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苏林，这是奶奶给你的，八百八十八块，图个吉利。”
当那个薄薄的红纸包被塞进手里时，苏林脸上的笑容，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她看着奶奶那双浑浊却又锐利的眼睛，感觉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像是瞬间被抽干了。
客厅里，两个哥哥攥着崭新的房产证，喜形于色。
而她的全部“家产”，就是这轻飘飘的，甚至能透过纸包摸到那几张钞票轮廓的，八百八十八元。
01.
事情，是从三天前的一个电话开始的。
那天下午，苏林正在公司加班，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动着“奶奶”两个字。
“小林，你和阿伟、阿强，这个周六都回老宅来一趟。我有要紧事要说。”
奶奶的声音，通过听筒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说完，没等苏林多问一句，就挂了电话。
苏林握着手机，心里“咯噔”一下，一股莫名的不安涌了上来。
奶奶今年八十九了，身体还算硬朗，但自从爷爷五年前去世，她就变得越来越沉默。苏林是孙子辈里唯一的女孩，也是离奶奶最近的一个。大哥苏伟在北京做生意，一年到头难得回来一次。二哥苏强在市里瞎混，三天两头地换工作，除了没钱了会来找奶奶，平时也见不到人影。
只有苏林，家就在本市，每周都雷打不动地回老家看奶奶，陪她吃饭、聊天，带她去医院检查。这个家里，大小事情，几乎都是苏林在操持。
正因为亲近，她才更了解奶奶。奶奶的语气，明显是要宣布一件大事。
她把消息在家庭群里发了出去。
大哥苏伟第一个回复，只有一个字：“好。”
二哥苏强则发了一串兴奋的表情，紧接着就给苏林打了私信电话：“妹，奶奶是不是要……那啥了？她那两套房子，可得说清楚了啊！”
苏林听着他那毫不掩饰的期待，心里一阵发堵。
“二哥，你别瞎猜。奶奶身体好着呢。”
“好什么好，都快九十的人了。我跟你说，到时候你可得帮我说话。大哥在北京有房有车，不差这点。我呢，一穷二白，那套老宅子，怎么也得归我吧？”
苏林没再回话，直接挂了电话。
她靠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高楼大厦，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她不怕奶奶分家产，她只是怕，奶奶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背后，藏着什么她不知道的坏消息。
02.
周六，老宅。
一张八仙桌，三杯茶，祖孙四人，相对而坐。气氛，压抑得像暴雨前的天空。
大哥苏伟穿着一身名牌休闲装，手腕上亮闪闪的名表晃得人眼晕。他端着茶杯，慢悠悠地品着，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
二哥苏强则坐立不安，眼神不停地往奶奶脸上瞟，搓着手，一脸的谄媚和紧张。
苏林坐在奶奶身边，伸手想去牵奶奶的手，却被老太太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苏林的心，沉了一下。
奶奶清了清嗓子，浑浊的眼睛挨个扫过三个孙辈的脸，最后，从床头的一个旧木箱里，拿出了两个红本本，和一个红包。
“我年纪大了，指不定哪天就两腿一蹬，跟你们爷爷作伴去了。有些事，也该提前交代清楚了。”
她把其中一个房产证，推到苏伟面前。
“阿伟，你是长孙。市中心那套一百二十平的商品房，是当年你爷爷单位分的，现在，我把它给你。”
苏伟的眼睛瞬间就亮了，他几乎是抢一样地把房产证拿了过去，翻开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容再也藏不住：“谢谢奶奶！”
接着，奶奶又把另一个房产证，推给了苏强。
“阿强，你从小在我身边长大。这套我们现在住的老宅子，虽然旧了点，但地段好，也值些钱。以后，就是你的了。”
苏强激动得差点跳起来，一把抓过房产证，嘴咧到了耳根：“谢谢奶奶！奶奶您放心，我以后肯定好好孝顺您！”
最后，奶奶拿起那个薄薄的红包，放到了苏林面前。
“苏林，这是奶奶给你的，八百八十八块，图个吉利。”
那一瞬间，苏林感觉自己像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
她看着桌上那刺眼的红色，又看了看两个哥哥脸上毫不掩饰的得意，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她不明白。
从小到大，奶奶最疼的就是她。
大哥常年不回家，奶奶生病住院，他永远都只是打个电话，问候两句，然后匆匆挂断，说“生意忙”。
二哥更是个无底洞，前前后后从奶奶这里拿走了不下十万块，说是做生意、找工作，结果全都打了水漂，连个响儿都没听见。
只有她，每周风雨无阻地回来，给奶奶洗衣做饭，陪她解闷。奶奶心脏不好，吃的药，都是她跑好几家医院才配齐的。去年冬天，奶奶半夜犯病，也是她一个人，深更半夜把老人背下五楼，送到医院抢救。
病床前，端屎端尿，衣不解带地伺候了半个月的人，是她。
可到头来，两套价值数百万的房子，都给了哥哥们。
而她这个付出最多的人，只得到了这屈辱性的“八百八十八块”？
难道，就因为她是孙女，是个早晚要嫁出去的外姓人？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她看着奶奶那张布满皱纹、面无表情的脸，突然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认识过她。
03.
“小林，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不高兴了？”
二哥苏强揣着房产证，凑了过来，脸上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笑。
苏林垂下眼帘，拿起那个红包，用指尖细细地摩挲着。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里面只有薄薄的几张纸币。
“没有。奶奶给的，我都高兴。”
她的声音很轻，也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这就对了嘛！”苏强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一个女孩子家，要那么多房子干什么？以后嫁个好人家，什么都有了。奶奶这是疼你，怕你被坏男人骗了家产！”
大哥苏伟也假惺惺地开了口：“小林，别往心里去。二弟说得对，你跟我们不一样。这样吧，大哥在北京那套房子，回头卖了，分你一份。不能让你白辛苦一场。”
他说得冠冕堂皇，好像自己多大方一样。
苏林没有看他，只是站起身，默默地开始收拾桌上的茶杯。
“饭做好了，吃饭吧。”
一顿饭，吃得五味杂陈。
两个哥哥兴高采烈，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高谈阔论着拿到房子以后要怎么怎么样。
苏伟说，要把市中心那套房子租出去，一年也能收个十几万的租金。
苏强说，要把老宅子重新装修一下，弄得气派点，好找个漂亮媳-妇。
他们就像是两只斗胜了的公鸡，高昂着头，炫耀着自己的战利品。
而苏林和奶奶，全程几乎没有交流。
苏林只是沉默地吃饭，给奶奶夹菜，动作和往常一样，但心里，却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冷风“嗖嗖”地往里灌。
她想问，奶奶，为什么？
可她问不出口。
她怕得到的，是那个最伤人，也最无法反驳的理由——“因为你是孙女”。
饭后，苏林像往常一样，在厨房里洗碗。
水龙头“哗哗”地流着水，冰冷的自来水，冲刷着她冰冷的手指。
她听见客厅里，两个哥哥还在高声说话。
“大哥，你真准备把房子卖了分给小林？”是苏强在问。
“你傻啊？我那就是场面话，你还当真了？那房子地段多好，以后还得升值呢。分给她？她配吗？”苏伟的声音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嘿嘿，我就知道大哥你不是那么傻的人。说实话，要不是为了这房子，我才懒得回来呢。这老太太，也真是的，早不给晚不给，非要等到现在。”
“行了，少说两句。拿了东西，赶紧走人。以后……也少回来。”
“明白，明白！”
那些污秽不堪的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匕首，一刀一刀，凌迟着苏林的心。
她关掉水龙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觉自己快要站不住了。
04.
碗洗好后，苏林从厨房出来，两个哥哥已经准备走了。
苏伟走到她面前，拍了拍她的肩膀，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小林，那我们先走了。公司还有一堆事。奶奶这边，就辛苦你多照顾了。”
苏强也跟着说：“妹，我们走了啊。改天请你吃饭！”
他们走得步履轻快，甚至没跟沙发上坐着的奶奶，多说一句话告别。
苏林看着他们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攥紧了口袋里那个薄薄的红包。
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老座钟“滴答滴答”的走动声。
奶奶坐在那张褪了色的红木沙发上，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她身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孤独的影子。
苏林走过去，默默地收拾着桌上的残局。
就在这时，大哥苏伟的手机，好像是落在了沙发上，突然响了起来。
苏林拿起来一看，屏幕上显示着“小刘-房产中介”。
她下意识地，就按下了免提键。
“喂，苏先生！恭喜恭喜啊！听说老太太把房子给您了？”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无比热络的声音。
是苏伟，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折了回来，一把抢过了手机。
他走到院子里去接电话，但因为离得近，他压低了声音的话，还是断断续续地飘了进来。
“……对，本子到手了……你那边尽快，找个靠谱的买家……价格不是问题，关键是出手要快……什么？小林？提她干什么……不用管她……对，全款，越快越好！”
苏-林的心，彻底凉透了。
原来，所谓的“分她一份”，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恶心的表演。
她转过头，正好看见二哥苏强，也正鬼鬼祟祟地在角落里打电话。
“……龙哥！我搞到手了！……对，老宅子！……什么？抵押贷款？能贷多少？……五十万？太好了！……今晚老地方，我请客！不醉不归！”
一个急着卖房套现，一个急着抵押贷款去潇洒。
这就是她的好哥哥。
这就是奶奶“精挑细选”出来的，可以托付家产的，好孙子。
一股说不出的悲凉和荒诞感，涌上心头。
苏林感觉有些头晕，她扶着墙，想回自己房间躺一会儿。路过奶奶房间的时候，她看见奶奶的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小本子。
那是一个很旧的、牛皮纸封面的本子，边角都磨损了。
苏林认得这个本子，是奶奶的记账本。
05.
鬼使神差地，苏林伸出手，拿起了那个本子。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她只是想从奶奶的生活轨迹里，找到一丝一毫，能够说服自己、能够解释今天这一切的理由。
本子很沉，里面密密麻麻，记满了东西。
苏林的手，有些颤抖地，翻开了第一页。
苏林拿着本子，呆呆地站在原地，整个人都愣住了。她感觉自己的脑子像一团浆糊，完全无法思考。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她身后响了起来。
“小林，都看见了？”
苏林猛地一回头，看见奶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门口。她手里，还端着一碗刚刚煮好的，冒着热气的汤圆。
奶奶的表情，很平静，没有丝毫的意外。
她缓缓走过来，把那碗汤圆放到桌上，然后从苏林颤抖的手中，接过了那个记账本。
她轻轻地抚摸着本子的封面，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谁也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她看着苏林，嘴唇动了动，说出了一句话。
听到那句话的瞬间，苏林感觉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那一刻彻底颠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