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宏志蹲在田埂上,望着那片本该属于他的宅基地。
三年前那里还长着老槐树,如今却立着轰隆作响的塑料加工厂。
红砖围墙圈起的地界比他记忆里大了整整一圈,连带着祖辈种下的柿子树也没了踪影。
工厂排污渠里淌着发黑的废水,漫过他家的菜地,留下一片枯黄的秧苗。
马成业背着手从厂门走出来,崭新的皮鞋擦得锃亮,与满地泥泞格格不入。
"宏志啊,又来看风景?"村长笑得眼角堆起褶子,"咱这厂子可是全村的门面。"
谢宏志捏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的老茧里。
他想起昨夜马成业敲开他家门时说的那句话:"俊娃考上公务员了,你可别在这个节骨眼上犯糊涂。"
村长的影子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像道黑色的围墙,把他困在三年前的秋天里。
那时马成业带着推土机来时,也是这样背着手站在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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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谢宏志扛着锄头往家走时,裤腿上还沾着稻田里的泥点。
塑料厂机器的轰鸣声追着他后背,像赶不走的苍蝇。
村道上遇见邓健骑着三轮车过来,车斗里堆着刚摘的茄子。
"宏志哥,你家东头那片菜地咋样了?"邓健刹住车,抹了把汗,"废水又漫过来了吧?"
谢宏志嗯了一声,目光扫过路西头那栋三层小楼。
马成业家阳台上的不锈钢栏杆反着刺眼的光,隐约能看见薛芳在晾衣裳。
"要我说你就是太老实。"邓健压低声音,"当年他占宅基地的时候,你就该..."
话没说完,一辆黑色轿车从村口驶来,邓健赶紧蹬着三轮让到路边。
轿车在马成业家门口停下,马俊穿着白衬衫从副驾驶钻出来。
小伙子梳着分头,皮鞋亮得能照见人影,手里还提着印着省城字样的礼品盒。
薛芳从院里小跑着出来接儿子,笑声隔着半条街都能听见。
谢宏志别过脸,继续往前走。自家院墙的裂缝又宽了些,像老人脸上的皱纹。
妻子王淑芬正在灶台前炒菜,油烟熏得她直咳嗽。见丈夫回来,她往锅里添了勺水。
"刚才周杰来送豆腐,说马俊考上省里的公务员了。"王淑芬搅着锅里的青菜,"全村都传遍了。"
谢宏志把锄头靠在墙根,舀起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喝起来。
水缸映出他花白的头发,才四十五岁的人,看着比实际年纪老十岁。
"他考上也好。"谢宏志抹抹嘴,"说不定能管管他爹。"
王淑芬苦笑一声,把菜盛进搪瓷盆里。窗外的机器声忽然停了,村庄陷入诡异的寂静。
这 silence 比轰鸣更让人心慌。谢宏志想起三年前那个早晨,推土机也是这么突然熄火的。
马成业当时拍着他的肩膀说:"宏志,这块地闲着也是闲着,办厂子全村都能挣钱。"
02
马成业家的宴席摆了十桌,从院里一直摆到村道上。
肥腻的肉香混着酒气飘进谢家小院,谢宏志蹲在门槛上啃馒头。
王淑芬把晾衣绳上的被子收进来,轻轻叹了口气:"听说乡长都来了。"
谢宏志没接话,盯着水泥地上的蚂蚁搬家。这些小东西正排着队往墙缝里钻。
隔壁院里的喧闹声一阵高过一阵,马成业的大嗓门隔着墙飘过来:
"我儿子以后是要当干部的!咱们村出个清官,大伙儿都沾光!"
几个村民附和着笑,酒杯碰撞声叮当作响。
薛芳穿着新买的碎花裙子在席间穿梭,给客人发着中华烟:
"俊俊打小就懂事,考试从来不用我们操心。"
马俊被众人围在中间,脸红得像刚出锅的虾,不断推拒着敬来的酒。
谢宏志站起身,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他得去东头看看被污水泡坏的菜地。
刚拐过巷口,就遇见邓健和几个村民站在老槐树下闲聊。
"宏志哥,没去喝两杯?"邓健挤挤眼睛,"村长可是把全村都请遍了。"
周杰蹲在树根上卷烟叶,嗤笑一声:"就差宏志家了吧?"
谢宏志停下脚步,望着树影里斑驳的光点。这棵老槐树原本长在他家宅基地东南角。
推土机来那天,马成业说树挡了厂门,连根刨了。现在只剩个树桩埋在厂墙底下。
"我不喝酒。"谢宏志拍拍裤腿上的灰,"地去看看。"
邓健追上来两步,压低声音:"我刚听乡长秘书说,政审挺严的..."
这时马成业的弟弟马成才醉醺醺地走过来,扯着嗓子喊:"都在这嘀咕啥呢?"
众人立刻散开,周杰的烟卷掉在地上都顾不上捡。
马成才打着酒嗝,斜眼瞅着谢宏志:"我哥让你去家里坐坐,给你留了瓶好酒。"
谢宏志摇摇头,继续往东头走。身后传来马成才的冷笑:"不识抬举。"
菜地的情形比昨天更糟,污水已经漫到了田埂边缘。
几棵幸存的卷心菜烂在地里,发出刺鼻的气味。谢宏志蹲下身,抓了把泥土。
黑褐色的土块里掺着细小的塑料颗粒,这是工厂排污渠常年渗透的结果。
三年前这块地还能种出全村最甜的南瓜,如今连野草都长不旺。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宅基地是根,人在根就在。"
现在根让人刨了,他这棵树还能撑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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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谢宏志决定去找马成业谈谈。这个念头在他心里转了三天。
王淑芬连夜蒸了锅豆包,用包袱皮仔细包好:"带点礼,说话软和些。"
清晨的露水还没干,谢宏志提着豆包走在村道上。
塑料厂已经开工了,铁皮厂房里传出刺耳的切割声。
马成业家院门虚掩着,薛芳正在院里喂鸡,撒谷子的动作像在播种。
"嫂子。"谢宏志站在门槛外,"村长在家不?"
薛芳撇撇嘴,把空簸箕往石磨上一扔:"等着。"
马成业端着紫砂壶从里屋出来,睡袍腰带松垮地系着:"宏志啊,稀客。"
谢宏志把豆包递过去,薛芳接过来随手放在窗台上。
"有事说事。"马成业呷了口茶,"厂子里还忙着呢。"
谢宏志搓着手心的老茧,声音有些发干:"就是宅基地那事..."
"啥宅基地?"马成业眉头一皱,"都多少年的事了。"
"当时说好一年给两千补偿款,这都三年了..."谢宏志顿了顿,"另外地界好像也多占了..."
马成业的紫砂壶重重顿在石桌上:"谢宏志你啥意思?"
薛芳叉着腰凑过来:"当初建厂是不是开过村民大会?是不是全票通过?"
"可是..."
"可是啥?"马成业猛地站起来,"厂子雇了村里三十多号人,去年交税十多万!"
谢宏志后退半步,脊背撞在门框上。豆包从窗台滚下来,散了一地。
马成业逼近一步,压低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啥算盘。"
晨光穿过院墙上的葡萄藤,在马成业脸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俊俊正在政审关头。"马成业的手指差点戳到谢宏志鼻梁上,"你敢闹事试试?"
薛芳捡着地上的豆包,冷笑:"有些人就是见不得别人好。"
谢宏志盯着滚到脚边的豆包,豆沙馅糊在泥土里,像一滩凝固的血。
04
那晚谢宏志梦见父亲。老人还穿着下葬时那件中山装,站在老宅基地上招手。
醒来时月光正照在床头,王淑芬背对着他,肩膀微微发抖。
"吵醒你了?"谢宏志轻声问。
王淑芬转身擦擦眼角:"我梦见爹问咱,老柿子树还结果不。"
谢宏志摸黑下床,从柜顶摸出个铁盒子。里面装着宅基地的凭证,纸页已经发黄。
三年前马成业带着测量队来时,说过这纸不作数了。说村庄规划变了,地要重新划分。
当时马成业拍着胸脯保证:"厂子挣了钱,给你双倍补偿。"
月光下,凭证上的红印章依然清晰。谢宏志的手指拂过父亲的名字,墨水已经褪色。
窗外传来野狗的吠叫,塑料厂夜班工人的说笑声由远及近。
王淑芬坐起身:"要不...就算了吧?"
谢宏志没说话,把凭证小心翼翼折好。铁盒底部还压着张老照片,是全家福。
照片里老柿子树正当季,橙红的果实压弯枝桠。那时母亲还在世,父亲头发还没白。
"爹临终前说,地是根。"谢宏志轻声说,"人不能忘本。"
王淑芬叹了口气,起身给他披上外套。厨房传来水缸的滴答声,像在数着时间。
天亮时谢宏志做了决定。他要去趟镇上,找当年经手宅基地划分的老文书。
第一班公交车驶过村口时,马成业家的宝马轿车也开了出来。
车窗降下,马俊戴着墨镜朝他点头:"谢叔早。"
谢宏志下意识把铁盒藏到身后。公交车扬起的尘土里,宝马轿车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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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镇档案室的老吕退休五年了,住在养老院东头的平房里。
谢宏志拎着两斤苹果找到他时,老吕正在院里晒太阳打盹。
"宅基地?"老吕眯着眼想了半天,"马家村的是吧?"
谢宏志递过苹果,老人推拒几下还是收下了。皱纹纵横的手颤巍巍削着果皮。
"马成业那时候还是民兵连长呢。"老吕悠悠地说,"分地时他爹非要东南角那块。"
苹果皮断了,老人惋惜地咂咂嘴:"说是风水好,其实是想占着路口。"
谢宏志想起老宅基地的位置,正是现在塑料厂大门所在。确实是三岔路口。
"当年划分有存底不?"谢宏志问,"我家的凭证马成业说不作数了。"
老吕停下削苹果的手,浑浊的眼睛盯着他:"他占了你多少?"
"整个宅基地,连带着自留地。"谢宏志比划着,"说是建厂,给补偿..."
老人突然咳嗽起来,苹果滚到地上。护工闻声赶来,谢宏志只好先告辞。
走到门口时,老吕突然喊住他:"档案室后头...废纸堆里..."
话没说完又被咳嗽打断。护工摆摆手示意他快走。
回村的路上,谢宏志一直在想老吕没说完的话。档案室后头的废纸堆里有什么?
公交车经过塑料厂时,他看见马成业正在训斥一个工人。薛芳撑着遮阳伞站在旁边。
王淑芬在家门口张望,见他回来急忙迎上来:"马成业来找过你。"
桌上放着个信封,里面装着六千块钱。没有留言,没有落款。
"他说这是三年补偿款。"王淑芬声音发颤,"让你写个收据。"
谢宏志捏着信封,钞票的新纸钞味道刺鼻。比说好的数目少了一半。
院墙外传来薛芳的大嗓门:"俊俊政审表要填直系亲属有无违纪..."
谢宏志把信封扔进抽屉,锁扣咔嗒一声响。像某种决断。
06
镇档案室周末没人,看门的老头在打盹。谢宏志说是来查族谱,顺利进了门。
废弃档案堆在仓库最后排,纸霉味呛得人直咳嗽。他打着手电筒翻找半天。
终于在一捆受潮的卷宗里找到了八十年代的土地登记表。纸张粘连在一起,揭不开。
谢宏志小心地用指甲分离页角,繁体字模糊不清。电筒光扫过马家村的测绘图纸。
红色虚线标出的宅基地界限,比他记忆里更清楚。老柿子树的位置画着圆圈。
他家的地界往东多出三尺,正是现在工厂围墙压着的地方。
突然传来钥匙转动声,看门老头嘟囔着来锁门。谢宏志急忙把图纸塞进怀里。
翻墙出来时刮破了袖子,胳膊上渗出血丝。怀里那卷纸硌得胸口生疼。
回家路上遇见周杰开车去镇上送货,捎了他一程。
"宏志哥去镇上干啥了?"周杰随口问。
"买点农药。"谢宏志攥紧怀里的图纸,"菜地招虫了。"
周杰叹口气:"要我说你那菜地别要了,厂子废水有毒的。"
车经过村委时,马成业正在门口送客。看见谢宏志从车上下来,眼神顿了顿。
谢宏志低着头快步往家走,背后那道目光像针扎。
王淑芬见他狼狈模样吓了一跳,连忙打水给他清洗伤口。
图纸在桌上铺开,霉味弥漫整个房间。谢宏志指着红色虚线:"你看,多出三尺。"
王淑芬伸手摸了摸图纸上的印章,眼泪突然掉下来:"爹当时画界桩的手抖得厉害。"
窗外响起鞭炮声,马俊明天要去省城参加培训。全村都在道喜。
谢宏志慢慢卷起图纸,藏进水缸底部的夹层里。动作轻得像在掩埋什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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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马俊去省城后,马成业越发张扬。塑料厂挂了新牌子,说是要扩建。
村民都在传马俊被省领导看中了,以后可能要当大官。
邓健来借锄头时神秘兮兮地说:"听说政审到最后一关了。"
谢宏志在修锄头把,木刺扎进指缝里。王淑芬给他挑刺时,手一直在抖。
"马成业昨天开了全村大会。"邓健压低声音,"说谁要敢乱说话,就是全村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