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我才终于明白,那天苏阿姨看着我时,嘴唇翕动,无声念出的两个字,是“小舟”。
从1989年的那个夏末开始,整整三年的高中时光,甚至后来断断续续的联系里,那道目光都像一根细细的线,缠在我和李凯的友谊之间。它沉重,却无形;它灼热,却冰冷。我曾无数次地想逃,也曾无数次地猜测,那目光背后到底藏着一个怎样的秘密,能让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在看到一个十六岁少年时,流露出那样混杂着悲恸、审视、贪恋,甚至……一丝恐惧的眼神。
我花了太长时间才解开这个谜,代价是差点失去一个最好的朋友,也让我提前窥见了成人世界那不动声色的巨大悲伤。
但一切,都要从那个闷热的午后,我第一次踏进李凯家的门说起。
第1章 让人发毛的眼神
1989年的夏天,空气里总是飘着一股焦灼的味道。知了在老樟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好像要把整个夏天的力气都用完。我和李凯穿着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骑着“永久”牌自行车,在柏油路都被晒得发软的街道上横冲直撞,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里,又咸又涩,但我们觉得那就是青春。
李凯是我高中最好的哥们儿。他家住在一个老式单位的家属楼里,五层,没有电梯。那天我们约好去他家写作业,主要是为了蹭他家那台“华生”牌电扇。
爬上三楼,李凯用钥匙打开了那扇漆着绿漆的木门,一股混合着肥皂和饭菜的、独属于八十年代家庭的气味扑面而来。
“妈,我同学陈哲来了!”李凯扯着嗓子喊。
屋里很暗,窗帘拉着一半,挡住了外面毒辣的阳光。一个穿着蓝色布褂子的女人闻声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把沾着水珠的青菜。她应该就是李凯的妈妈,苏阿姨。
她看起来比我想象的要年轻,也更清秀。四十岁的年纪,眼角有细纹,但皮肤很白,头发在脑后松松地挽成一个髻,有几缕碎发垂在耳边,被汗水濡湿了,贴在脸颊上。
“阿姨好。”我有些拘谨地喊了一声。
“哎,好,好。”苏阿姨应着,脸上带着客气的笑。她放下手里的菜,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然后抬起头,正眼看向我。
就在那一瞬间,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眼神。起初是打量,很正常,就像所有长辈看晚辈一样。但很快,那眼神就变了。她的瞳孔似乎微微放大了,原本客气的笑意僵在嘴角,眼神里像是透过我在看别的什么东西,一个很远、很深的东西。那目光里有惊讶,有困惑,随即又涌上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像墨汁滴进了清水里,迅速地弥漫开来。
她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我,足足有十几秒,一句话都没说。整个客厅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只有老电扇在头顶“吱呀吱呀”地转着,切割着凝滞的时光。
我被看得手足无措,下意识地抓了抓衣角,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脸上是不是沾了什么脏东西。
“妈?你干嘛呢?”还是李凯咋咋呼呼的声音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他拍了我一下,“别理我妈,她就爱发呆。来,陈哲,喝水!”
苏阿姨像是被惊醒了,猛地眨了眨眼,眼神里的复杂情绪瞬间褪去,又恢复了那种客气而疏离的微笑。“看我,走神了。快坐,快坐。天这么热,渴了吧?阿姨给你拿汽水。”
她转身走向厨房,背影显得有些仓促。
我心里那股毛骨悚然的感觉却挥之不去。那不是一种恶意的眼神,恰恰相反,它里面蕴含的情感太过浓烈,浓烈到让我一个半大的小子感到害怕。
李凯的家不大,两室一厅,水泥地面被拖得锃亮,家具都是老式的,刷着红漆,边角已经磨损。我和李凯在他房间的书桌上摊开作业,他嘴里不停地讲着昨天看的《射雕英雄传》,我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脑子里全是苏阿姨刚才的那个眼神。
过了一会儿,苏阿姨端着两个搪瓷杯子进来了,一个是我的,一个是李凯的。杯子是白色的,边沿磕掉了一块瓷,露出黑色的底。她把其中一杯放在我面前,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手背。
她的指尖冰凉,像刚从井水里捞出来一样。
我猛地缩回手,她也愣了一下,随即歉意地笑了笑:“杯子有点凉。”
她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站在书桌旁,看着我。又是那种眼神,虽然比刚才收敛了许多,但依然像探照灯一样,把我从头到脚细细地“扫描”了一遍。她的目光落在我的眉眼,我的鼻子,我的嘴唇,甚至是我写字时握笔的姿势上。
那种感觉,不像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更像是在一件失而复得的珍贵瓷器上,寻找着熟悉的裂纹。
“陈哲……是吧?”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嗯,阿姨。”
“你……家里几口人啊?”
“就我爸我妈,我是独生子。”
“哦……”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目光又变得悠远起来,“你……会游泳吗?”
这个问题太突兀了。我愣了一下,答道:“会,我爸教的。”
“是吗?”她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是在自言自语,“那可要小心点,水边危险……”
“妈!”李凯不耐烦地打断了她,“你查户口呢?没看我们写作业呢嘛!快去做饭吧,我饿了!”
“知道了,就你话多。”苏阿姨被儿子一吼,这才回过神来,最后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房间里又只剩下我和李凯。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我妈就那样,神神叨叨的,你别介意啊。”李凯满不在乎地说。
我勉强笑了笑,说:“没……没事。”
可我知道,这事儿大了。一个长辈看你的眼神,让你感到发毛,这绝对不正常。那天下午,我一个字都写不进去,苏阿姨的眼神像两根针,穿透了房门,扎在我的后背上。
晚饭很丰盛,苏阿姨做了红烧肉、炒青菜,还有一个番茄蛋汤。她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几乎把我的碗堆成了一座小山。
“多吃点,看你瘦的。”她微笑着说,但那笑容总也到不了眼底。
饭桌上,李凯的爸爸李叔叔话不多,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偶尔问我几句学习上的事。而苏阿姨,除了给我夹菜,大部分时间都在用那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我。我被看得食不下咽,一顿饭吃得如坐针毡。
好不容易熬到吃完饭,我立刻起身告辞。
“这么快就走?再坐会儿。”苏阿姨站起来挽留。
“不了不了,阿姨,天快黑了,我得回家了。”我几乎是落荒而逃。
李凯送我到楼下,还在抱怨我走得太急。我跨上自行车,回头看了一眼三楼的窗户。昏黄的灯光下,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窗边,我知道,是苏阿姨。
那道目光,仿佛穿透了暮色,依然牢牢地钉在我身上。我蹬着自行车,飞快地逃离了那片家属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以后,再也不来李凯家了。
第2章 逃不掉的饭局
我以为只要我不去李凯家,就能避开苏阿姨那令人不安的眼神。
事实证明,我太天真了。
自从那次家访之后,苏阿姨对我的“关心”就变得无孔不入。有时候李凯来找我,会捎来她做的一盒饺子或者几个包子,叮嘱我“一定要趁热吃”。在学校门口碰到她,她会拉着我的手,嘘寒问暖,问得比我亲妈还详细。
每一次,她看我的眼神,都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模一样。那种混杂着悲伤和探究的目光,像一张无形的网,让我感到窒息。
我开始有意识地疏远李凯。他约我去打球,我说要补课;他约我去他家,我说家里有事。李凯是个神经大条的家伙,一开始没察觉,但次数多了,他也感觉到了不对劲。
“陈哲,你小子最近怎么回事?躲着我?”一天下课,他把我堵在教室门口,一脸不爽。
“没……没有啊。”我眼神躲闪。
“还没有?以前咱俩好得跟一个人似的,现在我约你十次你拒我八次。说,是不是我哪里得罪你了?”
我看着他坦荡又有点受伤的脸,心里很不是滋味。我不能告诉他,我是在躲他妈妈。这话说出来,不仅伤了我们的友谊,也显得我太小题大做,甚至有点不识好歹。毕竟,苏阿姨除了眼神怪点,对我确实没得说。
“真没有,就是最近学习压力大。”我只能找这个蹩脚的借口。
李凯半信半疑地看了我半天,最后叹了口气:“行吧。对了,这周六我生日,你必须来!在我家,我妈说要亲自下厨,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我……”我刚想拒绝。
“不许说不来!”李凯的脸沉了下来,“你要是敢不来,咱俩这朋友就没得做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再也找不到任何推脱的理由。
周六那天,我怀着一种上刑场般的心情,提着一袋水果,再次敲响了李凯家的门。
开门的依然是苏阿姨。她看到我,眼睛瞬间就亮了,那种光芒,就像沙漠里濒死的旅人看到了绿洲。
“小哲来了!快进来,快进来!”她热情地接过我手里的水果,拉着我的胳膊就往里走,那力道大得让我有些不适。
屋子里已经有几个同学在了,都是我们班的。李叔叔也在,看到我,对我点了点头。李凯正跟同学吹牛,见我来了,高兴地给了我一拳。
有了其他同学在,我稍微松了口气,觉得苏阿姨总不至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用那种眼神看我吧。
我错了。
在饭桌上,我成了绝对的焦点,或者说,是苏阿姨的焦点。她挨着我坐,我的那个搪瓷杯里永远是满的,我的碗里永远有她夹过来的菜。她甚至会细心地帮我把鱼刺挑掉,再把鱼肉夹给我。
这种过分的“优待”,让其他同学都露出了暧昧的笑容。
“可以啊李凯,对陈哲比对你这个亲儿子还好!”一个同学开玩笑说。
李凯哈哈大笑:“那可不,我妈早就想认陈哲当干儿子了!”
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而苏阿姨,只是微笑着,眼神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那眼神,在饭桌热闹气氛的烘托下,显得更加诡异。它穿过喧闹的人声,穿过饭菜的热气,精准地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执拗的、不容拒绝的审视。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放在玻璃罩子里的标本,被她一寸寸地研究。
吃到一半,苏阿姨忽然问我:“小哲,你脖子上这颗痣,是天生的吗?”
她的声音不大,但桌上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向我。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右侧,那里确实有一颗很小的、褐色的痣。我点点头:“嗯,从小就有。”
“是吗……”苏阿姨的眼神变得迷离起来,她伸出手,似乎想来触摸一下,但手在半空中停住了。她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李叔叔在桌子底下碰了她一下,低声说了一句:“玉珍,吃饭。”
苏阿姨的手猛地缩了回去,她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半天没再说话。
饭桌上的气氛变得有些奇怪。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李凯,没心没肺地又讲了个笑话,才把场子暖了回来。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那顿饭吃完的。只觉得每一口饭菜都像石头一样,堵在我的喉咙里。
饭后,大家提议去附近的公园玩。我抓住机会,第一个响应。我只想快点离开这个让我浑身不自在的地方。
临走时,苏阿姨把我拉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塞到我手里。
“小哲,这是阿姨给你的生日礼物。”
“啊?阿姨,不是我生日,是李凯生日。”我连忙推辞。
“拿着,就当是阿姨提前给你的。”她的语气不容置喙,“你跟李凯是好朋友,以后要常来家里玩啊。”
又是那句话。
我捏着那个硬硬的东西,逃也似的跟着同学们下了楼。到了楼下,我才打开手帕,里面是一枚崭新的、亮闪闪的五角钱硬币,是长城图案的。在1989年,这算是一份不轻的礼物了。
我抬头望去,三楼的窗户后面,苏阿姨的身影依然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像一尊望夫石。
那一刻,我心里的恐惧达到了顶点。我忽然觉得,苏阿姨对我的“好”,像一张正在慢慢收紧的网。我不知道这张网的背后是什么,但我本能地感到一种巨大的危险。
我必须要做点什么,来结束这一切。
第3章 摊牌与误解
李凯生日后的那个周一,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苏阿姨的眼神和行为已经严重影响了我的生活,甚至让我对和李凯的友谊都产生了动摇。我必须和李凯谈谈。
下午放学,我把他拉到了操场的单杠下面。正是黄昏,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李凯,我有事跟你说。”我深吸一口气,表情严肃。
“啥事啊,搞得这么神秘?”李凯吊在单杠上,做了个引体向上,显得很轻松。
“是关于……妈的。”
听到这话,李凯从单杠上跳了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我妈?她怎么了?”
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措辞。直接说“看我的眼神让我发毛”?这听起来太荒唐了。
“就是……我觉得,苏阿姨对我……是不是太好了点?”我选择了一个比较委婉的说法。
“好还不好啊?”李凯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妈那是喜欢你。她老跟我说,你这孩子懂事,学习好,长得也精神。”
“不是那种好。”我急了,声音也大了起来,“你不觉得奇怪吗?她看我的眼神,她问我的那些问题,还有她对我做的那些事……这不正常!”
李凯的眉头皱了起来:“怎么不正常了?我妈就是热情。再说了,她对你好,你还不乐意了?”
“我不是不乐意!”我感觉自己有口难辩,情绪也有些激动,“你没感觉到吗?她看我的时候,根本就不是在看我,像是在看别人!那种眼神……让我害怕!”
“害怕?”李凯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嗤笑一声,“陈哲,你是不是小说看多了?我妈一个家庭妇女,能有什么眼神让你害怕?”
他的不理解像一盆冷水,把我心里的火浇得更旺了。
“你不信?”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手帕包着的硬币,“你生日,她却送我礼物,这正常吗?她问我脖子上的痣,问我会不会游泳,这正常吗?”
李凯看到那枚长城币,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他的声音冷了下来。
“我想说,以后……我可能不太方便去你家了。我希望你能理解。”我艰难地说出了我的决定。
这句话像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李凯的怒火。
“陈哲,你他妈什么意思?”他一把揪住我的衣领,眼睛瞪得滚圆,“我妈对你掏心掏肺的好,你就这么回报她?你觉得她烦,觉得她让你不舒服,所以连我这个朋友都不要了是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挣扎着,“我只是……”
“你就是那个意思!”李凯的脸涨得通红,“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就是觉得我们家配不上你!嫌我妈是个神神叨叨的家庭妇女,给你丢人了是不是?”
他的话像刀子一样,句句扎在我心上。我知道他误会了,误会得离谱。可是在那种情况下,我根本无法解释清楚那种微妙又强烈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在任何人听来,我的理由都显得那么矫情和忘恩负义。
“李凯,你冷静点,你听我解释……”
“没什么好解释的!”他猛地推了我一把,我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撞在单杠上,后背生疼。
“陈哲,从今天起,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俩,一刀两断!”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夕阳把他的背影拖得很长,显得那么决绝。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越走越远,心里又凉又堵。我只是想解决一个困扰我的问题,却没想到,把事情搞得这么糟,甚至失去了一个最好的朋友。
晚风吹过操场,带着一丝凉意。我看着手里的那枚长城币,在余晖下闪着冰冷的光。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也许,真的是我想多了?也许苏阿姨只是特别投缘,而我,却因为自己的敏感和多疑,伤害了一个善良长辈的心,也毁掉了一段珍贵的友谊。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李凯陷入了冷战。在班里,我们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他不再找我打球,不再跟我讨论题目,甚至在走廊上迎面碰上,他也会把头扭到一边,假装没看见我。
我的心里空落落的。没有了李凯的吵闹,我的高中生活都变得安静了许多,也乏味了许多。
而苏阿姨,似乎也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我再也没有在校门口碰到过她,也没有再收到过她托李凯带来的任何东西。
我本以为,这件事就会这样不了了之。我虽然失去了一个朋友,但也摆脱了那道让我恐惧的目光。
然而,命运的安排,往往比我们想象的要残酷得多。
第4章 惊雷
转眼到了高二下学期,一个闷热的夏日午后,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即将来临。
那天下午的最后一节是体育课,自由活动。我和几个同学在篮球场打球,李凯在另一边和别人踢足球。我们俩的场地隔着整个操场,像我们当时的关系一样,遥远而陌生。
打到一半,天色骤然暗了下来,乌云像打翻的墨汁,迅速铺满了整个天空。狂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吹得人睁不开眼。
“要下大雨了,快收东西回教室!”体育老师吹响了哨子。
我们抱着篮球往教学楼跑。就在这时,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天际,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在头顶炸开。
“轰隆——!”
那声音大得吓人,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劈开。
几乎是同时,我听到足球场那边传来一阵惊呼。我下意识地回头看去,只见李凯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所有人都吓傻了,操场上一片混乱。
“李凯!”我脑子“嗡”的一声,什么都顾不上了,扔下篮球就朝他冲了过去。
我冲到他身边,看到他脸色惨白,嘴唇发紫,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的几个同学围在他身边,吓得手足无措。
“快!快叫老师!送医务室!”我大喊着,声音都在发抖。
我和几个同学手忙脚乱地把李凯抬起来,往医务室狂奔。外面的雨“哗”地一下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又冷又痛。
医务室的校医做了初步检查,说情况很严重,可能是被雷声惊吓导致的心脏问题,必须马上送医院。
学校的领导很快赶到,安排了车。我作为李凯最好的……或者说曾经最好的朋友,被老师指派跟着一起去医院,并负责联系他的家人。
在去医院的路上,我拿着从班主任那里要来的电话号码,手抖得几乎拨不出去。电话接通了,是李叔叔单位的号码。我语无伦次地把情况说了一遍,电话那头的李叔叔沉默了几秒,然后用一种异常冷静的声音说:“我们马上到。”
挂了电话,我的心依然怦怦狂跳。我看着躺在车后座,戴着氧气面罩的李凯,心里充满了恐惧和自责。如果他真的出了什么事,我该怎么办?我们因为那样一个可笑的理由闹翻,连一句正式的告别都没有。
到了医院,李凯被直接送进了急救室。我浑身湿透,失魂落魄地守在急救室门口。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惨白的灯光照在我的脸上,一片冰凉。
大概过了二十分钟,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我抬头一看,是李叔叔和苏阿姨。
李叔叔的脸色很沉,但还算镇定。而苏阿姨,在看到“急救室”三个字和站在门口的我时,整个人都崩溃了。
她的脸在一瞬间变得毫无血色,身体晃了晃,如果不是李叔叔扶着,她可能已经瘫倒在地。
然后,她看到了我。
她的目光直直地射向我,那眼神,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恐怖,更加绝望。那里面不再有探究和审视,只剩下一种毁天灭地的悲恸和……怨恨。
是的,怨恨。
“是你……”她用气声说,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是你把他害成这样的……”
我愣住了,完全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玉珍!你胡说什么!”李叔叔厉声喝止她。
但苏阿姨已经听不进任何话了。她挣脱开李叔叔的手,像一头被激怒的母兽,疯了一样地向我扑过来。
“都是你!你为什么要出现!你为什么还要来害他!你把他还给我!把他还给我!”
她撕扯着我的衣服,用拳头捶打我的胸口。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在我胳膊上划出了几道血痕。我被她打得连连后退,却不敢还手,只能任由她发泄着。
“玉珍!你疯了!”李叔叔冲上来,从后面死死抱住她。
“我没疯!是他!就是他!”苏阿姨在我身上疯狂地捶打着,声嘶力竭地哭喊,“小舟……我的小舟就是被你这样的人害死的!现在你还要来害我的小凯……你这个扫把星!你滚!你给我滚啊!”
小舟?
这个陌生的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脑中的所有迷雾。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任由她捶打,任由她的哭喊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胳膊上的疼痛,远不及我心里的震惊。
原来,我不是长得像她的什么故人。
我长得像她的……儿子。
一个叫“小舟”的,已经死去的儿子。
第5章 迟到的真相
急救室的门开了。
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说:“病人已经脱离危险了,是突发性的心律失常,加上惊吓过度。需要住院观察几天。”
听到这句话,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李叔叔连声道谢,而苏阿姨,在听到李凯没事之后,紧绷的神经一松,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医院里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李叔叔把苏阿姨安顿在病房后,走了出来,一脸疲惫地坐在我旁边的长椅上。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想点,但看到医院的“禁止吸烟”标志,又放了回去。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坐着,谁也没有说话。走廊里的灯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过了很久,李叔叔才开口,声音沙哑:“小哲,对不起。你苏阿姨她……她不是故意的。”
我摇了摇头,轻声说:“李叔叔,我没事。”我的目光落在自己胳膊上的抓痕上,火辣辣地疼。
李叔叔也看到了,眼神里充满了愧疚。他叹了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有些事,本来不该跟你一个孩子说。但事到如今,要是不说清楚,对你不公平。”
他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眼神变得悠远,仿佛在回忆一件很久远、很久远的事情。
“你苏阿姨刚才喊的那个名字,叫李舟,小名小舟。他是我和玉珍的第一个孩子,比李凯大三岁。”
我的心猛地一沉,我预感到,一个被尘封多年的家庭悲剧,即将在我面前展开。
“小舟那孩子,长得……跟你很像。”李叔叔转过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平时的沉默,而是和苏阿姨一样,充满了复杂的情感。“不能说一模一样,但眉眼,神态,有七八分相似。尤其是你脖子右边那颗痣,他一模一样的位置,也有一颗。”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颗从小就伴随着我的痣,此刻却变得无比沉重。
“小舟从小就聪明,也淘气。特别喜欢玩水。八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夏天,我带他和他几个同学去河边游泳。那天……”李叔叔的声音哽咽了,他停顿了很久,才继续说下去,“那天,河水涨了,他跟一个同学比赛,看谁游得远。结果,脚抽筋了……等我们把他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巨石,砸在我的心上。
“那一年,小舟十二岁。”
我终于明白了。
我明白了苏阿姨那奇怪的眼神,那过分的关心,那突兀的问题。她不是在看我陈哲,她是在透过我的皮囊,看她那个永远停留在十二岁的儿子。
她问我会不会游泳,是在害怕我也遭遇同样的厄运。她给我夹菜,是想把对儿子的爱,补偿在我身上。她看到我脖子上的痣,就像看到了儿子还活着的证据。
而我,却因为无知和恐惧,把她这份沉重而绝望的母爱,当成了一种骚扰,一种负担。
“小舟出事后,你苏阿姨就垮了。”李叔叔的声音里充满了痛楚,“她整整一年没出过门,精神也出了问题,时好时坏。后来有了李凯,她才慢慢好起来。但这件事,成了我们家一个绝口不提的禁忌。我们把小舟所有的东西都收了起来,搬了家,就是怕她再想起。李凯那时候还小,对哥哥的印象很模糊,我们也就没再跟他说过。”
“直到……你出现。”
李叔叔看着我,说:“你第一次来我们家,我看到你的时候,也愣住了。实在是太像了。你苏阿姨当时就差点失控。这些年,她看似恢复了正常,但其实心里那个洞,从来就没补上过。她对你好,是真的喜欢你,但更多的是……一种移情。她把你当成了小舟,想在你身上,把那些没来得及给儿子的爱,都给你。”
“今天,李凯出事,又是在操场上,又是雷雨天……跟小舟出事那天的情景太像了。她一下子就崩溃了,觉得是老天爷要把她最后一个儿子也夺走。她说的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她是在骂那个带小舟去游泳的同学,也是在骂我,更是在骂她自己……”
真相像一把锋利的刀,剖开了所有的误解和谜团,露出了里面血淋淋的、令人心碎的内核。
我坐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巨大的悲伤和愧疚淹没了我。我愧疚于自己的狭隘和不理解,我甚至怨恨自己,为什么偏偏长了一张这样的脸,揭开了这个家庭深埋多年的伤疤。
李叔叔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孩子,这事不怪你。是我们,把你卷了进来。”
我抬起头,看着这个一直沉默寡言的男人,他的眼眶红了。一个中年男人,在深夜的医院走廊里,向一个少年袒露自己内心最深的伤痛。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瞬间长大了。
第6章 一碗没有放盐的面
李凯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
我和李叔叔坦白了我们俩冷战的原因。李叔叔听完,只是叹了口气,说:“你们都是好孩子。”
第二天,我去病房看李凯。他躺在病床上,脸色还有些苍白。看到我,他愣了一下,然后把头扭到了一边。
我把一袋苹果放在床头柜上,拉了把椅子坐下。
“对不起。”我先开了口。
“对不起。”他也几乎同时说道。
我们俩都愣住了,然后相视一笑,之前所有的隔阂和误会,都在这一笑里烟消云散了。
“我爸……都跟我说了。”李凯的声音有些低沉,“我有个哥哥的事。”
他看着天花板,眼睛里有种我从未见过的迷茫和悲伤。“我真混蛋。我妈心里藏着这么大的事,我一点都不知道,还老是嫌她烦,嫌她神神叨叨。”
“我才是混蛋。”我说,“我不该……误会苏阿姨。”
那天下午,我们聊了很多。聊那个我们都未曾谋面的“小舟”,聊苏阿姨这些年压抑在心里的痛苦。我们第一次,像两个成年人一样,谈论着关于生死、关于家庭、关于那些无法言说的悲伤。
出院那天,我去医院接他。苏阿姨也在,她看起来憔悴了很多,头发里似乎也多了几根银丝。
她看到我,眼神有些躲闪,不敢看我。
“阿姨。”我主动喊了她一声。
她身体颤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眼圈先红了。
“小哲……对不起,那天……阿姨不是故意的。”
“阿姨,您别这么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真诚地看着她,“我以前不该躲着您,惹您伤心。”
苏阿姨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那道曾经让我发毛的目光,此刻依然落在我身上。但我再也感觉不到恐惧和不安,我能读懂的,只有那目光背后深不见底的哀伤,和一个母亲无法释怀的爱。
为了庆祝李凯康复,苏阿姨坚持要在家做一顿饭。
饭桌上,气氛有些沉静,但不再有之前的诡异和尴尬。李叔叔和李凯时不时地给我夹菜,苏阿姨话不多,只是安静地看着我们,眼神柔和了许多。
饭后,李叔叔把李凯叫进了房间,我知道,他们父子俩需要一次正式的谈话。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苏阿姨。
她给我倒了一杯水,还是那个磕了边的搪瓷杯子。
“小哲,阿姨再给你做碗面吧?你晚饭没吃多少。”
我点点头。
厨房里传来了切葱花和煮水的声音。过了一会儿,苏阿姨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走了出来,放在我面前。
面条上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撒着翠绿的葱花,汤色清亮。
我拿起筷子,挑起一撮面,吹了吹,放进嘴里。
然后,我愣住了。
面条,是淡的。一点咸味都没有。
我抬起头,看到苏阿姨正一脸期盼地看着我,就像一个等待老师表扬的小学生。
“怎么样?好吃吗?”
那一瞬间,我忽然想起了李叔叔说过的话。苏阿姨在小舟去世后,精神一度失常。味觉,是不是也在那个时候,随着她的心一起,变得麻木了?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强忍着泪水,用力地点了点头,脸上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好吃!阿姨,太好吃了!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面!”
我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那碗没有放盐的面,我吃得一根不剩,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咸的一碗面。
第7章 窗边的身影
从那以后,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我和李凯和好如初,甚至比以前更加亲密。我们之间多了一个共同的秘密,一个共同要去守护的人。
我还是会经常去李凯家,但心态完全不同了。我不再害怕苏阿姨的目光,甚至会有意地在她面前多待一会儿,多说几句话。我会跟她讲学校里的趣事,讲我的烦恼,讲我对未来的设想。
她总是静静地听着,眼神温柔。她的话依然不多,但她会记得我爱吃红烧肉,记得我喜欢喝橘子味的汽水。她看我的眼神里,悲伤还在,但那种令人不安的审视和探究,渐渐被一种近乎慈爱的暖意所取代。
我明白,她依然会透过我,看到那个叫“小舟”的影子。但她也开始慢慢接受,我叫陈哲。我们都在努力地,寻找一个平衡点。
我成了这个家庭一个特殊的存在,像一枚楔子,强行楔入了他们尘封的过去,却也意外地,为他们带来了一丝喘息的可能。
李凯也变了。他不再是那个没心没肺的愣头青,变得沉稳了许多。他会主动帮妈妈分担家务,会在苏阿姨又一次对着我发呆时,轻轻地揽住她的肩膀,说:“妈,陈哲说他口渴了。”用一种温和的方式,把她从回忆里拉回到现实。
高三毕业,我和李凯考上了同一座城市的大学,只是不同的学校。
临走前,我去他家辞行。苏阿姨给我收拾了一大包东西,有吃的有穿的,甚至还有一双她亲手纳的鞋垫。
“出门在外,要照顾好自己。”她反复叮嘱着,就像送别自己的儿子。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李叔叔递给我一个信封,说:“这里面是点钱,不多,是你上大学的贺礼。”
我推辞不要,李叔叔却板着脸说:“必须拿着,不然就是看不起你李叔。”
我只好收下。
告别的时候,苏阿姨一直把我送到楼下。她拉着我的手,看了我很久很久,然后说:“小哲,以后……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火车开动的时候,李凯在站台上用力地向我挥手。我看到他身后,站着李叔叔和苏阿姨。苏阿姨也抬起手,轻轻地挥着。隔着车窗,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知道,她的目光一定追随着这列火车,很久,很久。
第8章 时光里的回望
很多年过去了。
我和李凯大学毕业后,都留在了那座城市工作、成家。我们依然是最好的兄弟,我们的孩子也成了最好的朋友。
李叔叔和苏阿姨都老了,头发全白了。苏阿姨的精神状况时好时坏,有时候会把我错认成小舟,有时候又会拉着我的手,清晰地叫我“小哲”。
有一年清明,李凯第一次带我去了小舟的墓地。那是一座很安静的陵园,墓碑上贴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男孩,十二三岁的样子,眉眼清秀,笑起来嘴角有一个和我一样的弧度,脖子的右侧,也有一颗小小的痣。
我们俩在墓前站了很久。
“说起来,真得谢谢你。”李凯忽然说。
“谢我什么?”
“谢谢你当年的‘发毛’。”他笑了笑,“如果不是你,我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我还有一个哥哥,也永远不会明白我妈心里藏着那么大的苦。是你的出现,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们家锁了很久的一扇门。虽然过程很痛,但门开了,光才能照进来。”
我看着墓碑上那个少年的笑脸,心里百感交集。
是啊,那道曾让我发毛的眼神,像一个诡异的谜题,引领着我走进了一个家庭深不见底的悲伤。我曾因它而恐惧,因它而逃避,却最终在真相大白后,学会了什么是真正的理解与慈悲。
苏阿姨的爱,从一开始就给错了地址,投递到了我这个收件人身上。而我,从最初的惊恐拒收,到后来的小心翼翼地代为签收,再到最后,努力地想要把这封沉重的信,慢慢地、温柔地,交还到它真正的主人——李凯的手中。
我们三个人,用一种笨拙而真诚的方式,共同完成了一场漫长的告别与和解。
如今,我再去李凯家,苏阿姨看我的眼神,已经变得很平静,像一池被岁月抚平的秋水。偶尔,她还是会走神,目光会变得悠远,我知道,在那一刻,她又看到了那个在1981年的夏天,奔向河边的少年。
但我不会再去打扰她。
我只是会给她倒上一杯热茶,放在她手边,然后静静地坐在一旁。
因为我知道,有些记忆,永远不会消失。而我们能做的,不是将它抹去,而是学会带着它,更好地活下去。窗外阳光正好,就像1989年的那个夏天,只是空气里,再也没有了焦灼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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