体验 1996 年之前在矿洞中工作是什么感觉。可开采的煤层只有大约 60 厘米高,矿工必须蜷身爬进长达 200 米的通道,用工具将煤块从煤层里取出。爬进、爬出,这就是作为访客能够体验的矿工工作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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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木梯爬上坑道
对于不熟悉矿道的外来者,听起来简单的两个动作困难重重。
戴着有一只有突出头灯的头盔,手脚并用地跪着爬进 60 厘米高,也约莫 60 厘米宽的通道,很难准确感知周围环境的边界,头盔不停撞击坑道顶部。虽然有布料粗粝的矿工连体服做保护,但跪着爬行还是太“体面”了,最方便在坑道里前进、能最有效率地从侧面挖掘煤矿的姿势,是整个身体趴在坑道里,以小臂和肘部为支点,两腿交错在地面上蹬蹭,鼻眼离煤灰很近。
到达朗伊尔城第一天,第一次探访三号矿洞时,我没能这样彻底地接近坑道布满细碎煤渣的地面,只在道口跪着爬了几步,就退了出来,拍净膝盖和袖口的灰。甚至鞋子表面都没黑。
但这一次,我选择更主动地亲近那些细细碎碎的煤,整个身体趴在地面上,感受它的凹凸不平透过衣物在身体上制造力度不一的压力。我选择更没防备地接近它,它也以同等程度的信任接纳我。紧贴地面向坑道的深处爬行。全身几乎没有哪一处没在与煤炭亲近、摩擦,我任它们染黑我的衣服,顺着袖口和鞋袜的缝隙钻进来,甚至嵌进指甲里。在允许访客爬行的最远距离的标志处停下,我用一边手肘撑住身体,侧仰过来,平静注视这狭窄的黑色坑道内部。
最后一次,我身处北极山脉的母体之中,被它静默地保护包裹。它曾慷慨地允许人类使用 6000 万年前的森林取暖、发电,供养一座本不存在的小镇在极北之地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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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进坑道内部
山脉顶部不是尖顶,而是平坦地面。从朗伊尔城机场起飞或降落时能够看得更清楚,像另一片陆地,而不是山顶。那也是板块运动导致地面抬升的证据。大地并非一成不变,它以人类生命长度无法觉察的缓慢速度不断变形。
山顶平面之上,坐落许多白色球体,它们是被称作 Radome 的卫星通信天线保护罩。由于靠近极地,方便与极轨卫星“握手”传输数据,美国航空航天局(NASA)、欧洲航天局(ESA)、日本宇宙航空研究开发机构(JAXA)等国际航空机构都在朗伊尔城设立了卫星地面站,为环境与气候监测等科学研究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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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飞过朗伊尔城上空,看到山顶上的卫星通信天线保护罩
其中一些天线,服务于由 JAXA 在 2019 年发射的 Greenhouse Gases Observing SATellite(温室气体观察卫星,简称 GOSAT 或 IBUKI),世界上第一颗专门用于监测大气中二氧化碳和甲烷浓度的卫星。GOSAT 每三天覆盖地球一次,测量全球大气中的温室气体分布,用于研究气候变化与碳循环。所有经过处理的 GOSAT 数据,面向全世界免费开放下载,为任何关于气候变化的科学研究与政策论证提供数据支持。
地球漫长古老的过去,被寄予希望的可见未来,存在于同一座山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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