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躺在她掌心的军功章,烫得我几乎要丢掉手里的军帽。
那一刻,我才明白,母亲信里那个“纠缠不休”、“不知廉耻”的姑娘,是我欠了半条命的兄弟,在战场上托付给我一辈子的人。
从一名普通战士到正营级干部,我走了整整十二年。这十二年,我把青春、汗水,甚至鲜血都浇筑在了祖国的边防线上。我以为,只要我穿着这身军装,就能扛起一切,解决一切。
可我没想到,第一个真正让我感到棘手的难题,却来自家里,来自母亲那封字迹潦草、怨气冲天的信。
第1章 沸反盈天的家信
一九八四年的秋天,南疆的燥热刚刚有了一丝退去的迹象。团部的嘉奖令下来那天,我,陈建军,正式被任命为步兵一营的营长。胸前的军功章又多了一枚,肩上的杠也多了一颗星。同年兵里,我算是走得最快的一个。
政治部主任拍着我的肩膀,说:“建军啊,三十岁就是正营,前途无量!该考虑考虑个人问题了,别让再往部队打电话催了。”
我笑着敬了个礼,嘴上应着“是,是”,心里却泛起一阵无奈。我的母亲王秀兰,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丈夫早逝,一个人把我拉扯大,吃了半辈子苦。她这辈子最大的念头,就是看着我成家立业,抱上孙子。立业这块,她觉得差不多了,可成家,成了她心头最大的疙瘩。
嘉奖令的喜悦还没完全散去,家信就到了。
信封是那种最普通的牛皮纸信封,上面我妈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带着一股子急躁。拆开信,一股墨水和怨气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建军我儿:见字如面。你在部队还好吗?家里一切都好,就是妈快被一个野丫头给气死了……”
信的开头还算正常,越往下看,我的眉头就皱得越紧。
母亲在信里说,近半年来,村西头老林家的那个姑娘,叫林晓霞的,三天两头往我们家跑。起初还只是在门口探头探脑,后来干脆就进屋坐着不走。帮着扫地、挑水,活儿倒是抢着干,可一双眼睛总黏在墙上我的那张军装照上,看得我妈心里发毛。
“……你说她一个大姑娘家,没脸没皮的,天天往一个没男人的家里跑,图个啥?村里人都在背后戳脊梁骨,说她看上你了,想攀高枝。妈这张老脸都快被她丢尽了!我跟她说过好几次,我儿子是部队的军官,将来要娶城里有文化的姑娘,让她别痴心妄ag想。可她呢?油盐不进,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今天撵走,明天又来。这哪是姑娘,简直就是块狗皮膏药,黏上就甩不掉了!”
信的末尾,母亲的语气近乎哀求:“儿啊,你赶紧请个假回来一趟吧!把这事给妈解决了。妈给你物色了一个好对象,是镇上中学的王老师,人家可是吃公家饭的,跟你正般配。你再不回来,妈就要被那给逼疯了!”
我捏着信纸,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林晓霞?这个名字在我脑海里打了个旋,却捞不起任何清晰的印象。老林家……似乎有点耳熟,但常年待在部队,老家的很多人和事都模糊了。
我对母亲信里的描述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一个农村姑娘,能有多大的胆子,敢这么“纠缠不休”?我更倾向于认为,这是我母亲的夸大其词。她一辈子要强,最看重的就是面子。或许是那姑娘有什么难处想求我帮忙,被我妈误会了,小题大做。
但信里“狗皮膏药”、“”这样的字眼,还是让我心里很不舒服。一个年轻姑娘,被我母亲用如此刻薄的词语形容,总归是不妥的。
作为一名军人,我的思维方式向来直接: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既然家里出了让我妈“沸反盈天”的难题,我这个做儿子的,责无旁贷。
我拿着信去找了团长请假。团长看了信,乐了:“陈建军,你这战斗英雄,还能被儿女情长给难住?去吧,速去速回,别耽误了营里的训练。”
就这样,揣着一肚子的疑问和几分不耐,我登上了回乡的火车。窗外的景色从连绵的群山,逐渐变为平坦的田野。十二年的军旅生涯,让我习惯了军营里的一切,简单、直接、有纪律。而即将要面对的,是一个我有些陌生的、充满了七大姑八大姨闲言碎语的、由人情世故编织起来的乡村世界。
我心里盘算着,等回了家,一定要先把事情问清楚。如果那个叫林晓霞的姑娘真有什么困难,能帮就帮一把。如果她真的对我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那我也得把话说明白,快刀斩乱麻,不能让她影响我母亲的生活。
我甚至在脑子里预演了一遍对话的场景:我穿着笔挺的军装,一脸严肃地对她说:“姑娘,谢谢你的好意,但我的未来,有我自己的规划。”
那时候的我,充满了刚刚提干的自信,觉得凭借自己的身份和道理,解决一个农村姑娘的“纠缠”,应该是手到擒来。
我万万没有想到,当我推开家门,看到那个姑娘的瞬间,我预设好的一切,都崩塌了。
第2章 沉默的“狗皮膏药”
火车转汽车,汽车再换拖拉机,一路颠簸,终于在第三天下午,我看到了村口那棵熟悉的老槐树。
我谢绝了乡亲们要用“二八大杠”载我一程的好意,自己扛着行李包,迈着军步往家走。脚下的土路坑坑洼洼,和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一些在田埂上玩耍的半大孩子,看到我这一身军装,都远远地站着,好奇又敬畏地打量着。
离家还有几十米,就听到了院子里我妈王秀兰的大嗓门。
“……说了多少遍了,你别来了!我们家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建军他有自己的前程,你别来耽误他!”
我心里一沉,看来信里说的不是假的,这火药味都飘到院子外面了。
我加快了脚步,推开那扇虚掩着的木门。
“妈,我回来了。”
院子里,我妈正叉着腰,站在堂屋门口,对着一个蹲在水井边洗衣服的姑娘说话。听到我的声音,她脸上的怒气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取代,快步迎了上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上下打量:“哎哟我的儿!你可算回来了!怎么不提前打个电报?”
“临时请的假,想着赶紧回来。”我一边应着,一边将目光投向了水井边的那个姑娘。
她也站了起来,局促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低着头,不敢看我。
那一瞬间,我愣住了。
眼前的姑娘,和我脑海里勾勒的那个“泼辣”、“没脸没皮”的形象,完全对不上号。
她很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两截被太阳晒得黝黑但很结实的小臂。她的头发简单地扎成一个马尾,几缕碎发被汗水浸湿,贴在额角。她的脸很干净,五官清秀,只是脸色有些蜡黄,像是长期营养不良。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手,关节粗大,布满了细小的伤口和厚厚的茧子,一看就是一双常年干重活的手。
这哪里是什么“”,分明就是一个被生活压得有些喘不过气的、朴实得不能再朴实的农村姑娘。
“她就是……林晓霞?”我问我妈,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可不就是她!”我妈一提起这个,气又不打一处来,声音拔高了八度,“你看看,你看看!我这刚说她两句,你一回来,她就装可怜!建军你可别被她这副样子骗了,她心眼多着呢!”
林晓霞被我妈这么一说,头埋得更低了,肩膀微微颤抖着,双手死死地绞着围裙的一角,一言不发。
“妈,”我皱起了眉头,语气有些严肃,“你别这么说人家。有什么事,我们进屋慢慢说。”
我妈大约是看我脸色不好,撇了撇嘴,没再继续说下去,拉着我进了堂屋。林晓霞像是被定在了原地,依旧低着头,沉默地站在那里。
堂屋里,一切还是老样子。正墙上,挂着我那张穿着军装的二寸黑白照片,照片里的我,眼神锐利,嘴角紧绷。母亲已经手脚麻利地给我倒了一大搪瓷缸的凉白开,嘴里开始滔滔不绝地数落。
“儿啊,你是不知道,妈这半年是怎么过来的。这丫头,就跟中了邪一样,天天来。给她吃的,她不吃;给她东西,她不要。就闷着头干活,干完活就坐在小板凳上,看着你的照片发呆。我问她到底想干啥,她就说,‘等建军哥回来’。你说说,这不是赖上你了是什么?”
我喝着水,听着母亲的抱怨,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透过门框,望向院子里那个依旧站着的、单薄的身影。
她就像一棵倔强的小草,在母亲言语的狂风暴雨中,沉默地挺立着,不辩解,不反抗,也不离开。
这种沉默,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让我感到困惑。
一个正常的姑娘,被长辈这样指着鼻子骂,早就该哭着跑了,或者至少会为自己辩解几句。可她没有。她只是安静地承受着,仿佛认定了我母亲的怒火是她必须承受的代价。
这背后,一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妈,你先别说了。”我打断了母亲的抱怨,“我去跟她谈谈。”
“你跟她谈?有什么好谈的!”我妈一脸不赞同,“你一个大男人,营长,跟她一个小丫头片子纠缠不清,传出去像什么话!你听妈的,给她两块钱,或者几尺布票,把她打发走就行了!”
“妈!”我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一些,“这不是钱和布票的事。我得问清楚,她到底有什么难处。”
说完,我不等我妈再反对,起身走出了堂屋。
我走到林晓霞面前,她似乎很紧张,身体都绷紧了。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和一些,放低了声音。
“林……晓霞,是吧?”
她点了点头,还是没抬头。
“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需要帮忙?要是有困难,你跟我说,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帮你。”我拿出了在部队做思想工作的那一套,循循善诱。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然后,我听到一个很低、很轻,还带着一丝颤抖的声音。
“陈营长……你……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我愣住了。
她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我平静的记忆湖面,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记得什么?我应该记得什么?
我仔细地看着她的脸,试图从那张清秀而陌生的面孔上,找出一丝熟悉的痕迹。可是,没有。我的记忆里,搜索不到任何与她有关的片段。
我的迟疑,似乎让她更加失望。她抬起头,第一次正视我。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明亮,干净,却盛满了超乎她年龄的疲惫、委屈和一种……我看不懂的固执。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但她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
“你忘了……”她喃喃自语,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告诉自己。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几乎要碎裂的绝望。
说完,她转身,几乎是跑着冲出了我家的院子。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乱成一团麻。
她到底是谁?我到底忘了什么?为什么她会说出那样的话?
一个巨大的谜团,笼罩在了我的心头。
第3章 母亲的“为你好”
林晓霞跑走后,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我妈如释重负的叹息声。
“走了好,走了好!建军,你看,还是你回来管用,你一回来,她就没脸待着了。”我妈走过来,脸上带着胜利的笑容,仿佛打赢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
可我的心情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林晓霞最后那个眼神,那句“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像一根刺,扎在了我心里。
“妈,你跟我说实话,这个林晓霞,她家里到底是什么情况?她为什么一直来我们家?”我转过身,严肃地看着我妈。
我妈被我问得一愣,眼神有些闪躲:“我……我哪知道她家什么情况。不就是村西头那个林瘸子家吗?家里穷得叮当响,她爹腿脚不好,她妈身体也不行,下面还有个弟弟要读书。一大家子就指望她一个人在生产队挣工分,能有什么好情况?”
“那她为什么偏偏来我们家?还说等我回来?”我追问道。
“那谁知道她安的什么心!”我妈的声音又大了起来,似乎想用音量来掩盖什么,“还不是看我们家现在好了,你是营长,吃穿不愁。她想攀上你,让她全家都跟着沾光呗!这种心思,妈见得多了!”
“她不像你说的那种人。”我摇了摇头,脑海里浮现出林晓霞那双倔强的眼睛。
“你才见她一面,你懂什么!”我妈急了,拉着我的手往屋里走,“儿啊,你别被她的外表给骗了!你常年在部队,不知道现在乡下有些女娃心思有多活泛!妈是过来人,妈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妈还能害了你?”
晚饭,我妈特意为我包了猪肉白菜馅的饺子,这是我从小最爱吃的。她一边给我碗里夹饺子,一边苦口婆心地给我“上课”。
“建军,妈知道你心善。可这过日子,光心善不行啊。你看妈给你说的那个王老师,人家是高中生,在镇上中学教书,一个月工资好几十块呢!人长得也周正,戴个眼镜,斯斯文文的。你要是娶了她,以后转业回了地方,她也能帮衬你。这才是门当户对!”
“妈,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您怎么就扯到结婚上去了?”我有些无奈。
“怎么就没一撇了?我托媒人去问过了,人家姑娘也打听了你的情况,对你很满意。就等你回来见个面,这事儿基本就成了。”我妈说得兴高采烈,好像我已经跟那位王老师订了婚一样。
我放下筷子,看着我妈,认真地说:“妈,我的婚事,我自己有主张。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把林晓霞的事情弄清楚。我觉得她不是那种人,她来找我,肯定有别的原因。”
我妈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你怎么还惦记着她?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了?我告诉你,陈建军,有我王秀兰在一天,那种想占我们家便宜的女人,就休想进我们家的门!”
“您讲点道理好不好!”我的火气也上来了,“我们都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您怎么就把人一棍子打死了?万一她真的有天大的冤屈,有急事求我呢?我穿着这身军装,为人民服务,难道连家门口的乡亲有困难都不能问一问吗?”
“为人民服务?你怎么不给全村的女娃都服务去?”我妈气得胸口起伏,眼圈都红了,“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指望你光宗耀祖,不是让你去招惹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我不管她有什么冤屈,有什么困难,我们家不欠她的!你要是敢跟她不清不楚,我就……我就死给你看!”
“妈!”我震惊地看着她。我没想到,她的反应会如此激烈。
“啪”的一声,她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眼泪掉了下来。
“建军,你是不是嫌妈多事?嫌妈是农村老太婆,没见识?”她哽咽着说,“妈是没文化,妈是不懂你们部队里那些大道理。妈只知道,我儿子有出息了,不能被不相干的人拖累。妈这辈子,没别的盼头,就盼着你好。妈都是为你好啊……”
看着母亲斑白的头发和纵横的泪水,我心里所有的火气和道理,瞬间都熄灭了。
是啊,她是我妈。一个守寡半生,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的母亲。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装下我。她的爱,很重,重到有时候让我喘不过气。
她所有的“不讲道理”,所有的“势利眼”,归根结底,都源于那句“为你好”。她害怕我被欺骗,害怕我辛苦得来的一切化为泡影。在她看来,林晓霞这样一个穷苦人家的女儿,就是我光明前途上最大的风险。
我沉默了。我知道,再争论下去,只会更深地伤害她。
那一晚,我躺在自己房间的木板床上,辗转反侧。窗外,月光如水,洒在院子里。我脑子里,一边是母亲声泪俱下的控诉,一边是林晓霞那双写满委屈和绝望的眼睛。
她们俩,到底谁说的是真的?
或者说,她们说的,都是真的。只是她们站在各自的立场上,看到了完全不同的事实。
我决定,不能再这样被动地猜测下去。明天,我必须亲自去一趟村西头的老林家,把事情的真相,彻底搞清楚。
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个被我遗忘的“什么”,对我,对林晓霞,甚至对我母亲,都至关重要。
第4章 尘封的旧照片
第二天一早,我没跟我妈打招呼,就出了门。我怕她又拦着我。
向村里人打听了一下,我很快就找到了村西头林晓霞的家。那是一座比我家还要破旧的土坯房,院墙是用稀疏的树枝和泥巴糊起来的,风一吹,簌簌地往下掉土。
我站在院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敲了敲那扇用木板拼成的门。
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妇女,头发花白,身形佝偻,脸上布满了皱纹,看起来比我妈还要苍老。她看到我这一身军装,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惶恐不安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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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志,你……你找谁?”
“阿姨您好,我叫陈建军,我找林晓霞。”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善。
听到我的名字,那妇人浑身一震,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泪水。她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一个劲地把我往屋里让。
屋里光线很暗,一股淡淡的草药味。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坐在炕边,一条裤腿空荡荡的,旁边放着一副拐杖。他应该就是我妈口中的“林瘸子”。
“你……你就是建军?”他看着我,声音沙哑地问。
“叔,是我。”我点了点头。
林晓霞不在家,她妈说,她一大早就去山里砍柴了,为了给她弟弟攒学费。
屋子里的气氛很沉重。两位老人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激动,有愧疚,还有一丝……期望。
“叔,阿姨,我今天来,就是想问问,晓霞她……为什么一直去我家?”我开门见山地问。
林瘸子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望向墙角的一个破旧的木箱子。
“他婶子,把东西拿出来,给建军看看吧。”
晓霞的母亲点点头,抹了抹眼泪,蹒跚地走到墙角,吃力地打开了那个木箱子。箱子里装的都是些旧衣服,她在里面翻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东西。
她把红布包递给我,我的心跳没来由地快了几拍。
我伸手接过,沉甸甸的。一层层打开红布,里面是一个小小的木盒子。打开木盒,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盒子里,并排躺着两样东西。
一枚二等功军功章。
还有一张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两个年轻的士兵,穿着军装,勾肩搭背,笑得一脸灿烂。阳光下,他们的脸庞充满了青春的朝气和对未来的憧憬。
其中一个,是我。
而另一个……
另一个,有着和林晓霞一样清秀的眉眼,一样倔强的嘴角。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伴随着无数被硝烟和血色模糊的画面,从记忆的最深处,猛地翻涌了上来。
林卫国!
我的战友,我的兄弟,我的……救命恩人。
那是三年前的一场边境冲突,我们班奉命坚守一个高地。敌人发动了疯狂的反扑,炮弹像雨点一样落在阵地上。一枚炮弹就在我身边爆炸,巨大的气浪把我掀翻。我昏迷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卫国,是他,扑到了我的身上,用他单薄的身体,为我挡住了大部分的弹片。
战斗结束后,我活了下来,只是受了些轻伤。而他,再也没有起来。
我记得,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拉着我的手,从口袋里掏出这张照片,断断续续地对我说:
“建军……我妹……晓霞……就托付给你了……告诉她,哥对不起她……没法……照顾她一辈子了……”
“你……你要是……方便……就帮我……多看她一眼……”
我哭着点头,我说:“卫国你放心!妹就是我亲妹妹!我陈建军只要活着一天,就护她一天周全!”
那场战斗,我立了功,提了干。可是,巨大的悲痛和战后应激,让我选择性地将那段最痛苦的记忆封存了起来。我把对卫国的愧疚和思念,全部转化为了训练的动力,我拼命地想往上爬,我觉得只有这样,才对得起他的牺牲。
我以为我忘了,或者说,我刻意地去遗忘那份沉重的托付。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部队里,我告诉自己,保家卫国,就是对卫国最好的告慰。
可我没想到,我所谓的“遗忘”,对于他的家人来说,是多么残忍的背叛。
“卫国牺牲后,部队上给了抚恤金,也给了这枚军功章。”林叔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充满了悲伤,“我们知道,他是英雄。可……可他也是我们的儿子啊。”
“晓霞这孩子,打小就跟他哥亲。卫国走了,对她打击最大。她不哭不闹,一个人扛起了这个家。她总说,哥哥是英雄,她不能给哥哥丢脸。”
“半年前,她弟弟考上了县里的高中,可家里实在拿不出学费。她到处借钱,都借不到。实在没办法了,她才想起了你。她说,卫国跟她提过,在部队里,有个叫陈建军的战友,是过命的交情。她想,或许……或许你能看在卫国的面子上,帮家里一把。”
“可她又怕……怕你忘了,怕你觉得我们是来打秋风的。所以她不敢直接说,就想着去你家干点活,让眼熟眼熟她,等你回来了,或许能念着一点旧情。”
晓霞的母亲泣不成声:“都怪我们没用……是我们拖累了孩子……让她受了那么大的委屈…………说的话,我们都听说了。是我们晓霞不懂事,给你家添麻烦了……”
我的手在颤抖。那枚军功章,冰冷而沉重,像一块烙铁,烫着我的掌心,也烫着我的良心。
我终于明白了。
林晓霞的“纠缠不休”,不是为了攀高枝,不是为了占便宜。她只是一个走投无路、却又固执地守护着哥哥最后尊严的妹妹。她不敢提要求,不敢说出真相,只是用最笨拙、最卑微的方式,去守护一个牺牲的英雄,对他战友最后的信任。
而我,我这个被她寄予厚望的“建军哥”,却把她哥哥用命换来的托付,忘得一干二净。
我妈的那些话,那些“”、“狗皮膏药”的辱骂,像一把把尖刀,反复切割着我的心脏。我无法想象,当林晓霞一次次去我家,面对我母亲的冷眼和恶语时,她心里是何等的煎熬和绝望。
她等的,哪里是我的帮助。
她等的,是我这个懦夫,记起我的承诺。
我紧紧地攥着那张照片,照片上卫国灿烂的笑容,像是在无声地质问我。
陈建军,你忘了我们之间的誓言了吗?
陈建军,你对得起这身军装,对得起“英雄”这两个字吗?
一股巨大的羞愧和悔恨,瞬间将我淹没。我这个刚刚提干的营长,这个所谓的战斗英雄,在这一刻,觉得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第5章 一记耳光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林家的。
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卫国临终前的嘱托,林晓霞委屈的眼神,她父母悲伤的面容,还有我母亲那些刻薄的话语,交织在一起,像一部黑白电影,反复在我眼前放映。
我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小木盒,里面的军功章和照片,仿佛有千斤重。
回到家时,我妈正在院子里喂鸡,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愣了一下。
“建军,你这是咋了?脸色这么难看?你……你是不是去找那个丫头了?”她试探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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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回答,径直走进堂屋,将那个木盒子,“啪”的一声,放在了八仙桌上。
我妈被这声响吓了一跳,跟着走进来,不解地看着我:“这是什么?”
我打开盒子,将里面的军功章和照片推到她面前。
“妈,您自己看吧。”我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我妈疑惑地拿起那张照片,凑到眼前仔细端详。当她看清照片上的人时,手明显地抖了一下。
“这……这不是你和……卫国吗?”她认出了林卫国。卫国当年和我一起入伍,走之前,还来我们家吃过一顿饭。
“对,是他。”我看着我妈,一字一句地说,“妈,林晓霞,是林卫国的亲妹妹。”
我妈的脸色“唰”的一下就白了。
“卫国……牺牲了。三年前,为了救我,牺牲了。”我强忍着喉咙里的哽咽,把当年战场上发生的一切,把卫国临终前的托付,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他把他唯一的妹妹托付给了我。他说,让我帮他多看她一眼。可我……我这个混蛋,我把这件事给忘了!”
“妈,您知道吗?这半年来,晓霞去我们家,不是为了攀高枝,不是为了占便宜!是因为她弟弟考上高中,家里交不起学费,她走投无路了!她不敢直接求我,她怕我觉得她是累赘,她怕玷污了她哥英雄的名声!所以她只能用最笨的方法,去我们家干活,想让我们记住她,等我回来,能念着她哥一点点好!”
“可我们是怎么对她的?您骂她是‘’,是‘狗皮膏药’!您把一个英雄的妹妹,一个我救命恩人托付给我的人,当成了垃圾一样往外赶!妈,您知不知道,您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扎在她的心上!也扎在我的心上!”
我的情绪彻底失控了,说到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妈呆呆地站在那里,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为一片惨白。她看着桌上的军功章,又看看照片上卫国年轻的笑脸,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她也想起了那个笑起来有两个浅浅酒窝的、管她叫“陈阿姨”的半大孩子。
“我……我不知道……”过了很久,她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真的不知道……她是卫国的妹妹……”
“您是不知道!”我红着眼睛,逼视着她,“您只知道您的儿子当了营长,要有远大前程!您只知道要给我找一个城里的、有文化的、门当户对的媳妇!在您眼里,除了您的儿子,除了您的面子,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一个穷人家的姑娘,就是想占便宜;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就是想攀高枝!您从来就没想过去了解一下,她为什么这么做!”
“我……”我妈被我的话堵得哑口无言,眼泪涌了出来。
看着她无助的样子,我心里也疼。我知道她不是坏人,她只是被生活磨怕了,被贫穷吓怕了。她所有的自私和刻薄,都源于对我的爱。
可是,这份爱,太狭隘了。狭隘到,让她失去了最基本的同情和判断。
也正是这份爱,让我,一个本该顶天立地的军人,变成了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妈,这件事,您错了。我也错了,我错得更离谱。”
我拿起桌上的军功章,走到我妈面前,把它塞进她的手里。
“妈,您拿着。这枚军功章,不属于我,它属于林卫国。我的命,是卫国给的。我这个营长,也是卫国用命换来的。我们陈家,欠林家的,是一条命。”
我妈看着手里的军功章,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手。军功章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也就在那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看着我妈,眼神无比坚定。
“妈,我决定了。我要娶林晓霞。”
“什么?!”我妈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失声尖叫起来,“建军,你疯了?!”
“我没疯。”我平静地说,“这不是冲动,也不是可怜她。这是我的责任。卫国把她托付给我,我就要护她一辈子周全。娶她,是对卫国在天之灵最好的告慰,也是我陈建军,对我自己良心唯一的救赎。”
“不行!我不同意!”我妈的情绪再次激动起来,“报恩有很多种方法,你可以给她钱,可以帮她弟弟上学,但你不能拿自己的婚姻开玩笑!你娶了她,你的前途怎么办?那个王老师怎么办?我们陈家的脸面往哪儿搁?”
“前途?脸面?”我冷笑一声,“如果我的前途,要建立在忘恩负义之上,那我宁可不要!如果陈家的脸面,需要用一个英雄的妹妹的终身幸福来换,那这脸面,我们撕了也罢!”
“你……你这个不孝子!”我妈气得浑身发抖,扬起手,狠狠地一巴掌扇在了我的脸上。
“啪!”
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堂屋里回荡。
我的脸火辣辣地疼,但我的心,却在这一刻,前所未有地清醒。
我没有躲,也没有还嘴。我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妈,这一巴掌,您打得对。是我该打。”
“但是,娶晓霞这件事,我主意已定。谁也改变不了。”
说完,我弯下腰,捡起地上的军功章,小心翼翼地擦去上面的灰尘,然后转身,大步走出了家门。
我必须去找到林晓霞。
我必须当着她的面,告诉她一切。
我欠她一个道歉,欠卫国一个交代。
第6章 山岗上的承诺
我几乎是跑着冲向村西头的后山。村里人说,林晓霞一般都在那片山坡上砍柴。
秋日的山林,已经有些萧瑟。我沿着崎岖的山路,一边跑,一边大声地喊着她的名字。
“林晓霞!——”
“晓霞!——”
回声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却没有任何回应。
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她会不会因为昨天受了委屈,想不开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就被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
我跑得更快了,脚下的石头硌得脚底生疼,我也毫不在意。
终于,在一个山坳里,我看到了一个瘦小的身影。她正背对着我,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肩膀一耸一耸的,像是在哭。她的旁边,放着一把砍刀和一小捆刚砍好的柴火。
我放慢脚步,轻轻地走了过去。
“晓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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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我的声音,她猛地回过头,脸上还挂着泪痕。看到是我,她惊慌地站起来,下意识地想跑。
“你别走!”我急忙上前一步,拦住了她。
“陈营长……你……你来干什么?”她低着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看着她哭得红肿的眼睛,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木盒,递到她面前。
“这个,是你家的东西,物归原主。”
林晓霞看到盒子,愣住了。她颤抖着手,接过去,打开。当她看到里面她哥哥的军功章和那张合影时,再也忍不住,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她蹲在地上,抱着那个小木盒,哭得撕心裂肺。
那哭声里,有失去亲人的悲痛,有独自支撑家庭的艰辛,有这半年来受尽的委屈,还有……失而复得的珍宝被找回的激动。
我没有劝她,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等她把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出来。
我知道,这个年仅二十岁的姑娘,肩膀上扛了太多本不该她承受的重担。
哭了很久,她的哭声才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低低的抽泣。
我走到她身边,蹲下身,与她平视。
“晓霞,对不起。”我看着她的眼睛,郑重地说道,“我……我忘了。忘了卫国的托付,忘了对你的承诺。我不是人,我是个混蛋。”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摇了摇头:“不……不怪你,陈营长。是我……是我不该来打扰你。我哥他是英雄,我不能给他抹黑……”
“不!”我打断她,“你哥是英雄,你也是!你一个人撑起一个家,你比谁都坚强。是我,是我这个当兵的,没有尽到责任。是我让你受委屈了。”
我从她手里,轻轻拿起那张合影。照片上,我和卫国笑得那么开心。
“晓霞,你还记得吗?卫国走之前,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里,是怎么说我的吗?”
她愣了一下,想了想,轻声说:“我哥说……陈建军是他最好的兄弟,是比亲兄弟还亲的人。他说,要是我以后有困难,就来找你。他说,你一定会帮我的。”
“对。”我的眼眶也湿润了,“他把你托付给了我。可我这个当哥哥的,却让你等了三年,还让你受了半年的委屈。”
我站起身,面向远方连绵的群山,挺直了腰杆,就像在部队里面对首长做报告一样。
“晓霞,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我转过身,看着她,我的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林晓霞同志,请你嫁给我。”
林晓霞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我,眼睛里写满了不敢置信。
“陈……陈营长,你……你说什么?”
“我说,请你嫁给我。做我的妻子。”我一字一句,清晰地重复道,“这不是同情,也不是可怜。是我,陈建军,作为一个男人,一个军人,对我牺牲的战友,对他托付给我的亲人,最郑重、最真诚的承诺。”
“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些,你可能觉得很突然。但我是认真的。卫国希望我照顾你一辈子,而我认为,成为我的妻子,让我名正言顺地保护你,照顾你,就是最好的方式。我会帮你撑起这个家,我会供你弟弟读书,我会为你父母养老送终。我会用我的余生,来弥补我的过错,来完成我对卫国的承诺。”
山风吹过,吹动着她的发梢。她就那样呆呆地看着我,忘了哭,也忘了说话。
我知道,我的决定,对于她来说,太过冲击。
我没有逼她,只是继续说道:“你不用现在就回答我。你可以好好考虑。但是,我的这个承诺,永远有效。”
说完,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我这个月刚发的全部工资,还有一些攒下来的津贴,用手帕包着,塞到她的手里。
“这些钱,你先拿着,给你弟弟交学费。家里的困难,我们一起想办法。以后,不要再一个人扛着了。你有我,你有哥哥。”
我特意加重了“哥哥”两个字。
林晓霞低头看着手里那厚厚的一沓钱,又抬头看看我,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眼泪,再一次无声地滑落。
这一次的眼泪,和刚才不一样。
我向她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家。”
说完,我转身,迈步下山。我没有再回头,但我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灼热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
我知道,我和她之间,我和这个家之间,新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而我那个还在家里生闷气的母亲,我还需要时间,需要用行动,去让她真正地理解和接受。
第7章 母亲的饺子
我回到家时,母亲正一个人坐在堂屋的饭桌前,面前摆着一碗没动过的饺子,已经凉透了。
桌上,还放着那枚二等功军功章。
看到我回来,她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大发雷霆,只是抬起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声音沙哑地问:“你……跟那孩子说了?”
“说了。”我点了点头,在她对面坐下。
“她怎么说?”
“我让她考虑考虑。”
屋子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母亲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我知道,她的内心正在进行着天人交战。
过了很久,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建军,妈……妈是不是做错了?”
听到这句话,我的鼻子一酸。我那个要强了一辈子的母亲,那个从来不肯低头的王秀兰,她竟然……认错了。
我伸出手,握住她冰凉粗糙的手。
“妈,您没错。您只是太爱我了。错的是我,如果我能早点记起来,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了。”
母亲的眼泪又掉了下来,这一次,不是愤怒,而是悔恨。
“我对不起卫国那孩子……他来我们家吃饭的时候,还那么小,一口一个‘陈阿姨’叫得那么甜……我怎么就把他给忘了呢……我还……我还那样骂他妹妹……”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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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过去了,妈。”我安慰道,“现在我们弥补,还来得及。”
那天晚上,我们母子俩聊了很久。我跟她讲了更多我和卫国在部队里的事,讲我们怎么一起训练,一起站岗,一起在边疆的月光下畅想未来。
我告诉她,卫国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让妹妹晓霞能嫁个好人家,不受欺负。
听着听着,母亲的眼神渐渐变了。从最初的抗拒,到后来的理解,再到最后的……接纳。
当我说到,如果卫国泉下有知,看到自己的妹妹被我们这样对待,他该有多寒心时,母亲终于彻底崩溃了,趴在桌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我知道,她心里的那道坎,迈过去了。
第二天,发生了一件让我意想不到的事。
林晓霞来了。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是和她父母一起来的。她的父亲拄着拐,母亲搀扶着,手里还拎着一篮子鸡蛋。
他们站在我家院门口,局促不安,不敢进来。
我妈正在院子里,看到他们,愣了一下。我赶紧从屋里迎出去。
“叔,阿姨,晓霞,快请进。”
我妈也反应了过来,快步走上前,一把拉住晓霞母亲的手,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婶子……对不住……是我……是我老婆子有眼不识泰山,说了浑话,你别往心里去……”
晓霞的母亲也是个实在人,连连摆手:“不,不,是我们家晓霞不懂事,给你们添麻烦了……”
两个加起来超过一百岁的农村妇女,就那样拉着手,互相道歉,说着说着,就都流下了眼泪。
那天,我妈留他们在家里吃了午饭。她拿出了过年才舍得吃的腊肉,还特意重新和了面,包了饺子。
饭桌上,气氛不再像之前那样剑拔弩张。我妈不停地给晓霞夹菜,把她的碗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霞……以后就叫你霞,行不?”我妈看着林晓霞,小心翼翼地问。
林晓霞红着脸,点了点头。
“好孩子,以前是阿姨不对。以后,就把这里当自己家。有什么难处,就跟阿姨说,跟……建军说。”
林晓霞的父亲,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端起酒杯,对我郑重地说:“建军,卫国能交到你这样的兄弟,是他的福气。我们……我们不求别的,只要你以后能护着晓霞,别让她再受欺负,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说着,他就要给我鞠躬。我赶紧扶住他。
“叔,您这是折煞我了。是我该谢谢你们,培养了卫国那么好的儿子。以后,我就是您的儿子,晓霞的弟弟,就是我的亲弟弟。”
那顿饭,吃得很慢,也很温暖。
饭后,林晓霞的父母要回去,我妈非要让晓霞留下来,陪她说说话。
院子里,我妈拉着晓霞的手,坐在小板凳上,絮絮叨叨地讲着我小时候的糗事。晓霞安静地听着,时不时地被逗笑。阳光照在她们身上,一老一少,看起来竟是那么和谐。
我站在堂屋门口,看着这一幕,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知道,我妈已经从心底里,接纳了这个她曾经无比厌恶的“狗皮膏药”。
而这份接纳,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
第8章 军装的重量
我的假期很快就要结束了。
临走前一天,我把林晓霞约到了村口的老槐树下。
“我明天就要回部队了。”我说。
“嗯。”她低着头,轻轻应了一声。这几天,她虽然不再躲着我,但和我单独相处时,还是会很害羞。
“我跟你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我问得有些紧张。
她沉默了很久,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那是一双手工做的布鞋,鞋底纳得密密麻麻,针脚细密结实。鞋面上,还用青色的线,绣了两片小小的竹叶。
“我……我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她低声说,脸颊红得像天边的晚霞,“我只知道,我哥信你,我也信你。这鞋,是我连夜做的。路远,你穿着它,能舒服点。”
我接过那双还带着她体温的布鞋,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我懂了。这是她的回答。
“好,我收下。”我郑重地把鞋收好,“晓霞,等我。等我下次回来,我们就去领证。”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眶里,有晶莹的泪光在闪动。
第二天,我走的时候,全村很多人都来送我。我妈拉着我的手,嘱咐个没完。
林晓霞和她的家人也来了。她就站在人群的后面,安安静静地看着我,眼睛里,有不舍,也有期望。
我上了开往县城的拖拉机,回头望去,母亲和晓霞的身影,在尘土飞扬中,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个点。
坐在返回部队的火车上,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里感慨万千。
这次回家,不过短短几天,却像经历了一场人生的洗礼。
我曾经以为,军人的荣誉,只在战场上,在那一枚枚闪亮的军功章里。可这次的经历让我明白,真正的荣誉,不仅在于你能打多少胜仗,更在于你是否能守住一个承诺,担起一份责任。
我母亲,她不是一个完美的人,她有她的狭隘和偏见。但她对我的爱,却是真实而深沉的。她最终的选择,让我看到了一个母亲的伟大。她可以为了儿子的“前程”变得刻薄,也可以为了儿子的“道义”而放下偏见。
而林晓霞,这个看似柔弱的姑娘,却用她的坚韧和善良,给我上了最深刻的一课。她让我明白了,在生活的重压之下,依然可以保持内心的纯净和尊严。
回到部队,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林卫国的那枚二等功军功章,连同一封详细的情况说明信,一起寄给了上级机关。我申请,将这枚军功章,正式归还给他的遗属。
同时,我向组织递交了我的结婚申请报告。在“恋爱经过”那一栏,我写得很简单:
“她是我牺牲战友的妹妹,也是我承诺要用一生守护的人。”
我想,这身军装的重量,不仅在于保家卫国的神圣使命,更在于它背后所承载的那些情义、承诺和人性中最温暖、最质朴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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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未来,会有一个叫林晓霞的妻子,会有一个需要我加倍孝顺的母亲,还会有一个需要我扶持的家。我知道,这条路或许会比在部队里单纯地带兵训练要复杂得多。
但我的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宁。
因为我知道,我守住了一个军人,最重要的东西——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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