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最终拨通那个电话,说出“王阿姨,我们和解吧”的时候,距离我当场辞退她,已经过去了整整三个月。
这九十多天里,家里换了两个保洁,一个油滑,一个笨拙,都没能长久。屋子始终不像过去那样,有种安稳妥帖的洁净。丈夫江枫不止一次地叹气,说家里好像少了点什么。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是王秀珍阿姨留在我们家空气里的,那种近乎家人的气息。
可每当我想起她,耳边就会自动回响起那个闷热午后,她躲在阳台上,压低了声音却依然像针一样刺进我心里的那几句话。那些话,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我维持了三年的、自以为是的“温情”。
思绪被猛地拽回那个起点。一切的崩塌,不过是从一件我自以为充满善意的旧大衣开始的。
第1章 一件灰色大衣
王秀珍阿姨在我们家做了三年。
她是个典型的北方农村妇女,五十出头的年纪,身子骨硬朗,皮肤是那种被风霜和辛劳反复打磨过的黝黑。她话不多,干活却极麻利,像一阵沉默而高效的风,卷过之后,家里便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我叫林舒雅,是一名自由插画师,大部分时间都在家工作。也因此,我和王阿姨的交集比一般雇主多得多。我习惯了她在客厅里轻手轻脚地擦拭地板,习惯了午后她端来一盘切好的水果,用带着乡音的普通话说:“林老师,歇歇眼睛。”
我一直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超越了简单的雇佣。我会把出差带回来的特产分给她,会把儿子童童穿不下的、几乎全新的衣服鞋子打包好让她带给她孙子。每次,她都会有些不好意思地推辞,最后在我的一再坚持下,才红着脸收下,连声道谢。
那种被需要的、被感激的感觉,坦白说,让我很受用。我觉得自己是个体恤下属、充满同情心的好雇主。
那个改变了一切的周二下午,天气异常闷热。我趁着工作的间隙整理换季的衣柜,翻出了一件灰色的羊绒大衣。
那是我三年前托朋友从国外带回来的,价格不菲。款式经典,质地柔软,曾是我的心头好。只是这两年我胖了一些,再穿上总觉得紧绷,便一直闲置在衣柜深处。衣服保养得很好,除了袖口有一点点不易察P的磨损,几乎和新的一样。
扔了,太可惜。送人,身边的朋友也未必看得上这种穿过的旧款。
一个念头很自然地冒了出来:送给王阿姨。
她个子和我差不多,只是更瘦一些。这件大衣她穿上,肯定比我好看。北方的冬天那么冷,她每天骑着电瓶车来回奔波,这件大衣能给她挡去多少风寒。
我几乎能想象出她收到这件大衣时又惊又喜的表情,或许会推辞得更厉害,但最终一定会被这份“厚礼”感动。这可不是几件小孩的旧衣服,这是真金白银、能实实在在穿上好几年的好东西。
我的心里被一种慷慨的暖意填满了。我把大衣从防尘袋里拿出来,仔细地用粘毛器滚了一遍,又熨烫平整,挂在衣架上,准备等王阿姨做完卫生,给她一个惊喜。
下午四点,王阿姨准时完成了所有的工作。她像往常一样,用一块半干的软布,细细擦拭着我书桌上那个旧相框。相框里是我和丈夫江枫的结婚照,木质的边框在她的擦拭下,泛着温润的光。这是她每次清扫的最后一个步骤,像一个充满敬意的仪式。
“王阿姨,辛苦了,快过来歇会儿。”我笑着朝她招手。
她拘谨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了过来。
我指着那件挂在客厅衣帽架上的灰色大衣,用一种尽量轻松随意的语气说:“王阿姨,这件大衣我穿不下了,款式也旧了,放着占地方。我看您身形跟我差不多,要是不嫌弃,就拿去穿吧。料子很好的,冬天穿暖和。”
王阿姨的目光落在那件大衣上,愣住了。
那件大衣柔顺的羊绒质感,在客厅顶灯的照射下,流淌着一层低调的光泽。她是个识货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衣服的价值。
她的第一反应果然是摆手,脸都涨红了,“不不不,林老师,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使不得,使不得。”
“哎,什么贵重不贵重的,就是件旧衣服。”我笑着,把大衣从衣架上取下来,不由分说地塞进她怀里,“您就别跟我客气了,这衣服放我这儿也是浪费。您拿去穿,才算物尽其用。就这么说定了啊,不许再推了。”
我的热情和坚持,让她无法再拒绝。她抱着那件柔软的大衣,手指有些无措地在衣料上摩挲着,低着头,轻声说了一句:“那……谢谢林老师。”
她的声音很轻,没有我预想中的激动和欣喜,反而带着一丝我当时没能读懂的复杂情绪。但我被自己的善举冲昏了头脑,只当她是过意不去,没再多想。
我甚至还贴心地找了一个大购物袋,帮她把大衣折好放进去,递到她手上。
“路上骑车慢点。”我送她到门口。
“哎,好,林老师再见。”她拎着那个袋子,背影匆匆地消失在楼梯拐角。
关上门,我长舒了一口气,心里充满了满足感。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大正确、大善良的事。一件昂贵的旧大衣,换来一个辛勤劳动者的温暖冬天,这笔“交易”在我看来,充满了人性的光辉。
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份光辉,会在不到一个小时后,被摔得粉碎。
第2章 阳台上的电话
王阿姨离开后,我回到书房继续工作。
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我口渴得厉害,想去厨房倒杯水。路过客厅时,却隐约听到阳台上传来细碎的说话声。
我们家的阳台是半开放式的,种了些花花草草。平时王阿姨会把清洁工具放在那里,偶尔也会在工作间隙去那儿透透气。
我以为她忘了什么东西又折返回来,便放轻脚步走了过去。
还没走到阳台门口,我就听清了,是王阿姨的声音。她在打电话。或许是信号不好,她特地跑到阳台上来。
我本该回避的,偷听别人讲电话,总归是不礼貌的。可就在我准备转身离开的刹那,几个关键词飘进了我的耳朵,像钩子一样,瞬间勾住了我的脚步。
“……又给了我一件旧衣服……”
我的心猛地一沉。
她是在说那件大衣吗?
我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脚步,身体紧贴着客厅通往阳台的门框,大气也不敢出。
王阿姨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混杂着疲惫和无奈的语气,对着电话那头的人倾诉着。
“别提了,今天又给了我一件旧衣服,还是件大衣。”
电话那头应该是她的儿子,因为我听到她接着说:“你懂什么,什么名牌不名牌的,再好的牌子,那也是人家穿剩下,不要的!在城里干活,不就是捡人家不要的东西,挣几个钱供你读书嘛……”
“捡人家不要的东西”……这几个字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狠狠地扎进我的心脏。
我大脑一片空白。
我以为的慷慨,我引以为傲的善意,在她口中,竟然成了“捡人家不要的东西”?
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脸上烧得厉害,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阳台上,王阿姨的倾诉还在继续,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哽咽。
“妈没事,妈就是心里有点不得劲……她平时人是挺好的,就是……就是老喜欢把旧东西给我。我知道她没坏心,可我这心里……唉,就像个收破烂的。”
“你争气就行,你好好念书,将来有了出息,妈就不用在这儿受这个气了。妈什么苦都能吃,就是不想让人看扁了……”
“受气”?“看扁”?
我浑身冰凉,手脚都开始发麻。
原来,在我这里,她是那个勤劳本分、任劳任怨的王阿姨;而在她儿子的电话里,她却是一个在城里“捡破烂”、“受气”、“被人看扁”的母亲。
而我,那个自以为是的“林老师”,就是让她“受气”、让她觉得自己“像个收破烂的”的始作俑者。
我精心挑选、亲手熨烫的那件灰色大衣,此刻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讽刺,无声地嘲笑着我的愚蠢和虚伪。我的善意,我的体恤,在她的视角里,竟然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一种伤害她自尊的行为。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
我踉跄着退回客厅,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心脏咚咚咚地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
愤怒、羞愧、委屈……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我牢牢困住。
我愤怒于我的善心被如此曲解和践踏。我把她当成家人一样看待,她却在背后这样形容我。
我羞愧于我的迟钝和自大。我从未想过,我的“给予”,对她而言可能是一种负担,甚至是一种侮辱。我只顾着满足自己“当好人”的道德优越感,却从未真正站在她的立场,去体会她的感受。
我也感到无比的委屈。天地良心,我没有半分看不起她的意思。那件大衣,就算送给我的亲戚朋友,也绝对是一份拿得出手的礼物。可到了她这里,怎么就成了“人家不要的东西”?
几分钟后,阳台的门被拉开,王阿姨走了出来。她大概是讲完了电话,脸上还带着一丝未褪尽的愁容。
她看到我坐在沙发上,脸色煞白,明显愣了一下,眼神有些闪躲:“林……林老师,您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着她。
那一刻,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那些伤人的话语在我脑海里反复回荡,所有的温情和体谅都在瞬间灰飞烟灭。我只想结束这一切,结束这段让我感到无比难堪和失败的关系。
我深吸一口气,用一种我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冰冷而平静的语气,开口说道:
“王阿姨,您的工资,我等下通过微信转给您,这个月的会算足。从明天开始,您不用再来了。”
第3章 决裂的沉默
我的话音刚落,客厅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王阿姨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错愕,慢慢转变为震惊和不解。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发出一个干涩的音节:“……为?”
“为什么?”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林老师,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您跟我说,我改,我一定改。”
她急切地向前走了半步,眼神里充满了恳求和慌乱。那副样子,若是放在平时,我一定会心软。
但此刻,我心里那股被刺伤的怒火正烧得旺盛。我一想到她刚刚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话,就觉得她现在的惶恐和不安,充满了讽刺意味。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刻意与她拉开距离。我不想和她争辩,不想质问她为什么那么说,更不想告诉她我听到了她的电话。
那太难堪了,不仅是让她难堪,更是让我自己难堪。承认自己听到了那通电话,就等于承认了我的善举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我选择用最伤人,也最能保护我那点可怜自尊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冷漠。
“没有为什么。”我垂下眼帘,不去看她的眼睛,“就是不想再请了。您把东西收拾一下吧。”
我的语气坚决而冰冷,不留任何余地。
王阿姨彻底呆住了。她站在原地,像一尊瞬间被风化的石像。她那双常年劳作、布满老茧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她可能想过无数种被辞退的理由——活干得不干净,打碎了贵重物品,甚至是顶撞了雇主——但她一定没想过,会是这样一句轻飘飘的“没有为什么”。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客厅里只剩下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每一下,都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良久,她似乎终于接受了这个现实。她眼里的光一点点暗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屈辱。是的,我从她的表情里,读出了“屈辱”这个词。
她什么都没再问,只是默默地转过身,走到阳台,开始收拾她的那些清洁工具——水桶、抹布、清洁剂。她的动作很慢,每一样东西都放得整整齐齐,就和她平时工作时一样有条不紊。
我站在客厅中央,看着她的背影。那是一个被生活压弯了腰,却始终试图挺直脊梁的背影。我的心,在那一刻,忽然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攫住了。
愤怒的情绪,像潮水一样,来得快,退得也快。当最初的激动平复下来,一种更深重的茫然和悔意开始悄悄滋生。
我是不是做得太绝了?
她或许只是跟儿子抱怨几句,并没有恶意。生活不易,谁心里没点委屈?我这样不问青红皂白地把她赶走,是不是太伤人了?
可话已经说出口,就像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了。我的骄傲,我的自尊,不允许我在这个时候低头。
她收拾好了工具,用一个大塑料袋装着。然后,她走到玄关,换上自己的鞋。自始至终,她没有再看我一眼。
就在她拉开房门,准备离开的时候,她的目光落在了门边那个装着灰色大衣的购物袋上。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弯下腰,把那个袋子拎了起来,转身走回到我面前,轻轻地放在了玄关的鞋柜上。
她抬起头,终于正视着我。她的眼睛有些红,但眼神却异常平静。
“林老师,”她开口,声音沙哑,“这件衣服,我不能要。谢谢您的好意,但是我……我配不上。”
说完,她朝我微微鞠了一躬,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砰”的一声,防盗门在我身后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响,也彻底隔绝了我们之间的一切。
我僵立在原地,目光死死地盯着鞋柜上那个购物袋。
“我配不上”……
这四个字,比她电话里说的“捡人家不要的东西”,更像一把锋利的刀,剖开了我伪善的外壳,露出了里面那个自以为是、何其可笑的灵魂。
我瘫倒在沙发上,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
我不是在为被误解而哭,而是在为自己的残忍和浅薄而哭。
第4章 江枫的质问
那天晚上,江枫加班回来,一进门就感觉到了家里的气氛不对。
童童已经睡了,屋子里静悄悄的。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城市光影,在我脸上切割出明暗的轮廓。
“怎么了这是?跟谁吵架了?”江枫打开灯,把公文包随手放在一边,走到我身边坐下。
灯光亮起的一瞬间,我有些不适应地眯起了眼睛。他看到了我红肿的眼眶,和摆在玄关鞋柜上那个异常显眼的购物袋。
“王阿姨今天没来收拾?”他随口问了一句,伸手想去拿那个袋子。
“我把她辞了。”我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江枫的手停在半空中,他惊讶地转过头看着我:“辞了?为什么?她做得不是一直挺好的吗?”
我把下午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从我如何“好心”地送出那件大衣,到我如何“无意”地听到那通电话,再到我如何“决绝”地当场辞退了她。
在叙述的过程中,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理直气壮,仿佛我才是那个受了天大委屈的人。我试图从江枫那里,得到一些认同和安慰。
然而,听完我的话,江枫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没有像我预想的那样,立刻站在我这边,同仇敌忾地指责王阿姨“不识好歹”、“忘恩负义”。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眉头紧锁,眼神复杂。
“舒雅,”他终于开口,语气异常严肃,“你觉得你做得对吗?”
我愣住了:“我做得不对?难道是我错了?江枫,你没听清吗?她说我在让她‘受气’,说她像个‘收破烂的’!我一片好心,换来的是这种评价,我难道连生气的资格都没有?”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色厉内荏。
“生气,你当然可以生气。”江枫叹了口气,把我的手拉了过去,握在他温热的掌心里,“我理解你的感受。你的好意被误解,换成谁都会难受。但是,你有没有站在她的角度,哪怕一秒钟,去想一想她为什么会这么说?”
“我……”我语塞了。
“她一个农村妇女,一个人在城里打拼,供儿子上大学。自尊心,是她为数不多能紧紧攥在手里的东西。”江枫的声音很沉,像是在分析一个复杂的案例,“你送她童童的旧衣服,她能接受,因为那是给孩子的,是长辈对晚辈的疼爱,性质不一样。可你送她一件价值不菲的旧大衣,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他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对你来说,这是一件你不穿的旧衣服,是一种随手的善意。可对她来说,这件大衣可能比她一个月挣的钱还多。她穿着这件衣服,心里会是什么滋味?是感激,还是压力?是温暖,还是时刻提醒着她,这是雇主‘赏’的?”
“你把她当成朋友,当成家人,可是在她心里,你们的身份从一开始就是不平等的。你越是想用这种‘施舍’的方式来拉近关系,可能就越是把她推远,越是让她感到那道身份的鸿沟有多深。”
江枫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析着我一直不愿面对的现实。
“她在电话里跟儿子说那些话,可能不是真的怨恨你,而是一种……自我保护。”他继续说道,“她不想让自己的儿子觉得,妈妈在外面过得那么卑微。她要告诉儿子,妈妈吃苦受累,是为了你,你要争气。这是一种母亲维持尊严的方式。而你,却把这种复杂的、无奈的倾诉,简单地等同于对你的背叛和攻击。”
“你当场辞退她,不问缘由,不给任何解释的机会。舒雅,这不像你。这不像那个会因为流浪猫而在楼下放猫粮的你。你这次的行为,不是在维护你的善良,而是在维护你那被刺痛了的、高高在上的自尊心。”
客厅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江枫的每一句话,都像重锤一样,敲在我的心上。
我一直以为,我的善良是纯粹的,是不求回报的。但此刻我才发现,我的善良,是需要“被感激”来作为回报的。一旦对方没有给出我预期的反应,我的善良就会立刻变成一把伤人的利刃。
我看着玄关那件灰色的大衣,它静静地躺在购物袋里,像一个巨大的问号,拷问着我。
那晚,我失眠了。
王阿姨最后那句“我配不上”,和江枫那句“高高在上的自尊心”,在我脑海里交替出现。
我第一次开始怀疑,我所以为的“好”,也许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自我感动的独角戏。
第5章 没有王阿姨的日子
生活很快就让我感受到了失去王阿姨的“后遗症”。
我通过家政公司,很快找到了一个新的保洁,姓李。李阿姨很年轻,四十出头,手脚也算麻利。但她身上有种市侩的精明,让我很不舒服。
她会一边擦桌子,一边旁敲侧击地打听我家的收入,打听江枫是做什么工作的。她看到我桌上的进口护肤品,会夸张地“哎哟”一声,说这玩意儿得好几千吧,够她干两个月的了。
她不像王阿姨那样沉默,话很多,但没有一句是贴心窝的。
更重要的是,她的工作远没有王阿姨细致。王阿姨会把童童散落在沙发上的玩具,分门别类地收进玩具箱;会把厨房里所有的瓶瓶罐罐,按照使用频率和大小,排列得整整齐齐;她甚至会记得我喜欢喝什么茶,江枫喜欢用哪个杯子。
而李阿姨,她只是完成了合同上规定的清扫范围,多一步都懒得做。地面是干净了,但家里那种井井有条、充满生活气息的舒适感,却荡然无存。
那个被王阿姨擦得锃亮的木质相框,开始蒙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灰尘。我每次看到,心里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
我忍了两个星期,最终还是找了个借口,把李阿姨辞退了。
接着来的是张阿姨。张阿姨是个老实人,话不多,这点倒有点像王阿姨。但她干活实在太慢,而且丢三落四。擦个玻璃能把水弄得满地都是,拖地能把椅子腿撞得砰砰响。
有一次,我正在书房赶稿,被她用吸尘器撞到门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刚画好的一根线条瞬间歪了出去。那一刻,我心里涌起的,竟然是对王阿姨深深的怀念。
我想念她走路时那双从不发出声音的软底布鞋,想念她工作时那种安静而专注的氛围,想念她总能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得妥妥帖帖,让我可以毫无顾虑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换了两个保洁之后,我才真正意识到,王阿姨为这个家付出的,不仅仅是体力劳动,更有一份难得的用心。而我,却因为一件小事,轻易地就将这份用心推开了。
江枫看出了我的烦躁和懊悔。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有一天,默默地拿起抹布,去擦了那个蒙尘的相框。
看着他的背影,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开始尝试着去打听王阿姨的近况。我问了之前介绍她来的邻居,邻居说,王阿姨好像回老家了,又好像是去了别的区做工,具体也不清楚。
我心里愈发不安。像她这个年纪的家政工,一份稳定长期的工作并不好找。我这样突然辞退她,会不会让她陷入了经济困境?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藤蔓一样,紧紧地缠绕着我的心脏,让我寝食难安。
我的愤怒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与日俱增的愧疚。
我开始频繁地回忆起和王阿姨相处的点点滴滴。
我想起有一次我重感冒,一个人在家,是她默默地为我熬了一锅小米粥,端到我床前。
我想起童童有一次调皮,把牛奶洒在了我最喜欢的一块地毯上,我急得不行,是她用各种土办法,不厌其烦地清理了半天,最后竟然让地毯恢复了原样。
我还想起,她每次拿到工资,都会小心翼翼地抚平每一张纸币,然后仔细地放进一个旧钱包里。我曾无意中瞥见那钱包里夹着一张照片,是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斯文的年轻男孩。那应该就是她的儿子。
她所有的辛劳和隐忍,都是为了那个男孩。
而我,却用一件旧大衣,一句冰冷的“你不用来了”,轻易地否定了她所有的付出,践踏了她作为一个母亲的骄傲。
我越想,心里就越不是滋味。
那个周末,我一个人在家,又一次看到了玄关那件灰色大衣。它被我胡乱地塞在购物袋里,已经有些褶皱了。
我把它拿出来,挂在阳台上吹风。阳光照在柔软的羊绒上,泛起温暖的光泽。
我忽然觉得,这件大衣,就像我那份廉价的善意一样,看似温暖,实则冰冷。它没有温暖到它该去温暖的人,反而成了一把伤人的利器。
我必须做点什么。
我不能让这件事,成为我心里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疙瘩。
第6章 一通迟来的电话
做出决定后,我开始想办法寻找王阿姨的联系方式。
我翻遍了手机通讯录和微信好友,都没有她的联系方式。过去,我们之间的沟通,仅限于她来我家的那几个小时,似乎从来没有留下联系方式的必要。
这让我感到更加惭愧。我口口声声说把她当家人,却连一个电话号码都没有。
最后,还是江枫提醒了我。他说家政公司那边,应该有登记她的资料。
我立刻联系了当初的家政公司。一开始,对方以保护客户隐私为由,不肯透露。在我说明了情况,并一再保证只是想向王阿姨道歉、结清一些额外的补偿金后,工作人员才勉强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
拿到号码的那一刻,我的心跳得飞快。
我把那串数字在备忘录里存了又删,删了又存,犹豫了整整两天。
我不知道电话接通后该说什么。
说“对不起”?这三个字太轻了,弥补不了我造成的伤害。
说“你回来吧”?这听起来更像是一种施舍,仿佛在说“我需要你,所以我原谅你了”。
我一遍遍地在心里打着草稿,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开场白。
直到第三天晚上,江枫看着坐立不安的我,说:“舒雅,别想那么多了。有时候,最真诚的话,就是最简单的。你只需要告诉她你真实的想法。”
我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起了勇气。
我走到安静的书房,关上门,拨通了那个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就在我以为没人接,准备挂断的时候,那边终于传来了声音。
“喂?你好,哪位?”
是王阿姨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警惕。
“王阿姨,是我,林舒雅。”我的声音有些发紧。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我甚至能听到她瞬间变得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林……林老师?”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不敢置信。
“嗯,是我。”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王阿姨,冒昧给您打电话,没有打扰到您吧?”
“没,没有。”她连忙说,“林老师,您……您有什么事吗?”
她的语气很客气,甚至可以说是生分。那种我们之间曾经有过的、温和熟稔的氛围,已经荡然无存。
我的心又是一阵抽痛。
“王阿姨,”我闭上眼睛,把那些准备好的说辞都抛在脑后,凭着本心说道,“我打电话给您,是想……是想跟您说声对不起。”
“那天,是我太冲动了。我不应该在不了解情况的时候,就对您说出那么重的话,做出那样的决定。我后来想了很久,是我错了。我没有真正地站在您的角度去考虑问题,我的那种‘好意’,可能给您带来了很大的困扰和伤害。真的,非常对不起。”
我说完这一长段话,手心已经全是汗。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我只能听到听筒里传来微弱的电流声,和我的心跳声。
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甚至可能已经挂断电话的时候,我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像是叹息,又像是抽泣的声音。
“林老师,”王阿姨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沙哑得厉害,“您……您别这么说。您是个好人,我知道的。那天……那天是我不好,我不该在背后乱说话……”
“不,不是您的错。”我急忙打断她,“您有权利跟您的家人说任何话。是我自己太敏感,太自以为是了。我总觉得我给了您什么,您就应该全盘接受,还应该感恩戴德。这种想法,本身就是错的,是……是不尊重人。”
我说出了“不尊重人”这四个字,心里一直压着的那块大石头,仿佛终于被搬开了一点。
能够坦然承认自己的错误,原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林老师……”王阿姨在那头,似乎已经泣不成声,“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我们都没有再提那件大衣,也没有再提那通电话的具体内容。但我们都知道,我们之间那个最深的结,在这一刻,已经解开了。
我们又聊了几句。我问了她的近况,她说她回老家休息了一阵,最近刚在城西那边找了一份新的工作,也是做家政,离她租的房子近一些。
我没有提出让她再回到我这里工作。我知道,有些裂痕,即便弥合了,也会留下疤痕。我们之间,已经回不到过去了。对我们两个人来说,最好的结局,或许就是像现在这样,各自安好,互道一声珍重。
在挂电话前,我坚持通过微信,给她转了一笔钱。我告诉她,这不是补偿,而是她过去三年应得的年终奖金,是我之前疏忽了。
这一次,她没有拒绝。
她说:“谢谢您,林老师。”
第7章 新的开始
挂掉电话,我靠在书房的椅子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窗外的夜色温柔,我从未觉得如此轻松。
这场持续了三个月的内心风暴,终于平息了。
第二天,我把那件灰色的羊绒大衣,送去了小区的旧衣回收箱。当它从箱口掉落下去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也彻底放下了那段沉重的过往。
真正的善良,不是自我感动的施舍,而是发自内心的尊重。它不是看你“给”了什么,而是看你是否“懂”了对方需要什么,并且以一种让对方舒服的方式去给予。
我辞退了那个干活敷衍的张阿姨,决定自己亲手打理这个家一段时间。
我开始学着像王阿姨那样,把物品归置得井井有条;我开始在周末的早晨,耐心地擦拭每一扇窗户,直到阳光可以毫无阻碍地洒进来;我甚至开始尝试着,用软布去擦拭那个木质相框。
当我亲手去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才更深刻地体会到王阿姨过去三年的辛劳和不易。那些看似简单的家务里,蕴藏着对生活的热爱和对一个家的责任感。
家里的环境,在我的努力下,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整洁和温馨。
有一天,江枫下班回来,看到我正跪在地上擦地板,他愣了一下,然后走过来,从我手里拿过抹布。
“我来吧。”他说。
我笑着摇摇头:“不用,我想自己试试。感觉……还挺好的。”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温柔和赞许:“你长大了,舒雅。”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这场风波,让我失去了一个尽职尽责的保洁阿姨,但却让我学会了如何去理解和尊重另一个人。我学会了审视自己内心的傲慢,学会了换位思考。
这或许,就是成长吧。
又过了一个月,我通过朋友介绍,找到了一个新的钟点工,叫陈姐。
第一次见面,我就和她开诚布公地聊了很久。我告诉她,我希望我们是平等的合作关系,我尊重她的劳动,也希望她能用心对待这个家。我不再会把家里的旧东西“送”给她,但我会把她的工资定得比市场价高一些,并且在年节时,为她准备一份现金红包和她真正需要的礼物。
陈姐是个爽快人,她笑着说:“林老师,跟您这样的人共事,我心里踏实。”
新的合作开始了。陈姐很勤快,虽然在细节上不如王阿姨,但她真诚、开朗,给家里带来了新的气息。
偶尔,我还是会想起王阿姨。我会想起她沉默的背影,想起她布满老茧的双手,想起她最后那句“我配不上”。
我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但我真心地希望她一切都好。希望她的儿子学业有成,能让她早日卸下肩上的重担,过上她所期望的、有尊严的生活。
我们的故事,以一种不算完美的方式结束了。但对我而言,它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它教会了我,人与人之间,最珍贵的不是物质的给予,而是灵魂的懂得与平视。
而这,是我用一件昂贵的旧大衣,和一次惨痛的教训,才换来的、最宝贵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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