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妈颤颤巍巍地指着我的鼻子,吐出那句“你就是不如你哥嫂”时,我感觉自己像一尊被瞬间抽空了内脏的陶俑,外面还维持着人的形状,里面却只剩下呼呼灌过的冷风。
整整三年,一千零九十五个日夜。我辞掉了全职工作,卖掉了市区的小公寓,搬回这间承载了我所有童年记忆、如今却只剩下药味和沉寂的老房子。我以为,用时间和陪伴熬成的粥,总能暖热一颗心。
可我错了。原来人心里的那杆秤,早就被看不见的偏爱,校准得歪到了天边。
所以,我做了一个决定。一个在我过去三年里,连想都不敢想的决定。我拿起电话,拨通了我哥的号码,用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平静语气说:“哥,你和嫂子不是总说要接妈过去享福吗?明天,我把妈给你们送过去。”
这一切,都要从三年前那个闷热的夏日午后说起。那天,我妈在菜市场门口摔了一跤,摔断了股骨头。
第1章 老房子里的陀螺
“小静,水烫了。”
“小静,电视没声了。”
“小静,我想吃口苹果,你给我削削。”
我叫陈静,今年四十八岁。在我妈赵秀兰眼里,我的名字似乎只有一个字,“小静”,而且永远带着使唤的语气。自从三年前她摔倒后,我的生活就像一个被固定在老房子这个轴心上的陀螺,每天被她一声声的呼唤抽打着,从天亮转到天黑。
清晨五点半,天还蒙着一层灰蓝色的纱,我就得起床。我妈血糖高,早餐得单独做,小米粥要熬得烂而不泄,水和米的比例拿捏得死死的;两个白水煮蛋,时间不能超过八分钟,否则蛋黄老了她嫌噎得慌。
伺候她吃完早饭,接下来是“大工程”——帮她按摩那条动过手术的腿。医生说要多活动,防止肌肉萎缩。可我妈怕疼,每次都像受刑一样哼哼唧唧。我只能一边哄着,一边手上用着巧劲儿,半个小时下来,往往是我自己累得满头大汗。
“你这劲儿使得不对,上次你嫂子来看我,给我捏的那几下,又舒服又管用。”她闭着眼睛,嘴里嘟囔着。
我捏着她腿的手顿了一下,心里像被一根细小的针扎了。嫂子李红,一年到头也就能见着三四回,每次来都提着些花里胡哨的保健品,坐下说几句漂亮的场面话,给我妈捏捏肩膀捶捶腿,不出半小时就走。可就是这半小时,成了我妈口中念念不忘的“好”。而我这日复一日的辛苦,似乎都成了空气。
我没吱声,继续手上的动作,只是力道不自觉地重了些。
“哎哟!疼!你想捏死我啊!”我妈立刻叫嚷起来。
我赶紧松了手,深吸一口气,把那股子委屈压下去,换上笑脸:“妈,是我的错,没注意。您看,今天天气不错,我扶您到阳台晒晒太阳?”
老房子是那种老式的两居室,光线最好的南向阳台被我改造成了一个小小的“阳光房”,摆满了花花草草。我妈坐在藤椅上,阳光暖洋洋地洒在她花白的头发上,那一瞬间,她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开了。我心里那点不痛快,也就跟着散了。
或许,这就是为人子女的宿命吧。我常常这样安慰自己。
我哥陈伟,比我大五岁,在一家国企当个不大不小的领导。自从我爸去世后,他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也是我妈心里唯一的骄傲。他和我嫂子李红住在城北的新区,开车过来不堵车也要一个小时。他们有自己的家庭,工作忙,压力大,这些我都知道,也都理解。
所以三年前我妈出事,医院里焦头烂额的时候,我哥握着我的手,一脸沉重地说:“小静,你看,哥这边实在是走不开,你嫂子单位也忙,孩子又要考高中。妈这边……就先辛苦你了。”
我能说什么呢?我是女儿,又是自由职业,时间相对灵活。照顾妈,似乎是理所应当的。我当时点了点头,没多想,只觉得这是暂时的。
可这一“暂时”,就是三年。
三年里,我哥确实“没闲着”。他每个月会雷打不动地来探望一次,每次都提着大包小包的牛奶水果,然后坐在沙发上,听我妈絮絮叨叨地抱怨半小时,再留下一句“小静你多担待”,就匆匆离去。
而我嫂子,则更“高明”。她总是在一些特殊的日子出现,比如母亲节、我妈生日。礼物不一定贵重,但总能送到心坎里。一条真丝围巾,一盒她托人从外地买来的点心,都能让我妈高兴好几天。
至于钱,他们也给。每年春节,我哥会塞给我一个红包,里面不多不少,正好六百块钱。第一次收到时,我愣住了,捏着那薄薄的几张纸,心里五味杂陈。我哥拍拍我的肩膀,说:“小静,这是哥和嫂子的一点心意,别嫌少。主要是给你买点菜,别总让你自己掏钱。”
六百块,一年。平均到每个月,五十块。在这个物价飞涨的年代,五十块钱能干什么?连给我妈买两盒好点的钙片都不够。
我没把这事告诉我丈夫张强,怕他生气。张强是个老实本分的男人,在一家物流公司开货车,收入不高但稳定。我们卖掉自己的小房子搬回来照顾我妈,他毫无怨言,还时常安慰我,说孝顺父母是应该的。可我知道,他心里也憋着一股劲。我们自己的儿子在外地上大学,学费生活费开销不小,家里全靠他一个人撑着,日子过得紧巴巴。
我把那六百块钱,连同我哥嫂那些看似风光的“孝心”,一起锁进了心底的抽屉里。我告诉自己,别计较,一家人,计较就生分了。只要妈身体好,比什么都强。
可我没想到,不计较,换来的不是体谅,而是理所当然。
那天下午,我正在厨房给我妈炖她最爱喝的鲫鱼汤,奶白色的汤汁在锅里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满屋子都是鲜香。我哥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来的。
“小静啊,忙着呢?”我哥的声音听起来总是那么客气。
“嗯,给妈做饭呢。哥,有事吗?”
“哦,没什么大事。这不是快中秋了嘛,我跟你嫂子商量了一下,今年单位发了点购物卡,我们寻思着,就不折腾着回去了,给你转两千块钱过去,你给妈买点好吃的,也给自己添件衣服。”
我握着电话,看着锅里翻滚的鱼汤,心里那股熟悉的滋味又涌了上来。又是这样,用钱来打发。以前是六百,现在是两千,听起来多了不少,可那份家人团聚的意义,就这么被轻飘飘地折算成了数字。
“哥,妈其实不缺吃的穿的,她就是想你们,想一家人能坐在一起吃顿饭。”我忍不住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传来我哥略带为难的声音:“小静,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边是真的忙。再说了,我们回去一趟,路上堵车,来回折腾,还不如让你直接买点实惠的。你别多想,哥心里有数。”
又是“心里有数”。我苦笑了一下,没再坚持。
挂了电话,我端着鱼汤走进我妈的房间。她正靠在床头,拿着手机,不知道在跟谁视频,笑得合不拢嘴。
“……哎对,你哥刚打的电话!给我两千块钱过节呢!你看看你哥多孝顺,心里时时刻刻都惦记着我……你嫂子也好,上次买的那个按摩靠垫,我天天用,舒服得很……”
我端着碗,站在门口,像个被施了定身术的木头人。手机那头,大概是哪个老邻居或者远房亲戚。我妈的炫耀,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割在我的心上。
两千块钱的转账,成了“时时刻刻的惦记”。嫂子买的一个几百块的按摩垫,成了“天天用的舒服”。而我呢?我这三年的日夜陪伴,端屎端尿,洗衣做饭,在她眼里,又算是什么?
她看见了我,笑呵呵地挂了视频,朝我招手:“快来,鱼汤好了?真香。”
我把碗递到她手上,看着她满足地喝了一口,然后习惯性地挑剔:“今天的盐是不是放多了点?有点咸。”
我低着头,看着她那双因为衰老而布满斑点和皱纹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胸口像是堵了一团湿透了的棉花,又沉又闷,喘不过气来。
那一刻,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个陀螺,我可能转不动了。
第2章 一年一次的红烧肉
春节前的最后一次大扫除,总能把人累得脱一层皮。
我把老房子的角角落落都擦拭得锃亮,换上新买的窗花和对联,屋子里总算有了点过年的喜气。我妈坐在沙发上,指挥着我把她珍藏的那些老照片一张张擦干净,摆回原位。其中最大的一张,是我哥陈伟大学毕业时拍的,穿着学士服,笑得意气风发。我妈每次看到这张照片,眼睛里都会泛起一层骄傲的光。
“你看看你哥,从小就出息。”她摩挲着相框,语气里满是赞叹。
我正在擦拭茶几,闻言只是“嗯”了一声。这种话,我从小听到大,耳朵都快起茧了。小时候是“你哥学习好”,长大了是“你哥工作好”,现在是“你哥孝顺”。仿佛陈伟是我家的一面金字招牌,而我,只是招牌底下那个不起眼的托架。
下午三点多,门铃响了。我妈立刻来了精神,挣扎着要从沙发上起来:“肯定是你哥他们到了!”
我赶紧过去扶住她,打开门,果然是陈伟和李红。他们俩像是刚从商场血拼回来,大包小包拎了七八个。新买的羽绒服,进口的营养品,还有一台包装精美的足浴盆。
“妈!我们来看您啦!”嫂子李红的声音总是那么甜,人未到声先至。
“哎哟,我的乖儿子、好媳妇,快进来!外面冷吧?”我妈笑得满脸褶子都开了花,拉着李红的手就不肯放,眼睛却一直瞟着陈伟。
陈伟把东西放下,走过来抱了抱我妈,说:“妈,身体还好吧?看您气色不错。”
“好,好着呢!你们一来,我什么病都好了!”
我默默地接过他们手里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放好。看着那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礼品,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些东西加起来,恐怕得好几千块。相比之下,那每年六百块的“伙食费”,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可笑。
他们一家人坐在沙发上,其乐融融。李红嘴甜,把我妈哄得眉开眼笑。陈伟则在一旁汇报着他今年的工作成绩,又升了职,加了薪。我妈听得连连点头,满脸的与有荣焉。
我像个局外人,在厨房里忙着张罗晚饭。我准备了一桌子菜,都是我妈平时爱吃的。其中,最费功夫的是那道红烧肉。我特意挑了上好的五花肉,用小火慢炖了两个多开钟头,炖得肉皮晶莹剔透,入口即化。
吃饭的时候,李红从她带来的一个保温桶里,也盛出了一小碗红烧肉,笑着说:“妈,这是我特地在‘福满楼’给您打包的,他家的招牌菜,您尝尝。”
“福满楼”是城里有名的一家老字号,菜价不菲。
我妈夹起一块,放进嘴里,眼睛立刻就亮了:“嗯!好吃!还是大饭店的师傅手艺好,肥而不腻,味道就是正!”
说着,她又夹了一筷子我做的红烧肉,咂了咂嘴,说:“小静做的这个,也不错,就是火候还差了点,有点腻。”
饭桌上的气氛有那么一瞬间的凝固。我丈夫张强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心疼。我朝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我哥陈伟像是没听出什么异样,打着哈哈说:“小静这手艺已经很不错了,天天在家做,哪能跟人家大厨比。”
一顿饭,就在这种微妙的氛围里吃完了。
饭后,我哥把我拉到阳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红包,塞到我手里。
“小静,这是今年的。六百块,你拿着。”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知道,这点钱不多。但主要是份心意,你别往心里去。平时照顾妈,辛苦你了。”
我捏着那个红包,红色的纸张在冬日傍晚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刺眼。我看着我哥,他穿着体面的羊绒大衣,手腕上戴着一块看起来就不便宜的手表,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客气和疏离。
“哥,”我终于忍不住开口,“妈年纪大了,其实不图咱们多少钱,也不图吃什么山珍海味。她就图个热闹,图孩子们能多陪陪她。”
陈伟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知道呢?可我实在是抽不开身啊。小静,你多理解理解哥。等我过两年退居二线了,时间多了,肯定天天回来陪妈。”
又是“等以后”。人生有多少个“以后”可以等呢?
他没再给我说话的机会,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回了客厅。
临走时,一家人送到门口。我妈拉着李红的手,依依不舍:“有空就常回来看看。”
“放心吧妈,我们一有空就来。”李红满口答应着。
送走他们,我回到屋里,看见我妈正小心翼翼地把那碗没吃完的“福满楼”红烧肉放进冰箱,嘴里还念叨着:“这个得留着,明天热热还能吃一顿。”
而我辛辛苦苦做的那一大盘红烧肉,几乎没怎么动,孤零零地摆在餐桌上,肉块上凝起了一层白色的油。
那一刻,我心里某个一直紧绷着的地方,好像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断裂声。
我默默地收拾着碗筷,张强走过来,从我手里接过盘子,低声说:“别想太多了。妈就是那个性子。”
我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晚上,我帮我妈泡脚。她一边享受着足浴盆的按摩,一边还在回味白天的热闹。
“你嫂子真是个有心人,知道我这老寒腿,买这个正好。你看你哥,现在是越来越有出息了,在单位受领导器重。不像你,工作也辞了,天天窝在家里,人都要窝傻了。”
我的手停在水里,温热的水流也抵挡不住从心底冒出的寒意。
原来,在我妈眼里,我这三年的付出,不是孝顺,而是“没出息”。我放弃了自己的事业和生活,围着她团团转,结果却成了她眼中“窝囊”的象征。而哥哥嫂子那一年几次的探望,几件时髦的礼物,几句动听的话,就足以覆盖掉我一千多个日夜的辛劳。
我抬起头,看着她那张因为满足而显得格外慈祥的脸,忽然觉得很陌生。
我一直以为,只要我做得足够多,足够好,总能换来她的理解和肯定。现在我才明白,有些人心里的天平,从一开始就是倾斜的。无论你往轻的那一端放上多少砝码,都无法改变它早已预设好的结局。
那晚,我失眠了。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我妈的话,还有那盘冷掉的红烧肉。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第3章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日子就像砂轮,把所有的棱角和情绪都慢慢磨平。春节的热闹劲儿过去后,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我依旧每天像个陀螺一样,围着我妈旋转。只是心里那道裂痕,却在日复一日的琐碎中,悄无声息地扩大。
转折点发生在一个初夏的午后。
那天天气有些闷热,我妈午睡起来后,非要去楼下的小花园里走走。我怕她一个人不安全,就陪着她一起下去了。她拄着拐杖,走得很慢。我跟在她身后,时刻注意着她的脚步。
怕什么来什么。也不知是谁家的小孩乱扔的香蕉皮,我妈一脚踩上去,脚下一滑,整个人就朝着旁边倒去。我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去,用身体垫在了她身下。
结果,我妈没什么大碍,只是受了点惊吓,可我的胳膊却被她沉重的身体狠狠地压了一下,顿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回到家,我妈惊魂未定,坐在沙发上直喘气。我顾不上自己疼得发麻的胳膊,先给她倒了杯温水压惊。
“都怪你!走路不看着点!要是我再摔一次,这条老命就交代了!”惊吓过后,我妈开始抱怨,矛头直指我。
我忍着疼,低声说:“妈,对不起,是我没注意。”
我的胳膊越来越疼,抬都抬不起来。我意识到可能伤到骨头了,就跟我妈说了一声,让她自己在家待一会儿,我去趟社区医院。
“你又要往外跑?我一个人在家害怕!”她立刻不高兴了。
“妈,我胳膊可能骨折了,得去看看。很快就回来。”我解释道。
她这才不情不愿地闭了嘴,但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你就是想偷懒”。
社区医院的医生一看,就让我赶紧去大医院拍片子。结果出来,尺骨骨裂。医生给我打了石膏,开了药,嘱咐我这只手最近不能用力。
我顶着一只“白胳膊”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一进门,就看见我妈黑着脸坐在客厅。
“你还知道回来啊?饭也不做,是想饿死我吗?”
我举了举打着石膏的手,疲惫地说:“妈,我骨裂了。”
她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嘴上却依旧不饶人:“怎么这么不小心?现在好了,你这胳膊动不了,谁来伺候我?”
那一刻,我真的连跟她争辩的力气都没有了。没有一句关心,没有一句慰问,她首先想到的,是她自己没人伺候了。
我用一只手,艰难地给自己和她下了碗面条。吃饭的时候,我把今天发生的事情,以及医生的诊断,用微信发给了我哥陈伟。我没想让他做什么,只是觉得,作为儿子,他有权利知道母亲差点又摔倒,而照顾她的妹妹也因此受了伤。
我哥很快回了电话。
“小静,怎么回事?妈没事吧?”电话一接通,他焦急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妈没事,就是我胳膊骨裂了。”
“哎呀,你怎么这么不小心!那你现在一个人怎么行?要不我让你嫂子明天过去看看?”
“不用了,哥。我就是跟你说一声。”
挂了电话,我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至少,哥哥还是关心这件事的。
可我没想到,这通电话,竟成了点燃炸药桶的引线。
第二天一早,我哥大概又给我妈打了电话。我正在用左手笨拙地给我妈梳头,她突然开口了。
“你哥昨天打电话,把我好一顿说,说我不该让你一个人陪我下楼。他还说,要给我买个最新的全自动按摩椅,这样就不用你天天费劲给我捏腿了。”
我手上的动作一滞。
“他还说,等他下个月出差回来,就接我过去住几天,让你也歇歇。你看看,还是你哥想得周到。”我妈的语气里,充满了炫耀和满足。
我放下梳子,看着镜子里自己憔悴的脸,和那只格外显眼的白石膏。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终于“嘣”的一声,断了。
我这三年的日夜操劳,抵不过一个远在天边的承诺。我这实实在在的骨裂,换不来一句心疼,却成了哥哥展现孝心的背景板。
我的付出,我的牺牲,我这只受伤的胳膊,在她眼里,好像都成了一个笑话。
一股压抑了三年的火,从心底里“噌”地一下窜了上来,烧得我喉咙发干,眼睛发涩。
“妈,”我转过身,看着她,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在你心里,是不是只有哥哥嫂子才是对你好的?”
我妈被我突如其来的质问弄得一愣,随即拉下脸:“你这是什么话?你哥嫂是对我好啊,这有什么不对吗?”
“他们好在哪?”我追问,“好在一年给您六百块钱?好在一年来探望您三四次?还是好在给您买个按摩椅,打个电话许诺接您去住几天?”
“我呢?我这三年,天天守着您,吃喝拉撒,哪一样不是我?我工作辞了,房子卖了,自己的家都快顾不上了!我胳膊都断了,您心疼过我一句吗?在您眼里,我做的这一切,就这么一文不值吗?”
我越说越激动,积攒了三年的委屈像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我妈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她大概从没想过,一向顺从听话的女儿,会用这样激烈的言辞顶撞她。
她的嘴唇哆嗦着,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一句,将我彻底推入冰窖的话。
“你……你跟我吼什么?你照顾我不是应该的吗?你是女儿!再说了,你现在没工作,在家待着,不照顾我你干什么去?”她喘着粗气,大概是觉得这还不够,又补上了一句最伤人的。
“你就是不如你哥嫂!他们有本事,有孝心,知道怎么让我高兴!你呢?天天给我摆个长脸,好像我欠了你几百万似的!我看着你就心烦!”
“你不如你哥嫂……”
“你不如你哥嫂……”
“你不如你哥嫂……”
这句话,像一个魔咒,在我脑子里盘旋、轰鸣。我看着眼前这个我用尽心力去孝顺的母亲,她脸上的嫌弃和鄙夷是那么的真实,那么的刺眼。
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所有的委屈、愤怒、不甘,在这一刻,都化为了一种彻骨的悲凉。
原来,在她的世界里,我的付出是“应该的”,我的牺牲是“没本事”,我的陪伴是“讨人嫌”。
我忽然就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擦掉眼泪,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好。既然他们那么好,既然您看着我就心烦。”
“那您,就去他们家住吧。”
我拿出手机,当着她的面,找到了陈伟的号码。
“我现在就给哥打电话。”
第4章 一通不容拒绝的电话
我妈大概以为我只是在说气话。她瞪着我,眼神里有错愕,有愤怒,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慌乱。她大概笃定,我不敢真的这么做。
可她错了。当一个人心里的最后一丝温度被耗尽时,剩下的就只有冰冷的平静。
我按下了拨号键,把手机开了免提,放在茶几上。
“嘟……嘟……”
电话接通了,传来我哥陈伟一贯沉稳的声音:“喂,小静,怎么了?”
“哥,”我的声音很稳,稳到我自己都有些惊讶,“你和嫂子不是总说要接妈过去享福吗?我胳est了,从明天开始,妈就搬到你那儿去住。”
电话那头,是我哥长达十几秒的沉默。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我妈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着我决绝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
“小静,你……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跟妈吵架了?”陈伟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你别冲动,妈年纪大了,你多让着她点。”
“我没有冲动,哥。我很认真。”我看着我妈,一字一句地说,“妈亲口说的,她觉得我不如你和嫂子好,看着我就心烦。既然这样,我何必再碍她的眼呢?你们孝顺,你们有本事,那照顾妈的责任,也该由你们来承担了。”
“这……这怎么行!”陈伟的声调立刻高了起来,“小静,你别胡闹!我那边工作多忙你不是不知道,你嫂子也一样,我们哪有时间天天在家照顾妈?”
“没时间?”我冷笑一声,“哥,你每个月给妈多少生活费,你知道吗?一年六百块,一天一块钱六毛四。你觉得,这点钱,够在外面请个保姆一小时,还是一天?”
“我……我那不是……”陈伟被我问得有些语塞。
“你别跟我说那是心意。心意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药吃。这三年来,妈的医药费、营养费、日常开销,哪一笔不是我和张强在撑着?你送的那些礼物是好看,可再好看的足浴盆,也代替不了我每天半夜起来扶她上厕所。你许诺的按摩椅是高级,可它也代替不了我骨裂了还要用一只手给她做饭!”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把这三年所有没说出口的话,全都倒了出来。
“陈伟,我不是在跟你商量,我是在通知你。我照顾了妈三年,仁至义尽。现在,我累了,我撑不住了。该轮到你了。明天上午九点,我叫辆车,把妈和她的东西一起送过去。你准备接收吧。”
说完,不等他再说什么,我直接挂断了电话。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妈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像一尊泥塑。她大概从没见过我如此强硬的一面。她嘴唇哆嗦着,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敢相信。
“你……你来真的?”她颤声问。
我没有回答她,而是转身走进我的房间,拿出那个我哥过年时给我的红包,走到她面前,放在茶几上。
“妈,这是哥今年给的六百块钱,我一分没动。您拿着,去哥家,或许用得上。”
然后,我走进她的房间,拿出行李箱,开始默默地帮她收拾衣物。春夏秋冬的衣服,她常吃的药,她喜欢的靠枕,她用了半辈子的梳子……我一件一件,仔细地叠好,放进行李箱。
我的动作很慢,很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我妈就那么看着我,看着我把她的生活一点一点地装进箱子里。她的眼神从最初的愤怒,慢慢变成了慌张,最后,变成了一种近乎哀求的恐惧。
“小静……你别这样……妈……妈刚才是说气话的……”她终于服软了,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头看着她。
“妈,你说的是不是气话,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也清楚。”我平静地说,“你说得对,我没本事,没能像哥一样赚大钱,让你脸上有光。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些不值钱的时间和陪伴。现在看来,这些恰恰是你最不稀罕的。”
“不是的,小静,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急切地想要辩解。
“没关系了,妈。都过去了。”我打断她的话,重新开始收拾东西,“去哥家挺好的。他家房子大,装修好,嫂子又会说话,会买东西哄你开心。你不是一直都羡慕别人家的老太太能跟着儿子享福吗?现在,你也可以了。”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小锤子,轻轻地敲碎她最后的幻想。
她终于意识到,我不是在开玩笑。我是真的,要把她送走。
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得像个孩子。“我不去!我哪儿都不去!我就要待在这儿!”
她开始耍赖,捶打着沙发的扶手。
我没有理会她的哭闹,继续收拾。我知道,此刻我只要有一丝心软,一切就又会回到原点。这三年的日子,就像一个无形的牢笼,如果我自己不狠心推开这扇门,就得在里面被耗尽一辈子。
收拾完东西,我给丈夫张强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的决定。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一句:“你想好了就行,我支持你。”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第一次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也许,我是个不孝的女儿。
但从今天起,我想先做回我自己。
第5章 “乔迁”新居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比平时更早。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去做我妈的早餐,而是先给自己和张强做了。我们俩坐在餐桌前,默默地吃着。张强昨晚连夜开车回来,眼下布满了红血丝。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把荷包蛋夹到了我的碗里。
我妈的房门紧闭着,里面没有一丝动静。我知道她醒着,她在用沉默跟我对抗。
吃完早饭,我叫的出租车准时在楼下等着。我把收拾好的两个大行李箱,还有一些零碎的日常用品,一趟一趟地搬下楼。我的左胳膊还打着石膏,只能用一只手和身体去扛,每走一步,骨裂的地方都传来阵阵刺痛。
张强想帮忙,我拦住了他。“这是我和我妈之间的事,让我自己来。”
等我把所有东西都装上车,才上楼去敲我妈的房门。
“妈,车在楼下等着了,我们该走了。”
里面没有回应。
我拧开门把手,走了进去。她穿着睡衣,坐在床边,背对着我,花白的头发在清晨的阳光里显得有些凌乱。
“我不走。”她闷声说,像个闹脾气的孩子。
我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平视着她。“妈,您不去,也可以。那我走。这房子是您的,我搬出去。以后,您就一个人生活。您自己买菜做饭,自己去医院拿药,自己一个人面对这空荡荡的屋子。”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我知道,我戳中了她最深的恐惧。她最怕的,就是孤独。
“你……你这是在逼我!”她猛地抬起头,眼睛又红又肿,布满了血丝。
“是您在逼我。”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妈,我已经四十八岁了,不是小孩子了。我也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生活。我不能为了您的偏心,搭上我的所有。要么,您去哥那儿,大家轮流尽孝。要么,您就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她看着我,眼神里的愤怒渐渐被绝望所取代。她知道,这次我是铁了心。
沉默了许久,她终于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哑着嗓子说:“我自己穿衣服。”
去我哥家的路,显得格外漫长。车里,我和我妈并排坐在后座,一路无话。她扭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眼角似乎有泪光闪烁。我则看着自己打着石膏的手,心里空落落的。我不知道我的决定是对是错,但我知道,我别无选择。
一个小时后,车子停在了我哥家那个高档小区的楼下。
我哥陈伟和嫂子李红已经在等着了。他们的表情都有些尴尬。李红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想上来扶我妈,却被我妈一把甩开。
陈伟的脸色很难看,他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小静,你非要闹成这样吗?让邻居看见了像什么话!”
“哥,现在不是要面子的时候。”我平静地回答,“从今天起,妈就交给你们了。她的高血压药一天两次,饭后吃。血糖药一天一次,早上吃。她肠胃不好,饭菜要做得软烂清淡。晚上睡觉爱踢被子,记得给她盖好……”
我像交代工作一样,把所有注意事项一条条地说给他听。
李红在旁边听着,脸色越来越不自然。
陈伟不耐烦地打断我:“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我们是她亲儿子亲儿媳,还能亏待她不成?”
我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有些事,只有亲身经历过,才会明白其中的分量。
我把行李从后备箱里拿出来,张强帮着一起搬上楼。我哥家是新装修的,一百五十多平的大三居,富丽堂皇,比我那间充满药味的老房子不知好了多少倍。
李红把我妈安排在朝南的一间次卧里,房间很大,还带一个独立的卫生间。
“妈,您看,这房间给您住,喜欢吗?我特地给您换了新的床品。”李red热情地介绍着。
我妈没说话,只是站在房间中央,环顾四周,眼神里充满了陌生和不安。这里的一切都很新,很漂亮,但没有一样是她熟悉的。
安顿好一切,我和张强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时,我妈突然从房间里冲了出来,一把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很凉,还在微微发抖。
“小静……”她看着我,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眼泪不停地往下掉。
那一刻,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厉害。我几乎就要心软了。
但我还是硬起心肠,轻轻地挣开了她的手。
“妈,您好好保重身体。缺什么,就跟哥和嫂子说。”
我转过身,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和张强一起走进了电梯。
电梯门缓缓关上的那一刹那,我听到了她压抑的哭声。我的眼泪,也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坐在回家的车上,我靠在张强的肩膀上,哭得泣不成声。这不仅仅是委屈,更是一种撕裂般的疼痛。我亲手斩断了过去三年的生活,也亲手将我的母亲,推向了一个未知的环境。
张强什么也没说,只是腾出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我。
回到空无一人的老房子,我第一次感觉到,原来安静,是这么的令人心慌。屋子里还残留着我妈的气息,沙发上有她坐过的凹痕,茶几上还放着她的老花镜。
我忽然意识到,我虽然把她送走了,但她在这间房子里、在我的生活里留下的印记,却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抹去的。
我,真的做对了吗?我一遍遍地问自己,却没有答案。
第6章 新生活里的“水土不服”
我以为,把母亲送走后,我会迎来久违的自由和轻松。
然而,最初的几天,我过得并不好。巨大的空虚感像黑洞一样吞噬着我。我每天习惯性地五点半醒来,却发现再也不用去熬那锅烂而不泄的小米粥。我习惯性地走到母亲的房间,却只看到一张整理得干干净净的空床。
那种感觉,就像一个高速旋转了三年的陀劳,突然被强制停了下来,巨大的惯性让我晕头转向,找不到生活的重心。
张强看出了我的失落,特地请了几天假陪我。他带我去看电影,去逛公园,去吃我们年轻时最喜欢的那家小馆子。我努力地想融入这久违的“二人世界”,可心里总有个角落是空着的。
第五天的时候,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
电话一接通,就传来她带着哭腔的抱怨声:“小静啊,你快来接我回去吧,我在这儿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我的心猛地一揪:“妈,怎么了?”
“你嫂子做的饭,硬得硌牙!我说让她做软一点,她就拉着个脸。你哥天天加班,我一天到晚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这房子是大,可冷冰冰的,跟住旅馆一样……”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
我能想象出那个画面。嫂子李红是个事业心很强的女人,习惯了快节奏的生活,让她像我一样,花两个小时去炖一锅肉,熬一碗粥,几乎是不可能的。我哥更是个工作狂,指望他陪着聊天解闷,更是天方夜谭。
“妈,您别急,慢慢适应。哥和嫂子工作忙,您多体谅他们。”我嘴上安慰着,心里却泛起一丝复杂的滋味。
这不就是她想要的“好日子”吗?
挂了电话,我哥陈伟的电话紧接着就打了进来。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烦躁。
“小静,你到底给妈灌了什么迷魂汤?她现在天天在家闹着要回去!李红都快被她逼疯了!今天早上就因为粥里放了点青菜,她就说李红是故意折腾她,当着我的面就把碗给摔了!”
我沉默地听着。摔碗,这是我妈惯用的伎俩。以前在我这儿,她也摔过,每次我都会立刻服软,变着花样地哄她开心。看来,嫂子并没有惯着她。
“哥,这不是我能解决的问题。”我平静地说,“妈是你我的责任,不是我一个人的。我承担了三年,现在轮到你了。至于怎么和我妈相处,怎么照顾她,这是你需要学习的功课。”
“学习?我哪有时间学习!”陈伟的火气上来了,“陈静我告诉你,你别以为把妈往我这一推就万事大吉了!当初说好你照顾的,现在你撂挑子不干,算怎么回事?”
“当初说好?”我被他气笑了,“哥,当初你说的是‘先辛苦你’,可没说是‘辛苦你一辈子’!你要是觉得不公平,可以,我们请保姆,费用一人一半。或者,我们把妈送去养老院,费用也一人一半。”
提到钱,电话那头的陈伟立刻没了声音。
请一个全天候的住家保姆,一个月至少要五六千。送好一点的养老院,费用也差不多。这笔开销,对于生活优渥的他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但他显然不愿意出。在他看来,有我这个免费的“保姆”,为什么还要花那份冤枉钱?
“……总之,你自己想办法跟妈说,让她安分点!”他丢下这句话,就气冲冲地挂了电话。
从那天起,我妈的电话就成了每天的“定时闹钟”。
第一周,她抱怨饭菜不合口,没人陪她说话。
第二周,她抱怨嫂子不让她看电视太晚,说费电。抱怨我哥回家就知道玩手机,跟她零交流。
第三周,她开始哭诉,说自己在这里像个外人,像个囚犯,说哥嫂都嫌弃她。有一次,她甚至在电话里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小静,我看见你嫂子偷偷把我的药倒掉了!她是不是想害我?”
我知道这绝不可能,大概是嫂子看她没按时吃,随手清理掉了。但这足以说明,我妈在那边的生活,已经充满了猜忌和不安。
而我哥和嫂子,也在这场“孝心”的实践中,被折磨得筋疲力尽。
有一次周末,我正好路过他们小区,就想上去看看。还没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是李红的声音,尖锐而崩溃:“陈伟,我受够了!我嫁给你,不是来给你家当老妈子的!太难伺候了!我好心好意给她买了燕窝,她说我浪费钱,是拿你的钱不当钱!我给她炖个鸡汤,她说太油了,是不是想让她高血脂犯了!我每天上班累得像条狗,回来还要看她的脸色,我图什么啊!”
“那你少说两句不行吗?她是我妈!”陈伟的声音也充满了火药味。
“是,不是我妈!当初是谁说的,就让她妹妹照顾挺好的?现在弄到家里来,你自己怎么不管?你每天回家比我还晚,一回来就躲进书房,把这个烂摊子全扔给我!”
我站在门口,听着里面的争吵,默默地转身离开了。
我突然明白了。我哥嫂那些看似风光的“孝顺”,就像橱窗里的展品,看着漂亮,但只能远观,不能亵玩。他们习惯了用礼物和金钱来包装亲情,因为这是最简单、最省力的方式。一旦需要他们投入实实在在的时间、精力和耐心,这种廉价的“孝顺”就立刻土崩瓦解,露出了最真实、最不耐烦的内核。
那个曾经被我妈夸上天的“福满楼”红烧肉,大概李红再也没有买过一次。因为当新鲜感过去,当责任变成日常,没有人还有心情去维持那些表面的光鲜。
我回到家,坐在沙发上,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没有幸灾乐祸,反而觉得有些悲哀。我们一家人,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晚上,我接到了陈伟的电话。他的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疲惫和沙哑。
“小静,你明天……有空吗?”他迟疑地问。
“有事吗?”
电话那头,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经挂了。
然后,我听到他用一种近乎于恳求的语气,说:“你来……把妈接回去吧。我们……我们真的不行。”
第7章 一场迟来的家庭会议
我没有立刻答应。
“哥,你觉得,接回来,问题就解决了吗?”我反问道。
陈伟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挫败感:“那你说怎么办?现在家里天天鸡飞狗跳,我跟你嫂子都快离婚了。妈也天天以泪洗面,瘦了好几斤。再这样下去,我们一家子都得散了。”
“明天晚上,我们开个家庭会议吧。”我说,“你,我,嫂子,我们三个人,坐下来,好好谈谈。妈的事情,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陈伟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答应了。
第二天晚上,我去了我哥家。
一进门,就感觉到了屋子里压抑的气氛。我妈看见我,眼睛一亮,像是看到了救星,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我用眼神制止了。嫂子李红坐在单人沙发上,脸色憔悴,眼圈发黑,看见我,只是冷淡地点了点头。
我哥给我倒了杯水,然后把客厅的门关上,把电视声音开大,显然是不想让我妈听到我们的谈话。
“说吧,你想怎么谈?”陈伟率先开口,语气不善。
我没有理会他的情绪,从包里拿出一个本子和一支笔,放在茶几上。
“我们先算一笔账。”我平静地说,“这三年来,妈在我那儿住,所有的开销都是我和张强负责。我们不说别的,就说最基本的。妈每个月的药费,大概是五百块。她需要吃一些有营养的、易消化的食物,伙食费算八百块不过分吧?还有水电煤气,日常杂费,我们摊个三百。这加起来,一个月就是一千六百块。”
我看着他们俩,他们的脸色都有些变了。
“一年就是一万九千二百块。三年,就是五万七千六百块。”我顿了顿,继续说,“这笔钱,我今天不是来跟你们讨的。我只是想让你们知道,照顾一个老人,最基本的金钱成本是多少。”
“现在,我们再来谈谈人力成本。”我的目光转向李红,“嫂子,这一个月,辛苦你了。我想你现在应该深有体会,照顾一个生活不能完全自理,又有很多情绪的老人,需要付出多少时间和精力。这种付出,如果折算成市场价,一个住家保姆的工资,至少是五千块一个月。”
李红低着头,没有说话。她这一个月的经历,比我说什么都有说服力。
“所以,”我做了一个总结,“过去三年,我为这个家,至少付出了价值二十多万的劳动和金钱。而你们呢?你们每年给我六百块钱,然后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孝顺’的好名声。哥,嫂子,你们觉得,这公平吗?”
客厅里一片死寂。
陈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大概从没想过,我会把亲情算得这么清楚。
“小静,一家人,你这么算,是不是太伤感情了?”他辩解道。
“伤感情?”我笑了,“哥,在我胳膊骨裂,妈不仅不心疼还骂我不如你们的时候;在你拿着六百块钱就想打发我一年的辛苦的时候;在你们把我的付出当成理所当然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会伤我的感情?”
我的话像一把锥子,刺破了他一直以来用“一家人”这层外衣包裹着的自私和逃避。
他终于不说话了。
“我今天来,不是为了吵架,也不是为了翻旧账。”我缓和了一下语气,“我是来解决问题的。我的想法很简单,赡养母亲,是我们兄妹俩共同的责任,谁也不能逃避。”
“我提出两个方案,你们选一个。”
“第一,我们一起出钱,请一个专业的住家保姆,在老房子那边照顾妈。保姆的工资和妈的日常开销,我们兄妹俩一人一半。我们俩,每周轮流回去探望,至少保证妈身边随时有亲人。”
“第二,如果不想请保姆,那就我们自己来。妈在老房子住半年,在你家住半年。谁照顾,另一个就承担那半年所有的开销。探望的义务照旧。”
我把两个选择清清楚楚地摆在了他们面前。
陈伟和李红对视了一眼,都在快速地盘算着。请保姆,意味着每个月要固定支出三四千块钱,一年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轮流住,虽然省了钱,但李红显然已经怕了那种日子。
过了很久,李红先开口了,她的声音沙哑而疲惫:“我同意第一个方案。钱我们出,请保姆吧。”
她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一丝真诚的歉意:“小静,这一个月……对不起。以前是我们想得太简单了。”
我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这句“对不起”,我等了太久了。
陈伟见妻子表了态,也只能无奈地同意:“行,就按你说的办吧。”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我们当场就商量好了细节,包括费用的支付方式,探望的时间安排,甚至保姆的选择标准。这是我们兄妹俩第一次,像两个成年人一样,坐下来,平等地、理性地讨论如何承担家庭责任。
谈完事情,我站起身,准备去看看我妈。
陈伟叫住了我。“小静,”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这些年……辛苦你了。”
我看着他,这个我叫了四十多年“哥”的男人,在这一刻,仿佛才真正地长大了。
我走进我妈的房间。她正靠在床头,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看到我进来,她紧张地搓着手。
“小静,你们……你们谈完了?”
我走到床边坐下,拉过她的手。她的手还是那么凉。
“妈,我们商量好了。以后,我们给您请个保姆,在老房子照顾您。我和哥嫂,每周都会轮流回来看您。”
她愣愣地看着我,似乎没听懂。
“您不用去谁家住了,就住在您自己的家里。我们都在。”我补充道。
她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浑浊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她反手紧紧地抓住我,手上的力气大得惊人。
“小静……妈错了……”她哽咽着,说出了这句我从未想过能从她嘴里听到的话,“妈知道错了……你别不要妈……”
我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就像小时候她哄我睡觉时一样。
“妈,我没不要您。我只是想让您知道,我也是您的孩子,我也会累,会痛,会委屈。”
我的眼泪,也落了下来,滴在她花白的头发上。
窗外,夜色深沉。我知道,我们这个家,经历了一场剧烈的阵痛,但从明天起,或许会迎来一个新的开始。
第8章 心的回归
找保姆的过程比想象中要顺利。我们通过正规的家政公司,请了一位姓王的阿姨。王阿姨五十出头,干净利落,性格温和,最重要的是,她有照顾高龄老人的经验。
我妈搬回老房子的那天,是我和陈伟一起送她回去的。
踏进熟悉的家门,我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她摸摸这个,看看那个,眼神里满是眷恋。王阿姨已经提前过来打扫了一遍,屋子里窗明几净,阳台上的花也浇了水,绿油油的,充满生机。
“妈,这是王阿姨,以后就由她来照顾您的生活起居。”我介绍道。
我妈打量着王阿姨,点了点头,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挑剔。或许是那一个月的“寄人篱下”,让她明白了许多。
安顿好一切,我和陈伟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我妈叫住了我们。
“以后……你们俩都忙,就别老往回跑了,打个电话就行。”她看着我们,眼神里有愧疚,有不舍,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
我心里一酸。我知道,她是在害怕,怕我们觉得她是累赘,怕我们又把她推开。
我哥陈伟走上前,握住我妈的手,说:“妈,您放心。以前是我不对,以后不会了。我和小静说好了,我们每周都会回来看您。我是周三,她是周六,雷打不动。”
我妈的眼圈红了,用力地点了点头。
生活,终于步入了新的轨道。
有了王阿姨的专业照顾,我妈的身体和精神状态都好了很多。王阿姨每天变着花样地给她做营养餐,陪她聊天,扶她下楼散步。我妈的脸上,笑容渐渐多了起来。
而我也终于从繁重的护理工作中解脱出来,重新找回了自己的生活。我找了一份离家不远的文职工作,虽然薪水不高,但朝九晚五,让我重新找到了与社会连接的感觉。我和张强的关系也更好了,我们有了更多的时间一起散步,一起看电视,聊聊工作上的趣事。
我哥陈伟也像变了个人。他真的做到了每周三都回去探望。有时候是下班后,带着我妈爱吃的点心;有时候是中午,利用午休时间回去陪她吃顿饭。他还主动承担了每个月带我妈去医院复查的任务。
嫂子李红虽然不常来,但每次都会给我妈带些新奇的小玩意儿,或者在家庭群里发一些有趣的视频逗她开心。她们之间,似乎找到了一种更舒适的相处距离。
那年过年,我们一家人,是在老房子里一起过的。
王阿姨提前放假回家了。年夜饭是我、我哥和我嫂子三个人一起做的。李红的手艺其实不错,只是平时太忙懒得动手。她做的那道红烧肉,色香味俱全,我妈吃得赞不绝口。
但这一次,她没有再说我的不好。她夹了一块我做的清蒸鲈鱼,笑着说:“还是小静做的鱼好吃,火候正好,鲜嫩。”
我看着她,笑了。我知道,她不是在客气。她是真的开始看到了我的好。
饭后,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看春晚。我妈坐在我和我哥中间,一手拉着一个,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满足和幸福。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我当初那个看似决绝甚至有些“不孝”的决定,其实是正确的。它像一把手术刀,虽然过程痛苦,却切除了我们这个家庭里长久以来“失衡”的。
我没有赢得什么,也没有报复谁。只是,我们每个人,都回到了自己本该在的位置上。我哥承担起了作为儿子的责任,我妈学会了体谅和珍惜,而我,也终于找回了作为女儿、妻子和独立个体的平衡。
我不再是那个围着母亲高速旋转的陀螺,而是一个可以自由掌控自己生活节奏的人。我可以尽孝,但不是以牺牲自我为代价。我可以付出,但也需要被看见和尊重。
阳台上,那盆我养了多年的君子兰,在寒冷的冬夜里,悄然绽放出了一朵橘红色的花。
我知道,我们家的春天,也来了。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