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啊?”
门内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几分警惕。
卫然没有回答,只是按下了门铃旁的视频通话结束键。
他怕自己一开口,声音里的颤抖会出卖一切。
十年,整整十年了。
从湖南老家那座冒着黑烟的火车站,到上海这座流光溢彩的摩天大楼,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不甘和怨恨,都为了今天,为了推开眼前这扇昂贵的红木门。
他要一个说法,要一个答案。
可当门终于打开时,他却九九的愣在了原地。
01.
十岁那年的夏天,是卫然记忆里最闷热的一个季节。
知了在窗外的梧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搅得人心烦意乱。
父亲卫国,就是要在那样的天气里,离开家,去上海。
家里的老旧皮箱被母亲李娟擦了一遍又一遍,里面塞满了父亲四季的衣裳。
“到了那边,就是大老板了,要穿得体面点。”母亲一边叠着衬衫,一边眼圈泛红。
“说什么呢,”父亲卫国意气风发,搂着卫然瘦小的肩膀,手掌宽厚而温暖,“我是去追梦!去给你们娘俩挣一个好前程!”
他给卫然买了一个崭新的、带着一股塑料味道的书包。
“然然,好好读书。等爸爸在上海站稳了脚跟,明年,最多明年,就接你和你妈过去,住大房子,上最好的学校!”
火车站里,人声鼎沸,空气中混杂着汗味和煤灰的味道。
绿皮火车发出“况且况且”的声响,缓慢地驶离站台。
卫然背着那个新书包,被母亲牵着手,拼命地朝着车窗挥手。
父亲的脸在车窗后,笑着,也挥着手,然后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后,和那节绿色的车厢一起,消失在铁轨的尽头。
他当时以为,那只是一个短暂的分别。
他不知道,那一走,就是一个十年。
父亲的背影,也从那天起,在他的生命里,慢慢地,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
02.
刚去上海的第一年,父亲是这个家里最鲜活的存在。
每个周六的晚上,家里的电话总会准时响起。父亲会在电话那头,用洪亮的声音问卫然的学习,讲上海的高楼大厦,讲外滩的万国建筑。
每个月,邮递员都会送来一张汇款单,上面总会带着父亲亲笔写的几个字:“给然然买好吃的。”
过年的时候,他还会寄回来时髦的衣服,甚至还有一辆遥控赛车。卫然抱着那辆赛车,在院子里跑了一整个下午,骄傲地告诉所有小伙伴,这是他在上海当大老板的爸爸买的。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切都变了。
电话隔三差五才来一次,父亲的声音总是很疲惫,匆匆说几句“忙”、“在开会”,就挂断了。
汇款单还在寄,但上面温暖的字迹,变成了一行冷冰冰的打印体。
礼物也没了。
卫然十二岁那年,家里的老鼠把一个旧衣柜咬了个洞。母亲让他把父亲留在家里的那个皮箱拖出来,把衣服腾一下。
那个皮箱,就是父亲走时带的那个的同款,里面装着他过季的旧衣服。
在整理箱底一件呢子大衣时,卫然摸到了一个硬硬的夹层。
他好奇地拉开拉链,里面掉出了一张照片。
照片有些泛黄了。
照片上,是他的父亲卫国,穿着一件崭新的夹克衫,笑得比记忆中任何时候都要灿烂。
他的胳膊,紧紧地搂着一个女人的肩膀。那女人很年轻,烫着时髦的卷发,也笑得很甜。
他们的身后,是灯火辉煌的东方明珠塔。
卫然不认识那个女人。
他只知道,父亲搂着那个女人的姿态,是他从来没有对母亲做过的。父亲看着那个女人的眼神,是他从来没有看过自己和母亲的。
那一瞬间,电话里所有的“忙”,汇款单上所有冰冷的字体,都有了答案。
他默默地,把照片塞回了夹层,拉上拉链,把皮箱重新推进了衣柜深处。
他没有告诉母亲。
那个夜晚,十二岁的男孩,一夜长大。
![]()
03.
父亲,成了一个汇款单上的名字。
家里的顶梁柱,是母亲李娟那副瘦弱的肩膀。
她在镇上的纺织厂上班,三班倒。为了多挣点钱,她主动申请去噪音最大、棉絮最多的车间。
卫然每次去看她,她都戴着厚厚的口罩,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下班回家,她摘下口罩,鼻孔里、头发里,甚至眉毛上,都沾满了白色的飞絮。
她的手,也变得越来越粗糙,像老树的皮。
卫然看在眼里,什么都不说,只是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学习上。
他要把墙上所有的奖状,都换成母亲的笑脸。
初三那年,意外还是发生了。
母亲为了给家里换一个坏掉的灯泡,从高脚凳上摔了下来,左腿小腿,粉碎性骨折。
医生说,很严重,需要立刻手术,光手术费就要两万多。
那是卫然第一次给父亲打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那头很嘈杂,像是在KTV或者饭局上。
“喂?谁啊?”父亲的声音很不耐烦。
“爸,是我。”
那边沉默了一下,“哦,然然啊,什么事?”
卫然把母亲摔断腿的事情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是敷衍的几句“怎么这么不小心”、“知道了”。
“钱我马上给你打过去。”
说完,电话就挂了。
第二天,一笔五万块的巨款,确实打到了母亲的账户上。
但父亲,没有回来。
甚至连一个慰问的电话,都没有再打来过。
母亲躺在医院洁白的病床上,望着天花板,第一次在卫然面前流了泪。
“他心里,早没这个家了。”
卫-style然站在病床边,用衣袖,狠狠地擦掉自己不争气的眼泪。
他握紧了拳头。
上海。
他要去上海。
他不是去找父亲,他是要去讨债。
04.
怨恨,是最好的燃料。
他推着卫然,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进了湖南最好的省重点高中。
又推着他,在三年后,收到了上海复旦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当他拖着行李箱,真正站在这座繁华的都市时,他没有丝毫的兴奋,只有一种近乡情怯般的压抑。
他知道,那个男人,就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呼吸着同样的空气。
大二那年,他通过一个在财经杂志实习的同学,无意中得知,上海知名的华腾集团副总裁,也叫卫国。而那位同学提供的内部资料照片上,正是他那张早已刻在骨子里的脸。
只是,比记忆中苍老了一些,也富态了许多。
从那天起,卫然的目标就无比清晰——进华腾集团。
他像一头沉默的、耐心的狼,为了接近猎物,可以付出一切。
他拼命学习,拿遍了所有能拿的奖学金。他去旁听金融系的课,自学企业管理。
毕业季,他凭借一份无可挑剔的履历,成功拿到了华腾集团的实习offer。
走进那栋耸立在陆家嘴、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华腾大厦时,卫然的心,没有一丝波澜。
他在这里,不是为了前程,只是为了走到那个男人的面前。
实习期间,他好几次,在走廊里,在电梯口,与那个男人擦肩而过。
卫国总是西装革履,前呼后拥,目不斜视地走过。他高高在上,根本不会注意一个卑微的实习生。
卫然也总是低下头,让过道的盆栽,挡住自己的脸。
时机未到。
他凭借着一股狠劲和远超同龄人的能力,在公司里崭露头角,转正,升职。
两年后,他成了公司最年轻的项目主管。
在公司的年度表彰大会上,他作为优秀员工代表,上台领奖。
给他颁奖的,正是集团副总裁,卫国。
卫国将水晶奖杯递到他手里,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是公式化的、和蔼的微笑。
“年轻人,好好干,前途无量。”
![]()
他甚至,都没有正眼看清楚这个年轻人的脸。
他不知道,眼前这个他亲口表彰的“年轻人”,就是他十年未见的亲生儿子。
卫然握着冰冷的奖杯,微微鞠躬,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会场。
“谢谢卫总。”
台下掌声雷动。
没有人知道,那一句“卫总”,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05.
卫然有了钱,在上海买了房,买了车。
他把母亲接了过来。李娟的腿虽然好了,但留下病根,一到阴雨天就疼得厉害。
他请了最好的医生为母亲调理,请了保姆照顾她的起居。
母亲看着窗外黄浦江的夜景,总会怔怔地出神。她从不问关于那个男人的事,卫然也从不提。
母子俩,像是有着一种刻骨的默契。
但卫然知道,这件事,必须有一个了结。
他通过公司内部的人事系统,轻而易-style举地查到了卫国的家庭住址。
凯旋门花园,上海有名的富人区。
他还查到,那个男人,在这里,也有一个家。一个妻子,和一个八岁大的儿子。过着和他与母亲截然不同的、优渥体面的生活。
那个周六的下午,卫然开着自己的车,驶进了凯旋门花园。
小区的绿化好得不像话,每一棵树都像是精心修剪过的艺术品。喷泉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
他把车停在18号楼下,抬头仰望。
他要去的,是1801。顶楼,复式。
他走进电梯,看着数字一层层跳动,心情出乎意料的平静。
十年了。
他演练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
或许是愤怒的质问,或许是冰冷的对峙。
但当他真正站在这扇昂贵的、雕花的红木门前时,他的手心,还是渗出了汗。
他抬起手,按下了门铃。
“叮咚——”
清脆的铃声,像是敲在了他的心上。
里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然后是猫眼亮了一下。
几秒钟后,门锁“咔哒”一声,开了。
门被拉开一条缝,一个女人出现在门后。
她看上去四十岁出头,保养得很好,穿着一身居家的丝绸长裙,气质温婉。
当卫然的目光,与她探究的视线交汇时,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
卫然的身体,瞬间僵住。
他像一尊石雕,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张脸。
这张脸……
这张脸他无比熟悉!
他无法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他喉咙发干,整个大脑都停止了运转。
门后的女人,在看清卫然的脸后,脸上的血色,也“唰”的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她眼中的温婉和探究,瞬间变成了极致的惊恐和慌乱。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