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小姨子林静雯在电话那头,用一种近乎审问的、微微颤抖的声音质问我时,我正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公园里追逐嬉戏的孩子。
“陈明,你什么意思?我姐才走几年,你就这么着急找下家?”
那一瞬间,我握着手机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泛白。电话里的电流声,仿佛变成了五年来无数个寂静夜晚里,风吹过窗棂的呜咽。
整整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我遵守着对妻子林静雅临终前的承诺,每月一号,雷打不动地将三千块钱转给岳母,风雨无阻地每周去探望她,修水管,换灯泡,陪她聊一些无关痛痒的家常。我以为,我早已活成了他们家一个没有血缘的、沉默的“部件”,一个代替静雅尽孝的符号。我以为,只要我做得足够好,就能让所有人都感到慰藉。
可我忘了,符号是不能有自己的人生的。
直到那天,单位的老同事王哥硬塞给我一张电影票和一个姑娘的微信,我才像一个被浸在福尔马林里多年的标本,第一次闻到了外面鲜活的空气。而这,也成了一切风暴的开端。
第1章 旧照片与一碗面
五年前,静雅走的时候,是个初秋。天很高,云很淡,医院窗外的梧桐叶子,一夜之间就落了大半。她拉着我的手,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眼睛却亮得惊人。
“陈明,我妈……她身体不好,一个人我实在不放心。”她的声音像游丝,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你替我……多看看她,行吗?”
我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眼泪砸在她的手背上,滚烫。
她又看向守在一旁的妹妹静雯,虚弱地笑了笑:“静雯,以后……多听你姐夫的话。”
静雯哭得几乎昏厥过去。
静雅的后事,是我和静雯一起操办的。选墓地,挑骨灰盒,通知亲友。那段时间,我们俩像两只被抽掉主心骨的陀螺,靠着惯性,麻木地旋转。直到一切尘埃落定,家里只剩下我和静雅的遗像,巨大的空洞才猛然将我吞噬。
岳母张兰,从葬礼回来就病倒了。白发人送黑发人,那种痛,我连想象都不敢。我去医院看她,她躺在病床上,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不吃不喝。
我对她说:“妈,静雅走了,但您还有我,还有静雯。我们会照顾好您的。”
岳母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点光。
从那天起,我成了岳母家的常客。静雅在的时候,我一周也就陪她回去吃顿饭。她走了,我反而去得更勤了。每周三和周六,只要不出差,我都会提着菜过去。岳母家住的是老式居民楼,没有电梯,六楼。我每次都爬得微微喘气,但心里踏实。
岳母的退休金不多,身体又不好,常年吃药。静雅在时,就时常补贴她。静雅走后的第一个月,我拿着三千块钱现金去看她。
“妈,这是我给您的生活费,您拿着。”
岳母连连摆手,眼圈红了:“明啊,使不得,你一个人过日子也不容易。我和静雯有退休金,够花了。”
“妈,这是静雅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我把钱硬塞到她手里,“您就当是静雅还在给您寄钱,好不好?您要是不收,我这心里过不去。”
拉扯了半天,岳母才抹着眼泪收下。从那以后,这就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每月一号,我准时转账,不多不少,三千块。这笔钱对我来说,不算小数目,但一想到这是对静雅的承诺,就觉得无比值得。
日子就像楼下那条被踩得光滑的石板路,在沉默中延伸。静雯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公司做文员,也时常回来看望岳母。我们三个人,组成了一个奇怪的“家庭”。吃饭的时候,岳母总会习惯性地在桌上多摆一副碗筷,那是留给静雅的。我们谁也不说破,默默地吃着饭,饭桌上空着的那个位置,像一个黑洞,吸走了所有的欢声笑语。
有一次,我帮岳母收拾储藏室,翻出了一个旧相册。里面全是静雅和静雯小时候的照片。两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你看,这是静雅七岁,静雯四岁,在公园照的。”岳母指着一张泛黄的照片,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静雅从小就懂事,什么都让着妹妹。有好吃的,自己舍不得吃,偷偷留给静雯。”
我看着照片里笑靥如花的静雅,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闷得发疼。
“静雯这孩子,脾气急,像她爸。从小就依赖她姐,她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岳母叹了口气,目光移向我,“陈明啊,这几年,真是苦了你了。”
“妈,您别这么说,我们是一家人。”我合上相册,轻声说。
“一家人……”岳母喃喃自语,眼神复杂。
那天晚上,岳母特意给我下了一碗排骨面,卧了两个荷包蛋。她说,这是静...雅以前最喜欢做的。我埋头吃着面,热气氤氲了我的眼睛。我知道,在岳母心里,我早已不仅仅是女婿。我是她对女儿思念的延续,是这个残缺的家,赖以维持平衡的支点。
而我,也心甘情愿地,做着这个支点。
第2章 一场突如其来的相亲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也是最钝的刀。它磨平了最尖锐的伤痛,也磨掉了生活的棱角和色彩。
五年,足够让一个城市建起新的地标,足够让一个孩子从牙牙学语到背上书包。而我的生活,却像一部反复播放的黑白电影,单调而平静。公司和岳母家,两点一线。同事们聚餐、唱K,我总是笑着拒绝。不是不合群,是真的提不起兴致。
办公室的王哥是个热心肠,比我大几岁,孩子都上初中了。他不止一次地拍着我的肩膀说:“陈明,你才三十五,人不能总活在过去。静雅在天有灵,也希望你过得好啊。”
我每次都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我不是没想过未来。夜深人静的时候,回到那个空无一人的家,看着沙发上静雅留下的抱枕,阳台上她养死的最后一盆吊兰如今又被我养得郁郁葱葱,那种蚀骨的孤独感,会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怕,怕对不起静雅。更怕,我所谓的“新生活”,会打破和岳母、静雯之间这种微妙的平衡。
那天下午,王哥又找到我,神神秘秘地塞给我两张电影票。“周末的,爱情片。我可跟你说好,这次不许推了。”
我正要拒绝,他把手机凑过来,屏幕上是一个女人的照片。三十出头的样子,短发,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看起来很温和。
“我老婆的远房表妹,叫方茴,是个小学老师。人特别好,就是圈子小,耽误了。”王哥压低声音,“你们就当交个朋友,一起看个电影,吃顿饭。成不成,都没关系,别有压力。”
看着照片里那个女人的笑容,我心里某个尘封已久的角落,似乎被轻轻敲了一下。我鬼使神差地,没有再说出拒绝的话。
“……行吧。”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王哥如释重负地拍了拍我:“这就对了!我把她微信推给你,你们自己聊。”
加上方茴的微信,我们简单地聊了几句。她说话很客气,也很得体。我们约好了周六下午在电影院门口见。
整个周五,我都有些心神不宁。下班后,我破天荒地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商场逛了一圈,买了一件新的格子衬衫。对着镜子,我才发现自己这几年过得有多糙。头发长了,胡子也忘了刮,眼角不知何时爬上了几条细纹。
我理了发,刮了胡子,换上新衬衫,看着镜子里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心里五味杂陈。
周六那天,我提前了十五分钟到电影院。方茴比我到得还早。她真人比照片上更清秀,穿着一条淡蓝色的连衣裙,看到我,有些腼腆地笑了笑。
“你是陈明吧?我是方茴。”
“你好。”我有些紧张,手心微微出汗。
看电影的过程很平顺,是一部轻松的喜剧。影院里不时爆发出笑声,我也跟着笑了两次,感觉胸口的沉闷都消散了不少。电影结束后,我提议去附近的一家餐厅吃饭。
吃饭的时候,我们聊了很多。聊工作,聊电影,聊各自的兴趣爱好。方茴很健谈,也很会倾听。她知道我的情况,是王哥的妻子提前跟她说的。她没有过多地追问我的过去,只是在我偶尔沉默的时候,体贴地转换话题。
“其实,我一个人也习惯了。”她搅动着杯子里的柠檬水,轻声说,“但有时候,还是会觉得,如果身边有个人能说说话,也挺好的。”
她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了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那顿饭,我们吃了很久。分开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说:“今天谢谢你,我很开心。”
“我也是。”我说的是实话。
回家的路上,我甚至久违地哼起了歌。那种感觉很奇妙,像是紧闭多年的窗户,被推开了一条缝,有新鲜的风和阳光透了进来。
然而,我没有想到,这条缝透进来的,不只有阳光,还有一场即将来临的风暴。
第3章 一通猝不及防的电话
愉悦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太久。
周一上班,王哥挤眉弄眼地问我:“怎么样怎么样?有戏没?”
我含糊地应付过去:“就……还行吧,当个朋友挺好的。”
“嗨,慢慢来嘛!”王哥一副“我懂的”表情。
中午吃饭的时候,手机响了,是小姨子林静雯。我以为她又是问我周末有没有去看岳母,便随手接了起来。
“喂,静雯。”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就是那句冰冷而尖锐的质问。
“陈明,你什么意思?我姐才走几年,你就这么着急找下家?”
我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食堂里嘈杂的人声瞬间远去,我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静雯,你……听谁说的?”我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站起身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
“你别管我听谁说的!你就说有没有这回事吧?”静雯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怒,“你周末是不是跟一个女的去看电影了?还一起吃饭了?”
我心里一沉。我们那个城市不大,熟人圈子盘根错节,被人看到,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是,是有这么回事。是单位同事介绍的,就当是认识个新朋友。”我试图解释。
“新朋友?陈明,你把我姐当什么了?你对她发的誓,你都忘了吗?”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歇斯底里,“你说过会照顾我妈一辈子,你说过这个家你也是一份子!你现在去找别的女人,是不是以后就跟我们家没关系了?那三千块钱,你是不是也不打算给了?”
“钱?”我被她最后那句话刺得心口一痛,“静雯,在你眼里,我这五年做的所有事,就是为了那三千块钱吗?”
我的声音也冷了下来。我可以理解她的情绪,理解她对姐姐的怀念,但我无法接受她用钱来衡量我这五年的付出和坚守。
“难道不是吗?”她冷笑一声,“你要是真有了新家,枕边人能同意你每个月拿三千块钱出来养着前妻的妈?陈明,你别太天真了!”
“这是两码事!”我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照顾妈是我对静雅的承诺,跟任何人都没关系,永远都不会变。”
“说得好听!”静雯根本不信,“你现在就来我妈家一趟,我们当面说清楚!”
“我现在在上班。”
“我不管!你今天必须来!不然我就告诉我妈,说你不要我们了!”她说完,不由分说地挂断了电话。
听着手机里的忙音,我靠在墙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身上,却没有一丝暖意。
我跟王哥请了半天假,说家里有点急事。王哥看我脸色不对,关切地问了几句,我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开着车去岳母家的路上,我的脑子乱成一团。静雯的反应,像一盆冰水,将我从对新生活的朦胧向往中彻底浇醒。我原以为,五年时间,足够让伤痛沉淀,让活着的人开始新的生活。可现在看来,在静雯心里,时间似乎是静止的。我陈明,就应该永远是“林静雅的丈夫”,是“林家的女婿”,守着这份残缺的关系,直到老去。
车子停在岳母家楼下。我抬头看着六楼那个熟悉的窗户,迟迟没有下车。以前,每次来这里,我心里都带着一种归属感。而今天,却有种“上刑场”的错觉。
我在车里坐了足足十分钟,抽了两根烟,才终于下定决心,推门下车。
有些事,终究是要面对的。
第4章 压抑的摊牌
我推开岳母家的门时,客厅里的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岳母张兰坐在沙发上,低着头,不停地用手搓着衣角,花白的头发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林静雯则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双臂抱在胸前,站在窗边,眼睛红肿,死死地瞪着我。
茶几上,还放着几样我上次来买的水果,动都没动。
“妈,静雯。”我换了鞋,声音有些沙哑。
岳母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眼泪先掉了下来。
“妈,你哭什么!”静雯快步走过来,扶住岳母的肩膀,声音却冲着我,“你看看你干的好事!我姐尸骨未寒,你就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了!”
“静雯,别这么说。”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稳下来,“我没有忘记静雅,永远都不会。”
“那你去找别的女人是什么意思?”她不依不饶,咄咄逼人,“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家现在是你的累赘了?你是不是早就想摆脱我们了?”
“我没有!”我终于忍不住提高了音量,“我只是……只是去认识一个朋友。静雯,我已经三十五岁了,我一个人过了五年。五年了!难道我连认识一个新朋友的权利都没有吗?”
“你没有!”静...雯几乎是吼出来的,“当初我姐走的时候,你是怎么答应她的?你说你会把我们当成你的家人!有你这么当家人的吗?一边对我们好,一边在外面风流快活!”
“风流快活?”我被这个词气得浑身发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静雯,你说话要凭良心!这五年,我哪天不是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我什么时候对不起你姐,对不起这个家了?我只是去相亲,去认识一个人,这难道是什么弥天大罪吗?”
“相亲?”静雯冷笑,“说得好听!相了亲,下一步是不是就要结婚了?结了婚,生了孩子,你还会记得我姐是谁吗?你还会管我妈的死活吗?陈明,你别把别人都当傻子!”
她的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刀刀都扎在我心上。原来在她心里,我所有的付出,所有的情义,都如此不堪一击。只要我试图开始新的生活,我就是忘恩负义,就是包藏祸心。
“静雯,你够了!”一直沉默的岳母突然开口了,声音嘶哑,带着哭腔,“不许这么跟你姐夫说话!”
“妈!”静雯一脸的难以置信,“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向着他?他都要抛弃我们了!”
“他没有!”岳母颤巍巍地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很凉,还在不停地发抖。“陈明,妈知道,这几年委屈你了。你为这个家做的,我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你还年轻,该有自己的生活……妈不拦着你。”
听到岳母的话,我心里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这五年来,所有的委屈和孤独,仿佛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出口。
“妈,我……”
“妈,你怎么能这么说!”静雯的情绪彻底失控了,她冲过来,一把将岳母拉到自己身后,像是保护自己的幼崽,“他要是走了,我们怎么办?姐怎么办?这个家就真的散了!”
看着她几近崩溃的样子,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不是真的在乎那三千块钱,也不是真的认为我会抛弃她们。她只是害怕。害怕这个用我和她们共同的悲伤维系了五年的“家”,会因为一个外人的闯入而分崩离析。害怕她姐姐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印记——我这个姐夫,也会被别人夺走。
她的愤怒,源于她内心深处的恐惧和不安全感。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我们三个人,像三座孤岛,被悲伤和误解的海洋隔开。
良久,我看着静雯通红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静雯,你听清楚。第一,我永远不会忘记静雅,她是我妻子,这一点,到我死都不会变。第二,照顾妈,是我对静雅的承诺,也是我身为晚辈该做的事,这和我要不要开始新的生活,没有任何关系。那三千块钱,只要妈还需要,只要我陈明还有一口气,就会一直给下去。第三……”
我顿了顿,看着她,也看着岳母,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却无比坚定。
“我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我有血有肉,我也会孤单,会寂寞。我需要一个伴儿,一个能陪我走完下半辈子的人。这并不代表我要背叛谁,或者抛弃谁。这只是一个正常男人,最基本的需求。”
我说完,整个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粗重的呼吸声。
第5章 尘封的秘密
我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了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层层涟漪。
林静雯愣住了,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她眼中的愤怒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和无措。
岳母则捂着嘴,无声地流着泪。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心疼。
“陈明……好孩子……”她哽咽着,伸手抚摸我的胳膊,“是……是我们太自私了……是我们拖累了你……”
“妈,您别这么说。”我扶着她在沙发上坐下,“我们是一家人,没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
“一家人……”静雯低声重复着这三个字,眼神空洞地看着地面,忽然,她蹲下身子,把头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从她喉咙里迸发出来,从一开始的呜咽,变成了嚎啕大哭。
“姐……我对不起你……我没照顾好妈……我还把姐夫气走了……姐……”
她的哭声充满了绝望和自责,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岳母也跟着哭了起来,一边拍着静雯的背,一边念叨着:“不怪你,不怪你,都怪我这个当妈的没用……”
看着眼前抱头痛哭的母女俩,我心里也不是滋味。我走过去,蹲在静雯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静雯,我没走,也不会走。”
她抬起头,满是泪痕的脸上写满了迷茫:“真的?”
“真的。”我点点头,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的想法。我不会因为要开始新生活,就抛下你们。这个家,只要你们还需要我,我永远都是一份子。”
静雯的哭声渐渐小了,她吸了吸鼻子,用手背胡乱地擦着眼泪。
客厅里的气氛,在这次彻底的情感宣泄后,反而没有那么紧绷了。岳母去厨房给我们倒了三杯热水,端出来的时候,手已经不那么抖了。
我们三个人捧着水杯,沉默地坐着。
过了很久,岳母才缓缓开口,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陈明,有件事,我跟你静雯,都瞒了你五年。”
我和静雯都惊讶地看向她。
岳母从沙发边上的一个小抽屉里,拿出了一个陈旧的木盒子。她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了一张银行卡,和一封信。
“这是……静雅留下的。”岳母把银行卡和信推到我面前,声音颤抖,“她走之前半个月,偷偷把我叫到病房,把这个交给我。她说,她知道你情深义重,怕你为了她,耽误了自己一辈子。她怕你为了照顾我,把自己的钱都花了,以后娶不上媳妇。”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呼吸都停滞了。我拿起那封信,信封上是静雅熟悉的娟秀字迹:“吾夫陈明亲启”。
我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捏不住那薄薄的信纸。
岳母继续说道:“卡里有二十万,是她这些年自己存的嫁妆钱和我们后来给她的积蓄。她说,这笔钱,是留给你将来娶新媳妇用的彩礼。她说,密码是你的生日。她还交代我,让你必须在五年后,开始新的生活。如果五年后你还是一个人,就让我把这封信和卡交给你,算是她……她替你安排的相亲。”
“她说,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陪你白头到老。她不希望你因为她,就此孤身一人。她希望你幸福。”
“这五年,我跟你静雯,之所以不敢提这件事,就是……就是私心啊。”岳母泣不成声,“我们怕,我们怕你真的有了新家,就……就真的跟我们生分了。我们太依赖你了,离不开你。静雯这孩子,尤其怕。她觉得,你就是她姐姐留给她和我的念想,你要是走了,她姐姐就真的什么都没剩下……”
听到这里,静雯再也忍不住,又一次哭了起来,这一次,是愧疚的泪水。
“姐夫……对不起……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怕……我怕你也像姐姐一样离开我们……”
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展开那封信,静雅的字迹映入眼帘,泪水瞬间模糊了我的视线。
“陈明:
展信安。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离开你很久很久了。请不要为我悲伤,因为我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天上陪着你,看着你。
这辈子能嫁给你,是我最大的幸运。你给了我最温暖的爱,最安稳的家。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陪你走得更远。
我了解你,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傻瓜。我怕你为了我,为了我妈,就锁住自己的心,一个人孤独终老。陈明,答应我,不要这样。我的爱,不是你的枷锁,而是你的翅膀。我希望你带着我们共同的回忆,去飞向更广阔的天空。
我给我妈和静雯下了死命令,五年。五年为期,让你为我守孝。五年之后,你必须开始新的生活。去认识新的朋友,去爱一个新的、值得你爱的人。
盒子里是我的一点心意,算是我这个不称职的妻子,为你准备的最后一份礼物。娶她的时候,一定要风风光光的。见到她,替我跟她说声‘谢谢’,谢谢她替我来爱你。
不要为我妈和静雯担心,她们有彼此,会好起来的。而你,也要有你自己的生活。
陈明,忘了我,然后,好好地活下去。
爱你的,静雅。”
信纸上,有几处被泪水浸染过的痕迹,早已干涸。我仿佛能看到,静雅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是如何拖着病体,一笔一划地写下这些嘱托。
她不是要我守着她,她是要我忘了她。
我再也控制不住,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岳母和静雯面前,哭得像个孩子。这五年来所有的思念、委屈、坚守和孤独,都在这一刻,找到了最终的答案和解脱。
第6章 新的平衡
那一天,我们三个人在客厅里,哭了好久,也聊了好久。
我们聊起了静雅,聊起了她小时候的趣事,聊起了我们刚认识时的青涩,聊起了她生病时依然乐观坚强的样子。仿佛她从未离开,只是出了一趟远门。
积压了五年的心结,随着眼泪和倾诉,彻底解开。静雯不再执拗地认为我是要“背叛”她姐姐,岳母也不再因为“拖累”我而心怀愧疚。
我把那张银行卡和信,郑重地收好。但我没有动用那笔钱。
“妈,静雯,这笔钱,我不能要。”我看着她们,态度坚决,“这是静雅留下的,应该用在最需要的地方。妈身体不好,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静雯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这钱,就当是静雅给她准备的嫁妆吧。”
“不行!”静雯立刻反对,“这是我姐给你的!就是给你的!”
“静雯说得对,陈明,这是静雅的心意,你必须收下。”岳母也坚持。
我笑了笑,说:“心意我收下了。但钱,你们必须留下。如果你们还当我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就听我的。不然,我可真就跟你们生分了。”
看我态度坚决,她们俩才不再坚持。
那次摊牌之后,我们这个奇怪的“家庭”,找到了一种新的、更健康的平衡。
我依然每周去看望岳母,给她送生活费。但心态完全不同了。以前,这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和承诺。现在,这更像是一种自然的亲情流露。去看望一位值得尊敬和爱护的长辈,仅此而已。
静雯对我的态度也变了。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把我当成一个需要时时“监督”的“姐夫”,而是真正地把我当成了一个可以信赖的兄长。她会跟我聊工作上的烦心事,会问我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甚至在感情上遇到困惑,也会来征求我的意见。
有一次,她半开玩笑地问我:“姐夫,你跟那个方老师,怎么样了?”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还在了解阶段。”
“人怎么样啊?你可得把好关,别找个厉害的,以后欺负我跟我妈。”她皱了皱鼻子,语气里却满是关心。
“放心吧,人很好。”
我和方茴的接触,也渐渐多了起来。在向她坦白了我和岳母家里的复杂情况后,她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更加理解和尊重我。
“我觉得你是个特别有担当的男人。”她认真地对我说,“能信守承诺五年,不是谁都能做到的。你的前妻,一定很爱你。”
那一刻,我看着她温柔的眼睛,心里充满了暖意。
我开始尝试着,把方茴带入我的生活。不是一下子,而是一点点地。我会跟岳母和静雯提起她,说她是个怎样的人,有什么样的爱好。
大概过了半年,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周六,我鼓起勇气,对岳母说:“妈,这个周末,我想带个朋友回来吃饭,您看方便吗?”
岳母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方便,怎么不方便!我多做几个好菜。”
一旁的静雯也笑着说:“好啊好啊,我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能把我们家这位‘情圣’姐夫给收了。”
那天,我带着方茴,第一次踏进了岳母家的门。
我能感觉到,方茴很紧张,手心里全是汗。而岳母和静雯,也有些不自然。
岳母在厨房里忙碌,静雯则客气地给方茴倒水,问一些不痛不痒的问题。气氛一度有些尴尬。
方茴似乎看出了什么,她主动走到厨房门口,对岳母说:“阿姨,我能帮您做点什么吗?我在家也经常做饭。”
岳母有些意外,但还是笑着说:“不用不用,你是客人,坐着就行。”
“没关系的阿姨,就让我打打下手吧。”方茴说着,就自然地洗了手,开始帮忙择菜。
静雯也跟了过去,三个人在小小的厨房里,竟然慢慢地聊了起来。从做什么菜好吃,聊到最近热播的电视剧。
我坐在客厅里,听着厨房里传来的阵阵笑声,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吃饭的时候,气氛已经非常融洽。岳母不停地给方茴夹菜,静雯也跟她聊起了工作上的趣事。
饭桌上,那个属于静雅的空位,依然空着。没有人刻意去提起,也没有人刻意去回避。方茴坐在我的身边,她没有试图去填补那个位置,她只是安静地,创造了一个属于她自己的新位置。
那一刻我明白,静雅从未被遗忘,她只是住进了我们每个人的心里。而我们的生活,在经历了漫长的停滞后,终于重新开始缓缓向前流动。
第7章 一张新的全家福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方茴的感情越来越稳定。她善良、体贴,给了我久违的温暖和安宁。
一年后,我向她求婚了。
没有用静雅留下的那笔钱,我用自己这几年的积蓄,买了一枚朴素但精致的戒指。在一个寻常的傍晚,我单膝跪地,她含泪点头。
我们决定旅行结婚,简单而自由。
出发前,我带着方茴,和岳母、静雯一起,吃了一顿饭。我告诉了她们我们的决定。
岳母拉着方茴的手,眼眶湿润:“好,好。陈明能找到你这么好的姑娘,是他的福气,也是我们家的福气。”
她从房间里拿出一个红包,厚厚的一沓,硬塞到方茴手里:“小方,不,该叫你小茴了。这是阿姨的一点心意,不多,你们拿着,路上用。”
方茴连连推辞,我却按住她的手,对她说:“收下吧,这是妈的心意。”
一声“妈”,叫得自然而然。岳母愣了一下,随即笑开了花,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静雯也拿出一个礼物盒子,递给方茴:“嫂子,这是我送你们的新婚礼物。”
方茴打开一看,是一对很精致的情侣手表。
“以后,就让嫂子替我姐,好好管着我姐夫的时间啦!”静雯笑着说,眼睛里却闪着泪光。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这个曾经因为悲伤和恐惧而一度濒临崩溃的家,如今,因为爱和理解,重新焕发了生机。
旅行回来后,我和方茴搬进了新家。房子不大,但布置得温馨舒适。
我把静雅的照片,从客厅最显眼的位置,收到了书房的书架上。照片擦拭得一尘不染,旁边放着一盆小小的绿萝。每天工作累了,我还是会看上一眼,跟她说说话。
方茴从不介意,她甚至会主动给绿萝浇水。她说:“我们都应该感谢她,是她把你变成了这么好的男人。”
婚后的生活,平淡而幸福。我们会在周末一起去超市采购,会为晚饭吃什么而争论,会窝在沙发上看一部老电影。
我依然会定期去看望岳母,有时候我一个人去,有时候和方茴一起。岳母的身体好了很多,脸上的笑容也多了。静雯也谈了恋爱,是个稳重踏实的年轻人,我们见过几次,印象很好。
那个曾经空着的饭桌,如今常常是满座。
去年春节,我们两家人第一次聚在一起,吃了顿热热闹闹的年夜饭。岳母和我的父母坐在一起,聊着家常,像多年的老朋友。静雯和她的男朋友,则和我们夫妻俩玩着牌,笑声不断。
饭后,我提议,我们照一张全家福。
在相机“咔嚓”声响起的那一刻,我看着镜头里,每一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我的左边,是温柔的妻子方茴,右边,是亲如兄妹的静雯。我的身后,是慈祥的岳母和我的父母。
我忽然觉得,静雅也在这里。她化作了我们之间的爱,化作了维系这个大家庭的纽带,化作了我们每个人心中最温暖的记忆。
她从未离开,只是用另一种方式,永远地活在了我们中间。
第8章 写在最后的话
如今,我和方茴的孩子即将出生。我们时常会一起翻看旧相册,我会指着那张泛黄的照片,告诉她:“看,这是静雅阿姨,一个非常非常善良的人。”
方茴会微笑着抚摸我的手,说:“等宝宝长大了,我们也要告诉他,他有一个爱他的静雅阿姨,在天上守护着他。”
生活,有时候就像一条长河。它会遇到险滩,会经历风浪,但最终,总会流向平静而开阔的远方。
我常常在想,如果五年前,我没有做出那个承诺;如果五年后,我因为害怕冲突而放弃了开始新生活的勇气;如果那一天,我们没有选择敞开心扉,而是任由误解和怨恨滋长,那么现在的一切,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或许,我会继续活在过去的阴影里,做一个孤独的“好人”,用自我牺牲式的付出来感动自己,也捆绑别人。而岳母和静雯,也会在对我的依赖和愧疚中,无法真正地走出来。我们三个人,都会被困在那个由悲伤筑成的牢笼里,慢慢枯萎。
幸运的是,我们都选择了最艰难,也最正确的那条路——沟通与理解。
我明白了,真正的爱,不是占有,不是捆绑,而是成全。静雅对我的爱是成全,她希望我幸福。而我对她的爱,也不应该是画地为牢,而是要带着她给予我的温暖和力量,更好地活下去。这才是对逝者最好的告慰。
静雯也明白了,亲情,并不会因为一个新的家庭成员的加入而减少,反而会因为更多的爱而变得更加丰盈。姐夫可以依然是姐夫,同时,也可以是别人的丈夫。这两种身份,并不冲突。
岳母更是用她的宽容和智慧,教会了我们所有人,什么是真正的家人。家人,就是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会在背后默默支持你,为你祝福的人。
那三千块钱,我依然在给。但它的意义,已经完全不同。它不再是一份沉重的承诺,也不是一种交换。它是我和这个家之间,一道温暖的、永远不会断裂的情感连接。
我的人生,因为静雅,懂得了什么是刻骨铭心的爱与责任。也因为方茴,学会了什么是面向未来的希望与勇气。她们都是我生命中最宝贵的礼物。
有时候,放下一段过去,并不是背叛,而是为了更好地开始。而真正的家人,会为你终于能够放下过去,而由衷地感到高兴。因为他们爱的,是你这个人,他们希望的,是你能够幸福。
我想,这大概就是家的意义吧。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