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你看这天色,像不像一块腌坏了的猪肝,紫里透着黑,黑里又泛着油光。”苏晴用指尖划过冰冷的窗玻璃,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林伟没有看窗外,他只是盯着妻子纤细的,仿佛一折就断的脖颈,喉结滚动了一下,说:“人心里要是起了雾,看什么都是脏的。”
苏晴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那你说,是钱能把这雾吹散,还是情能?”
林伟没答话,只是走过去,将妻子冰凉的手攥在自己滚烫的掌心里。
![]()
01
上海的秋天像个患了肺病的交际花,白天还涂着金粉似的阳光,到了晚上,咳嗽几声,便咳出满世界的潮湿和阴冷。
林伟不喜欢这样的天气,它让他想起老部队营房里那股永远散不去的,混合着汗味、烟味和南方霉菌的味道。
但这个秋天又不同。
电话是他半个月前打的,打给了远在北方小城的老班长张磊,声音大得能震落天花板上的灰。
他说:“班长,我想大家了,想得心口疼。”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林伟以为信号断了,张磊才用他那副被劣质香烟熏了十几年的破锣嗓子缓缓地说:“那就聚聚吧。”
就是这四个字,让林伟四十岁的身体里,那颗沉寂了许久的心,像被浇了一勺滚油,瞬间炸开了花。
十五个,整整十五个名字,从天南海北,从模糊的记忆深处,一个个跳了出来,鲜活得如同昨天才刚刚一起在训练场上滚过泥潭。
他要聚,就在上海聚,在他林伟的地盘上聚。
他要让那些当年睡在他上铺或者下铺,抢过他半个馒头,也替他挡过黑枪的兄弟们看看,他林伟,如今在上海这片销金窟里,混得是何等的人模狗样。
苏晴从卧室走出来,身上那件真丝睡袍像月光一样流淌。
她看着在客厅里来回踱步,脸上泛着红光的丈夫,像在看一个亢奋中的孩子。
“都安排好了?”她的声音总是那么柔,像羽毛轻轻扫过你的心。
“妥了,全都妥了。”林伟一挥手,手臂在空中划出一道意气风发的弧线。“我让他们直接飞过来,机票我报,落地有人接,酒店我包了,浦东的五星级,江景房,让弟兄们开开眼。”
他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像是说给苏晴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吃住全包,玩一个礼拜,让他们看看,什么他妈的叫国际大都市。”
苏晴安静地听着,然后走到他身边,替他理了理微乱的衬衫领口。“那预算呢?”
“预算?”林伟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带着一种刻意的豪迈。“跟自家兄弟谈什么预算,那不是打我林伟的脸吗?”
苏晴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她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前阵子我们看好的那辆车,首付差不多要十八万,你这次……”
“十八万?”林伟的眉毛扬了起来,他伸出两根手指,在苏晴面前晃了晃。“我跟你说,苏晴,钱算什么东西?钱没了可以再赚,兄弟的情分要是淡了,那可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定。
“这次聚会,我准备了十八万。”他盯着妻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就拿这笔换车的钱来办,我要让兄弟们知道,我林伟没忘本。”
苏-晴看着丈夫那张因为激动而微微有些扭曲的脸,没再说什么。
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这口气轻得像一声耳语,却又重得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落在了林伟的心上。
他知道妻子在担心什么。
担心他打肿脸充胖子,担心那些所谓的战友情,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想象。
可他不在乎。
男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
他林伟在上海滩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难道还在乎这区区十八万?
他要的,是那种前呼后拥的感觉,是兄弟们投来的,那种夹杂着羡慕、敬佩甚至一点点嫉妒的目光。
那种目光,比任何灵丹妙药都能让他感到满足。
他拍了拍苏晴的肩膀,语气软了下来:“放心吧,我有分寸。这不叫负担,这叫情分,是必要的脸面。”
苏晴点了点头,靠在他怀里。
窗外,黄浦江上的轮船拉响了悠长的汽笛,那声音呜呜咽咽的,像一个来自过去的幽魂,在水泥森林的上空盘旋,久久不肯散去。
林伟搂着妻子,心里却想着十五张即将到来的,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期待像一锅煮沸的水,在他胸膛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而一丝隐忧,则像沉在锅底的一片茶叶,随着水流翻滚,若隐若现。
人是从虹桥和浦东两个机场陆陆续续抵达的。
林伟租了一辆考斯特,亲自带队去接。
每接到一个,车厢里就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吼声和笑声。
他们互相捶打着对方的胸膛和后背,用部队里最粗俗的脏话问候着彼此的家人,仿佛这样才能证明他们之间的情谊没有被十几年的岁月冲淡。
![]()
林伟看着这一张张被生活刻下不同印记的脸,眼眶有些湿润。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炎热的南方,那个汗水永远也流不干的军营。
老班长张磊是最后一个到的。
他比以前更黑更瘦了,两鬓也染上了风霜,但那双眼睛,还是像鹰一样锐利,仿佛能看穿你心底里所有的弯弯绕绕。
他下了飞机,只是和林伟用力地握了握手,沉声说了句:“辛苦了。”
林伟的心头一热,所有的付出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意义。
接风宴设在一家很有名气的本帮菜馆,包下了一个能看到小小园林景致的包间。
林伟特意点了最贵的几道菜,什么响油鳝糊、八宝鸭、清蒸鲥鱼,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
酒是茅台,烟是中华。
他要的就是这个排场。
阔别多年的重逢,酒精是最好的催化剂。
三杯酒下肚,包间里的气氛便热烈得像是要爆炸。
忆往昔峥嵘岁月的感慨声,吹牛不上税的哄笑声,还有各种带着颜色的段子,交织成一曲粗粝而又真实的交响乐。
林伟坐在主位,看着眼前的景象,听着耳边的喧嚣,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君王,在检阅他最忠诚的部队。
就在这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赵刚。
赵刚当年在部队就是个刺头,如今退伍后似乎混得并不如意,人有些发福,头发也稀疏了,但那股咋咋呼呼的劲儿一点没变。
他端着酒杯,舌头已经有些大了,他摇摇晃晃地走到林伟身边,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另一只手指着满桌的菜肴,大声嚷嚷道:“不是,我说老林,林大老板,你现在家大业大的,怎么就带兄弟们吃这个啊?”
他咂了咂嘴,脸上带着一种夸张的失望表情。
“我还以为怎么着也得是外滩三号,或者是什么私人会所级别的呢。这本帮菜,甜不拉几的,吃不惯,吃不惯啊。”
他的声音又响又亮,像一把锥子,瞬间刺破了包间里热烈和谐的气氛。
所有人的说笑声都停了下来。
空气仿佛凝固了。
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林伟和赵刚。
那目光里有看热闹的,有附和的,有尴尬的,也有幸灾乐祸的。
林伟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人当众扒光了衣服,所有的精心安排,在赵刚这几句话面前,都成了一个笑话。
一股火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几乎就要发作。
但他忍住了。
他不能发作,今天是他组的局,要是第一天就闹翻了,那他林伟的脸往哪儿搁?
他强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拍了拍赵刚的肩膀。“赵刚你这张破嘴,还是跟以前一样,吐不出象牙来。”
他清了清嗓子,提高了音量,对着所有人说:“是是是,是我的错,考虑不周。想着先让大家尝尝上海本地特色,忘了有些兄弟吃不惯。这样,赵刚说得对,明天,明天晚上就去外滩,我订最好的西餐厅,让大家看看黄浦江的夜景,怎么样?”
他这话一出,气氛立刻又活络了起来。
几个和赵刚关系不错的战友立马起哄:“林老板大气。”
“还是老林够意思,不像某些人,退伍了就摳摳搜搜的。”
赵刚得意地哈哈大笑,好像打了一场大胜仗。
他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嘴里还在嘟囔着:“这还差不多。”
大部分战友也跟着笑了起来,仿佛刚才的尴尬从未发生过。
只有老班长张磊,从头到尾一句话没说。
他只是默默地拿起酒瓶,给林伟空了的杯子倒满了酒,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端起来,对着林伟遥遥一敬,一饮而尽。
林伟端起酒杯,也一口喝干了。
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食道和胃,却浇不灭他心头那股憋屈的火。
苏晴也陪在一旁,她坐在林伟身边,穿着得体,笑容温婉,像一朵安静的白莲花。
可林伟能感觉到,从刚才赵刚开口的那一刻起,妻子的后背就绷得像一块铁板。
他甚至不用去看,都能想象出她此刻的眼神,那是一种混杂着担忧、不满和一丝怜悯的眼神。
那眼神比赵刚的话更让他难受。
一顿接风宴,就在这种表面热闹,实则暗流涌动的诡异气氛中结束了。
林伟觉得自己像是吞了一只苍蝇,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就那么卡在喉咙里,恶心得他想吐。
02
为了扳回这一城,林伟第二天真的在外滩一家顶级的景观餐厅订了位子。
隔着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东方明珠和陆家嘴的璀璨灯火仿佛触手可及。
光是这一顿饭,就花掉了林伟将近三万块。
![]()
赵刚这下满意了,他拍了好几张照片发朋友圈,配的文字是:“感谢我好兄弟林总的盛情款待,在上海,还是得看我林哥的。”
林伟看着他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心里一阵反胃,但脸上还得陪着笑。
接下来的几天,林伟就像一个上了发条的陀螺,带着这群“大爷”们游遍了上海的各大景点。
豫园,城隍庙,南京路,新天地。
他不仅要当司机,当导游,还得当一台随行的提款机。
所有人的门票,吃饭,喝水,甚至是买一些小纪念品的钱,都由他一手包办。
他觉得很累,不是身体上的累,是心累。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和兄弟们重温旧情,而是在进行一场耗资巨大的公关活动。
而这场活动的主题,就是证明“我林伟混得很好”。
真正的风波发生在第三天,在南京路上。
上海的南京路永远都是人潮汹涌,像一条被各种欲望填满的河流。
林伟带着战友们在这条河里“随波逐流”,苏晴因为单位有事,没有跟来。
走着走着,赵刚突然在一家装修得金碧辉煌的瑞士名表店门口停下了脚步。
他隔着橱窗,指着里面一块标价五位数的腕表,眼睛里闪着贪婪的光。
“我操,这表牛逼啊。”他啧啧赞叹着。
然后,他转过头,看着林伟,脸上露出一种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表情。
他说:“我说老林,咱们兄弟们大老远来上海一趟也不容易,你总得让我们带点‘上海特产’回去吧?”
他顿了顿,用一种极具煽动性的语气说道:“要不,你发发善心,给咱们哥几个一人来一块这个?也不用太贵的,就这种就行。以后我们哥几个戴着这表,一看到时间,就想起你林大老板的好,怎么样?”
这话一出,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停下脚步,看着林伟。
林伟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一条毒蛇盯上了,浑身的血液都凉了半截。
一块表好几万,十五个人,那就是几十万。
他就算把公司卖了也拿不出这么多钱。
赵刚这是把他往死里整。
“哈哈哈,赵刚你他妈是想让老林破产啊。”一个战友打着哈哈,想把这个话题岔过去。
但赵刚不依不饶,他搂住那个战友的脖子,大声说:“你懂个屁。咱们老林是什么人?上海滩的大老板,拔根腿毛都比咱们腰粗。这点小钱,对他来说算个事儿吗?是吧,老林?”
他把问题又抛回给了林伟。
又有几个战友跟着起哄:“对啊,老林,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啊。”
“就是,要送就一人一块,不然我们可不答应。”
气氛被他们烘托得越来越热烈,像一团烧起来的火。
而林伟,就站在火堆的正中央,被炙烤着,无处可逃。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屈辱和愤怒。
这已经不是战友情了,这是赤裸裸的绑架勒索。
他瞥了一眼人群,看到生活最拮据的李军,默默地退后了几步,转过身,假装在看旁边的商店,似乎想要从这个令人尴尬的场景中抽离出去。
李军的这个动作,像一根针,轻轻刺了林伟一下。
他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这场他期待了那么久的聚会,正在变成一出他控制不了的荒诞闹剧。
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脸上重新堆起笑容。
“买表,买什么表,俗气。”他大声说,“那玩意儿除了看个时间,还有什么用?要送,就送点实在的。”
他拉着赵刚,指着不远处一家苹果专卖店。
“走,一人一部最新款的手机,我送了。这总比那破表实用吧?”
最新款的手机也要一万多,十五个人,又是一笔巨大的开销。
但相比几十万的表,这已经是林伟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和挣扎了。
赵刚似乎也知道见好就收,他嘿嘿一笑:“还是老林想得周到。行,就听你的。”
一场风波,就以林伟又花掉十几万的代价平息了。
当晚回到家,苏晴看着他刷卡的消费记录,脸色冷得像冰。
他们爆发了结婚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苏晴的声音不再温柔,而是充满了失望和愤怒:“林伟,你到底在干什么?你以为你是在招待兄弟吗?你是在供着一群祖宗。”
她把手机扔在沙发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今天是要手机,明天是不是就要车要房了?你告诉我,这到底是兄弟情,还是绑架?”
苏晴的质问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剖开了林伟用“面子”和“情分”堆砌起来的虚假外壳,让他露出了里面那个疲惫不堪、狼狈至极的自己。
他无言以对。
因为他知道,妻子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
他瘫坐在沙发上,第一次感到了一丝发自内心的苦涩和悔意。
他开始怀疑,自己费尽心力张罗的这场盛大重逢,从一开始,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03
聚会过半,林伟的热情就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地干瘪了下去。
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假。
他觉得自己像个小丑,每天戴着面具,在兄弟们面前表演着“成功人士”的戏码。
而观众们似乎也看腻了,开始变得有些意兴阑珊。
除了赵刚依旧每天精力充沛地琢磨着还能从林伟身上榨出点什么油水之外,其他人大多时候都显得有些沉默。
第五天的下午,林伟因为要回公司处理一个紧急文件,提前离开了酒店。
等他办完事再回来的时候,刚走出电梯,就看到在长长的走廊尽头,老班长张磊和李军正站在窗边说话。
![]()
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悄无声息。
林伟鬼使神差地没有出声,而是放轻了脚步,悄悄地靠了过去。
他听到了李军压抑着的,带着哽咽的声音。
林伟站在走廊的拐角处,可当他听见内容后,顿时像一尊石化的雕像,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整个人瞬间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