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你疯了!这是钱啊!六百多万!”
儿媳张岚的尖叫声,像一把最锋利的锥子,几乎要刺破李秀云的耳膜。
她疯了一样想从地上爬过来,披头散发,伸手就想往那个滚烫的铁盆里刨。
李秀云瘦小的身子,此刻却像一堵纹丝不动的、由一辈子风霜铸就的墙,冷冷地挡在她的面前。
盆里的火苗“呼”地一下窜得老高,橙红色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那一沓沓代表着一个普通家庭毕生心血的存折。
“滚开。”
李秀云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却比窗外隆冬的寒风还要冷,还要刺骨。
“我就是烧成灰,也一个子儿都不会留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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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李秀云,今年69岁。
一个人住在城南这套住了快四十年的老房子里,已经五年了。
自从老伴前几年因病走了以后,她的日子就过得像墙上那台老掉牙的挂钟,钟摆“滴答滴答”,一分一秒,走得缓慢,却也规规矩矩,从不乱套。
早上六点,无论寒暑,她都会准时起床。先去给窗台上那几盆被她养得格外精神的天竺葵,一盆一盆,仔仔细细地浇上水。
六点半,厨房里会准时飘出白米粥的香气。就着一碟自己腌的、咸中带脆的酱黄瓜,就是一顿清爽的早饭。她吃得不多,但从不凑合。
上午,是她和老伴的“谈心”时间。她会戴上老花镜,把老伴生前最爱看的那些已经泛黄的书报,拿出来用鸡毛掸子扫扫灰。再用一块柔软的棉布,把床头柜上镜框里老伴那张唯一的、穿着军装的黑白照片,擦得一尘不染。她会对着照片,絮絮叨叨地讲讲昨天菜市场的菜价,说说邻居家的新鲜事,就像他从未离开过。
她这辈子,节俭惯了。一件的确良的衬衫,缝缝补补能穿上十年;上街买菜,专挑下午人家快收摊的时候去,蔫掉的青菜能便宜几毛钱。街坊邻居都背地里说她抠门,说老王走了,留下的钱她一个子儿都舍不得花。可李秀云不在乎。她有退休金,有老伴留下的抚恤金,还有一辈子的积蓄,饿不着,冻不着,一个人清清静静,她觉得这样挺好。
这种持续了五年的平静,在一个月前,被儿子王伟从外地打来的一个长途电话打破了。
“妈,是我,王伟。”
电话里,儿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背景音里还夹杂着工地的嘈杂声。
“妈,有个事……想跟您商量一下。张岚她……她最近厂里效益不好,前阵子让她待岗了。”
李秀云握着有些发烫的电话听筒,沉默了。她能想象得到,儿子说出这番话时,是多么的为难。
“她一个人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天天跟我闹,胡思乱想。我这又常年在外面跑项目,顾不上家。”王伟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奈,“我寻思着,能不能……让她先搬过去陪陪您。您一个人在家我们也不放心,她过去,还能给您做个伴,帮您做做饭、干干家务什么的。”
李秀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这个被自己收拾得一尘不染、井井有条的小屋,听着收音机里咿咿呀呀传来的评弹声,心里一百个、一千个不愿意。
她和这个儿媳,向来合不来。张岚花钱大手大脚,性子又骄纵,跟她这种过了一辈子苦日子的人,根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
可那是自己的亲儿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怎么忍心开口拒绝?她听得出来,儿子在外面,也不容易。
“……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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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儿媳张岚搬来的那天,像是来示威的。
她一个人,叫了辆货拉拉,拖来了两个几乎有她半人高的、崭新的大行李箱。明晃晃的轮子,在老旧的水泥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咕噜”声。
箱子往客厅一放,原本还算宽敞的屋子,一下子就显得拥挤不堪。
李秀云的生活节奏,从张岚进门的那一刻起,彻底乱了套。
李秀云习惯了晚上九点睡觉,早上六点起床。可张岚来了以后,每晚都要霸占着电视,看那些吵吵闹闹的综艺节目,声音开得老大,笑声尖利得能穿透墙壁。李秀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吵得脑仁都疼。
李秀云做饭,讲究个节约。一顿吃不完的菜,用碗盖好,下一顿热热接着吃,味道一样好。张岚却每次都像看什么脏东西一样,捏着鼻子说那是隔夜菜,吃了不健康,会致癌。然后,当着李秀云的面,端起盘子,把那些白花花的米饭和没动几口的红烧肉,“哗啦”一下,全都倒进了垃圾桶。
李秀云看着那些被浪费的粮食,心疼得直抽抽,嘴上却什么都没说。她想,年轻人,讲究,随她去吧。
刚开始的几天,张岚表面上还算客气,会“妈、妈”地叫着。可没过一个星期,在她摸清了家里的情况,确定那个在外奔波的丈夫短期内不会回来后,就开始旁敲侧击地,打听起李秀云的家底了。
“妈,您这退休金,一个月得有五六千吧?我听王伟说,我公公以前还是个干部呢。”
饭桌上,张岚一边剔着牙,一边用一种状似无意的语气问道。
“够用。”李秀云正在喝粥,头也没抬,淡淡地回了两个字。
“这老房子看着是旧了点,但地段好啊,离市中心近。以后要是拆迁,肯定能赔不少钱吧?”张岚不死心,换了个话题。
“不知道。”李秀云依旧是这三个字。
张岚碰了几个软钉子,脸上有些挂不住,虽然心里不高兴,但暂时也没再多问。
真正的转变,发生在一个星期后的那个星期二下午。
那天社区组织老年人免费体检,李秀云也报了名。可她走到半路,才发现把自己的水杯给忘在了家里。她腿脚还算利索,想着走回去拿一趟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她像往常一样,用钥匙轻轻打开了房门。
可刚一进屋,她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她自己的卧室里,正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翻箱倒柜的声音。
家里进贼了?
这是李秀云的第一个念头。可她立刻就否定了,大白天的,哪来的贼?
她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她换下硬底的布鞋,赤着脚,像一只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走到了自己虚掩着的卧室门口,从那条窄窄的门缝里,往里看。
只看了一眼,李秀云就感觉浑身的血,都“嗡”的一下,冲上了头顶。
只见她的儿媳张岚,正背对着门口,蹲在地上。她手里拿着的,正是自己放在床头柜最底层、那个上了锁的红木匣子。锁,已经被一根发夹给粗暴地撬开了,扔在一边。
那个木匣子,是她的命根子,是她的底气,是她的全世界。里面装着的,是她和老伴一辈子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来的所有家当。
她看到张岚从匣子里,拿出了那一沓沓用红绳仔细捆扎好的银行存折,像清点战利品一样,一本一本地数着。
说完,张岚似乎还觉得不过瘾,又拿起了被压在所有存折最下面的一张小小的、已经有些泛黄的纸条。
那张纸条上,是李秀云怕自己老了记性不好,特意用圆珠笔亲手记下的一笔总账:
老两口退休金存单(定期):125万
老房拆迁补偿款(异地安置后所得):380万
老王生前的理财(国债、基金):123万
合计:628万
李秀云在门外,隔着几米的距离,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张岚盯着那张纸条,眼睛越睁越大,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她拿着纸条的手,在微微发抖,脸上浮现出一种混杂着贪婪、嫉妒和狂喜的、扭曲的表情。
看完,张岚做贼心虚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所有东西都放回原处,把撬坏的锁又伪装成锁好的样子,关好抽屉,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她走出卧室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种异样的、兴奋的潮红,哼着小曲就进了卫生间。
李秀云默默地退回到楼道里,靠着冰冷的墙壁,站了很久。等张岚进了卫生间,她才重新进了家门,一声不响地拿走了自己的水杯,又悄悄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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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从那天起,张岚彻底撕掉了伪装。
她不再旁敲侧击,而是把贪婪和鄙夷,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挂在了嘴边。
饭桌上,她敢当着李秀云的面,把筷子“啪”地一摔,对着一盘刚刚炒好的、青翠欲滴的青菜豆腐直皱眉。
“妈,不是我说你。你说你守着几百万的存款,天天就让我跟着你吃这个?你寒碜谁呢?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家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困难户呢!你这哪是过日子,我看你就是守活寡!”
李秀云正在小口喝着粥,听到这话,拿着勺子的手,在空中顿住了。她抬起眼,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些冷意,平静地看着满脸不屑的张岚。
“我这辈子,就吃惯了这个。”
张岚看她油盐不进,干脆把话挑明了。
“妈,我跟你说正经的。你看你年纪也大了,记性也不好,反应也慢。那几百万放你手里多不安全啊?现在外面骗子那么多,专门骗你们这种老年人。万一哪天你被人给骗了呢?再说了,钱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把钱都存银行,那点死利息,现在够干嘛的?”
她凑了过来,脸上堆着假笑,压低声音说:
“不如啊,你把那些存折都交给我。我拿去做投资,做理财,我认识人多。保管一年下来,赚的钱比你那点死利...
...息多得多!到时候,我给你换个带电梯的大房子,再请个保姆伺候你,天天让你大鱼大肉,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不用。”李秀云的回答,依旧是这两个字,干脆利落,没有一丝余地。
赤裸裸的索取被拒绝后,张岚的耐心彻底耗尽了。她开始在家里处处找茬,言语也越来越尖酸刻薄,毫无顾忌。
李秀云用那块用了十几年的、被搓得薄薄的洗衣皂洗衣服,张岚就捏着鼻子,站在几米外,大声嚷嚷:“都什么年代了,还用这种土玩意儿?一股子怪味儿!城里人都用洗衣液,又香又干净!你就是抠门!”
李秀云趁着天气好,在阳台上晒一些干豆角和干萝卜丝,准备留着过冬吃。张岚就靠在门框上,阴阳怪气地抱着胳膊说:“哎哟喂,真是守着金山要饭吃,说的就是你这种人。有钱不会花,留着是想带进棺材里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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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家,因为张岚的存在,变得乌烟瘴气,充满了火药味。
李秀云大多数时候都选择沉默,或者干脆戴上助听器,假装听不见。她不想跟一个晚辈吵得面红耳赤,她觉得丢人。更重要的是,她不想让远在外地辛苦打拼的儿子,再为家里的事情分心。
可她的这份忍让和退缩,在张岚看来,却是懦弱和好欺负的最好证明。
04
矛盾的总爆发,在一个寻常的午后,来得又急又烈。
那天,张岚不知道在哪看到了广告,迷上了一款最新款的苹果手机,要一万多块钱。她直接走到正在看报纸的李秀云面前,摊开手,理直气壮地要钱。
“妈,给我一万五,我买个手机。”那语气,不像是在商量,更像是在命令。
李秀云放下报纸,从口袋里那个洗得发白的布钱包里,慢慢地掏出钱,数了三百块,递给她。
“先拿着花。手机,能打电话就行,……没必要买那么贵的。”
“三百?”张岚像是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尖利得刺耳,“你打发要饭的呢?我告诉你李秀云,别跟我来这套!”
她像是被点燃了的炸药桶,彻底爆发了。她一把打掉李秀云手里的三百块钱,面目狰狞地逼近一步,几乎是指着李秀云的鼻子破口大骂。
“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就是个老不死的守财奴!你儿子是我老公,你孙子是我儿子!你这六百多万,早晚都是我们家的!我不过是想提前花一点,你凭什么不给?你有什么资格不给?”
“把存折给我!今天你要是不把存折交出来,我就不走了!我就住在你这,吃你的,喝你的,我看你能怎么样!”
张岚说着,就像一头疯牛,想往李秀云的卧室里冲,想去抢那个木匣子。
李秀云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个因为贪婪而撒泼耍赖、面目可憎的女人,几十年来所受的所有委屈,对老伴的思念,对儿子的担忧,对这个家的失望,在这一刻,像是决了堤的洪水,轰然倒塌。
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脸色由红转青,最后,变成了一片吓人的惨白。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像张岚想象的那样去阻拦。
她只是默默地转过身,走进卧室,在张岚错愕的目光中,主动拿出了那个承载着她一辈子心血和希望的红木匣子。
张岚看到木匣子,眼睛都亮了,像饿狼看到了肉。她以为李秀云终于服软了,狞笑着,伸手就要来抢。
可李秀云却抱着匣子,看也不看她一眼,径直走到了客厅的中央。她从厨房的角落里,拿出了那个过年时给老伴烧纸钱用的、黑乎乎的铁皮盆,重重地,顿在了地板上。
“咔哒”一声,她打开了木匣子。她没有丝毫的留恋,把里面那一沓沓用红绳捆得整整齐齐的存折,连同最上面那张记录着“628万”的纸条,一股脑地,全都倒进了铁皮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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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岚愣住了,她完全没明白这个老太婆要干什么。
“你……你干嘛?你别想把东西藏起来!”
李秀云没理她。她步履蹒跚地走到厨房,从灶台上,划着了一根火柴。
昏暗的客厅里,那一点小小的火光,在她布满皱纹的、干枯的手指间,顽固地跳动着,映得她的脸,忽明忽暗。
“妈!你别吓我!你个老不死的,你想干什么!”张岚终于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害怕。
李秀云走到铁盆边,松开了手。
那根带着火苗的、小小的火柴,在空中划过一道微弱的弧线,飘飘悠悠地落了下去,准确无误地,落在了那张写着“628万”的、引燃了所有罪恶的纸条上。
火,“呼”地一下,着了。
橙红色的火焰,像一条苏醒的毒蛇,贪婪地吞噬着干燥的纸张,舔舐着存折的塑料边角,发出“噼里啪啦”的、庆祝胜利般的轻响。
“啊——!”
张岚在短暂的呆滞后,终于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她终于明白过来,李秀云要做什么!
她疯了一样扑过来,跪在地上,不顾一切地想把手伸进火盆里去抢救那些正在迅速化为灰烬的存折。
“妈!你疯了!这是钱啊!六百多万!你这个疯子!”
李秀云一把将她狠狠地推开,这个一向瘦弱的老人,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像一尊愤怒的门神,死死地挡在火盆前,任由那熊熊的火光,把自己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
她的声音,在燃烧的噼啪声中,带着一种焚尽一切的决绝和快意,清晰地,响彻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滚开。”
“我就是烧成灰,也一个子儿都不会留给你。”
05
七天后。
这七天,对于住在这个屋子里的两个人来说,比七个世纪还要漫长。
张岚在最初的疯狂和歇斯底里之后,尝试过各种办法。她哭过,闹过,甚至跪下来求过李秀云,问她是不是把钱提前取出来了,是不是藏在了别的地方。
可李秀云,从头到尾,都没有再跟她说一句话。
她就像一尊沉默的、冰冷的石像,该吃饭的时候吃饭,该睡觉的时候睡觉。无论张岚如何咒骂、哀求,她都置若罔闻。
这个家,变成了一个压抑的、没有硝烟的战场。
直到第七天的傍晚,出差在外的王伟,终于回来了。
他打开家门,一股混杂着焦糊味和多日未曾通风的、沉闷的气息,扑面而来。
客厅里一片狼藉,像是被打劫过一样。
茶几上,烟灰缸里塞满了拧得变形的烟头。沙发上,他的妻子张岚,披头散发地坐着,双眼红肿,眼窝深陷,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而在客厅的正中央,那个黑黢黢的、格外刺眼的铁皮盆,还摆在那里。
盆里,是一堆黑色的、纸张燃烧后留下的灰烬。窗户吹进一丝风,就飘起一些黑色的粉末。在灰烬的最上层,还能看到一小角没有被完全烧尽的、银行存折特有的红色封皮。
王伟的脚步,在门口停住了。
他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看着那个黑色的铁盆,看着自己形容枯槁的妻子。他那张常年在外奔波、被风吹日晒得有些沧桑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
“王伟……你可算回来了……”
张岚看到他,像是看到了救星,也像是找到了宣泄口,“哇”的一声就撕心裂肺地哭了出来。她连滚带爬地扑到王伟脚下,抱着他的腿,指着那个铁盆,泣不成声。
“你妈……你妈她疯了……她是个疯子……她把钱……把我们家所有的钱……全都烧了……六百多万啊……一张都没剩下……她当着我的面……全都烧了啊……”
王伟听着妻子的哭诉,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那个黑色的铁盆。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张岚的哭声都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
然后,他慢慢地,挣脱开妻子的手,一步一步,走到了那个铁盆前。他弯下腰,用穿着皮鞋的脚尖,轻轻地拨了拨盆里的灰烬。
他看到了那片残存的红色封皮。
他直起身,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是把他这些年来,积压在胸口的所有疲惫、无奈和重担,都一并吐了出去。
他抬起头,目光望向那扇空无一人、却紧紧关闭着的母亲的卧室房门,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嘴角却勾起了一抹外人根本无法理解的、如释重负般的、近乎残酷的笑意。
“烧了?”
“烧!”
“就应该烧,烧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