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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村里到处都是女人,她们有的睡在猪圈里,有的睡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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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奶奶亲手将祠堂的钥匙交给我,默许我砸开那把锈了二十年的铜锁时,观音塘这个浸透了三代女人眼泪的秘密,才终于在我面前轰然倒塌。

在此之前的二十年里,我就像活在一个巨大谜团的中心,呼吸着由沉默和忍耐织成的空气。我看着村里的女人们,我的婶婶、伯娘、堂嫂们,像牲口一样蜷在猪圈里、柴房里,或是铺着稻草的泥地上。

我曾以为那是我们村一种独特的虔诚,一种为了偿还祖先不知名罪孽而必须世代承受的苦行。

而这一切,都始于那个闷热的午后,我第一次听见母亲压抑不住的哭声,那哭声像一根细小的针,扎破了我混沌的童年。

第1章 观音塘的“规矩”

我们村叫观音塘。

村口有一口大池塘,常年绿得像一块陈年老玉,水边立着一尊石观音,风吹雨淋的,面目都有些模糊了,可村里人都说,这尊观音最是灵验。

可我从小就觉得,这尊观音或许是睡着了,又或许,她根本就不忍心看我们村里的事。

因为我们观音塘,是个女人的世界。更准确地说,是一个被女人和“规矩”统治的世界。

我叫陈冬,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年轻男人之一。在我记事起,村里的景象就和别处不一样。田里劳作的,是女人;家里烧饭的,是女人;就连修补屋顶、抬举重物这些力气活,也都是一群女人咬着牙在做。她们的腰背被岁月和重担压得弯成了弓,脸上是常年被风吹日晒出的、干裂的红。

而最让我不解的,是她们的住处。

除了像我奶奶、我娘这样,家里有男丁的“主家女人”,村里大部分的女人,是没有资格睡在正屋的床上的。

她们的“床”,可能是猪圈旁搭起的一个草棚,可能是柴房里空出的一角,也可能,就是堂屋冰冷的地面。夏天还好,一到冬天,凛冽的寒风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里钻进来,我常常在夜里被冻醒时,会下意识地想,住在李婶家猪圈旁的那个小棚子里的桂香嫂,她该有多冷?

我问过娘,为什么桂香嫂她们要睡在外面?

娘的回答总是很模糊,她会一边给我掖好被角,一边轻声说:“这是村里的规矩,是老祖宗定下的,为了大家好。”

“怎么个好法?”我追问。

娘就不说话了,眼神里掠过一丝我看不懂的悲伤和恐惧,然后匆匆转移话题:“睡吧,冬子,明天还要早起读书呢。”

在观音塘,“规矩”这两个字,比天还大。而我奶奶陈水莲,就是“规矩”的化身。

奶奶是村里最年长的长辈,也是所有人口中“当家的”。她身板硬朗,一根乌木拐杖从不离手,拐杖头被她摩挲得油光锃亮。她不常笑,一双浑浊但锐利的眼睛扫过来,再调皮的孩子都会立刻噤声。

我们家是村里条件最好的,三间大瓦房,院子用水泥铺过,干净平整。这都是我爹还在时置办下的。我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外地矿上打工,后来矿上出了事,就再也没回来。村里像我爹这样的男人不少,他们是观音塘一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疤。

从那时起,奶奶就彻底成了我们家的顶梁柱,也成了整个村子的主心骨。

那天下午,我放学回家,刚到院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我娘压抑的哭声。那哭声很小,像是被人用棉花堵住了喉咙,一下一下,抽在我的心上。

我悄悄推开门缝往里看。

堂屋里,奶奶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捻着佛珠,面无表情。我娘刘芳跪在地上,肩膀一耸一耸的,眼泪滴落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她们面前,站着一个局促不安的女孩,是村东头的青梅。

青梅比我大两岁,长得清秀,眼睛像我们村口池塘的水一样清澈。她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因为她家没有男丁,她和她娘,就住在自家以前用来养羊的棚子里。

“……求您了,婆婆。”我娘哽咽着说,“青梅才十八,让她去读完那个卫校吧,她考上不容易……”

奶奶的佛珠停了。她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青梅身上,像是在打量一件货物。

“读书?”奶奶的声音又冷又硬,“女娃子家,读那么多书做什么?认得几个字,能记账就行了。她十六岁就该定下的,是我看她娘身子不好,才宽限了两年。现在十八了,不能再拖了。”

“可是……”

“没有可是!”奶奶的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发出“笃”的一声闷响,吓得我娘和青梅都缩了一下脖子。“刘芳,你忘了规矩了?还是忘了你男人是怎么没的?”

我娘的哭声戛然而止,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我们观音塘的女人,命就是贱,但再贱,也得为村子里的香火着想。张家那个老三,三十好几了,人是木讷了点,但家里有两间房,肯下力气。青梅嫁过去,生个儿子,这辈子就算有了着落。她娘,也能跟着进正屋睡,不用再受风寒了。”

奶奶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我的心上。

原来,青梅的婚事,不是为了她自己,是为了给张家生儿子,是为了让她娘能睡上一张安稳的床。

我看到青梅的嘴唇在抖,眼睛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她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在这个村子里,女人的命运,就是这样被几个长辈,用几句轻飘飘的话给定下的。

“行了,就这么定了。彩礼我做主,三千块,让她娘去看病,剩下的,给青梅置办点东西。”奶奶说完,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两只碍眼的苍蝇,“回去吧。”

我娘还想说什么,却被奶奶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她只能从地上爬起来,拉着失魂落魄的青梅,默默地往外走。

我赶紧躲到门后。

经过我身边时,我听到青梅用蚊子般的声音对我娘说:“婶,谢谢你……别为我为难了,这是命。”

“命”,又是这个字。

在观音塘,所有不公和苦难,最后都会被归结为这两个字。

那天晚上,饭桌上的气氛格外压抑。奶奶照例喝着她那碗小米粥,我娘低着头,不停地给我夹菜,自己却没吃几口。

我终于忍不住了,放下筷子,鼓起勇气问:“奶奶,我们村的规矩,到底是谁定的?为什么女人就得这样?”

奶奶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她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我,看了很久。

“等你长大了,就懂了。”她最后说。

“我现在就想懂!”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大了起来,“为什么青梅姐不能去上学?她成绩那么好!为什么她要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就因为她是个女孩吗?”

“啪!”

奶奶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陈冬!”她厉声喝道,“谁教你这么跟我说话的?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大人的事,小孩子少插嘴!”

我娘赶紧拉我的胳膊,一个劲地使眼色:“冬子,别说了,快吃饭。”

我倔强地梗着脖子,看着奶奶。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愤怒,还有一丝……疲惫。那是一种沉重得化不开的疲惫。

那晚,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脑子里全是青梅那双黯淡下去的眼睛,还有我娘那无声的眼泪。

我开始隐隐觉得,观音塘的“规矩”背后,一定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像村口那尊面目模糊的石观音一样,沉默地注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注视着所有女人的苦难和顺从。

而我,第一次生出了想要把它挖出来的念头。

第2章 柴房里的“新娘”

青梅的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没有锣鼓,没有宴席,甚至连一件像样的红衣裳都没有。所谓的“出嫁”,不过是在一个黄昏,由张家的两个嫂子把她从羊棚里“请”到了张家。

张家老三叫张大山,是个沉默寡言的壮汉,脸上总带着一股憨厚的、近乎麻木的神情。我见过他几次,他看人的眼神总是躲躲闪闪,仿佛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畏惧。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男人,会是青梅的丈夫。

婚礼的第二天,我借着给我娘送东西的名义,去了村东头。

还没走到张家,就听到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我循声望去,看到青梅的娘,王婶,正坐在自家门口的石头上,佝偻着背,咳得撕心裂肺。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在秋风里显得格外单薄。

我走过去,轻声喊了句:“王婶。”

她抬起头,看到是我,浑浊的眼睛里挤出一丝苦涩的笑意。“是冬子啊……来,坐。”

“您的身体好些了吗?”我问。

“老毛病了。”她摆摆手,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死不了……我就是想……想去看看青梅。”

我心里一酸。按村里的规矩,嫁出去的女儿,没有婆家允许,是不能随便回娘家的。

“张家嫂子说,青梅刚嫁过去,得学规矩,过几天才能让我去看。”王婶说着,眼泪就下来了,“我这心里……堵得慌啊。冬子,你说,我是不是害了她?如果不是为了我这把老骨头能睡个安稳觉,她是不是就不用……”

“王婶,您别这么说。”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能笨拙地说,“张大山人看着老实,应该不会欺负青梅姐的。”

王婶没说话,只是望着张家的方向,怔怔地出神。



我告别了王婶,心里沉甸甸的。我决定去张家看看,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青梅,确认她还好。

张家的院子门虚掩着。我悄悄走近,院子里静悄悄的。正屋的门关着,只有西边的柴房里,传来一些细微的响动。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了上来。

我绕到柴房的窗户下,窗户上糊的纸破了个洞,我凑过去,小心翼翼地往里看。

只看了一眼,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柴房里,堆满了杂乱的柴火和农具。在一堆干草上,青梅蜷缩在那里,身上盖着一床又薄又旧的被子。她穿着出嫁那天穿的衣服,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睛红肿,直勾勾地望着房梁,像是被抽走了魂。

她的脚边,放着一个豁了口的瓦碗,里面盛着半碗看起来已经冷掉的稀粥。

她没有睡在张家的新房里。

她睡在柴房。

这个认知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胸口,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一直以为,嫁人,是青梅脱离苦海的开始,至少她可以睡在温暖的床上,不用再忍受羊棚的阴冷。可我没想到,她只是从一个笼子,被换到了另一个笼子。

我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愤怒和无力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这就是奶奶口中的“有了着落”?这就是她们所谓的“规矩”?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张家的。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青梅那空洞绝望的眼神,在我眼前挥之不去。

回到家,我一言不发地冲进厨房,我娘正在烧火做饭。

“娘!”我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为什么?为什么青梅姐嫁过去了,还要睡柴房?”

我娘的身体明显一僵。她转过头,看着我通红的眼睛,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我逼问着,“你们都知道!嫁到没有婆婆的人家,头三年,新媳妇就得睡在柴房里‘磨性子’,这也是规矩,对不对?”

我娘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低下头,用围裙擦了擦手,声音低得像是在梦呓:“冬子,别问了……这是命。”

“又是命!什么都是命!”我终于爆发了,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这到底是谁的命?是你们的,还是你们强加给别人的?你们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一个人被活活地折磨?”

“陈冬!”

奶奶的声音从堂屋传来,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她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过来,站在厨房门口,冷冷地看着我。

“你在嚷什么?一点规矩都没有!”

“奶奶!”我转过身,直视着她,“我今天看到青梅姐了,她睡在柴房里!像个犯人一样被关着!这就是您说的‘好人家’?”

奶奶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那是张家的家事,轮不到你管。”她淡淡地说,“她既然嫁进了张家门,就是张家的人。吃点苦,受点罪,对她没坏处。我们观音塘的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凭什么?”我红着眼睛问,“凭什么女人就得受这种罪?就因为我们家有我,我娘就能睡在正屋,青梅姐家没有男人,她和她娘就得睡羊棚,嫁了人还得睡柴房?这不公平!”

“公平?”奶奶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沧桑和嘲讽,“在这世上,活下去,就是最大的公平。你还小,不懂。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我今天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们好,为了整个观音塘好。”

“我不要这种‘好’!”我吼道,“这种拿别人的痛苦换来的‘好’,我不要!”

“放肆!”

奶奶的拐杖猛地举起,然后重重地落下。

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但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

我睁开眼,看到我娘张开双臂,挡在了我的身前。奶奶的拐杖,结结实实地打在了她的后背上。

我娘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但依然坚定地护着我。

“娘……”我呆住了。

“婆婆,”我娘转过头,看着奶奶,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却异常清晰,“您要打,就打我吧。冬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他心善,看不得这些……您别怪他。”

奶奶举着拐杖,手在微微颤抖。她看着我娘,又看看我,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愤怒、失望、无奈……最后,都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你……你这个……慈母败儿的……”

她最终还是放下了拐杖,转身,佝偻着背,一步一步地走回了堂屋。那背影,第一次让我觉得,有些孤单。

厨房里,只剩下我和我娘。

我扶着她,看着她背上那道迅速肿起来的红痕,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娘,疼吗?”

我娘摇摇头,她伸手抹去我的眼泪,脸上带着一丝惨然的笑。

“冬子,别哭。”她说,“记住,以后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别再跟你奶奶顶嘴了。她……她也是个苦命人。”

那一刻,我看着我娘那张布满愁苦的脸,心里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她们不是麻木,不是生来就逆来顺受。她们只是把所有的反抗和不甘,都深深地埋在了心底。因为她们知道,反抗的代价,她们承受不起。

而奶奶,这个“规矩”的最高执行者,她似乎也背负着什么沉重的东西。

这个村子,就像一个巨大的、密不透风的茧。每个人都被困在里面,挣扎着,也守护着。

而那个关于过去的秘密,就是织成这个茧的丝。

第3章 祠堂里的牌位

青梅的事情,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了我的心里。

从那以后,我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村里的一切,试图从那些司空见惯的日常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我发现,观音塘的“规矩”远比我想象的要严苛和复杂。

比如,村里的女人不能上桌吃饭,只能在男人们吃完后,在厨房里草草解决。比如,每年祭祖的时候,只有“主家女人”和我奶奶有资格进祠堂,其他的女人,只能跪在祠堂外面,隔着高高的门槛磕头。

而祠堂,是整个村子最神秘,也是最神圣的地方。

祠堂坐落在村子的最北边,青砖黑瓦,比村里任何一家的房子都要气派。大门上常年挂着一把巨大的铜锁,除了祭祖和村里有大事,从不开门。钥匙,就保管在奶奶那里。

我小时候淘气,曾经想爬上祠堂的墙头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被奶奶发现后,狠狠地用戒尺打了一顿手心。她当时对我说的话,我至今还记得。

“陈冬,你记住,祠堂是咱们观音塘的根。谁要是敢对祠堂不敬,就是对不起列祖列宗,是要被赶出村子的!”

从那以后,祠堂在我心里,就成了一个禁地。

可现在,我却觉得,那个秘密的答案,很可能就藏在这座禁地里。

机会很快就来了。

秋收过后,是村里一年一度的祭祖大典。这是观音塘最隆重的日子。

天还没亮,奶奶就起身了。她换上了一身深蓝色的对襟布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整个人看起来比平时更加严肃。

我娘也早早地准备好了祭品——三牲、果品、新打的米。

“冬子,今天你跟我一起去祠堂。”临出门前,奶奶突然对我说。

我愣住了。往年祭祖,她从不让我靠近祠堂的核心区域,只让我在外围帮忙。

“你今年十六了,是大人了。”奶奶看着我,眼神深邃,“有些事,也该让你知道了。”

我的心猛地跳了起来。

跟着奶奶和娘来到祠堂前,外面已经跪了一地的女人。她们低着头,神情肃穆,连大气都不敢出。青梅也在其中,她看起来比之前更瘦了,低垂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奶奶拿出那把沉甸甸的铜钥匙,打开了那扇厚重的木门。

“吱呀——”

一股混杂着陈旧木料和香火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跟着奶奶走了进去,我娘则留在门口,开始分发香烛。

祠堂里光线很暗,只有几缕阳光从高高的窗棂里透进来,在空气中划出几道光束,可以看到无数细小的灰尘在其中飞舞。

正对着门的,是一排排黑色的木制牌位,从下到上,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高大的供桌上。每一个牌位上,都刻着一个名字。

“过来。”奶奶的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显得有些回响。

她领着我走到供桌前。

“给老祖宗们磕头。”

我依言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起来后,我借着昏暗的光线,仔细地看着那些牌位。第一排,是“陈氏始祖”之类我不认识的名字。往上,我看到了我太爷爷,我爷爷,还有……我爹的名字。

“故考 陈建军 之灵位”。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继续往上看,心里却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这些牌位,从我爹这一辈往上,每一代都有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可到了我爹这一辈,牌位却少得可怜,只有寥寥五六个。而到了我这一辈,更是只有一个写着“陈冬”的、还没有上色的生辰牌位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这太不正常了。一个村子,怎么可能一代人比一代人少这么多?

“奶奶……”我指着那些牌位,声音有些发颤,“为什么……为什么我爹他们这一辈,人这么少?”

奶奶沉默了。

她伸出干枯的手,轻轻抚摸着我爹的牌位,就像在抚摸他的脸。

“因为一场灾祸。”她过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一场……差点让观音塘绝了后的灾祸。”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二十年前,村西头那座煤矿,塌了。”奶奶闭上眼睛,仿佛不愿回忆那段往事,“村里青壮年的男人,你爹,你几位叔伯,还有张大山的爹,李家的兄弟……一共有三十七个,全都在那底下,一个都没出来。”

三十七个……

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砸得我头晕目眩。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村里几乎看不到中年男人,为什么我们这一辈的男丁如此稀少。

“那……那后来呢?”我追问。

“后来?”奶奶睁开眼,眼中是无尽的悲凉和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后来,村里就只剩下我们这些寡妇,还有你们这些没断奶的娃娃。三十七个男人,一夜之间就没了。三十七户人家,天就塌了。地里的活谁干?家里的屋顶谁修?外面的人欺负我们孤儿寡母,谁来撑腰?”

她顿了顿,拐杖在地上点了点。

“没男人,一个村子,就没了根,迟早要散掉。我不甘心,你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基业,不能就这么毁在我手里。”

奶奶的声音变得激动起来,她指着祠堂里所有的牌位,一字一句地说:“我对着列祖列宗发了誓,只要我陈水莲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要保住观音塘,保住我们陈家的香火!”

我呆呆地听着,二十年前那场惨烈的矿难,仿佛就在我眼前上演。我能想象到,一群失去了丈夫和儿子的女人,在绝望中是何等的无助。

奶奶的决绝,在那一刻,似乎有了可以被理解的理由。

但是,这和村里那些奇怪的规矩,和女人们所受的苦难,又有什么关系?

“所以……奶奶……”我小心翼翼地问,“您定的那些规矩,就是为了……保住观音塘?”

奶奶转过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是。”她吐出一个字,斩钉截铁。

“怎么保?”

这一次,奶奶却没有回答我。她只是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种极度疲惫的神情。

“你只要记住,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你。其他的,不该问的,别问。”

说完,她不再理我,开始点燃香烛,一张一张地烧着黄纸,嘴里念念有词。

我站在一旁,心里翻江倒海。

一个巨大的秘密,已经被揭开了一角。那场矿难是因,而村里现在的一切,都是果。

可连接着因与果的那个最核心的过程,到底是什么?奶奶到底立下了什么样的誓言,定下了什么样的规矩,才让观音塘以这样一种扭曲的方式,“存活”了下来?

为什么保住观音塘,就一定要让女人们活得那么没有尊严?

我看着奶奶在香火缭绕中显得有些佝偻的背影,第一次感觉到,她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强硬外壳下,也隐藏着深深的伤痛和无奈。

她不是一个单纯的施暴者。她更像一个……守墓人。

守护着这座由三十七个男人坟墓堆砌而成的村庄,也守护着那个比死亡更可怕的秘密。

第4章 一碗红糖鸡蛋

祭祖之后,村里的气氛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日子依旧像那口老池塘的水,波澜不惊地流淌着。

但我的心,却再也平静不下来了。

我知道了矿难的往事,但这并没有解答我的疑惑,反而让我的心里生出了更多的谜团。我像一个拼图的人,手里拿着几块零碎的图片,却怎么也拼不出完整的画面。

我试图从我娘那里打探些什么,但只要我一提起“规矩”或者“矿难”这些字眼,她就立刻变得警惕起来,要么岔开话题,要么就用“别瞎想”来堵我的嘴。

整个观音塘,就像一个被下了禁言咒的地方,所有人都对过去讳莫如深。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去冬来。

青梅嫁到张家已经快半年了。我偶尔能远远地看到她,她总是低着头,默默地干着活,洗衣服、喂猪、扫院子,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偶。她变得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瘦,原本清澈的眼睛里,只剩下了一片死寂的灰。

我每次看到她,心里都像被针扎一样难受。

这天,下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花不大,细细碎碎的,给整个村子都蒙上了一层苍白的颜色。

天气冷得厉害,我娘特意煮了一锅红糖姜茶,给家里人驱寒。喝着热乎乎的姜茶,我突然想起了睡在柴房里的青梅。

这么冷的天,她那单薄的被子,怎么可能抵挡得住寒冷?

一个念头在我脑海里冒了出来。

我等到半夜,确认奶奶和娘都睡熟了,便悄悄地起了床。我从厨房里拿了两个鸡蛋,又舀了一勺红糖,轻手轻脚地在小炉子上煮了一碗红糖鸡蛋。

然后,我找出一件我穿不下的旧棉袄,把那碗滚烫的红糖鸡蛋小心地揣在怀里,借着微弱的月光,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村东头的张家走去。

雪地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我的心怦怦直跳,既紧张又害怕。我知道,我正在做一件触犯“规矩”的事。

很快,我就到了张家院外。我没有走正门,而是绕到了柴房的后面。

柴房的窗户很低,我蹲下身,轻轻地敲了敲窗户。

里面没有动静。

我又敲了敲,压低声音喊道:“青梅姐,是我,陈冬。”

过了好一会儿,窗户才被从里面轻轻地推开一条缝。青梅的脸出现在缝隙后,她的脸在月光下白得像纸,嘴唇冻得发紫。

“陈冬?你……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含的惊慌。

“我……我怕你冷,给你送点东西。”我把怀里的棉袄和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红糖鸡蛋递了过去,“快,趁热喝了。”

青梅看着那碗红糖鸡蛋,愣住了。她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水汽迅速在里面聚集。

“我……我不能要。”她摇着头,声音哽咽,“要是被他们家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他们都睡着了,不会知道的。”我急切地劝道,“你快喝吧,喝了身上能暖和点。这棉袄你也穿着,别冻坏了身子。”

我的坚持,似乎融化了她心里的冰。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接过了碗和棉袄。

她没有立刻喝,而是捧着那个温热的碗,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过了一会儿,她才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我看到有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滴进了碗里。

“谢谢你,冬子。”她喝完后,把空碗递给我,声音沙哑地说,“长这么大,除了我娘,你是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

我的心里一阵酸楚。

“青梅姐,你……”我想问她过得怎么样,但话到嘴边,又觉得这个问题太过残忍。

“我没事。”她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习惯了就好了。我们观音塘的女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又是这句话。

“不应该是这样的。”我看着她,认真地说,“青梅姐,这不应该是你的命。你忘了你还想去上卫校吗?你想当一名护士。”

提到“卫校”,青梅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光亮,但那光亮很快就熄灭了。

“别说了,冬子。”她摇摇头,脸上满是绝望,“那都是梦。现在梦醒了。”

她把窗户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寒冷,也隔绝了所有的希望。

我拿着空碗,在雪地里站了很久。寒风吹在我的脸上,像刀割一样疼,但远不及我心里的疼。

我突然意识到,奶奶她们用“规矩”和“命运”编织的这个笼子,最可怕的地方,不是禁锢了女人们的身体,而是杀死了她们心里的希望。当一个人连希望都没有了,那她就真的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我不能让青梅就这样下去。

我必须做点什么。

回去的路上,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带青梅走。离开观音塘这个鬼地方,去外面的世界。她应该去上学,去当护士,去过一个正常女孩该有的生活。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疯狂地在我心里生根发芽。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在悄悄地为这件事做准备。我把我积攒多年的压岁钱都拿了出来,一共三百多块。我知道这笔钱不多,但至少能当做路费。

然后,我找了个机会,又一次在深夜里找到了青梅。

当我把我的计划告诉她时,她整个人都惊呆了。

“走?”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陈冬,你疯了?我们能走到哪里去?被抓回来,会被打死的!”

“我们去县城,然后坐车去南方。世界那么大,他们找不到我们的。”我抓住她的手,急切地说,“青梅姐,你不想一辈子都这样活下去,对不对?我们逃出去,你就能去上学了!”

我的话,显然触动了她。她的眼神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火苗。那是对自由和未来的渴望。

但很快,恐惧又战胜了渴望。

“不行……我不能走。”她用力地抽回了手,“我走了,我娘怎么办?他们不会放过她的。”

我愣住了。我只想着带她逃离,却忘了她还有个卧病在床的娘。

“还有你,陈冬。”青梅看着我,眼泪流了下来,“你是个好人,你还有大好的前程,不能为了我,把你自己给毁了。你快走吧,以后别再来了。就当我求你了。”

说完,她决绝地关上了窗。

任凭我再怎么敲,里面都没有了回应。

我站在寒风里,第一次感到如此的无力和挫败。我以为我可以当一个英雄,去拯救她,但我发现,这张用亲情和恐惧织成的大网,我根本就挣不脱。

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家,刚推开院门,就看到堂屋里还亮着灯。

奶奶就坐在那盏昏黄的油灯下,静静地看着我,仿佛已经等了很久。

她的面前,放着一只空碗。

那只碗,正是我给青梅送红糖鸡蛋用的那只。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第5章 尘封的真相

“去哪了?”

奶奶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但在这样寂静的深夜里,这平静本身就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我站在门口,手脚冰凉,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跪下。”

我咬着嘴唇,挪到堂屋中央,直挺挺地跪了下去。我知道,任何狡辩在奶奶面前都是徒劳的。

“你以为你做的事情,我不知道?”奶奶拿起桌上的那只空碗,缓缓地站起来,走到我面前,“陈冬,我从小是怎么教你的?我们观音塘的规矩,你都忘了吗?”

“我没忘!”我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但我就是不明白,规矩为什么要把人往死里逼!青梅姐她快被折磨死了,您知道吗?”

“死?”奶奶冷笑一声,“我们观音塘的女人,命硬得很,死不了。吃点苦,受点罪,是为了磨掉她们心里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念头没了,心就安了,就能安安分分地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那不叫活着!那叫行尸走肉!”我激动地反驳,“你们凭什么决定别人的人生?凭什么剥夺她们的想法和希望?”

“凭什么?”奶奶的眼神突然变得无比锐利,她用拐杖指着我,声音都在发抖,“就凭我是你奶奶!就凭你爹是我的儿子!就凭当年那三十七个男人,把整个村子的未来,都压在了我们这些寡妇的身上!”

她的情绪失控了,那是一种积压了二十年的悲愤和委屈的爆发。

“你以为我愿意当这个恶人?你以为我看着她们受苦,我心里就好受吗?陈冬,你太小了,你什么都不知道!”

“那您就告诉我!”我大声喊道,“告诉我二十年前到底还发生了什么!告诉我这该死的规矩到底是怎么来的!”

奶奶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昏黄的灯光下,我看到她的眼角,有泪光在闪烁。

就在这时,里屋的门开了。我娘披着衣服走了出来,她一脸担忧地看着我们。

“婆婆,冬子,你们这是做什么……大半夜的……”

“刘芳,你来得正好。”奶奶转过头,看着我娘,眼神里带着一种决绝,“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非要守着这些规矩吗?陈冬,你不是也想知道吗?好,我今天就告诉你们!”

她拄着拐杖,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向祠堂的方向。

“都跟我来!”

我和我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震惊和不安。我们跟在奶奶身后,走进了那个冰冷而黑暗的院子。

奶奶用颤抖的手,打开了祠堂那把沉重的铜锁。

门被推开,一股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没有点灯,就着从门外透进的微弱月光,走到了供桌的最深处。那里,有一个上了锁的樟木箱子,箱子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奶奶从怀里掏出一把更小的钥匙,打开了箱子。

她从里面拿出了一本泛黄的册子,册子的封面已经破损,上面用毛笔写着三个字——《观音塘记》。

“这,就是我们观音塘的规矩,也是我们观音塘的罪。”

奶奶把册子递给我,声音嘶哑。

我颤抖着手接过来,翻开了第一页。

借着月光,我看到上面是娟秀的蝇头小楷,是我娘的字迹。

“观音塘历,矿难元年。秋,西山矿塌,吾村三十七壮丁殁,无一生还。一夕之间,寡妇三十五,孤儿四十三,村中无主,哀鸿遍野……”

开篇的文字,就让我感到一阵窒息。

我继续往下看。

矿难之后,村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没有了男人,地里的庄稼没人收,外村的人虎视眈眈,想来侵占我们的田地和山林。更可怕的是,村里的年轻女人,成了外面光棍们觊觎的对象。有好几个年轻的寡妇,受不了苦,也受不了骚扰,选择了改嫁。

观音塘,真的要散了。

就在这时,奶奶站了出来。她召集了村里所有剩下的女人,在祠堂里,开了一场决定观音塘命运的会议。

“……当家的(指奶奶)言:男人没了,根不能断,香火不能绝。若任由女子外嫁,不出十年,观音塘将不复存在。吾等皆为陈氏妇,生是陈家人,死是陈家鬼,当为陈氏守住基业,延续香火……”



看到这里,我大概明白了。奶奶为了留住人,不让村子散掉。

可接下来的内容,却让我遍体生寒。

为了“延续香火”,奶奶和村里的女人们,共同立下了一个血盟,一个近乎残忍的“规矩”。

册子上清清楚楚地写着:

第一,村中所有尚在育龄的女子,不得外嫁。她们的义务,就是为村里少数剩下的,以及未来长大的男丁“续弦”。一个男人,可以根据家族的需要,娶几个“妻子”,目的只有一个——生儿子。

第二,为了磨灭女人的“外心”,让她们彻底断了离开的念头,所有“非主家”的女人,都必须过最低等的日子。她们不能睡床,不能上桌吃饭,不能拥有自己的财产。她们的人格和尊严被刻意地压制,让她们从精神上,彻底沦为生育的工具和附属品。

第三,所有生下的女孩,从十六岁起,就要接受这种“规矩”的安排,嫁给村里需要儿子的家庭。她们的命运,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被注定了。

而青梅,就是这个规矩下的第一个牺牲品。她嫁给张大山,不是因为张大山需要一个妻子,而是因为张家需要一个能生儿子的子宫。而张大山自己,可能早就有一个“正妻”,只是那个女人,生不出儿子。

我拿着那本薄薄的册子,手却抖得像筛糠。这哪里是什么《观音塘记》,这分明是一部血泪史,一部用女人的尊严和幸福写成的,残忍的生存契约。

我终于明白了一切。

为什么村里到处都是女人,为什么她们活得那么卑微。为什么奶奶对青梅的婚事那么坚决,为什么我娘一提及此事就满是恐惧。

因为她们所有人,都是这个契约的签订者,也是执行者。她们既是受害者,也是帮凶。

“为什么……”我的声音干涩无比,“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不这样,我们都活不下去!”奶奶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带着哭腔,“你以为我愿意吗?矿难后那几年,外村的人像狼一样盯着我们。有家的男人来勾引寡妇,没家的光棍晚上扒我们门。我们不拧成一股绳,不把自己变得比石头还硬,早就被人生吞活剥了!”

我娘也哭了,她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冬子,你别怪你奶奶……当年,我们是真的走投无路了啊……我们不这么做,你,还有村里其他的孩子,可能早就饿死了……”

我看着眼前这两个我最亲的女人,一个是我敬畏的奶奶,一个是我慈爱的母亲。在这一刻,我发现我无法去指责她们任何一个人。

她们的选择,是在绝望的深渊里,为了“生存”这两个字,能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哪怕这根稻草,淬满了毒。

“这个规矩,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我抬起头,看着奶奶,一字一句地说,“现在和二十年前不一样了。我们能活下去,不用靠这种方式。”

“不行!”奶奶断然拒绝,“祖宗的牌位还在这里,我们发过的誓,不能破!”

“那青梅姐怎么办?以后村里其他的女孩怎么办?就让她们一辈子都活在这不见天日的规矩里吗?”我站起身,直视着她,“奶奶,这不是在守护观音塘,这是在给观音塘造一座更大的坟墓!一座活人的坟墓!”

“你……”奶奶被我的话噎住了,她举起拐杖,指着我,手抖得厉害。

“婆婆,”我娘突然开口了,她擦干眼泪,站了起来,挡在我身前,“冬子说得对。这个规矩,是时候该改一改了。我们……我们不能再对不起孩子们了。”

奶奶愣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一向顺从的儿媳。

“你……你也反了?”

“我没有反。”我娘摇摇头,眼神却异常坚定,“我只是不想让冬子,将来也活在悔恨里。我也不想再看到青梅那样的孩子,一辈子都看不到光。”

祠堂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我们三人的呼吸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

奶奶看着我们,又看了看那满墙的牌位,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本摊开的《观音塘记》上。

良久,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抽走了全身所有的力气。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苍凉。

那一刻,我知道,这座禁锢了观音塘二十年的精神牢笼,已经开始出现裂痕了。

第6章 砸开那把锁

真相大白后的那个晚上,谁都没有睡。

奶奶一个人在祠堂里坐了一夜。我和娘在堂屋里,也一夜无话。天快亮的时候,我看到奶奶从祠堂里走出来,她的背似乎比以前更驼了,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

她没有看我们,径直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和整个村子的气氛都变得异常诡异。奶奶不再像以前那样,每天拄着拐杖在村里巡视,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很少出来。

而我娘,则开始有意无意地和村里的婶婶、伯说一些外面的事情。她说现在政策好了,女人也能出去打工挣钱;她说县里的工厂在招工,不要求学历,只要肯干活就行。

一开始,女人们只是默默地听着,眼神里充满了麻木和怀疑。被“规矩”压抑了二十年,她们似乎已经丧失了对未来的想象力。

但希望的种子,一旦被种下,总会悄悄发芽。

变化是从青梅的娘,王婶那里开始的。

那天,我娘炖了一锅鸡汤,让我给王婶送去。我到的时候,正好看到张大山的娘,一个刻薄刁钻的老太太,正在对王婶破口大骂。

“你那个不下蛋的女儿,嫁过来半年了,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们张家是娶她回来传宗接代的,不是当活菩萨供着的!”

王婶只是低着头,不停地道歉。

我再也忍不住,走上前,把鸡汤往王婶面前一放,对着张家老太太说:“张家奶奶,生不出孩子,就是女人一个人的错吗?您怎么不问问您儿子?”

张家老太太没想到我敢顶撞她,愣了一下,随即撒起泼来:“嘿!你个小兔崽子,我们家的事,轮得到你插嘴?你……”

“够了!”

一个虚弱但坚定的声音打断了她。

是王婶。她抬起头,常年被病痛和屈辱压弯的脊梁,竟然挺直了一些。

“我女儿不是牲口!”她看着张家老太太,一字一句地说,“她是个活生生的人!你们张家要是再这么作践她,我就……我就去乡里告你们!”

“告我们?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王婶的眼睛里,迸发出一种豁出去的光芒。

张家老太太被她的气势镇住了,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看着王婶,心里充满了敬佩。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村里的女人,为了自己的女儿,公开反抗“规矩”的既得利益者。

这件事,像一块石头投进了观音塘这潭死水,激起了层层的涟漪。

越来越多的女人开始在私下里议论。她们的眼神,不再是完全的麻木,多了一些闪烁的东西。

而真正的转折点,发生在一个星期后。

那天,张大山喝醉了酒,回家后,因为一点小事,对青梅动了手。

青梅从柴房里跑了出来,脸上带着伤,一路哭着跑到了我们家门口,扑通一声跪在了院子里。

“奶奶!婶!救救我!”

她凄厉的哭喊声,惊动了半个村子的人。

很快,我们家院子外面就围满了人。张大山和他娘也追了过来,指着青梅的鼻子骂她“不要脸”、“不守妇道”。

奶奶被惊动了,她拄着拐杖,从屋里走了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她的身上。她是观音塘“规矩”的制定者和守护神。她的决定,将是最终的审判。

张家老太太立刻像找到了主心骨,上前告状:“当家的,您可得为我们做主啊!这个贱皮子,不守妇道还敢跑出来,就该把她沉塘!”

奶奶没有理她。她走到青梅面前,低头看着这个遍体鳞伤的女孩。

青梅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奶奶,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也有一丝哀求。

“奶奶……”

奶奶沉默了很久。

院子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我紧张地握紧了拳头。我知道,这是最后的对决。是继续维护那吃人的“规矩”,还是选择人性,就在奶奶的一念之间。

终于,奶奶开口了。



她的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

“张家的,”她转头看着张家老太太,“我们观音塘的女人,是用来延续香火的,不是给你们家当出气筒的。把人打成这样,你们张家,好大的威风。”

张家老太太愣住了,她没想到奶奶会这么说。

“这……这是我们家的家事……”

“从今天起,观音塘,没有谁家的家事。”奶奶的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只有观音塘的规矩!”

她顿了顿,环视了一圈院子外那些神情各异的女人们,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陈水莲今天当着全村人的面宣布,从前的规矩,都过去了。从今往后,我们观音塘的女人,不睡猪圈,不睡柴房!想嫁人的,自由嫁娶;不想嫁的,谁也不能逼!愿意出去打工的,我老婆子绝不拦着!”

这番话,如同一声惊雷,在所有人头顶炸响。

整个院子内外,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一阵难以置信的骚动。

“婆婆……您说的是真的?”一个婶子颤声问道。

“我陈水莲,说话算话!”奶奶的声音铿锵有力。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震惊的举动。

她走到我面前,从怀里掏出那把掌管着祠堂的铜钥匙,塞进了我的手里。

“冬子,”她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温和的光,“去,把祠堂里那个箱子,给我搬出来。”

我明白了奶奶的意思。

我拿着钥匙,在全村人的注视下,跑向祠堂。我打开了那把大锁,冲进去,将那个装着《观音塘记》的樟木箱子,吃力地抱了出来。

我把它放在院子中央。

奶奶走到箱子前,对我说:“砸开它。”

我愣了一下。

“砸开!”

我不再犹豫,从墙角抄起一把斧头,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朝着箱子上的那把小锁砸了下去!

“哐当!”

一声脆响,锁开了。

奶奶弯下腰,从里面拿出那本泛黄的册子。

她走到院子里的火塘边,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亲手将那本记录着观音塘二十年罪与罚的册子,扔进了熊熊的火焰里。

火苗“呼”地一下窜了起来,舔舐着泛黄的纸张。

那娟秀的字迹,那些残忍的规矩,那些血与泪的誓言,都在火焰中,一点点卷曲、变黑,最后化为灰烬。

那一刻,很多女人都哭了。

那不是悲伤的哭,而是压抑了二十年的委屈和痛苦,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哭声连成一片,在观音塘的上空久久回荡。

我看到我娘在哭,王婶在哭,就连一向麻木的青梅,也捂着脸,发出了压抑的抽泣。

我看着奶奶。

她站在火光前,满是皱纹的脸上,也流下了两行清泪。

她砸开的,不仅仅是一把锁,一个箱子。

她烧掉的,也不仅仅是一本册子。

那是套在观音塘所有女人身上二十年的枷锁。

第7章 池塘边的观音

废除旧规矩,就像推倒了一堵摇摇欲坠的墙。墙倒塌的瞬间,固然尘土飞扬,但墙后面,却是从未有过的开阔和阳光。

观音塘并没有因为旧规矩的消失而分崩离析,反而焕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机。

青梅和张大山离了婚。在奶奶和我娘的支持下,她离开了观音塘,去了县城,重新捡起了书本,准备参加成人高考,圆她的卫校梦。她走的那天,王婶把她送到村口,母女俩抱头痛哭。那哭声里,有不舍,但更多的是喜悦和希望。

村里的一些年轻女人,也开始结伴去县城和南方的工厂打工。她们第一次自己挣钱,第一次看到山外的世界。每次回来,都会带回新奇的玩意儿和崭新的思想。她们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那种发自内心的、自信的笑容。

留下的女人们,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们搬回了属于自己的正屋,睡在了柔软的床上。她们开始学着像城里人一样,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在院子里种上花。饭桌上,也不再有男人先吃、女人后吃的分别。

当然,改变不是一蹴而就的。

依然有一些人,比如张家老太太,对旧规矩的废除耿耿于怀,时常在背后说奶奶的坏话,说她“老糊涂了”、“对不起列祖列宗”。

但更多的人,选择了拥抱新的生活。

奶奶对此,一概不理。她好像真的放下了所有重担,整个人都变得平和了许多。她不再每天板着脸,偶尔还会跟村里的孩子们开几句玩笑。她把那根从不离手的乌木拐杖,也收了起来,换了一根普通的竹竿。

我和奶奶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一个叛逆,一个强权。我们之间,多了一种成年人之间的、心照不宣的理解。

一个夏天的傍晚,晚饭后,我陪着奶奶在村口的大池塘边散步。

夕阳的余晖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那尊面目模糊的石观音,在霞光中显得格外慈悲。

“冬子,”奶奶突然开口,“你怪我吗?”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我摇了摇头:“不怪。我知道,您只是想让大家活下去。”

奶奶叹了口气,目光望向远方,仿佛穿透了二十年的时光。

“活下去……是啊,那时候,脑子里就只有这三个字。为了活下去,什么法子都想了,什么罪都敢受。我带着村里的女人,像一群没了头狼的母狼,龇着牙,护着你们这些狼崽子,谁敢靠近就跟谁拼命。现在想想,那时候的我,不像个人,倒像个疯子。”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

“可我后来才慢慢明白,”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清明,“光活下去,是不够的。人,不能像牲口一样活着。人活着,得有念想,得有尊严。”

她顿了顿,继续说:“是你,是你和青梅那孩子,把我这个老婆子给敲醒了。我守着那些规矩,守着那些牌位,守到最后,差点把人心都守没了。幸好,还来得及。”

我听着奶奶的话,心里百感交集。这位强硬了一辈子的老人,终于在生命的暮年,完成了与自己的和解。

“奶奶,”我说,“您不是疯子。您是观音塘的英雄。”

奶奶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那是二十年来,我第一次看到她笑得如此释然。

“我算什么英雄。”她摆摆手,“我就是一个犯了错,又想弥补的老太婆罢了。真正的英雄,是你们。是你们这些年轻人,敢去想,敢去做我们当年不敢做的事。”

她指着村子里升起的袅袅炊烟,家家户户的窗户里,都透出温暖的灯光。

“你看,这才是人过的日子。有烟火气,有笑声,有盼头。”

我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安宁。

是啊,这才是观音塘本该有的样子。

我们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奶奶转身准备回家。

走了几步,她又停下来,回头对我说:“冬子,有空多给青梅写写信,问问她钱够不够花。告诉她,家里都好,让她安心读书。她是我们观音塘飞出去的第一只金凤凰,以后,还会有更多。”

“嗯,我知道了,奶奶。”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看着奶奶慢慢走远的背影,我忽然觉得,她和池塘边那尊石观音的身影,渐渐重合在了一起。

她们都曾面目模糊,沉默地承载着这个村庄的苦难和秘密。

而现在,风雨过后,模糊的面容下,透出的,是真正的慈悲与温柔。

我知道,观音塘的故事,不会就此结束。过去的伤疤,需要时间来愈合;未来的道路,也需要我们一步一步去走。

但至少,我们已经走在了正确的方向上。

阳光,最终还是照进了这个被阴霾笼罩了二十年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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