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儿,你今年二十八了。”
李根“嗯”了一声,埋头扒拉着碗里的白米饭。
“前两天,我托媒人去邻村的张家问了。人家姑娘挺好,高中毕业,在镇上服装厂上班。就是……就是彩礼要十八万八,还要在城里买房。”
李根扒饭的动作停住了。
十八万八,对他家来说,是个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
01
他爹前几年在工地上摔断了腿,干不了重活。他妈有常年的风湿,一到阴雨天就疼得下不了床。他自己,在县城的建筑队里当小工,一天累死累活,也就挣个两百来块,刨去家里的开销和爹妈的药钱,一年到头,攒不下几个子儿。
“咱家的情况,你也知道。”他妈又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愁苦,“你爹那腿,就是个无底洞。我这身子骨,也帮不上你啥忙。再这么拖下去,你好人家的姑娘,就更娶不上了。”
李根放下碗筷,闷着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劣质的旱烟。烟雾缭-绕,熏得他眼睛发红。
他知道,他妈说的都是实话。
在他们这个靠山吃山的李家村,二十八岁还没娶上媳妇的男人,是要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的。
“妈,那……那你的意思是?”李根的声音有些沙哑。
他妈犹豫了很久,才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压低了声音说:
“根儿,你看……村东头楚家那个闺女,楚夏,怎么样?”
李根的身子,猛地一僵。
楚夏。
在李家村,这个名字,等同于“傻子”、“疯子”。
谁都知道,楚家的闺女楚夏,脑子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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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今年二十岁,长得其实不难看,皮肤白净,眼睛大大的,可那双眼睛里,总是蒙着一层雾,空洞洞的,没有焦点。
她总穿着不合时宜的、颜色老土的衣服,大夏天的,她能穿着棉袄在村里跑。
她会一个人对着墙角傻笑,会追着天上的蝴蝶跑进别人家的菜地里,会把石头当成宝贝,揣在兜里,还跟它们说话。
村里的半大孩子,最喜欢干的事,就是跟在她屁股后面,朝她扔泥巴,抢她手里的东西,然后大声地嘲笑她“傻子!疯子!”
她也不生气,也不哭,就只是嘿嘿地傻笑,有时候笑得口水都流了出来。
让李根娶她?
“妈!你说啥呢!那是个傻子!”李根的情绪,第一次有了大的波动。
“傻是傻了点。”他妈赶紧说,“可你想想,她不要彩礼啊!她爹娘早就放出话来了,谁要是肯娶他们家闺女,一分钱彩礼都不要,还倒贴一套新被褥!而且,楚夏长得不丑,屁股也大,肯定能给咱家生个大胖小子!”
“我不同意!”李根把烟头狠狠地摁在桌上,“我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能娶个傻子回来!那不成心让人笑话死吗?”
母子俩不欢而散。
第二天,李根去村口的小卖部买烟。
刚到门口,就看到楚夏正蹲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看着一群蚂蚁搬家。
几个七八岁的“半天高”小子,正围着她,一边朝她扮鬼脸,一边把沙土扬到她头发上。
楚夏也不躲,还是嘿嘿地傻笑。
一个小平头,最大胆,他看到楚夏的口袋里,鼓鼓囊囊的,伸手就去掏。
掏出来一看,是一块水果糖。
“傻子有糖吃喽!”
小平头举着糖,得意地大笑,其他孩子也跟着起哄。
楚夏看到糖被抢了,这才有点急了,站起来,啊啊地叫着,想去抢回来。
可她笨手笨脚的,哪里是这些猴精的小子的对手。
李根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了。
他心里,堵得难受。
他想起了自己,在工地上,那些城里的工头,不也是这样,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他们这些农民工吗?
他终究还是没上前。
他只是默默地走进小卖部,除了买自己的烟,还多买了一包大白兔奶糖。
02.
李根最终还是妥协了。
不是因为他想通了,而是因为他爹的腿,又犯了。
去县医院拍了片子,医生说,里面固定的钢板,需要取出来,重新做个小手术,不然以后走路都成问题。
手术费,要三万。
三万块钱,像一座大山,压得李家喘不过气来。
李根他妈哭了一整夜。
第二天,李根找到他妈,红着眼,说了一句:
“妈,你去楚家……提亲吧。”
提亲的过程,比想象中要顺利,也比想象中,要辛酸。
楚夏的家,是村里最破败的几间土房之一。院子里的杂草,都快长到半人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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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夏的爹娘,看起来比李根的父母还要苍老。两人的腰都弯了,脸上全是愁苦的皱纹。
看到李根母子俩上门,楚夏她娘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眼泪就下来了。
“他婶子……你……你真是来给俺们家夏夏提亲的?”
“是啊。”李根他妈也有些尴尬,拉着她的手说,“俺们家根儿,是个老实孩子。我们不嫌弃夏夏,只要你们同意,我们保证,以后肯定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
楚夏她爹,蹲在墙角,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一句话不说,只是眼圈,红得厉害。
彩礼,自然是一分没要。
楚家二老,只有一个要求:“对她好点就行。她虽然傻,但也是我们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正说着话,楚夏从里屋跑了出来。
她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有点脏,手里拿着一个缺了口的碗,碗里,是半碗清水。
她跑到她娘面前,举着碗,嘿嘿地傻笑。
“娘,喝……喝水。”
楚夏她娘看着女儿,眼泪流得更凶了。
李根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包准备好的大白兔奶糖,剥开一颗,递到楚夏面前。
“吃糖。”
他的声音有些生硬。
楚夏看到糖,眼睛亮了一下。她没有立刻去接,而是先歪着头,看了看李根。
就是这一眼。
李根的心,莫名其妙地跳了一下。
他感觉,楚夏看他的那一眼,很不一样。
那眼神,不像是傻子,很清亮,很干净,好像……还带着一丝探究。
但那感觉,只是一瞬间。
下一秒,楚夏就一把抢过糖,塞进嘴里,又开始嘿嘿地傻笑起来,口水都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李根自嘲地摇了摇头。
自己真是想多了。
一个傻子,能有什么眼神。
03.
李根要娶楚家傻闺女的消息,像一阵风,一夜之间,就传遍了整个李家村。
村子,像是炸了锅。
李根家,成了全村人议论的中心。
他走到哪,都能感觉到背后指指点点的目光,和那些压低了声音,却又故意想让他听见的闲言碎语。
村口的大槐树下,一群晒太阳的老娘们,嗑着瓜子,聊得正欢。
“听说了吗?老李家那个根子,要娶楚家的傻子了!”
“真的假的?他家是穷疯了吧?娶个傻子回来,那不是给自己家添堵吗?”
“可不是嘛!那傻子连饭都不会做,听说大小便有时候都不知道。娶回来,是当媳妇啊,还是当祖宗供着啊?”
“啧啧,真是造孽哦。以后生个孩子,可别也是个傻子。”
田埂上,跟李根一起长大的几个发小,看到他,都笑得不怀好意。
“根子,恭喜啊!听说要当新郎官了!”
“可以啊你,不声不响就解决了个人问题。就是这眼光……有点独特啊!”
“哎,你跟我们说说,跟傻子睡觉,是啥感觉啊?”
这些话,像一根根针,扎在李根的心上。
他涨红了脸,想反驳,可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们说的,是事实。
他就是因为穷,才娶了一个傻子。
他只能把头埋得更低,假装没听见,加快脚步,落荒而逃。
回到家,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他妈在外面敲门。
“根儿,别听他们胡咧咧。嘴长在别人身上,让他们说去。日子是咱们自己过的,关他们屁事!”
话是这么说,可李根心里清楚。
从他决定娶楚夏的那一刻起,他就等于把自己,钉在了李家村的耻辱柱上。
他这辈子,怕是都抬不起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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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婚礼,办得异常简陋。
没有车队,没有鞭炮,没有酒席。
李根家就在院子里,摆了三张桌子,请了村里几个关系还算过得去的亲戚,和他爹娘,还有楚夏的爹娘,一起吃了顿饭。
这甚至都不能算是一场婚礼,更像是一场无奈的交接。
楚夏穿着一身崭新的、却显得有些土气的红棉袄,是李根他妈特意去镇上给她买的。
她似乎并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她一会儿去追院子里乱跑的鸡,一会儿又被窗户上贴着的红色“囍”字吸引,伸手去抠。
楚夏她娘,就跟在她身后,不停地把她拉回来,嘴里小声地念叨着:“夏夏,别乱跑,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
可楚夏,哪里听得懂。
吃饭的时候,她更是闹出了不少笑话。
她不用筷子,直接用手去抓盘子里的红烧肉,弄得满嘴满手都是油。
亲戚们看着,都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憋着。
赵国栋看着坐在自己身边,像个孩子一样,吃得不亦乐乎的“新媳妇”,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有屈辱,有不甘,有麻木,还有一丝……他自己都说不清的怜悯。
一个本家的远房大伯,喝多了两杯,拍着李根的肩膀,大着舌头说:
“根……根子,你……你是个好孩子!以后……可得好好对夏夏。她……她也是个可怜人。”
李根端起酒杯,一口把那辛辣的白酒,闷了下去。
酒很烈,烧得他喉咙火辣辣地疼,可他觉得,这酒,远没有他的命苦。
好不容易,一顿饭吃完了。
亲戚们都走了。
楚夏的爹娘,拉着女儿的手,哭了半天,叮嘱了李根和他妈半天,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院子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李根他妈,把一脸傻笑的楚夏,推进了那间早已布置好的婚房。
房间很简单,墙是新刷的白灰,屋里,除了一张铺着大红被褥的土炕,就是一个掉漆的旧衣柜。
“根儿,”他妈在门口,小声地对他说,“夏夏她……她不懂事。你……你晚上多担待点。别……别吓着她。”
李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他关上房门,把那个喧嚣、嘲讽的世界,关在了门外。
05.
婚房里,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白炽灯。
灯光下,那张大红的“囍”字,红得有些刺眼。
楚夏就坐在炕沿边上,两条腿晃荡着,手里正摆弄着自己那身新棉袄的盘扣,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谁也听不懂的歌。
她看起来,对这个陌生的环境,没有丝毫的紧张和害怕。
李根靠在门板上,看着自己的这个“新媳妇”,心里,一片茫然。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他的人生,从今晚开始,就要和眼前这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傻姑娘,绑在一起了。
他甚至能想象到,未来的几十年,他都要像照顾一个孩子一样,照顾她,伺候她,忍受她的痴傻,和来自全村人的嘲笑。
一阵巨大的、深不见底的绝望,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他缓缓地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冷水,一口气喝了下去。
冰冷的井水,让他混乱的脑子,清醒了一点。
他转过身,看着依旧在玩盘扣的楚夏,重重地叹了口气。
算了。
这就是命。
他认了。
他走到炕边,准备跟她说一句“天晚了,睡吧”,然后自己就在地上打个地铺,凑合一晚。
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
那个一直低着头、哼着歌的楚夏,忽然停止了所有的动作。
她不哼了,也不玩了。
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李根有些诧异地看着她。
然后,他看到了让他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那个坐在炕沿边的女孩,缓缓地,抬起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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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昏黄的灯光下,她那张总是带着傻笑的、有些脏兮兮的脸上,没有了任何表情。
那双总是蒙着一层雾、空洞无神的眼睛,此刻,也像是被风吹散了迷雾的湖面,变得清澈、透亮,甚至……带着一丝他从未见过的、锐利的光。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了痴傻,没有了迷茫,只有一种让李根感到无比陌生的平静和清醒。
李根被她看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你……”
他刚说出一个字。
那个一直被全村人当成傻子、疯子的新婚妻子,忽然,对他,轻轻地勾起了嘴角。
她开口了。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在李根的脑子里,轰然炸响。
她说:
“李根,我没疯,都是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