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了,你真的疯了!”
堂嫂尖利的声音划破了包厢里死一般的寂静。
她指着李泽锋,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眼中满是血丝和不可置信。
桌上的一个青花瓷茶杯被她挥手扫落在地,应声碎裂,滚烫的茶水溅湿了厚重的羊毛地毯。
李泽锋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甚至微微抬手,做了一个向下安抚的手势。
“嫂子,坐下。”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整个房间的温度仿佛又降了几分。
为什么,他明明是那个即将倾家荡产的赌徒,此刻却像是冷酷的审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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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从广州出发的那天,天色是灰蒙蒙的。
李泽锋特意换掉了那辆能轻易在车流中吸引所有人目光的保时捷帕拉梅拉。
他选择了一辆四十多万的国产新能源SUV,深灰色,线条沉稳内敛,和他身上那件看不出任何标识的深色夹克一样,质感上乘却毫不张扬。
车子平稳地驶出停车场,汇入奔腾不息的城市车河。
他降下一点车窗,属于都市的、混合着尾气和香水味的燥热空气最后一次涌入车厢。
十年了。
他离开家乡时,还是一个背着破旧帆布包,口袋里只揣着八百块钱和一张单程火车票的青涩少年。
如今,他回来了。
高速公路上,窗外的景物开始飞速倒退。
那些直插云霄的摩天大楼,那些流光溢彩的玻璃幕墙,逐渐被连绵起伏的绿色丘陵和错落有致的农田所取代。
他再次降下车窗,一股混合着泥土芬芳和青草气息的潮湿空气迎面扑来。
这是他阔别了整整十年,却依旧无比熟悉的味道。
八百万。
这个数字在他的脑海里无声地盘旋,像一个沉甸甸的铁球,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也像一团轻飘飘的棉花,让他感到一阵不真实。
它足以改变很多事,也足以看清很多人。
而他这次回乡,名为“探亲”,实为“试探”。
车子在下午三点左右,驶下了高速。
又在坑坑洼洼的乡间公路上颠簸了近一个小时后,村口那棵标志性的歪脖子老槐树,终于出现在了视野的尽头。
他将车稳稳地停在了老槐树的浓荫之下。
村里唯一的小卖部,那个挂着“福旺超市”褪色招牌的小平房,门口照例坐着几个晒着太阳、摇着蒲扇唠嗑的老人。
李泽锋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脸上挂上了早已演练好的、恰到好处的疲惫和一丝难以察明的情绪。
“哟,这不是泽锋回来了?”村里的老会计王叔眯着眼睛,第一个认出了他。
“王叔,刘伯,张婶,大家都在呢。”李泽锋笑着走过去,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二十块的香烟,熟练地给每人散了一根。
他自己也点上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再缓缓地、沉重地吐出,浓白的烟雾瞬间模糊了他有些复杂的眼神。
“泽锋,在广州发大财了吧?出息了!看这车,得不少钱吧?”刘伯站起身,好奇地绕着SUV走了一圈,还伸手拍了拍厚实的引擎盖。
李泽锋闻言,脸上刚刚挤出的那点笑容,像是被一阵冷风吹过,瞬间就垮了下来。
他用力地又吸了一大口烟,仿佛要将所有烦恼都吸进肺里,然后将还剩大半截的烟狠狠地扔在地上,用脚尖碾了又碾,直到烟头完全熄灭。
一声格外沉重的叹息,从他胸腔的最深处,艰难地挤了出来。
“发财?”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摇了摇头,“王叔,您可别提了,今年差点没把我这辈子都搭进去。”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进了平静的池塘,几个老人的八卦雷达立刻“嗡”地一下全部启动了,全都放下了手里的蒲扇,凑了过来。
“怎么了这是?出啥事了?”张婶关切地问。
李泽锋靠在冰凉的车门上,眉头紧紧地拧成一个疙瘩,眼中流露出的懊悔和不甘,真实得让他自己都快信了。
他开始讲述那个早已在心里排演了无数遍的“悲惨故事”。
“本来去年行情好,我胆子也大了,接了个大单子,想着干完这一票,就回老家买块地盖个小楼,好好歇两年。”
“为了这个单子,我把这些年攒下的所有家当,连着从银行贷出来的一百多万款子,全都压进去了。”
“前期的货都发出去了,眼看着就要结款了。”
“谁知道,下游那个公司的老板不是个东西,心太黑了,结了一半的货款,人直接卷着剩下的钱跑路了,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沙哑的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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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疯一样地去找,去他那个在白云区的仓库看,早就人去楼空,只剩下满地垃圾。”
“报警也没用,人家早就办了假护照,估计这会儿正在哪个东南亚小国晒太阳呢,跨省的案子,人家警察说希望渺茫。”
“银行的催收电话一天打八遍,供应商堵在我家门口要货款,那段日子,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顿了顿,抬起头,眼睛里泛着一层晶莹的水光,像是强忍着巨大的屈辱和泪水。
“没办法,为了还银行的钱,还供应商的货款,我在广州珠江新城边上那套小房子,卖了;之前开的那辆车,也卖了。”
“最后东拼西凑,把所有的窟窿都堵上,我坐下来仔细一算,这辛辛苦苦快十年,不光一分钱没挣到,连自己投进去的老本还亏了九十多万。”
“现在啊,是真的血本无归了。”
故事讲完了,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颓然地再次陷入了沉默,只是低着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
几个老人面面相觑,脸上的羡慕和期待,早已被震惊和同情所取代。
“哎呀,这可真是……作孽啊!现在的生意人,心怎么都这么黑!”
“是啊是啊,知人知面不知心,太坑人了!”
“泽锋你也别太难受,才三十出头,大不了从头再来,钱没了可以再挣,人没事就好。”
李泽锋知道,他这番堪称影帝级别的表演,已经成功了。
这些话,就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重磅炸弹,它激起的涟漪,会以最高效、最原始的方式,在半天之内,扩散到村子的每一个角落,传进每一个亲戚的耳朵里。
他跟老人们又落寞地寒暄了几句,便发动车子,回了自己家那栋早已显得有些破旧的二层小楼。
父母看到他回来,自然是高兴得合不拢嘴,但当他们看到他开回来的那辆“普通”的车,以及他脸上那挥之不去的愁云时,那份喜悦也明显被冲淡了几分。
饭桌上,面对母亲的追问,他只是简单地告诉父母生意上遇到了天大的麻烦,具体亏了多少,他一个字也没说。
但他知道,用不着他说,很快,就会有无数个“热心”的信使,把那个精确的“九十万”送到他父母的耳朵里。
他把自己重重地扔在二楼那张熟悉的、带着一丝霉味的硬板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因潮湿而产生的、如地图般斑驳的霉点,静静地等待着。
他知道,一场关于人性的好戏,即将拉开帷幕。
02
第二天上午,院门外就传来了熟悉的、大嗓门的喧哗声。
是三姑。
她提着一篮子还沾着鸡毛的土鸡蛋,人还没进屋,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就先传了进来。
“哎哟我的大侄子!我听说你回来了,快让姑看看,瘦了没有!”
三姑风风火火地冲进房间,一屁股就坐在了李泽锋的床边,拉起他的手,一双精明的小眼睛在他脸上、身上,一寸一寸地来回扫过,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亲人,更像是在评估一件刚刚经历了破损的货物的残值。
“我昨晚上一宿都没睡好,听说了,你生意上出大事了?”
李泽锋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点了点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姑,你怎么来了。”
“我能不来吗?你都亏了那么多钱,我这心里急得跟火烧一样!”三姑一边说着,一边夸张地拍着自己的大腿。
她那篮子鸡蛋被“砰”的一声重重地放在了床头柜上,震得柜子上的水杯都晃了晃。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跟姑仔细说说,别怕,姑给你做主!那个骗你的老板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三姑的问题像一把机关枪里的子弹,哒哒哒地朝他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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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警了没有?警察怎么说的?有没有立案?签的合同还在不在?”
李泽锋耐着性子,几乎是逐字逐句地,把昨天在村口说的那套话又复述了一遍,只是在讲述的过程中,加入了更多听起来无比真实的细节,比如那个跑路老板的口音、长相,让整个故事听起来更加天衣无缝。
三姑听着,不住地点头,又不住地摇头,嘴里发出“啧啧”的惋惜声,可眼神里的探究和怀疑却丝毫未减。
“九十万啊……我的天,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她咂了咂嘴,话锋一转,终于问到了核心,“那你现在手上,还剩下点啥不?总不能一分钱都没有了吧?”
这才是她此行真正的目的。
李泽锋心里冷笑一声,脸上却适时地流露出一片灰败和绝望。
“还剩下什么,就剩下这条命了,回来这张车票钱都差点不够。”
三姑那双小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看了半晌,似乎想从他的瞳孔深处找出哪怕一丝撒谎的痕迹。
最终,她似乎是失望了,长长地叹了口气,又装模作样地安慰了几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之类的陈词滥调,便起身告辞了。
李泽锋知道,这只是第一轮火力侦察。
果然,到了第二天中午,大舅带着老婆孩子,开着一辆半旧的五菱宏光,浩浩荡荡地来了。
母亲见到娘家人,赶紧去厨房张罗了一大桌子菜,可饭桌上的气氛,却从一开始就显得有些沉闷和诡异。
大舅先是义愤填膺地痛骂了一通那个“天杀的黑心老板”,接连喝了两大杯白酒后,脸色涨红,戏肉便正式登场了。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给自己又倒满一杯。
“泽锋啊,说实话,本来你这次回来,舅舅还指望着你,想跟你商量个天大的事。”
“你那个不争气的表弟,谈了个对象,眼看就要结婚了,可女方家里提了个要求,必须在县城买房,不然就免谈。”
“这县城的房价,一天一个价,那首付,就要四十万,我跟你舅妈这几年起早贪黑,把所有积蓄都掏出来了,可还差二十万,我这头发都快愁白了。”
他说着,用布满血丝的眼角的余光,紧紧地锁定着李泽锋的脸,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本来啊,我们全家都指望着你这个在广州发了大财的大老板,能伸把手,帮衬一把,现在看来……”
他又是一声长长的、充满了绝望的叹息,将杯里的烈酒一饮而尽,辣得他龇牙咧嘴。
“你都这样了,舅舅要是再开这个口,那就太不是人了。”
话音刚落,一旁的舅妈也立刻心有灵犀地跟着抹起了眼泪,一边哭一边数落。
“我们家这事,看来是彻底黄了,这都什么命啊!养个儿子,连个媳妇都娶不上!”
一场精彩绝伦的双簧。
李泽锋默默地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却尝不出任何味道。
他清楚地看到大舅那双充满期望的眼睛,在提到“二十万”时是如何地闪闪发光,又在说到“现在看来”时,是如何迅速地黯淡下去。
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以亲情为名的道德绑架和压力测试。
如果他真的破产了,此刻恐怕早已心怀巨大的愧疚,恨不得把口袋里最后一块钱都掏出来,以证明自己的价值。
可他没有。
他只是缓缓地放下筷子,用一种沙哑到极致的声音说:“舅,对不住了,我现在……真的是有心无力,我自己都不知道明天该怎么办。”
大舅的脸上,闪过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混合着失望和鄙夷的复杂神情。
饭局不欢而散。
紧接着,表姐的电话也打了进来。
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直接上门,显得更加“高明”和“体贴”。
电话一接通,她先是在那头声泪俱下地哭了半天,反复诉说着对李泽锋的同情和心疼,然后才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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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锋,你千万别太绝望,天无绝人之路!我认识一个道上的朋友,很有门路,专门处理这种烂账。”
“他说你这种情况,可以找专门的人去追债,只要给一笔‘办事费’,就有七八成的希望能把钱追回来。”
“大概需要十万块钱上下打点一下,你看……要不要以小博大,搏上一把?”
李泽锋几乎要笑出声来。
这环环相扣的连环计,比他自己编的那个亏钱的故事还要精彩。
他用疲惫不堪的语气,艰难地回绝了表姐的“好意”。
03
到了第三天,家里彻底变成了人声鼎沸的菜市场。
三大姑,六大姨,八竿子打得着的和打不着的亲戚,仿佛约好了一样,全都涌了进来。
小小的客厅里挤满了人,嗡嗡的说话声、叹气声、劝慰声,吵得人头疼欲裂。
他们带来的“关怀”也是五花八门,创意十足。
有的建议他去跟人合伙开个养猪场,说现在猪肉价格高,一年就能回本。
有的说镇上的快递点要转让,让他赶紧盘下来,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还有的甚至说可以介绍他去邻省的工地上当个小包工头,虽然辛苦,但来钱快。
每一个看似充满善意的建议背后,都带着一个不易察闻的钩子,试图勾出他那笔“血本无归”后,可能还侥幸剩下的“残值”。
李泽锋被众人围在中央,像一只被围观的、毛皮不再光亮的猴子。
他脸上挂着麻木的苦笑,对所有的建议都只是含糊其辞地应付着。
他感觉自己快要被这些名为“亲情”的唾沫星子彻底淹没了。
他只是想看看人性的底色,却没想到这颜色如此斑斓,又如此浑浊不堪。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中,一直沉默寡言地坐在一旁抽烟的堂哥李泽强,终于开口了。
“行了行了,都别说了,七嘴八舌的,让泽锋自己清静清静。”
李泽强比李泽锋大五岁,在村里是公认的头脑最活络、路子最野的人。
他走过来,重重地拍了拍李泽锋的肩膀。
“泽锋,看你这样,哥这心里也跟针扎一样难受。”
“晚上别胡思乱想了,我喊几个人,去村西头的棋牌室打几圈牌,输输赢赢的,就当散散心,换换脑子。”
大舅和三姑夫等人立刻随声附和。
“对对对,这个主意好!玩玩牌,把烦心事都忘了。”
李泽锋缓缓地抬起头,迎上了堂哥的目光,他清楚地看到了堂哥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别有深意的光芒。
他知道,真正的重头戏,马上就要来了。
他点了点头,声音嘶哑地说:“好。”
村西头的棋牌室,其实就是一间民房改造的,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浓重的烟味、汗味和劣质茶叶混合在一起的古怪味道。
一张绿色的自动麻将桌摆在正中,头顶那只一百瓦的白炽灯,将每个人的脸都照得有些变形。
堂哥李泽强,大舅,三姑夫,还有李泽锋,四个人正好一桌。
麻将牌哗啦啦地洗着,像是要把所有人的心思都搅进这混乱的声响里。
牌局一开始,李泽锋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们三个人,好像商量好了一样,轮流给他喂牌,争先恐后地给他点炮。
他想吃哪张,上家就打哪张,仿佛能看穿他的心思。
他听什么牌,对家就好像能掐会算一样,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精准地把炮送到他面前。
他想输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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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泽强一边打牌,一边还不停地说着宽慰他的话。
“泽锋,别想太多,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你看你这牌运,不是挺好嘛,这就叫触底反弹,说明你的好运气马上就要回来了。”
李泽锋只是扯着嘴角笑笑,不说话。
他知道,这不是牌运,这是精心准备的鱼饵。
一场牌打下来,他面前的筹码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粗略一算,竟然赢了快两千块。
牌局结束,李泽强不由分说,热情地拉着他,说一定要去吃宵夜,给他“去去晦气”。
村里唯一的小饭馆,几瓶冰镇啤酒,几盘炒螺丝和烤串摆在油腻的桌上。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泽强的“真心话”终于来了。
他一把搭住李泽锋的肩膀,舌头已经有些大了,眼神却异常明亮。
“泽锋……哥知道,这两千块钱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塞牙缝都不够。”
“但你是个有本事的人,你不能就这么消沉下去,你得想办法翻本啊!”
李泽锋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他:“翻本?哥,我现在拿什么翻?”
李泽强立刻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一种神秘而狂热的兴奋。
“我认识一个手眼通天的大老板,在县里搞了个天大的项目,新能源充电桩!这可是国家扶持的,绝对的蓝海,稳赚不赔!”
“很多人想投资都找不到门路,那个老板,是我拜把子兄弟,关系硬得很!”
“我寻思着……你手上……应该还留了点养老的底子吧?”
“你要是信得过哥,我帮你牵个线,你把钱投进去,我给你打包票,不出一年,别说九十万,一百八十万都给你赚回来!”
他把那个所谓的项目吹得天花乱坠,仿佛遍地是黄金,就等着李泽锋弯腰去捡。
李泽锋看着他那张因为酒精和无法抑制的激动而涨红的脸,眼神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像是一个即将溺死的人,看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用一种混合着渴望和犹豫的语气,含糊地说:“哥,这事太大了,我……我得好好想想。”
李泽强以为他已经上钩了,更加卖力地劝说,拍着胸脯保证这机会千载难逢。
“想什么想!机会不等人!你要是错过了,这辈子都得拍大腿后悔!”
李泽锋借口喝多了,头疼,艰难地结束了这场宵夜。
回到家,父母已经睡下。整个院子寂静无声,只有角落里传来几声不知名的虫鸣,显得夜晚更加空旷。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毫无睡意,堂哥那番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子里盘旋。
深夜一点多,万籁俱寂。
就在李泽锋辗转反侧之际,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响动。
他立刻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侧耳倾听。
那绝不是风声,也不是野猫跳上墙头,而是有人在刻意压低脚步,并且在小声交谈。
他悄无声息地爬起来,像一只训练有素的猎豹,光着脚,一步一步地挪到了窗边。
窗户正对着院子,他那辆深灰色的SUV,像一头沉默的野兽,静静地卧在院子中央。
借着从云层里透出的朦胧月光,他看到了三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他只用了一秒钟就认了出来,是堂哥李泽强,大舅,还有三姑夫。
他们正围着他的车,时而伸手拉拉车门,时而凑在一起,压低声音,指手画脚地密谋着什么,脸上不时露出贪婪而兴奋的表情,那表情在惨白的月光下,显得格外扭曲和丑陋,与白天那副关切备至的面孔判若两人。
李泽锋屏住呼吸,将耳朵紧紧地贴在冰冷的玻璃窗上,不放过任何一个飘进来的词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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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断断续续的、充满了算计和无法言说的恶意的词句,像一条条冰冷的、带着剧毒的毒蛇,不由分说地钻进他的耳朵里,顺着神经,直冲大脑。
他听着,听着,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那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从骨髓最深处升腾起来的、极致的愤怒和寒冷。
几分钟后,那三个人影似乎是达成了某种共识,心满意足地互相拍了拍肩膀,便各自散去了。
院子重新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
李泽锋却在窗后的黑暗里,像一尊石化的雕像,站了很久很久。
他原以为,这只是一场围绕着金钱展开的、略显难看的亲情拉扯。
他想试探的,是亲情在金钱面前的浓度和成色。
现在,他知道了答案。
他慢慢地,一寸一寸地,握紧了拳头。
锋利的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这肉体上的痛感,远不及他此刻心里的万分之一。
他脸上最后一丝属于家人的温情和犹豫,在那一刻,彻底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到极点的平静,和一种锐利如刀的决绝。
04
第二天,李泽锋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他脸上的愁云和颓废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癫狂的、属于赌徒的亢奋。
他主动找到了正在家里哼着小曲、盘算着什么的李泽强。
“哥,我想了一晚上,你说得对,富贵险中求,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骇人的血丝,看起来像是熬了一整夜,但精神却异常“振奋”。
“那个充电桩的项目,我干了!”
李泽强看到他这个样子,心中狂喜,脸上却还要装出最后一丝关切的样子。
“泽锋,你可想清楚了?这可不是小数目,不能冲动。”
“我想得比谁都清楚!”李泽锋斩钉截铁地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不赌这一把,我这辈子都翻不了身!我要把我手上剩下的所有钱,全都投进去!”
他顿了顿,又用一种故作精明的口吻说:“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哥,我想亲自见见那位张总,顺便也考察一下项目,这没问题吧?”
“没问题!当然没问题!”李泽强立刻把胸脯拍得砰砰响,一口保证,“我马上给你安排!”
李泽锋看着堂哥那张因为极度兴奋而微微扭曲的脸,当着他的面,拿出了手机。
“喂,是金碧辉煌大酒店吗?我姓李,想在你们那儿订一个最大的包间,对,帝王厅,明天晚上用。”
“菜就上你们最贵的套餐,酒,也给我备上最好的,钱不是问题。”
挂了电话,他对一脸错愕的李泽强说:“哥,明天晚上,我做东,把大舅、三姑他们这些真心关心我的亲戚都请上。”
“你再把那位大老板也务必请来,我要当着所有家人的面,把合同签了!”
“我要让他们也一起见证,我李泽锋,是如何东山再起的!”
李泽强彻底被李泽锋这孤注一掷的“豪气”和“破釜沉舟”的决心给镇住了。
他连连点头,激动得语无伦次:“好!好!泽锋,你果然有魄力!哥没看错你!”
他转身就跑去通风报信了,那急不可耐的脚步,仿佛踩着风火轮。
李泽锋看着他飞奔而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至极的弧度。
最后的盛宴,也是最后的审判,是时候开席了。
金碧辉煌大酒店,是这个小县城里最顶级、消费最高的饭店。
最大的“帝王厅”包厢里,一张能坐下二十人的巨大紫檀木圆桌旁,此刻已经坐满了李泽锋特意请来的“至爱亲朋”。
堂哥李泽强,大舅,三姑,三姑夫,表姐……前几天所有对他进行过轮番“关怀轰炸”的核心人物,一个不落,全都到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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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个个都经过了精心的打扮,盛装出席,男的穿着崭新的夹克,女的戴上了压箱底的金首饰,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那种无法抑制的、即将收获横财的喜悦和贪婪。
在他们看来,这根本不是一场简单的饭局,这是一场即将到来的、盛大的分赃大会。
李泽强特意将那位所谓的“充电桩项目”的张总,满面红光地安排在了李泽锋身边的上座。
那位张总大腹便便,脖子上戴着一根手指粗的金链子,手腕上是明晃晃的金表,一副标准的老板派头,他正和李泽强、大舅等人称兄道弟,谈笑风生,唾沫横飞。
李泽锋则完美地扮演着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角色。
他频频举杯,说着各种感激涕零和展望未来的话。
“感谢各位叔伯姑姨,在我李泽锋最落魄、最困难的时候,还这么关心我,看得起我。”
“今天,我也要让大家伙儿亲眼见证,我李泽锋,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倒的!”
“等我跟张总的项目成功了,赚了大钱,在座的每一位,我都不会忘记你们今天的好!”
气氛被他烘托得无比热烈。
众人纷纷举杯,说着各种“泽锋你就是有出息”、“我们早就看好你”的恭维和鼓励的话,眼神却都像饿狼一样,瞟向那位被吹得神乎其神的张总,仿佛在看一尊行走的人民币。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李泽强觉得火候已经差不多了,他朝李泽锋递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
“泽锋,你看,张总也在这儿,各位长辈也都在,气氛也到这儿了,是不是……趁热打铁,把合同给签了?”
所有人的目光,“唰”的一下,瞬间都聚焦在了李泽锋的身上。
整个包厢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充满了灼热的期待。
李泽锋笑着站了起来。
但他没有像大家预期的那样,从随身的包里拿出合同和笔。
他只是缓缓地,从容地,拿出了自己的手机。
他的这个举动,让桌上所有人都感到一阵错愕。
李泽锋环视了一圈,将桌上那一双双或期待,或贪婪,或算计的眼睛,尽收眼底。
然后,他按下了手机的播放键。
一段录音,从手机小小的扬声器里传了出来,在这死寂的包厢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大舅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他手里的酒杯停在了半空中,脸上血色尽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