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达把沾满油污的工作服扔进阳台的洗衣机,隔着玻璃门,听见妻子唐语桐的声音。
她的声调总是那样,在提到某个名字时会不自觉地扬起,像平静水面掷入一颗石子。
“俊侠他那时候就说过,男人眼光要放长远……哪像现在,守着一个破修理厂,能有什么出息。”
水声轰鸣,盖过了后续的话,但陈达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晰。
他靠在冰凉的瓷砖墙上,点了一支烟。
烟雾模糊了他疲惫的脸。
厨房的灯亮着,锅里温着留给他的晚饭,一切看起来都像寻常日子。
只有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到了临界点。
桌上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是一条来自好友萧鑫的新消息:
“达哥,拆迁款银行那边流程走完了,预计下周到账。”
陈达吸了口烟,摁熄屏幕,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远处高楼灯火通明,那里有着唐语桐向往另一种生活。
他不知道,当那笔足以改变生活的巨款真正到来时,
他小心翼翼维护的这个家,是会走向稳固,还是彻底分崩离析。
而他心里那个盘桓已久的念头,也正随着这笔钱的落定,变得越来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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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傍晚六点半,夕阳的余晖给老旧小区的水泥地披上一层黯淡的金色。
陈达推开家门,一股熟悉的油烟味混合着空气清新剂的柠檬香扑面而来。
他弯腰换鞋,动作有些迟缓,在汽修厂弯腰鼓捣了十几个小时的发动机,腰背酸痛得厉害。
“回来啦?”唐语桐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拖着长音,听不出太多情绪。
她正窝在沙发上,腿上盖着薄毯,手机贴在耳边,脸上带着一种陈达很少见的、鲜活的笑意。
“嗯。”陈达应了一声,尽量不发出太大动静,提着工具箱往阳台走。
工具箱很沉,金属磕碰着发出沉闷的响声。
“……可不是嘛,我也觉得他瞎折腾,安稳日子不过,非要去闯。”
唐语桐的声音压低了点,但在这安静的客厅里依旧清晰。
陈达把工具一样样拿出来擦拭,油污的气味让他鼻子有些发痒。
他知道电话那头是唐语桐的闺蜜刘莉,她们每周总有这么几次雷打不动的热线时间。
话题兜兜转转,总会绕回到各自的生活,以及,那个她们青春记忆里共同的人物——蒋俊侠。
“你看人家俊侠,当初选择去南方,现在混得多好。”
唐语桐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羡慕,“听说自己开了公司,开的都是百万级别的车。”
陈达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冲在手上,试图冲掉指甲缝里顽固的黑色油渍。
水流声哗哗作响,却盖不住妻子的话语。
“我们家这位?唉,就那样呗,旱涝保收?那是好听的说法,其实就是死工资,饿不死也发不了财。”
“胆子小,没魄力,以前厂里师傅让他合伙,他都不敢,生怕那点本钱赔光了。”
“要是当初……唉,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那一句轻轻的叹息,像根细针,扎在陈达心上,不致命,但绵密地疼着。
他关掉水龙头,用毛巾慢慢擦干手。
镜子里的男人,脸色黝黑,眼角爬上了细密的皱纹,头发里夹杂着几根刺眼的白。
才三十八岁,却已经有了暮气。
他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见到唐语桐,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笑起来眼睛像月牙。
那时她在小超市做收银,他在隔壁的修理厂当学徒。
她总说他踏实,肯干,跟那些油嘴滑舌的男人不一样。
时过境迁,“踏实”变成了“没魄力”,“肯干”变成了“只会下死力气”。
陈达走到客厅,在沙发的另一头坐下,拿起桌上的凉白开喝了一口。
唐语桐瞥了他一眼,对着话筒说:“不跟你聊了,我家那位回来了,吃饭了。”
挂了电话,客厅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
电视里播放着吵闹的综艺节目,却丝毫驱不散这凝固的氛围。
“今天累了吧?”唐语桐放下手机,语气恢复了平常,“饭在锅里热着,自己去盛。”
“还好。”陈达站起身,走向厨房。
揭开锅盖,是中午的剩菜,一盘炒青菜,一碗昨天剩的红烧肉,肉已经有些发干发硬。
他默默地盛饭,把菜端到客厅的小餐桌上。
唐语桐拿起遥控器,换了个台,是财经新闻,正在报道青年企业家峰会。
屏幕上西装革履的男人意气风发,主持人正介绍着他的创业传奇。
唐语桐看得专注,忽然冒出一句:“看看人家,年纪跟你差不多吧?这差距。”
陈达夹菜的筷子顿了顿,没接话,低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米饭有点硬,硌得喉咙不太舒服。
他想起今天修的那辆豪车,车主是个年轻男人,副驾坐着个打扮时髦的女孩。
男人下车时不耐烦地催促:“师傅,快点啊,晚上还有饭局。”
那语气,和唐语桐提到蒋俊侠时的向往,如出一辙。
他埋头吃饭,把所有的声响都隔绝在外,只剩下咀嚼食物的单调声音。
这顿饭,吃得如同嚼蜡。
02
周六一大早,唐语桐就把陈达从床上揪了起来。
“快点快点,妈刚打电话催了,说就等我们开饭了。”
陈达揉着惺忪的睡眼,昨晚加班到凌晨,睡下还不到五个小时。
唐语桐已经打扮停当,穿了条新买的碎花裙子,脸上化了精致的淡妆。
她对着镜子涂口红,心情似乎不错:“听说小姨家的女婿升部门经理了,今天可得好好恭喜一下。”
陈达“嗯”了一声,钻进卫生间用冷水冲了把脸,试图驱散困倦。
镜中的自己,眼袋浮肿,胡子拉碴,与外面光鲜亮丽的妻子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随便套了件半旧的T恤和牛仔裤,就被唐语桐拉着出了门。
岳母家住在城西的一个老小区,客厅里挤满了人,喧闹声、小孩的哭闹声、电视声混成一片。
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浓浓的烟味。
“哟,语桐和陈达来了!”岳母笑着迎上来,接过唐语桐手里的水果。
小姨和一众亲戚正围坐在沙发上,中心人物是小姨那个刚升职的女婿,赵斌。
赵斌穿着挺括的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意气风发地讲着公司里的趣事。
“也没什么,就是运气好,跟对了项目。”赵斌谦虚着,但脸上的得意掩藏不住。
“小斌就是谦虚,年纪轻轻就当上经理,前途无量啊!”岳父拍着赵斌的肩膀,满脸赞许。
唐语桐拉着陈达在旁边坐下,脸上带着笑,手指却暗暗掐了陈达的手臂一下。
低声说:“你看看人家赵斌,多会来事。”
陈达没吭声,拿起桌上的橘子慢慢剥着。
橘子皮的汁水溅到手上,有些涩。
开饭了,一大桌子菜,很是丰盛。
话题自然而然又绕到了赵斌身上,亲戚们纷纷敬酒,说着恭维的话。
唐语桐也端起饮料,笑着说:“恭喜妹夫啊,以后我们家语玫可就享福了。”
她说完,似无意般瞥了陈达一眼,叹了口气:
“还是像妹夫这样的好,稳定,有发展。不像我们陈达,整天跟油污打交道,又脏又累,挣的还是辛苦钱。”
桌上热闹的气氛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岳母赶紧打圆场:“各有各的好,陈达踏实,对语桐好就行。”
小姨也笑着接话:“就是,男人嘛,对家庭负责任最重要。”
唐语桐却不依不饶,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
“妈,您是不知道,现在这社会,光踏实有什么用?得有本事,能挣大钱才行。”
“你看人家蒋俊侠……”她话说到一半,像是意识到什么,戛然而止,低头夹了一筷子菜。
但桌上的人都听到了那个名字。
几个长辈交换了眼色,没说什么。
赵斌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陈达感觉脸上的血一下子涌了上来,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握着筷子的手指收紧,指节有些发白。
桌子底下,他死死地踩住自己的脚面,用疼痛迫使自己保持平静。
他抬起头,努力扯出一个笑,对着赵斌举了举杯:“恭喜。”
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赵斌连忙举杯回应:“谢谢姐夫,以后多联系。”
这顿饭的后半程,陈达几乎没再说过话。
他只是默默地吃着,听着周围的喧闹,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饭后,女人们挤在厨房洗碗,男人们在客厅抽烟聊天。
陈达借口透气,走到了阳台上。
晚风吹来,带着夏末的燥热。
他看着楼下小区的院子里,几个孩子正在追逐打闹,笑声清脆。
曾几何时,他和唐语桐也有过那样简单快乐的时光。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大概就是从同学们陆续传来蒋俊侠“发达”的消息开始吧。
那个只存在于唐语桐话语和回忆里的“白月光”,渐渐成了衡量他一切的标准。
他深吸一口烟,辛辣的烟雾灌入肺里,引发一阵咳嗽。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连襟赵斌。
“姐夫,出来透口气?”赵斌递给他一支烟。
“嗯,里面有点闷。”陈达接过烟,点上。
赵斌靠在栏杆上,看着远处,忽然说:“语桐姐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女人嘛,都爱攀比。”
陈达苦笑了一下,没说话。
赵斌拍拍他的肩膀:“过日子,自己舒心最重要。我也就是表面光鲜,压力大着呢。”
陈达知道这是安慰,但他心里并没有好受多少。
那种无形的、持续的比较,像一张细密的网,把他越缠越紧,快要喘不过气。
回去的路上,唐语桐一直在刷手机,看着同学群里关于蒋俊侠即将回国的零星讨论。
车窗开着,夜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脸上带着一种朦胧的期待。
陈达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霓虹灯的光影在车内明明灭灭。
两人一路无话。
漆黑的夜空里,连一颗星星都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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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周日,陈达买了些水果和熟食,骑车去了城郊的棚户区。
这里即将拆迁,大多数住户已经搬走,只剩下断壁残垣和零星的几户人家。
路很难走,坑坑洼洼,他的破摩托车颠簸不已。
在一排低矮的平房前停下,陈达敲了敲最里面那间的木门。
“谁呀?”一个苍老却硬朗的声音传来。
“叔公,是我,达子。”
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王长根布满皱纹却精神矍铄的脸。
老人看见他,眼睛一亮:“达子来啦!快进来,外面热。”
屋子很小,光线昏暗,但收拾得干干净净。
一股老人家里特有的、混合着药味和旧物件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王长根是陈达的远房叔公,无儿无女,老伴也去世得早。
陈达父母走得早,是叔公时不时接济他,教他修车的手艺,把他当亲孙子看待。
“又买这些东西干啥,我一个人能吃多少。”叔公嗔怪着,却手脚麻利地给他倒水。
“顺路买的,您尝尝。”陈达把东西放下,环顾四周,“叔公,拆迁办的人又来过了?”
“来了,签最后一批手续。”王长根在水龙头下洗着桃子,水流哗哗的,“这回是彻底定下来了。”
他甩甩手上的水,走过来,表情变得严肃:“达子,叔公跟你商量个事。”
陈达接过桃子:“您说。”
“这房子拆迁,补偿款下来,我留一小部分养老,剩下的,都给你。”
陈达愣住了,手里的桃子差点掉在地上:“叔公,这怎么能行?这钱是您的……”
“什么你的我的!”王长根打断他,眼睛一瞪,“我一把老骨头了,要那么多钱干啥?”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跟亲孙子没两样。你现在日子过得紧巴,叔公都知道。”
老人叹了口气,眼神里满是慈爱和心疼:
“语桐那丫头,心气高,你这些年,受委屈了。拿着这钱,换个大点的房子,或者做点小生意,别让她总瞧不起你。”
陈达鼻子一酸,眼眶有些发热。
他低下头,用力啃着桃子,甜涩的汁水充盈在口腔里,却压不住喉咙里的哽咽。
外人只看到他隐忍,只有叔公看得出他委屈。
“叔公,这钱我不能要。您留着,好好养老,找个好点的养老院……”
“胡说!”王长根声音提高了几分,“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附近租个小屋,自在。”
他把洗好的另一个桃子塞给陈达,语气不容置疑:
“这事就这么定了。补偿协议我签了,钱下来直接打你卡上。你要是不拿,就是看不起我这个老头子!”
陈达看着叔公花白的头发和倔强的眼神,知道再推辞只会伤老人的心。
他了解叔公的脾气,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心里五味杂陈,这笔意外之财,并没有带来多少喜悦,反而沉甸甸的。
他想起唐语桐得知拆迁消息时的反应,心里更是一片冰凉。
“手续都办利索了?不会有啥问题吧?”陈达转移了话题。
“利索了,萧鑫那小子帮了不少忙,跑前跑后的。”王长根坐下来,拿出旱烟袋,“你交的这个朋友,不错。”
萧鑫是陈达的发小,现在在拆迁办工作,这次叔公的事,他确实出力不少。
“嗯,改天得谢谢他。”陈达点点头。
一老一少坐在昏暗的屋子里,吃着桃子,聊着家常。
屋外是破败的废墟,屋里是温暖的亲情。
陈达看着叔公满是老年斑的手,心里暗暗下定决心,无论以后怎样,一定要给叔公养老送终。
至于那笔钱……
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处理,更没想好该怎么跟唐语桐说。
他知道,说出来,必将引起新的风波。
从叔公家出来,天色已近黄昏。
夕阳把这片即将消失的棚户区染成一片凄凉的橘红色。
推着摩托车走在瓦砾堆间,陈达的心情比来时更加复杂。
这笔拆迁款,像一块巨大的试金石,即将投入他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婚姻生活。
他不知道,最终检验出来的,会是真金,还是败絮。
04
晚饭桌上,陈达犹豫再三,还是提起了拆迁款的事。
他尽量说得轻描淡写:“叔公今天说,老房子那边拆迁手续办完了,补偿款快下来了。”
唐语桐正低头挑着鱼刺,闻言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瞬间迸发出光彩:
“真的?有多少?”
那光芒亮得刺眼,是陈达很久没在她脸上看到过的、纯粹因为“他”而起的喜悦。
尽管这喜悦的源头是钱。
陈达心里涩了一下,斟酌着说:“具体数目还不清楚,估计……二三十万吧。”
他没敢说叔公要把大部分给他的事,更没敢提萧鑫私下透露的、远比这个数目更高的实际补偿标准。
他潜意识里,想看看妻子对这笔“小钱”的反应。
“二三十万?”唐语桐眼里的光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撇了撇嘴,“就这么点?我听隔壁张姐说,她们家那边拆迁,一户都赔了快一百万呢!”
她放下筷子,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失望:
“你叔公那房子是小,但地段还行啊,怎么才这么点?是不是被拆迁办的人忽悠了?”
陈达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低声说:“政策不一样,叔公那房子面积小,又是违建部分多……”
“行了行了,就知道是这样。”唐语桐不耐烦地打断他,重新拿起筷子,却没了食欲。
她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陈达:
“你说你,当初要是听我的,多走动走动,找找关系,说不定还能多争取点。你就是太老实,容易吃亏。”
陈达没反驳,老实有时候是褒义词,有时候,在唐语桐这里,就是“没用”的同义词。
沉默了一会儿,唐语桐似乎计算了一下,语气缓和了些:
“二三十万……虽然不多,也能干点事了。先把房贷提前还一部分?或者,给你换辆好点的车?你那破摩托早该淘汰了。”
她开始规划,但兴致明显不高,像是在处理一件鸡肋。
陈达心里那点微弱的希望,也渐渐沉了下去。
他宁愿她像刚才那样直接表达失望,也不愿看到她这种施舍般的、勉强的规划。
“不着急,等钱下来再说吧。”陈达闷声说。
唐语桐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语气带着嘲弄:
“这点钱,跟人家蒋俊侠比起来,真是九牛一毛。听说他公司一年净利润就好几千万。”
她看着陈达,眼神里充满了比较后的鄙夷:
“同样是人,差距怎么就这么大?陈达,我看你这辈子,是拍马也赶不上人家蒋俊侠的层次了。”
“啪”的一声,陈达手里的筷子掉在了桌上。
他弯腰去捡,动作很慢,借以掩饰瞬间失控的情绪。
餐桌底下,他的拳头握得紧紧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捡起筷子,他站起身:“我吃饱了。”
说完,他端着几乎没动过的饭碗,走进了厨房。
水流声响起,他用力地搓洗着碗筷,仿佛要把某种屈辱也一并洗掉。
唐语桐还在外面说着:“你看你,一说你就这样。我说错了吗?事实就是这样嘛……”
后面的声音,陈达已经听不清了。
他看着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一个卑微的、被妻子看不起的丈夫。
原来,即使有了这笔“意外之财”,在妻子眼中,他依然远远比不上那个虚幻的“白月光”。
他原本还存着一丝幻想,或许这笔钱能稍微改善他们的关系,能让唐语桐对他刮目相看。
现在看来,是他太天真了。
价值观的鸿沟,根本不是几十万就能填平的。
她向往的是蒋俊侠那种挥金如土、睥睨众生的生活。
而他陈达,即使拿到了这笔钱,在她眼里,恐怕也还是个土里刨食的泥腿子。
这一刻,陈达心里某个地方,彻底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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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晚上,陈达给萧鑫发了条信息:“出来喝点?”
没多久,两人就坐在了小区附近常去的那家烧烤摊。
烟雾缭绕,人声鼎沸,充满了市井的喧嚣。
萧鑫递给陈达一瓶冰啤酒:“怎么了达哥?看你脸色不太好,跟嫂子吵架了?”
陈达仰头灌了大半瓶,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稍微压下了心头的燥火。
他把唐语桐对拆迁款的反应,以及那些刻薄的话,简单说了一遍。
萧鑫一听就火了,猛地一拍桌子:“我操!她什么意思?二三十万还嫌少?”
他压低了声音,凑近陈达:“叔公那房子,实际补偿下来,刨去各种费用,到手少说也有一百五六十万!”
“她知不知道叔公把大头都给你了?还他妈跟那个姓蒋的比?姓蒋的算个什么东西!”
陈达苦笑了一下,又开了一瓶酒:“我没跟她说实话。”
萧鑫愣住了:“为啥?”
“我想看看,”陈达看着杯中不断上升的气泡,声音低沉,“在她眼里,我这个人,到底值多少钱。”
“或者说,我想看看,如果没有这笔钱,或者只有一点小钱,她还会不会……继续留在我身边。”
萧鑫瞪大眼睛,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陈达:“达哥,你这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她天天拿你跟初恋比,这日子过得有啥意思?要我说,钱到手,腰板挺直,她要是还那样,趁早拉倒!”
陈达摇摇头,眼神里有种深刻的疲惫:“你不懂,鑫子。”
“我跟她结婚八年了,不是没感情。刚结婚那会儿,她也挺好,不嫌弃我穷……”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些遥远的温暖。
“可能是日子太琐碎了,也可能是我确实没能耐,让她过上好日子。她心里有落差,我能理解。”
“理解个屁!”萧鑫愤愤地咬了一口肉串,“她就是虚荣!眼高手低!达哥你哪点差了?”
“踏实肯干,对家庭负责,相貌堂堂!那个蒋俊侠,我打听过,就是个投机倒把的货,风光背后指不定多少烂账呢!”
陈达拍拍萧鑫的肩膀:“消消气。我就是……还想最后试一试。”
他望着远处闪烁的霓虹灯,目光有些空洞:
“如果这笔钱,能让她稍微改变一点,哪怕只是不再提蒋俊侠,这个家,我就还想维持下去。”
“如果……”他没再说下去,但萧鑫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有了钱,唐语桐依然故我,甚至变本加厉,那这段婚姻,也就真的走到头了。
萧鑫叹了口气,举起酒瓶:“行吧,达哥,不管你做什么决定,兄弟都支持你。”
“钱的事,我帮你保密。不过你得答应我,别太委屈自己。人活一辈子,图个舒心。”
两只酒瓶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周围是嘈杂的划拳声、笑闹声,却更衬得他们这一桌气氛沉闷。
陈达知道萧鑫是为他好,但他心里有自己的执念。
这不仅仅是一场关于金钱的考验,更是一场对他八年婚姻、对他自身价值的终极审判。
他需要一個明确的答案,来给自己一个交代。
喝到微醺,两人各自回家。
晚风一吹,酒意上涌,陈达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他扶着路边的树,干呕了几下,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心里那种堵着的感觉,比醉酒更难受。
抬头望去,自家窗户还亮着灯,唐语桐大概还在刷手机,或者跟闺蜜聊天。
那盏灯,曾经是他加班深夜归家时最温暖的指引。
而现在,却仿佛成了一个冰冷的符号,代表着无休止的比较和令他窒息的压抑。
他站了很久,直到灯光熄灭,才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上楼。
钥匙插入锁孔,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在这寂静的夜里,听起来格外清晰,像某种东西断裂的前兆。
06
接下来的日子,唐语桐参加了一次高中同学聚会。
聚会回来后,她就像被打了一针兴奋剂,情绪异常高涨。
在家里不停地念叨着聚会上的见闻,而话题的中心,永远是蒋俊侠。
“哎,陈达,你是没看见,同学群里都炸锅了!蒋俊侠下个月真的要回国了!”
她一边敷着面膜,一边刷着手机,语气里洋溢着抑制不住的激动。
“听说他这次回来是考察项目,可能要在家乡投资呢!好几个同学都准备找他拉关系。”
陈达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新闻里在播报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只觉得唐语桐的声音像一群嗡嗡叫的蚊子,吵得他心烦意乱。
“你看这张照片,是他去年在海南度假拍的,游艇哎!旁边那个是他女朋友吧?好像是哪个模特……”
唐语桐把手机屏幕凑到陈达眼前。
照片上的男人穿着花衬衫,戴着墨镜,搂着一个身材火辣的女郎,背景是蔚蓝的大海和豪华游艇。
确实是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
陈达瞥了一眼,淡淡地说:“嗯,挺气派。”
他的冷淡显然扫了唐语桐的兴致。
她收回手机,不满地哼了一声:“你这人,一点羡慕的眼光都没有。这才是人生赢家该有的样子。”
她开始陷入自己的畅想:“等他回来了,肯定有欢迎聚会,我得去参加。”
“你说我穿什么好?得买条新裙子吧?还有包包,也得换个像样点的,不能太寒酸……”
她开始翻看手机上的购物网站,仔细挑选着衣服和包包,完全沉浸在对那个即将到来的场合的期待中。
陈达沉默地看着她。
她的脸颊因为兴奋而泛红,眼睛里闪烁着光芒,那是面对他时从未有过的神采。
仿佛蒋俊侠的归来,不是别人的事情,而是她黯淡生活中的一束强光。
“对了,”唐语桐忽然想起什么,转过头对陈达说,“你那拆迁款,什么时候能到账?”
“快了,就这几天吧。”陈达回答。
“到手了先别乱动,”唐语桐用命令的口吻说,“我看了个包,两万八,正好用得上。”
陈达的心猛地一沉:“一个包,两万八?是不是太贵了?”
“贵什么贵!”唐语桐柳眉倒竖,“出去见人,总得有点像样的行头吧?难道要我穿得跟买菜似的去参加聚会?”
“你看看人家蒋俊侠身边的人,哪个不是一身名牌?我可不想去了丢人现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