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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年我嫌相亲对象有点胖,借故悄悄离开,她追来:明天住到你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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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三十八年,我媳妇李秀珠最爱拿当年那件事挤兑我。

她会一边利索地在厨房里剁着排骨,一边头也不回地扬声说:“陈卫东,你当年要是跑得再快点,现在给你炖汤的可就是别人家媳妇了。”

每到这时,我都会从报纸后面抬起头,讪讪地笑。我得承认,她说的是实话。

从1984年那个秋高气爽的下午,我因为嫌她“壮实”,在人民公园里找了个蹩脚的借口仓皇开溜,到她第二天真的提着一个网兜、一个旧皮箱敲开我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再到后来,她用一双巧手和一颗宽厚的心,撑起了我们这个风雨飘摇的家……这中间的曲折和转变,现在想起来,都还觉得像一场梦。

那一切,都得从介绍人张婶儿迈着小碎步,满脸喜气地敲开我家门那天说起。

第1章 公园里的“逃兵”

1984年的秋天,我们筒子楼里最热心肠的张婶儿,又一次坐到了我家的饭桌上。她是我妈的老姐妹,也是方圆几里最有名的“红娘”,撮合成功的小两口,据说能从街头排到巷尾。

“玉梅啊,”张婶儿呷了一口茶,用手里的蒲扇不紧不慢地扇着风,“这次这个,我跟你打包票,绝对是过日子的好姑娘。”

我妈王玉梅一听这话,眼睛都亮了,连忙给我使眼色,让我给张婶儿续水。我叫陈卫东,那年二十六,在本地一家国营机床厂当技术员。在那个年代,这算是一份相当体面且稳定的工作。可我这个人,有点闷,加上眼光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婚事就这么耽搁了下来。我妈为此愁得白头发都多了好几根。

“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哪儿的人啊?”我妈一连串地发问。

“李秀珠,二十五,比卫东小一岁。城西纺织厂的挡车工,也是正式工。”张婶儿压低了声音,凑近我妈,“人特别能干,家里家外一把好手。就是……”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就是身子骨结实,老话讲,这是旺夫相!”

我妈一听,连连点头:“结实好,结实能生养,能干活!不像那些风一吹就倒的病秧子。”

我坐在一旁没吭声,心里却对“身子骨结实”这几个字打了好几个问号。张婶儿的语言艺术我是领教过的,她说“长得精神”,那可能就是长相一般;她说“性格活泼”,那可能就是有点咋呼。这“身子骨结实”,翻译过来,恐怕就是……胖。

果不其然,第二天下午,当我在人民公园约好的那棵大槐树下,看到那个朝我走来的身影时,我的心就凉了半截。

李秀珠比我想象的还要“结实”。她个子不算矮,大概有一米六五,但肩膀很宽,腰身也显得很粗壮。她穿了一件的确良的碎花衬衫,袖子紧紧地绷在胳膊上,下面是一条蓝色的工装裤,裤腿洗得有些发白。她的脸是圆圆的,透着健康的红润,眼睛很大,很亮,看人的时候目光很直接,一点都不躲闪。

说实话,她长得不丑,五官端正,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周正。但那个年代的年轻人,审美多多少少受了点电影画报的影响,都喜欢那种纤细、文静的类型。李秀珠显然不属于那一类。

“你就是陈卫东吧?我是李秀珠。”她先开了口,声音很清亮,一点也不扭捏。

“啊,对,我是。”我有些局促地站起来,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

我们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下,开始了尴尬的对话。大多是她问,我答。她问我的工作,问我的家庭,问我的爱好。她的问题都很实际,没有半点虚头巴脑的东西。

“听说你是厂里的技术员?经常要画图纸吧?费眼睛吗?”

“你家就你一个儿子?那身体怎么样?”

“平时休息都干点啥?喜欢看书还是下棋?”

我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打量她。她坐在那里,腰板挺得笔直,整个人透着一股子利落劲儿。可我脑子里盘旋的,全是同事们将来可能会有的议论,是带她出门时别人投来的目光。我承认,我肤浅了,也胆怯了。

我的沉默和走神,她似乎看在眼里。她的问题渐渐少了,气氛变得更加凝滞。秋日的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下来,斑驳的光影落在我们之间,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坐立难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得赶紧找个借口离开。

“那个……李同志,”我清了清嗓子,终于鼓起勇气,“我突然想起来,厂里有点急事,我得回去一趟。你看……”

李秀珠看着我,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什么,我当时没看懂,现在想来,那里面有失望,有洞察,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

她没有为难我,只是点了点头,淡淡地说:“行,工作要紧,那你去忙吧。”

我如蒙大赦,几乎是弹了起来,匆匆丢下一句“那我们……改天再联系”,就转身快步朝公园门口走去。我甚至不敢回头看她一眼,脚步迈得又快又急,活像一个打了败仗的逃兵。

走出大概一百多米,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带着一丝喘息:“陈卫东!”

我心里一咯噔,脚步下意识地停住了。

我转过身,看到李秀珠正快步向我追来。她的脸因为跑动而更加红润,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在我面前站定,胸口微微起伏着,直直地看着我。

“你跑什么?”她问得直接了当。

我被问得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地说:“没……没跑啊,我不是说了厂里有事吗?”

她看着我,嘴角忽然向上弯了一下,那不是嘲笑,而是一种让我捉摸不透的、似乎看穿了一切的笑容。她说:“行,你有事,我不耽误你。”

我松了口气,以为她就要转身离开。

然而,她接下来说出的话,却像一颗惊雷,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响,让我此后几十年都记忆犹新。

她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陈卫东,我不管你怎么想的。我今天来,就认定你了。你明天在家等着,我住到你家去。”

第2章 不速之客

李秀珠说完那句石破天惊的话,根本没给我任何反应的时间,就转身,迈着她那稳健的步伐,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像根木桩子似的杵在原地,脑子里嗡嗡作响,彻底懵了。

住到我家去?

这是什么意思?一个姑娘家,怎么能说出这种话?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晚饭都没吃几口。我妈看我脸色不对,追着问我情况怎么样。我哪里敢说实话,只含糊其辞地说“还行,先了解了解”。

我妈以为有戏,高兴得不行,一个劲儿地夸张婶儿眼光毒辣。我听着她的话,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又苦又涩。我把李秀珠那句话在心里翻来覆去地琢磨,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她肯定是在开玩笑,是故意气我的。对,一定是这样。一个黄花大闺女,怎么可能做出这么出格的事?

抱着这种侥幸心理,我辗转反侧了一夜,第二天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了厂里。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画图纸的时候好几次画错了线。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我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就是不想回家。我怕,怕万一她不是在开玩笑呢?

最终,我还是硬着头皮骑着我的永久牌自行车回了家。我们家住在一楼,离老远,我就看到家门口围着几个邻居,正探头探脑地往里看,一边看还一边小声议论着什么。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

我推着车走近,邻居们看到我,眼神都变得暧昧又古怪。王大妈更是挤眉弄眼地对我说:“卫东回来啦?可以啊小子,不声不响的,动作够快的啊!”

我被她说得一头雾水,推开虚掩的家门,屋里的情景让我瞬间石化了。

我妈正一脸尴尬地陪着一个姑娘坐在桌边,桌上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而那个姑娘,不是李秀珠又是谁?

她的脚边,放着一个半旧的棕色人造革皮箱,还有一个装着脸盆、暖水瓶的网兜。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看到我进来,她站了起来,脸上没有丝毫的不好意思,反而大大方方地冲我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你回来啦。”她说,语气熟稔得像是我们已经认识了很久。

我妈看到我,像是看到了救星,赶紧把我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震惊和不解:“卫东啊!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这姑娘下午就来了,提着行李,说是……说是要住到咱们家来!我问她,她就说跟你说好了。你们……你们昨天到底聊了什么啊?”

我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我说什么?我说我昨天嫌人家胖,找借口溜了,结果人家追上来说要住到我家来?这话要是说出去,我的脸往哪儿搁?筒子楼的唾沫星子都能把我淹死。

屋子里的气氛尴尬到了极点。李秀珠似乎完全没感觉到,她看了看我们家那间狭小的屋子,目光最后落在了那张用木板搭的、用布帘子隔开的小床上——那是我的床。

“晚上我睡哪儿?”她很自然地问道,仿佛在问今天晚饭吃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僵局。我妈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我们家就这么一间半屋子,我爸妈睡里间,我睡外间这个小隔间。她一个大姑娘住进来,睡哪儿?怎么睡?这传出去像什么话!

“秀珠啊,”我妈的称呼已经从“这姑娘”变成了“秀珠”,但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为难,“你看,我们家这情况……实在是太挤了,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你一个姑娘家,住在这里,实在是不方便,也委屈你了。”

李秀珠笑了笑,笑容里透着一股子通透和豁达。

“阿姨,我不委屈。”她说,“我来之前就想好了。我跟卫东处对象,总不能一直都在公园里见面吧?住到一起,才能知道彼此的脾气、习惯合不合得来。日子是自己过的,不是过给别人看的。至于住的地方,我不挑。晚上我跟您挤一挤,或者让卫东去厂里宿舍凑合一宿,都行。等我们结婚了,再想办法申请房子。”

她这番话说得条理清晰,不卑不亢,把我妈后面准备的一大套说辞全都给堵了回去。尤其是那句“等我们结婚了”,直接把事情定性了,仿佛这已经是一个板上钉钉的事实。

我妈彻底没辙了,只能求助地看着我。

我能怎么办?把她轰出去吗?她一个姑娘家,提着行李来的,现在天都快黑了,我把她赶出去,这事儿要是传出去,我陈卫东就成了十恶不赦的陈世美了。可要让她留下……我简直不敢想象接下来的日子。

就在我进退两难、一个头两个大的时候,李秀珠已经自己动手了。她把她的皮箱和网兜拎到了我的小床边,然后转身走进厨房,对我妈说:“阿姨,我来做饭吧。您告诉我米和菜在哪儿就行。”

我妈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她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像个女主人一样,挽起了袖子,系上了我妈的围裙,开始淘米、洗菜。她的动作非常麻利,一看就是常年干活的人。厨房里很快就响起了“咚咚咚”的切菜声,节奏分明,透着一股生活的烟火气。

我和我妈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茫然。

这个叫李秀珠的姑娘,就像一颗被硬塞进我们生活里的石子,我们不知道她会把我们的生活搅成什么样,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从她踏进这个家门开始,一切都回不去了。

第3章 一碗红烧肉

那天晚上的饭,是李秀珠做的。

我们家的厨房小得可怜,一个人在里面转身都费劲。可李秀珠在里面却游刃有余。她只用了我们家现有的那点食材——一块五花肉,几颗土豆,还有一把青菜,就变戏法似的做出了三菜一汤。

当那碗油光锃亮、香气扑鼻的红烧肉端上桌时,我和我妈都看呆了。在那个物资并不算丰裕的年代,肉是逢年过节才能解馋的稀罕物。平时我妈做,也就是简单地放点酱油炖一炖。可李秀杜做的这碗红烧肉,色泽红亮,肉块方正,上面还点缀着几片翠绿的葱花,光是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阿姨,叔叔,卫东,尝尝我的手艺。”李秀珠一边给我们盛饭,一边招呼道。我爸是厂里的老钳工,下班回来看到家里多了个陌生姑娘,也是一脸错愕,听完我妈结结巴巴的解释后,他选择了沉默,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着烟。

饭桌上的气氛很诡异。我爸埋头吃饭,一言不发。我妈则是不停地用眼神瞟我,又看看李秀珠,欲言又止。我更是如坐针毡,连夹菜都不敢抬头。

只有李秀珠,表现得坦然自若。她先是给我爸妈夹了块最大的肉,然后又给我夹了一块,说:“你画图纸费脑子,多吃点肉补补。”

我僵硬地说了声“谢谢”,把那块肉夹进嘴里。肉皮软糯,肥肉入口即化,瘦肉酥烂入味,咸中带甜,味道简直绝了。比国营饭店的大师傅做的都好吃。

“好吃吧?”她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在等待表扬的孩子。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

“我爸以前是食堂的厨子,我从小跟着他学的。”她很自然地解释道,然后又对我妈说,“阿姨,我看咱家那个煤球炉子有点漏风,明天我找点黄泥来给它糊一糊,能省不少煤。”

我妈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哦”了一声。

一顿饭,就在这种她主动找话题、我们被动回应的模式下吃完了。吃完饭,她抢着收拾碗筷,说什么都不让我妈动手。等她把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灶台都擦得能照出人影来的时候,我爸终于掐灭了手里的烟头,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姑娘,你跟卫东,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爸声音很沉,一开口,屋子里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李秀珠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站直了身体,看着我爸,认真地回答:“叔叔,我想跟卫东好好过日子。我知道我今天这么做,有点唐突,可能让您和阿姨为难了。但我有我的考虑。”

“什么考虑?”我爸追问。

“我年纪不小了,家里条件也不好,底下还有弟弟妹妹。我不想再挑三拣四,浪费时间。”她的目光转向我,眼神坦诚得让我无处躲藏,“张婶儿把卫东的情况都跟我说了。人老实,工作稳定,不抽烟不喝酒,是个正经过日子的人。我觉得挺好。至于卫东……他可能对我不太满意。”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屋子里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但是,”她话锋一转,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满不满意,不是光靠眼睛看的,得靠日子过。我觉得我能当个好媳妇,能照顾好他,照顾好这个家。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他一个机会,处一处,看一看。要是三个月,不,一个月,你们觉得我哪儿不好,不是个过日子的人,我二话不说,立刻就走,绝不纠缠。”

她这番话说完,我爸妈都沉默了。

这番话,太实在了,实在得让人无法反驳。她没有谈情说爱,没有风花雪月,她谈的是“过日子”,是“照顾”,是“责任”。她把自己摆在一个很低的位置,像是一件商品,在请求一个“试用期”。

我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我被她的直白和坦率震惊了;另一方面,一个姑娘家,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得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或者说,是生活逼得她不得不如此。我之前对她的那点嫌弃和偏见,在她的这番话面前,显得那么渺小和可笑。

那天晚上,最终的解决方案是,我妈和李秀珠挤在了里屋的床上,我爸在地上打了地铺,而我,则继续睡在外间的小隔断里。

躺在床上,听着里屋传来的我妈和李秀珠低低的交谈声,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一会儿是她在公园里追上我时那双明亮的眼睛,一会儿是她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最后,定格在那碗香气四溢的红烧肉上。

那碗肉,似乎不仅填饱了我的肚子,也像一块温热的石头,在我冰冷而混乱的心湖里,投下了一圈小小的涟漪。

我不知道这圈涟漪,最终会荡漾向何方。

第4章 摇晃的桌角

李秀珠的“试用期”就这么开始了。

第二天是周日,我不用上班。一大早,我还在睡梦中,就被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吵醒了。我睁开眼,看到李秀珠已经穿戴整齐,正在轻手轻脚地打扫屋子。

她先是把地扫得干干净净,边边角角都扫到了,然后又用抹布把桌子、柜子擦了一遍。我们家那张吃饭用的八仙桌,有一条桌腿有点松,放东西重了就会晃。我爸念叨了好几次要修,但一直没顾上。李秀珠擦桌子的时候发现了,她放下抹布,蹲下去仔细看了看,然后就走出门去。

我以为她要干嘛去,没过一会儿,她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小块木片和一块石头。她把木片削了削,塞进桌腿的缝隙里,然后用石头“梆梆梆”地敲了几下。等她站起来,再晃那桌子,竟然纹丝不动了。

我妈起床看到这一幕,惊讶得合不拢嘴:“哎呀,秀珠,你还会干这个?”

“以前在乡下,家里的东西坏了都得自己修。”李秀珠拍了拍手上的灰,笑得很腼腆,“这不算什么。”

吃早饭的时候,桌上摆着热腾腾的馒头和一锅小米粥,还有一碟她自己腌的爽口小咸菜。我妈看着那张稳固如初的桌子,又看看李秀珠,眼神里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整个白天,李秀珠就没闲着。她把我换下来的脏衣服连同家里的床单被罩一起洗了,满满一大盆,她一个人端到院子里的水龙头下,搓得“哗哗”响,没半句怨言。洗完衣服,她又看到我妈的针线笸箩里有几双破了洞的袜子,就默默地坐到窗边,拿起针线,低着头,一针一线地缝补起来。

她的手指很粗壮,一看就是干惯了粗活的手,但穿针引线却格外灵活。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身上,给她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我坐在不远处看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眼角的余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她。

我不得不承认,她是个极其能干的女人。她身上有种旺盛的生命力,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她干活的时候不怎么说话,但每件事都做得井井有条,妥妥帖帖。我们这个原本有些沉闷和杂乱的小家,因为她的到来,一天之内就变得窗明几净,井然有序起来。

到了下午,张婶儿不请自来。她显然是听到了风声,特意来“视察”的。

一进门,看到屋里焕然一新,李秀珠正在晾衣服,张婶儿的脸上就笑开了花。她把我妈拉到一边,叽里咕噜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我只看到我妈脸上的表情从一开始的尴尬,慢慢变成了无奈,最后竟然还带上了一丝笑意。

张婶儿走的时候,特意把我叫到门口。

“卫东啊,”她拍着我的胳膊,语重心长地说,“婶儿是过来人,知道你们年轻人看重长相。可过日子,长相能当饭吃吗?媳妇是娶来疼的,是娶来一起撑起一个家的。秀珠这姑娘,你别看她不爱说话,可你看看她做的这些事,心都在里头呢。这样的姑娘,打着灯笼都难找,你可别犯糊涂!”

我低着头,没有作声。

张婶儿的话,像一把小锤子,一下一下地敲在我的心上。我真的错了吗?我开始反复问自己。

晚上,我爸看着晾衣绳上晾得整整齐齐、被风吹得微微鼓起的衣服,还有脚上穿着的、被补得平平整整的袜子,抽完一袋烟后,对我妈说:“明天,你去把那张旧的躺椅搬出来,晚上我睡躺椅,让秀珠跟你睡床上,别挤着人家姑娘了。”

我妈“哎”了一声,声音里没有了昨天的为难。

我躺在自己的小床上,隔着布帘子,听着外屋我爸躺椅发出的轻微“嘎吱”声,心里乱成了一锅粥。

李秀珠就像一股强劲的季风,不由分说地吹进了我平静的生活。她用最直接、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方式,一点一点地渗透进这个家。她没有花言巧语,她只是在默默地干活,用行动来证明她自己说的话——她能当个好媳妇,能照顾好这个家。

那个摇晃的桌角被她轻易地稳固了,可我的心,却因为她的出现,开始前所未有地摇晃起来。一边是我固有的、可笑的虚荣和偏见,另一边,是她那不容忽视的、实实在在的好。

我在这摇摆不定的天平两端,第一次感到了迷茫。

第5章 厂门口的等待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李秀珠白天去纺织厂上班,下班后就立刻赶到我们家,买菜做饭,收拾屋子,几乎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活。我妈想搭把手,常常被她笑着推开:“阿姨,您歇着,我年轻,干得快。”

筒子楼里的风言风语自然是少不了的。邻居们看我的眼神越来越暧昧,背后怎么议论的,我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起初,我每次出门都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有一次,对门的刘嫂子在院子里洗菜,看到我下班回来,就扯着嗓子喊:“卫东,你这媳妇可真实在,还没过门呢,就把你们一家老小伺候得妥妥帖帖。你小子真是好福气啊!”

她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周围的邻居都跟着哄笑起来。我尴尬得满脸通红,低着头就想往屋里钻。

就在这时,正在屋里和面的李秀珠走了出来。她手上还沾着白色的面粉,脸上却一点窘迫的神色都没有。她冲着刘嫂子笑了笑,声音不大,但足够院子里的人都听见。

“刘嫂子,我跟卫东是奔着结婚去的,早点晚点,都是一家人,分那么清楚干啥。我乐意伺候他们,这是我的福气。”

她说完,院子里的笑声一下子就停了。刘嫂子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讪讪地低头继续洗菜。

李秀珠转身回屋,从头到尾都没看我一眼。可我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她是在为我解围。她用一种四两拨千斤的方式,坦然地面对了所有人的议论,也维护了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从那天起,我心里的天平,开始明显地向她倾斜。我开始试着去观察她,而不是仅仅用“胖”这个标签去定义她。

我发现她其实很爱笑,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好看的月牙。我发现她手很巧,不仅会做饭补衣,还会用我们厂里废弃的边角料给我做一个方便携带的图纸筒。我发现她很细心,知道我胃不好,就每天早上熬小米粥给我喝,知道我妈有关节炎,就用布袋装了炒热的粗盐给她热敷。

她对我们家的好,是那种润物细无声的,实实在在的好。我爸妈对她的态度,也从最初的无奈和观望,变成了发自内心的接纳和喜欢。我妈现在见人就夸:“我们家秀珠,真是个好孩子。”那语气里的亲昵和骄傲,已经把她当成了自家人。

转变发生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傍晚。

那天厂里临时加班,我忙到快八点才结束。从车间出来,才发现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我没带雨具,想着干脆在厂里对付一宿算了。可刚走到厂门口,就借着昏黄的路灯,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李秀珠举着一把大黑布伞,静静地站在传达室的屋檐下。她的裤腿已经被雨水打湿了,脚上穿着一双塑料凉鞋,脚趾冻得有些发红。

看到我出来,她立刻迎了上来,把伞的大半边都倾向我这边。

“我就猜你肯定没带伞。”她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递给我,“快趁热吃了,肯定饿坏了吧。”

我打开布包,里面是两个还冒着热气的肉包子。包子皮被捂得有点软了,但那股熟悉的肉香,瞬间就驱散了我身上的寒意。

“你怎么来了?雨这么大。”我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包子,一边含糊地问。

“我下班回家,看你还没回来,一听外面下雨了,就不放心。阿姨说你胃不好,饿不得。”她轻描淡写地说,仿佛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雨下得很大,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我们就挤在这一把小小的雨伞下,我的肩膀几乎和她的肩膀挨在一起。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肥皂香味,能感受到她身体传来的温度。雨水顺着伞沿流下来,形成一道水帘,将我们和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

那一刻,我看着她被雨水打湿的额发,看着她因为担心我而显得有些焦急的眼神,心里那座由偏见和虚荣筑成的冰山,终于“咔嚓”一声,彻底崩塌了。

我到底在犹豫什么?在抗拒什么?

这样一个全心全意对我好,对我家人好的女人,我不但没有珍惜,反而因为她外形不够完美而百般挑剔。我陈卫东,何德何能?

“秀珠,”我停下脚步,第一次郑重地叫她的名字。

“嗯?怎么了?包子不好吃吗?”她转过头看我,眼里带着一丝疑惑。

我摇了摇头,喉咙有些发紧。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无比认真地说道:“我们……结婚吧。”

李秀珠愣住了。她举着伞,就那么呆呆地看着我,眼睛里慢慢地,慢慢地,氤氲起了一层水汽。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从她圆润的脸颊上滑落。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一晚,回家的路似乎特别长,又似乎特别短。我们俩谁都没有再说话,但那把伞下的沉默,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让我心安。

我知道,从今往后,这个“身子骨结实”的女人,将会是我陈卫东一辈子的依靠和港湾。

第6章 最朴素的婚礼

我向李秀珠求婚之后,我们俩的关系就算是正式确定了下来。

我把这个决定告诉爸妈时,他们俩脸上露出的,是那种如释重负又发自内心的笑容。我妈更是拉着李秀珠的手,一个劲儿地说:“好孩子,好孩子,卫东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气。”

李秀珠的脸上一直带着腼腆的笑,眼眶红红的。我知道,她这一个多月的付出和等待,终于有了结果。

接下来,就是商量结婚的事。按照规矩,我得去她家拜访,也就是所谓的“上门”。

去的那天,我心里特别忐忑。我穿上了自己最好的一件白衬衫和一条蓝色的确良裤子,还特意去理了发。我妈给我准备了四样礼:两瓶酒,两条烟,两斤白糖,两斤糕点,用红纸包着,郑重地交到我手里。

李秀珠的家在城西一片老旧的平房区,比我们家住的筒子楼还要破旧。她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工人,看到我来,显得有些拘谨。她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都挤在一间不大的屋子里,看到我,都好奇地从门缝里偷偷看。

吃饭的时候,李秀珠的父亲喝了点酒,话就多了起来。他拉着我的手,反复说的就是一句话:“卫东啊,我们家秀珠,人实在,心眼好,就是长得……长得壮了点。她跟你过日子,你可不能欺负她。”

我看着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和他眼神里的那份担忧,郑重地向他保证:“叔叔,您放心,我这辈子都不会欺负秀珠,只会对她好。”

这顿饭,吃得我心里沉甸甸的。我更加深刻地理解了,为什么李秀珠会用那么一种决绝的方式闯进我的生活。她的家庭环境,她的长相,让她在婚恋这件事上,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她不是不矜持,而是生活没给她留下太多矜持的资本。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为自己争取一个安稳的未来。而我,何其有幸,成为了她认定的那个人。

我们的婚礼办得很简单。

没有婚纱,没有轿车,甚至没有像样的宴席。李秀珠自己扯了块红布,给自己做了一件新衣裳。结婚那天,她穿着这件红色的上衣,黑色的裤子,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脸上透着健康的红晕,在我眼里,比那些电影画报上的明星还要好看。

我们就在家里请了两边的亲戚和几个要好的邻居,摆了两桌饭。菜是李秀珠和我妈一起做的,主菜依然是那道拿手的红烧肉,做得比哪一次都香。

婚礼上,最热闹的环节就是大家起哄,让我说说,是怎么被李秀珠“拿下”的。

我端着酒杯,看着坐在我身边,满脸幸福笑容的李秀珠,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坦然地讲起了我们在公园见面的那天。

我没有隐瞒自己的肤浅和狼狈。我说:“那天,是我不对,是我陈卫东有眼不识金镶玉,差点就错过了一个天底下最好的媳妇儿。我得感谢秀珠,感谢她比我勇敢,比我执着。是她追上来,才有了我们今天。”

我说完,端起酒杯,对着李秀珠,深深地鞠了一躬:“秀珠,谢谢你。这杯酒,我敬你。”

屋子里先是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李秀珠的眼圈又红了,她站起来,端起自己的杯子,跟我碰了一下,仰起头,一饮而尽。

那天晚上,我们终于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空间。我爸妈主动搬到了厂里的单身宿舍去暂住,把这间小小的屋子留给了我们。

红色的床单,红色的枕套,窗户上贴着一个大红的“囍”字。李秀珠坐在床边,显得有些紧张。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地抱住她。

她的肩膀很宽,背很厚实,抱着她,我心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稳。

“秀珠,”我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轻声说,“以后,这个家就靠我们俩了。”

她没有回头,只是把她的手覆在了我的手上,用力地握了握。

“嗯。”她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我知道,我们俩的故事,没有浪漫的开头,甚至有些荒唐。但从这一刻起,我们将用最朴素、最真实的方式,去书写属于我们的,漫长而温暖的未来。

第7章 岁月里的那碗肉香

婚后的日子,平淡、琐碎,却充满了踏实的幸福感。

李秀珠把我们的小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每天我下班回家,总能喝上热汤,吃上可口的饭菜。我的白衬衫,领口永远是洗得最干净的。家里的地,永远是一尘不染的。她就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为了这个家不停地旋转。

厂里分房的时候,因为我们是双职工,很快就分到了一套一室一厅的小房子。虽然面积不大,但终于有了属于我们自己的独立空间。搬家那天,李秀珠高兴得像个孩子,把地板擦了一遍又一遍,规划着哪里放柜子,哪里放桌子。

看着她忙碌的身影,我常常会想起我们初见时的情景。那个被我嫌弃“壮实”的姑娘,如今,却用她那“壮实”的臂膀,为我撑起了一片最温暖的天地。

我们的儿子陈亮出生后,家里更热闹了。李秀珠一边要上班,一边要带孩子,还要照顾我们这个家,辛苦可想而知。但她从来没有一句抱怨。她把儿子养得白白胖胖,健健康康。她总说:“孩子身体好,比什么都强。”

我开始明白,她所追求的,从来都不是虚无缥缈的东西,而是最根本、最实在的生活本身。健康、安稳、一家人在一起,这就是她最大的幸福。

岁月流转,一晃就是几十年。我们俩都从风华正茂的青年,变成了两鬓斑白的中年人,又慢慢步入了老年。我从一个普通的技术员,干到了车间主任,最后退休。李秀珠也从纺织厂退休了,安心在家操持家务,含饴弄孙。

我们的家,也从最初的一室一厅,换成了宽敞的两居室。儿子陈亮长大成人,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事业和家庭。

生活越过越好,但我们家的餐桌上,有一道菜是永远不变的,那就是李秀珠做的红烧肉。每逢过节,或是家里有什么喜事,她总会做上一大碗。那熟悉的香味,已经成了我们家的一种标志,一种记忆的锚点。

孙子最喜欢吃奶奶做的红烧肉,每次都吃得满嘴是油。他会好奇地问:“奶奶,为什么你做的红烧肉最好吃呀?”

李秀珠就会笑着摸摸他的头,说:“因为奶奶放了秘密调料呀。”

我知道,那所谓的秘密调料,不过是几十年如一日的爱与付出。

如今,我们都老了。我的背有些驼了,眼神也不如从前。而李秀珠,她依然比同龄的女人显得“壮实”,但岁月也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她的头发白了大半,脸上有了皱纹,走路也慢了。

我们最常做的事,就是晚饭后一起去公园散步。我们会走到那棵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大槐树下,那棵树比几十年前更加枝繁叶茂。

她总会拿当年的事开我的玩笑:“老头子,你看,你要是当年跑快点,现在陪你在这儿散步的,就不知道是谁喽。”

我就会握紧她那双已经不再光滑、布满老茧的手,笑着说:“那肯定是我这辈子做得最亏本的买卖。幸好你腿脚快,把我给追回来了。你啊,就是我陈卫东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她听了,会嗔怪地白我一眼,但嘴角那抹满足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阳光透过树叶,在我们身上洒下金色的光斑。我看着身边的老伴儿,心里充满了感恩。

我很庆幸,在1984年的那个秋天,那个有点肤浅、有点怯懦的年轻人,最终没有因为自己的偏见,而错过这份足以温暖一生的幸福。

人生就像一本书,封面固然重要,但真正决定其价值的,是里面朴实无华却又真挚动人的内容。李秀珠,就是我这本书里,最厚重、最温暖,也最值得我用一生去细细品读的那一章。而那碗贯穿了我们整个岁月的红烧肉,它的香味,早已深深地刻进了我的灵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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