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家位于外滩的西餐厅里逃出来的,只记得上海六月的夜雨,冰冷刺骨,透过出租车窗,将陆家嘴的璀璨灯火模糊成一片片晃动的泪光。我,林晚,三十九岁,一家外资投行的分析师,在别人眼中活得光鲜亮丽,此刻却像个溺水者,在小小的车厢里,无声地崩溃。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我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怕司机师傅投来异样的目光。
我的手机在包里疯狂震动,是介绍人张阿姨。我按掉,它又锲而不舍地响起。我终于忍无可忍,接通了电话,不等她开口,就用嘶哑的声音说:“张阿姨,以后别再给我介绍这种人了,求你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张阿姨小心翼翼的声音:“晚晚,怎么了?周先生……他人挺好的呀,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我惨笑一声。如果把赤裸裸的欲望和交易当成误会,那这个世界的底线未免也太低了。我的思绪被拉回到一个小时前,那个衣冠楚楚,谈吐间不乏成功人士派头的四十九岁男人,周启明。
认识周启明,源于我妈的夺命连环催。过了三十五岁,我在婚恋市场上的价值就如同过了期的理财产品,被我妈形容为“砸在手里的不良资产”。她发动了所有亲戚朋友,张阿姨就是她最信任的“金牌红娘”。
“晚晚,这个周先生条件真的好!”张阿姨在电话里把周启明夸得天花乱坠,“四十九岁,自己开公司,虽然离过婚,但没孩子,有车有房,都是上海内环内的。关键是,人家点名就要找你这样独立、知性的新时代女性。”
我听着这些标签,内心毫无波澜。在上海这个巨大的名利场里,每个人都被简化成一串数据:年龄、户口、房产、年薪。爱情?那似乎是二十岁出头小姑娘的奢侈品,对于我们这种“高龄剩女”,能找到一个“条件匹配”的合伙人,已经算是上上签。
我答应了见面。作为一名金融分析师,我习惯了用理性的眼光评估一切。我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一次项目洽谈,对方是潜在的合作伙伴,我是我自己人生的项目经理。
见面的地点是周启明定的,外滩边上的一家高级法餐厅。他比照片上看起来要老一些,眼角的皱纹很深,但保养得不错,一身定制西装,手腕上的名表在餐厅昏黄的灯光下闪着低调的光。
开场白很客气,也很公式化。我们聊工作,聊上海的天气,聊最近的财经新闻。他很健谈,对我的工作领域也颇有了解,言语间透露出一种掌控全局的自信。我承认,作为一名相亲对象,他的硬件条件和谈吐举止,确实能打到八十分以上。
“林小姐,不,我还是叫你林晚吧,显得亲切点。”他抿了一口红酒,身体微微前倾,“我见过不少人了。张阿姨介绍的,朋友介绍的,各种各样的都有。但见了你,我觉得我们是一类人。”
我礼貌地笑了笑:“周先生过奖了。”
“不,不是过奖。”他摆摆手,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我们都是讲究效率的人。时间宝贵,不能浪费在那些虚头巴脑的事情上。你三十九,我四十九,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这种开门见山、直奔主题的风格,在商业谈判中我非常欣赏,但在情感交流中,却让我感到一丝寒意。
他继续说:“我的情况,张阿姨应该都跟你说了。我需要一个家庭,一个能和我并肩站在一起的妻子。她不需要貌美如花,但一定要聪明、独立,有自己的事业和见解。这一点,你完全符合。”
他像是在做项目陈述,逐条列出他的需求和我的匹配度。我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试图掩饰自己的不适。
“那……周先生对未来的伴侣,在情感上有什么期待吗?”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尽管这个问题在当下的气氛里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他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以为然,仿佛我问了一个多么幼稚的问题。“情感?林晚,情感是这个世界上最不靠谱的东西。它会随着时间、环境、利益而改变。我更看重的是实际的东西,是两个人在一起能不能让彼此的生活变得更好,一加一大于二。”
我沉默了。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将所有温情脉脉的面纱都剖开,露出赤裸裸的现实。我无法反驳,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他说的是事实。在这个快节奏的城市里,谁还有精力去经营一场纯粹的风花雪月?
“你看,我们聊得很投机。”他似乎对我的沉默很满意,认为这是默认。“我们都是成年人,对彼此的第一印象也都不错。我觉得,没必要再走那些弯弯绕绕的流程了,什么看电影、逛公园,那是二十岁年轻人的游戏。”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他放下酒杯,身体又往前凑了凑,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我们都是生理正常的成年人,这方面的和谐,对于一段长久的关系来说,至关重要,你同意吗?”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我完全没想到,话题会以如此粗暴直接的方式转向这里。我的手指紧紧攥着水杯,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认为,与其花几个月的时间去试探、去猜测,不如我们今晚就坦诚相对。如果在最基本的需求上都无法契合,那其他的条件再好,也是白搭。这样对你我都是一种负责任的态度,节省大家的时间。”
他说完,定定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情欲,只有一种评估和审视,就像在看一件商品,或者一个待完成的交易。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不是羞涩,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巨大的、从头到脚的冰冷和荒谬。我花了十几年的时间,从一个小镇姑娘,拼尽全力考上名校,进入顶尖的行业,把自己打磨成一个经济独立、思想独立的女性,不是为了在三十九岁这一年,坐在外滩的高级餐厅里,被一个男人当作一件需要“验货”的商品。
这些年,我不是没有谈过恋爱。我爱过,也被爱过。我经历过牵着手在深夜的马路上压马路,也经历过为了省钱吃一碗兰州拉面的甜蜜。我知道感情需要慢慢培养,亲密关系是情感水到渠成的结果,而不是一场交易的试用环节。
我的骄傲,我的自尊,我过去三十九年建立起来的所有价值观,在这一刻被他轻描淡写的话语击得粉碎。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周先生,我想我们对关系的理解,有根本性的分歧。我认为,性和爱是不可分割的。没有感情基础的亲密关系,我无法接受。”
他似乎对我的回答有些意外,挑了挑眉:“林晚,你太理想化了。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还谈什么爱不爱的?那是小姑娘的玩意儿。合适,比什么都重要。身体的合适,也是合适的一部分。”
“不,这不一样。”我站了起来,感觉再多待一秒钟我都会窒息,“抱歉,我身体有些不舒服,先走了。”
他没有挽留,只是靠在椅背上,用那种审视的目光看着我,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仿佛在说,看吧,又一个拎不清的女人。
我几乎是落荒而逃。走出餐厅,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我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然后,就是那场在出租车里的无声崩溃。
“晚晚?晚晚?你在听吗?”张阿姨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拉回。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声音依旧沙哑:“张阿姨,他……他第一次见面,就提出要和我发生关系。”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我以为张阿姨会和我一样震惊和愤怒,但她接下来说的话,却像一把更锋利的刀,插进了我的心脏。
“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晚晚啊,你别太激动。其实……其实这个情况,也不是不能理解。”
“不能理解?”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张阿姨,您在说什么?这难道不是一种侮辱吗?”
“你先听我说完。”张阿姨的语气变得语重心长,“周先生这个年纪,这个条件,他想找什么样的年轻姑娘找不到?为什么点名要找你?就是看中你的成熟和通透。在他看来,大家都是成年人,有些事情就没必要藏着掖着。他这叫丑话说在前面,也是一种坦诚,对吧?总比那些骗你感情,最后发现不合适再分手的男人强吧?”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来在这种逻辑里,粗俗无礼可以被包装成“坦诚”,物化女性可以被解释为“高效”。
“再说了,男人嘛,尤其是成功的男人,他考虑问题就是这么直接。你这个年纪,也不小了,不能再像小姑娘一样那么清高、那么理想化了。现实一点,晚晚。你错过了这个,下一个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条件好的男人,都是很抢手的。”
“我就应该接受这种‘验货’一样的要求吗?”我气得浑身发抖。
“话不能说得这么难听嘛。”张阿姨还在打着圆场,“他可能就是方式直接了点。你好好考虑一下,周先生的条件,真的是打着灯笼都难找。你要是觉得今晚太快了,可以跟他再约个时间嘛,别把话说死了。”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我挂断了电话,将手机调成静音,扔在副驾驶座上。
车窗外的上海,依旧灯火辉煌,车水马龙。这个我奋斗了十几年的城市,此刻却让我感到无比的陌生和寒冷。我一直以为,我努力工作,努力生活,是为了拥有更多的选择权,是为了可以更有底气地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和爱情。可现实却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
在某些人的眼里,无论你多么努力,多么优秀,只要你年龄大了,未婚,你就自动被归为“处理品”,失去了被尊重、被耐心了解的资格。他们懒得花费时间去了解你的内心,你的喜好,你的灵魂。他们只想用最快的方式,评估你的价值,看看你是否符合他们“妻子”这个岗位的KPI。
回到我那间位于静安区,月租一万五的公寓,我脱力般地倒在沙发上。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光。我看着这个我一手布置起来的家,墙上挂着我旅行时拍的照片,书架上摆满了专业书籍和文学名著,阳台上的花草被我养得很好。这个空间里的一切,都刻着我的印记,证明着我独立生活的轨迹。
我一直为自己感到骄傲。我没有依靠任何人,靠自己的能力在上海立足,过着体面的生活。我以为这就是我的底气。
可今晚发生的一切,让我开始怀疑。我的底气,在残酷的婚恋市场法则面前,是不是一文不值?是我太固执,太不肯与现实妥协了吗?是不是我应该像张阿姨说的那样,“现实一点”,放下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一夜无眠。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班。打开电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K线图和复杂的财务报表,我第一次感到了厌倦。这些冰冷的数字,曾经是我安全感的来源,是我价值的体现。但现在,我却觉得它们空洞无比。
中午,闺蜜苏晴打来电话,约我吃饭。苏晴是我大学同学,一个嫁给了爱情的幸运儿,如今是两个孩子的妈妈。
在餐厅里,我把昨晚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她听完,气得直接把筷子拍在了桌上。
“这他妈就是个老流氓!还包装成什么坦诚高效?我呸!林晚,你可千万别听那个什么张阿姨的鬼话,她就是个拉皮条的,为了点介绍费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看着她义愤填膺的样子,我压抑了一晚上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出口,眼圈又红了。
“晴晴,你说,是不是我真的有问题?是不是到了这个年纪,我就不配再谈感情,只能谈条件了?”
苏晴握住我的手,认真地看着我:“晚晚,你清醒一点!有问题的不是你,是那个男的,是那个扭曲的价值观!凭什么女人到了年纪就得打折促销?你努力了这么多年,活得这么漂亮,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有一天能挺直腰杆,对这种垃圾男人说‘滚’!而不是委屈自己去迎合他们!”
她的话像一记重锤,敲醒了我。
“你忘了我们大学时一起看《欲望都市》了吗?萨曼莎都五十多岁了,还在追求自己想要的快乐。我们才三十九,人生才刚开始,有什么好怕的?结婚不是人生的必选项,更不是衡量一个女人成功与否的唯一标准。高质量的单身,远胜于低质量的婚姻。”
是啊,我怎么忘了呢?我曾经是那么地信奉独立女性的信条,怎么在年龄的焦虑和外界的压力下,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苏晴接着说:“那个姓周的,他不是在找妻子,他是在招聘一个功能齐全的合作伙伴,顺便附带一个免费的性伴侣。他所谓的‘坦诚’,不过是极度自私的借口。他根本不在乎你的感受,他只在乎自己的时间和成本。你嫁给这种人,会幸福吗?他今天能这样对你,明天就能用同样的逻辑去对待你们之间的任何问题。在他眼里,一切都是可以量化、可以交易的,包括你的尊严。”
我彻底清醒了。
是啊,我崩溃的,不仅仅是因为那句粗鲁的提议,更是因为我差一点就自我怀疑,差一点就向那种扭曲的价值观妥协了。我害怕的,不是嫁不出去,而是自己会为了嫁出去,而变成一个连自己都看不起的人。
那天下午,我回到公司,第一次向上司请了年假。我想给自己放个假,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好好想一想。
我拉黑了张阿姨和周启明的电话。我不需要再听任何来自他们的“建议”和“逻辑”。
一周后,我独自一人飞到了大理。我住在洱海边的一家小客栈里,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租一辆自行车,绕着洱海骑行。阳光很好,空气里有青草和泥土的味道。我看到了苍山的云,洱海的月,看到了当地人脸上淳朴的笑容。
在这里,没有人问我多大年纪,做什么工作,有没有结婚。客栈的老板娘是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人,她告诉我,她也是从大城市逃离出来的,在这里找到了内心的宁静。
她说:“我们总以为要拼命抓住些什么,房子、车子、职位、婚姻,好像抓住了这些,人生才算完整。后来才发现,真正能让我们感到安宁的,是内心的丰盈和自由。”
在大理的最后一天,我坐在洱海边,看着夕阳一点点沉入水面,将整个天空染成绚烂的橘红色。我拿出手机,发了一条朋友圈,配上了眼前的风景。
文字是:“三十九岁,我决定不再参加任何以‘结婚’为目的的相亲。我的人生,不是一道待完成的考题,没有标准答案。从今天起,我只为自己而活,为爱而爱。如果那个人会出现,我希望我们是因为灵魂的吸引而靠近,而不是条件的匹配而交易。”
发完这条朋友圈,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压在心头许久的石头,终于被搬开了。
手机很快响了起来,是苏晴的点赞和评论:“为你骄傲!你本来就值得最好的!”
还有很多朋友、同事的留言,都是鼓励和支持。
我笑了。我知道,回到上海,我依然要面对那个现实的世界,依然会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我的心不一样了。
我不再焦虑,不再彷徨。那个在出租车里崩溃的林晚,已经被留在了过去。现在的我,更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更懂得如何去爱自己。
婚姻,或许会来,或许不会。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一个女人的价值,从来不应该由一纸婚书来定义。我的价值,在于我读过的书,走过的路,在于我独立的思考和善良的内心,在于我此刻能够坦然地面对自己,拥抱生活。
上海的夜依然璀璨,但我知道,这一次,当我再次穿行于那片灯火时,我的内心,会有一盏永不熄灭的灯,为自己而亮。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