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刚!你不能走!”
一辆军绿色的解放卡车旁,空气仿佛凝固了。准备登车复员的赵刚,一只脚已经踏上了车厢,却被身后一声断喝硬生生钉在原地。
他缓缓转过身,看到团长张远航脸色铁青地站在不远处,眼神像刀子一样。
“团长,我的复员报告……”
“报告我批了,但现在有紧急任务!”张远航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人命关天,只有你能办!”
赵刚的心猛地一沉。十五年的军旅生涯,他第一次在团长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近乎恳求的凝重。他知道,这次的任务,恐怕比以往任何一次巡逻都要凶险。他即将回家的路,被一道看不见的命令,彻底截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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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一九八九年的云南边境,雾气像化不开的愁,天不亮就沉沉地压在亚热带的雨林上。
赵刚睁开眼,营房里静得能听见蚊子振翅的嗡嗡声。他身边,年轻战士的呼噜声扯得又长又响,像是在梦里跟谁较劲。
他没开灯,摸索着穿上那身洗得发白的军装,每一个动作都像是重复了千百遍的仪式。十五年了,从十八岁的新兵蛋子,到如今三十三岁的老兵油子,这身军装就像他的第二层皮肤。
“醒了,刚子?”下铺的李响翻了个身,含糊地问了一句。他是赵刚带出来的兵,如今已经是班长了。
“嗯,睡不着。”赵刚的声音很低,怕吵醒其他人。
他走到门外,清晨的凉气带着泥土和腐叶的味道,一下子钻进鼻子里。远处,连绵的山峦在晨雾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像一头头蛰伏的巨兽。这里就是他守了十五年的地方,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他都熟悉得像是自己手上的老茧。
“又是最后一个早上了吧?”李响也跟了出来,递给他一支烟。
赵刚接过来,没点着,只是夹在手指间。“嗯,最后一次了。”
“回去都安排好了?”
“我爹妈托人说了个媒,照片寄过来了,人长得挺周正,是个小学老师。”赵-刚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喜怒,“我爹去年做了个手术,我娘身体也不好,家里催得紧,该回去了。”
李响沉默了。他知道,赵刚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十五年,人生有几个十五年?赵刚把最好的青春都耗在了这片红土地上,到头来,军衔还是个上等兵。眼看着一批批新兵蛋子进来,有的提了干,有的考上军校,有的转业去了好单位,只有他,因为学历低,年龄大,像一棵老树,被卡在了这里。
“刚子,说真的,你后悔吗?”李响忍不住问。
赵刚捻了捻手里的烟,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后悔,也不后悔。”
后悔的是,没能给爹妈一个交代,三十好几的人了,连个家都没成。不后悔的是,这身军装,他穿得值。
“行了,别想那么多了。”赵刚拍了拍李响的肩膀,“去吧,该集合了。今天我带队,最后一次巡逻。”
“好嘞!”
天色微亮,巡逻队集合完毕。十个精壮的汉子,一身戎装,脸上涂着油彩,眼神警惕。赵刚站在队前,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
“都记住了,这次的路线有点特殊,靠近三号界碑那边,前两天那边有动静,都把眼睛放亮点,耳朵竖起来!”他的声音不高,但很有力。
“是!”
“出发!”
一行人钻进雨林,很快就被墨绿色的植被吞没。林子里很安静,只有脚踩在枯枝败叶上发出的沙沙声。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洒下斑驳的光点,忽明忽暗。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味。
赵刚走在最前面,手里紧紧攥着那把跟他差不多大的八一式步枪。他的眼睛像鹰一样,不断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越是平静的地方,越可能藏着危险。
走了大概两个小时,队伍来到一处山谷。赵刚突然抬起右手,做了个停止前进的手势。
所有人都立刻停下脚步,蹲下身子,寻找掩护。
“怎么了,刚哥?”一个叫王猛的新兵蛋小声问。
赵刚没说话,只是指了指前面不远处的一棵树。王猛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棵树的树干上,有一个不起眼的刻痕。
“那是我们跟线人约好的记号。”赵刚压低声音,“记号还在,说明安全。但是……”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更加锐利。“但是你们看,记号周围的树皮太新了,像是刚被人刮过。而且,地上有新鲜的脚印,不是我们的人。”
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所有人,检查武器,准备战斗!”赵刚果断下令。
02
“准备战斗”四个字,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水面,瞬间在巡逻队里激起了一圈圈紧张的涟漪。
王猛这样的新兵,手心已经开始冒汗,紧紧贴着冰冷的枪身,才能感觉到一丝安全。而像李响这样的老兵,则迅速而无声地散开,依托着树木和岩石,构筑起一道临时的防线。
赵刚蹲在一块岩石后面,举起望远镜,仔细观察着山谷对面的情况。
对面静悄悄的,除了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什么也听不见。但赵刚知道,这只是表象。他仿佛能闻到空气中那股熟悉的火药味,那是危险来临前的预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金属碰撞声,从山谷侧翼传来。
赵刚的瞳孔猛地一缩。
“在那边!”他低喝一声,同时调转枪口。
几乎在同一时间,“砰!砰!砰!”密集的枪声骤然响起,子弹像雨点一样从侧翼的丛林中泼洒过来,打在他们藏身的岩石和树干上,迸溅起一串串火星和木屑。
“敌袭!隐蔽!”李响大声吼道,一边开火还击,一边指挥战士们寻找更安全的掩护。
战斗瞬间爆发。
枪声、喊杀声、子弹划破空气的尖啸声,在山谷中回荡。
赵刚的脑子异常冷静。他没有急于还击,而是在枪声的间隙,努力分辨着对方的火力和位置。对方的人数不少,至少有一个班,而且火力很猛,显然是有备而来。
“王猛!你他娘的别冒头!”赵刚吼了一声,一脚把身边那个探出半个身子准备射击的新兵踹了回去。一颗子弹几乎是擦着王猛的头皮飞了过去。
王猛吓得脸都白了,靠在岩石上大口喘着粗气。
“听我命令,交替掩护,往后撤!”赵刚知道,硬拼下去肯定吃亏,必须先脱离对方的火力范围。
“是!”
战士们开始交替掩护,逐步向后方撤退。但对方显然不想让他们轻易逃脱,火力追得更紧了。
赵刚心里一紧,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叫刘浩的战士倒在地上,大腿上鲜血直流。
“妈的!”赵刚骂了一句,对李响喊道:“掩护我!”
说完,他一个翻滚,冲到刘浩身边,利索地解下自己的急救包,用绷带紧紧勒住刘浩大腿的根部。
“刚哥,我……”刘浩疼得满头大汗,嘴唇发白。
“别说话!省点力气!”赵刚拍了拍他的脸,然后一把将他背了起来。
一个一百七八十斤的汉子,加上装备,分量可不轻。赵刚的身体猛地往下一沉,但他咬紧牙关,硬是站稳了脚跟。
“走!”
背着一个人,赵刚的行动变得迟缓了许多。子弹在他身边呼啸而过,好几次都险之又险地擦身而过。
这段撤退的路,变得异常漫长。
赵刚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另一个相似的场景。
那也是一个雨林里的午后,也是这样密集的枪林弹雨。不同的是,那天他背上的人,不是刘浩,而是林薇。
那是几个月前的一次联合巡逻,他们分队和团部卫生队的女兵一起行动。林薇就是那个卫生队里最年轻、也是最漂亮的卫生员女兵。一路上,她叽叽喳喳的,像只快活的小鸟,问这问那。
“赵班长,听说你来这里十五年了,是真的吗?”
“赵班長,这里的蛇真的会飞吗?”
“赵班长,你为什么不提干啊?你这么厉害。”
赵刚大部分时间都只是沉默地听着,偶尔“嗯”一声。他不喜欢说话,尤其不喜欢跟女兵说话。
但意外还是发生了。他们同样遭遇了伏击。
林薇被一颗流弹击中了腿部,倒在了火线中间。周围的战士都被火力压制得抬不起头。
眼看着林薇的脸色越来越白,赵刚的眼睛红了。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或许什么都没想,只是军人的本能。他把手里的枪往地上一扔,对着旁边的李响吼了一句“掩护”,就那么直挺挺地冲了出去。
子弹像长了眼睛一样追着他的脚后跟。他感觉自己的后背火辣辣的,像是被烙铁烫过一样。
他冲到林薇身边,一把将她扛在肩上,然后转身就往回跑。
他记得林薇当时已经快昏迷了,却还用微弱的声音在他耳边说:“赵班长……放下我……你快走……”
“闭嘴!”他只回了两个字。
他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像一头猎豹,在丛林中穿梭,躲避着致命的子弹。最后,他终于把林薇背回了安全地带。
当他把林薇放下的那一刻,自己也跟着倒了下去。他的后背、胳膊、腿上,全是伤口,军装被鲜血浸透了。
“刚子!”李响他们冲过来,看到他那个样子,眼圈都红了。
赵刚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没事……死不了……”
那一次,他救了林薇的命,自己也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林薇来看过他几次,每次都提着水果,站在床边,低着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眼泪却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赵刚觉得别扭,总是催她走。“一个大姑娘,老往男病房跑,像什么样子。我没事,你快回去吧。”
后来,他就再也没见过林薇。听说,她被调回了后方总院。
“刚哥!小心!”
王猛的一声大喊,把赵刚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他下意识地往旁边一扑,一颗子弹几乎是贴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
他这才发现,自己因为分神,差点暴露在对方的枪口下。
“妈的!”他暗骂一声,定了定神,背着刘浩,继续朝后方撤退。
03
战斗持续了大概半个小时,巡逻队才终于甩掉了敌人,撤到了安全地带。
清点人数,除了受伤的刘浩,还有一个战士胳膊被子弹擦伤,万幸的是,没有人员牺牲。
所有人都瘫坐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战斗后的疲惫,写在每个人的脸上。
赵刚放下刘浩,仔细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口,绷带已经被血浸透了。
“得马上送回营地。”赵刚对李响说,“你带几个人,先把他送回去。我带其他人断后,清理痕迹。”
“刚哥,你……”李响看着赵刚疲惫的脸,有些不忍。
“执行命令!”赵刚的语气不容置疑。
“是!”李响立正敬礼,然后点了几个战士,用树枝和藤条做了个简易的担架,抬着刘浩,迅速消失在雨林深处。
赵刚带着剩下的人,开始仔细清理战斗过的痕迹。抹掉脚印,捡起弹壳,把压倒的草木扶起来……这些都是巡逻兵的必备技能。在这片复杂的边境线上,任何一个疏忽,都可能给下一次巡逻带来灭顶之灾。
“刚哥,你说这伙人是哪来的?胆子也太大了,敢在咱们的地盘上动手。”王猛一边清理痕迹,一边愤愤不平地问。
“还能是哪来的。”赵刚头也不抬,“除了那帮亡命徒,还能有谁。”
他说的是盘踞在边境线外的毒贩武装。那些人为了钱什么都干得出来,凶残狡猾,是边防军最头疼的敌人。
“妈的,下次别让老子碰上,碰上一个废一个!”王猛恨恨地说。
赵刚没接话。他知道,这种遭遇战,以后只会多,不会少。边境线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
清理完痕迹,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赵刚带着队伍,抄小路返回营地。一路上,没有人说话,气氛有些沉闷。今天的遭遇,让这些年轻的战士们,真切地感受到了战争的残酷。
回到营地,已经是深夜了。
团部的领导闻讯赶来,详细询问了战斗的经过。赵刚作为队长,一五一十地作了汇报。
团长张远航拍了拍他的肩膀,脸色凝重:“辛苦了,赵刚。你又立了一功。”
赵刚摇了摇头:“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可惜,还是让弟兄受了伤。”
“这不怪你。对方是有预谋的伏击,你们能全身而退,已经很了不起了。”张远航说,“刘浩的伤不重,子弹取出来了,没有伤到骨头,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听到这话,赵刚才松了口气。
“行了,你也累了一天了,快去休息吧。”张远航说,“你的复员报告,我已经批了。明天,你就该回家了。”
“是,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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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刚敬了个礼,转身离开了指挥部。
回到营房,战士们都已经睡下了。他没有开灯,悄悄地走到自己的床铺前,开始收拾东西。
他的东西不多,一个半旧的帆布背包,几件换洗的衣服,一个搪瓷缸子,还有一沓厚厚的信。
他把衣服一件件叠好,放进背包。然后,他拿起了那个搪瓷缸子。缸子底部,用小刀刻着两个字:林薇。
这是他出院的时候,林薇送给他的。他当时嘴上说不要,但林薇硬是塞给了他,红着眼睛说:“赵班长,你一定要收下。不然,我一辈子都心难安。”
他看着那两个字,手指在上面轻轻摩挲着。那个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的姑娘,现在还好吗?
最后,他拿起了那封信。
这些都是家里寄来的。母亲的信,总是反反复复那么几句话:注意身体,别太累,家里一切都好,勿念。但字里行间,都是化不开的思念。父亲的信,则要简短得多,通常只有寥寥数语,告诉他家里的情况,让他安心服役。
他把信一封封地看过去,仿佛这十五年的时光,都浓缩在了这些泛黄的信纸里。
他看到母亲说,邻居家的二狗子结婚了,娶了个胖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
他看到父亲说,家里的地被征用了,分了点钱,准备给他盖房子娶媳妇用。
他看到母亲说,给他说的那个小学老师,人家姑娘人不错,就是不知道愿不愿意等他。
他看到父亲说,自己的身体大不如前了,让他早点回来。
看着看着,赵刚的眼睛就湿了。
十五年,他亏欠家里太多了。
他把信小心翼翼地收好,放进背包的最底层。然后,他脱下军装,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床头。
明天,他就要脱下这身穿了十五年的军装,离开这个他用青春和热血守护了十五年的地方了。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夜无眠。
04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赵刚就起来了。
他最后一次整理了内务,把被子叠成了方方正正的“豆腐块”。然后,他穿上了那身崭新的常服。这是他复员前,部队新发的。笔挺的衣领,锃亮的纽扣,让他看起来精神了不少。
他背上背包,走出了营房。
操场上,已经有不少战士在等着他了。李响,王猛,还有很多他带过或者没带过的兵,都来了。
“刚哥,真要走了?”王猛的眼睛红红的,像只兔子。
“嗯,走了。”赵刚笑了笑,挨个拍了拍他们的肩膀,“以后,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刚哥,我们会想你的。”
“我也是。”赵刚的声音有些沙哑,“都好好干,别给老子丢人。”
“是!”
没有太多的言语,只有一个个用力的拥抱,一声声珍重的道别。
赵刚的眼眶也有些湿润,但他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他是个老兵,不能在这些新兵蛋子面前掉链子。
他跟战士们告别完,又去了团部。
团长张远航和政委都在办公室里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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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备好了?”张远航递给他一支烟。
“准备好了。”赵刚接过烟,点上,猛吸了一口。
“回家以后,有什么打算?”政委问。
“先把婚结了,然后找个事做,好好孝敬我爹妈。”赵刚说。
“嗯,这样想就对了。”政委点点头,“部队上,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尽管开口。”
“谢谢政委,谢谢团长。”赵刚站起来,郑重地敬了个军礼,“这十五年,感谢部队的培养,感谢领导的照顾。”
张远航和政委也站了起来,回了他一个标准的军礼。
“赵刚同志,一路顺风!”
从团部出来,赵刚的心里五味杂陈。有对家乡的期盼,也有对军营的不舍。
他一步步地走在营区的路上,看着这里的一草一木,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他看到了训练场上,新兵们正在挥汗如雨地进行着障碍训练。
他看到了食堂门口,炊事班的战士们正在准备早餐。
他看到了营房的窗户里,有战士正在擦拭着自己的钢枪。
这一切,他看了十五年。从明天起,就再也看不到了。
他走到营区门口,一辆军绿色的解放卡车已经停在了那里。这是送他去县城车站的车。
司机是个年轻的战士,看到他,立刻跳下车,帮他把背包放上车。
“赵班长,请上车吧。”
赵刚点点头,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个他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
那面高高飘扬的八一军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这里的空气都吸进肺里。
再见了,我的军营。
再见了,我的战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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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解放卡车“突突”地发动起来,车轮卷起一阵尘土。
赵刚坐在车厢里,背靠着驾驶室,看着营区的轮廓在视野中慢慢变小,最终消失在道路的拐角。
他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掏空了一样。
十五年的军旅生涯,就这样画上了一个句号。
从今天起,他不再是边防战士赵刚,而是平民赵刚了。
他将回到那个生他养他的小山村,回到父母身边,过上一种他既熟悉又陌生的生活。
他会像父亲期望的那样,娶妻生子,传宗接代。
他会找一份工作,可能是去镇上的工厂当个保安,也可能是自己做点小生意。
他会慢慢习惯没有枪声,没有紧急集合号,没有每天五公里越野的日子。
他会慢慢变老,脸上的皱纹会越来越多,身上的伤疤会慢慢褪色。
也许有一天,他会给自己的孩子,讲起这十五年的故事。讲起这片红土地,讲起那些并肩作战的战友,讲起那些枪林弹雨的日子。
卡车在颠簸的山路上行驶着,赵刚的思绪也跟着起伏。
他想起了第一次穿上军装时的兴奋。
想起了第一次巡逻时的紧张。
想起了第一次开枪时的颤抖。
想起了第一次救人时的奋不顾身。
也想起了,那个叫林薇的姑娘。
他不知道,自己对她,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是战友情,是同情,还是……别的什么?
他不敢去想。
他只知道,自己配不上她。她年轻,漂亮,有文化,前途无量。而自己,只是一个三十多岁、只有初中文化、一事无成的老兵。
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能远远地看她一眼,就够了。
卡车一路行驶,很快就到了县城。
司机把车停在长途汽车站门口,跳下车,帮他把背包拿了下来。
“赵班-长,我只能送你到这了。”司机有些不舍地说。
“嗯,谢谢你了,小王。”赵刚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吧,路上开车小心。”
“知道了,赵班-长。你……多保重。”
“你也是。”
赵刚背上背包,走进了汽车站。
车站里人来人往,南腔北调的口音混杂在一起,充满了烟火气。这种久违的热闹,让赵刚一时间有些不太适应。
他买了一张回老家的车票,然后找了个角落坐下,默默地等待着。
回家的车,下午两点才发车。还有好几个小时。
他从背包里拿出那个搪瓷缸子,去打开水的地方接了点热水,暖了暖手。
看着缸子上那两个娟秀的名字,他的心里又是一阵恍惚。
就在这时,一个急促的脚步声在他身边停下。
“请问,你是赵刚同志吗?”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军官,站在他面前,客气地问。
赵刚愣了一下,点点头:“我是。你是?”
“我是团部作战参谋,我叫王林。”年轻军官向他敬了个礼,“张团长让我来找你。”
“团长找我?有什么事吗?”赵刚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是的。”王林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赵刚同志,你的复员计划暂时取消了。团长命令你,立刻跟我回部队。”
“什么?”赵刚猛地站了起来,一脸的难以置信,“取消了?为什么?我的复员报告不是已经批了吗?”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王林摇了摇头,“这是命令。张团长说,有紧急任务,人命关天,只有你能完成。”
“紧急任务?”赵刚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他想到了昨天那场惊心动魄的遭遇战,想到了那些神出鬼没的毒贩武装。
难道,又出事了?
“赵刚同志,请你跟我走吧。车就在外面等着。”王林催促道。
赵刚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的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张回家的车票。车票的边角,已经被他的手汗浸湿了。
一边,是阔别十五年、日夜思念的家乡和年迈的父母。
另一边,是部队的紧急命令,是“人命关天”的四个字。
他的内心,在激烈地交战着。
最终,他缓缓地松开了手,任由那张车票飘落在地。
他抬起头,看着王林,眼神恢复了军人的坚毅和果决。
“走。”
他只说了一个字,然后,头也不回地跟着王林,走出了汽车站。
他没有看到,在他身后不远处,一个人正站在人群中,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早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