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掀翻桌子的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酱汁溅在婆婆张兰惊愕的脸上,金黄的蟹腿滚落到公公陈建国脚边,我丈夫陈磊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是嫁到陈家八年来,我第一次,发出这么大的声响。
八年,两千九百多个日夜。我从一个会因为电影落泪的姑娘,变成了一个能在菜市场为三毛钱跟人争得面红耳赤的妻子、母亲。我学着做他们家乡的咸肉菜饭,学着忍受婆婆无休止的挑剔,学着在我妈打来电话时,笑着说“我一切都好”。我以为,只要我做得足够好,总有一天,能真正成为这个家的一份子。
可那箱我妈顶着风湿腿、在海鲜市场精挑细选的螃蟹,却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故事,要从那个潮湿的秋日午后说起。
第一章
“婉婉啊,螃蟹收到了没?我特地给你挑的,都是母的,黄多。”
电话那头,是我妈熟悉的声音,带着沿海小城特有的、略带咸味的口音。我正踮着脚擦拭厨房最高的那个吊柜,闻言,心里一暖,动作都轻快了几分。
“收到了妈,刚快递小哥送来的,好大一箱,泡沫箱还冰冰凉的呢。”我笑着说,眼睛不自觉地弯成了月牙。我可以想象出我妈的样子,穿着她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围裙,在嘈杂的海鲜市场里,弯着腰,眯着眼,用她那双因为常年操劳而有些变形的手,一只一只地给我挑选螃蟹。她的风湿腿一到阴雨天就疼得厉害,而我们这儿的秋天,总是阴雨连绵。
“那就好,那就好。”我妈在那头满意地笑起来,“你赶紧趁新鲜蒸了吃,别放久了。你从小就爱吃这个,多吃点,补补身子。看你上次回来,又瘦了。”
“知道了妈,您就放心吧。您腿好点没?别老往市场跑了。”我一边叮嘱,一边用肩膀夹着手机,腾出手来把泡沫箱拖进厨房。
“我没事,老毛病了。行了,不跟你多说了,长途电话贵。记得吃啊!”
挂了电话,我心里的那点暖意,仿佛能驱散整个秋日的湿冷。我叫林婉,嫁给丈夫陈磊八年,从一个江南水乡的姑娘,来到了这个四季分明的北方城市。八年里,我努力扮演着一个好妻子,好儿媳,好母亲的角色。我以为,人心都是肉长的,我的付出,总能换来同等的接纳。
打开泡沫箱,一股新鲜的海腥味扑面而来。十几只青背白肚的大螃蟹,被草绳捆得结结实实,还在张牙舞爪地吐着泡泡,活力十足。这是家的味道,是妈妈的味道。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拿出来,放进水槽里清洗。
“哟,这又是什么?”
婆婆张兰的声音冷不丁地从背后传来,带着一丝惯常的审视。她刚午睡起来,头发还有些乱,穿着一件深紫色的旧毛衣,双手抱在胸前,站在厨房门口。
我回过头,脸上还带着未散尽的笑意:“妈,是我妈寄来的螃蟹,说是今年的蟹正肥,让我尝尝鲜。”
“?”张兰的眉毛挑了一下,嘴角撇了撇,那是一种我非常熟悉的表情,混合着不屑和一丝说不清的优越感。“她倒是有闲钱,净整这些没用的。这东西死贵,能当饭吃?还不够折腾的。”
我心里的暖意被她这盆冷水浇得凉了半截,但还是强笑着解释:“妈,也不贵,就是老家海边多,图个新鲜。晚上我给您和爸也蒸几只,补补钙。”
“我可不吃这玩意儿,腥气。”张兰摆摆手,眼睛却一直盯着水槽里的螃蟹,“你爸也不能吃,他尿酸高。这么多,别一次都做了,浪费。”
她说完,转身就进了客厅,打开电视,声音开得老大,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我站在水槽边,听着哗哗的水流声,心里五味杂陈。这种感觉,八年来,我已经历了无数次。无论我做什么,说什么,在婆婆眼里,似乎都带着原罪。我娘家的一切,都是“小地方”的,“上不了台面”的;我的习惯,是“娇气”的,“不会过日子”的。
我深吸一口气,把翻涌的情绪压下去。算了,林婉,你早就该习惯了。她就是这样的人,跟她计较,气坏的是自己。
我挑出八只最肥的螃蟹,仔细地用刷子刷干净蟹壳的每一个角落。我想,晚上做一道清蒸螃蟹,再调一碗姜醋汁,陈磊和小诺最喜欢了。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的,也许婆婆看到孙子吃得开心,脸色也会好看一些。
那时候的我,还天真地以为,一顿精心准备的晚餐,可以弥合那些根深蒂固的偏见。
第二章
傍晚,陈磊带着儿子陈诺从外面回来了。五岁的陈诺一进门就闻到了厨房飘出的香味,像只小狗一样抽着鼻子,嚷嚷道:“好香啊!妈妈,你做什么好吃的了?”
“你外婆寄来的大螃蟹,妈妈晚上给你们蒸着吃。”我从厨房里探出头,笑着刮了一下他的小鼻子。
“哇!螃蟹!我最喜欢吃螃蟹了!”陈诺欢呼着,跑到厨房门口,踮着脚往里看。
陈磊也走了过来,他脱下外套,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看到我时,还是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妈寄来的?辛苦你了。”
“不辛苦,你快去洗手,马上就开饭了。”我心里感到一丝慰藉。陈磊虽然性子有些软,在婆媳问题上总是和稀泥,但他对我,终究是温存的。正是这份温存,成了我在这段婚姻里坚持下去的浮木。
饭菜很快就上桌了。四菜一汤,摆在正中央的,就是那盘红彤彤、热气腾腾的清蒸螃蟹。蟹的鲜香混合着姜片的清香,弥漫在整个餐厅里。我特意调了两碗姜醋汁,一碗加了些糖,给陈诺和陈磊,另一碗没加,给公公婆婆。
公公陈建国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平日里家里的大小事都是婆婆做主。他看了看那盘螃蟹,没说什么,默默地端起了饭碗。
婆婆张兰则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夹了一筷子她面前的炒青菜,慢慢地嚼着,仿佛那盘螃D蟹根本不存在。
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我给陈诺剥了一只蟹腿,把雪白的蟹肉蘸了点醋,喂到他嘴里。小家伙吃得满嘴流油,含糊不清地说:“好吃!妈妈,真好吃!”
我又拿起一只完整的螃蟹,熟练地掀开蟹壳,满满的蟹黄呈现出来,金黄油亮,煞是诱人。我把蟹壳递给陈磊,笑着说:“快吃吧,今天你最爱吃的。”
陈磊接过,对我笑了笑,然后夹起一块蟹黄放进嘴里,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我看着他们父子俩吃得香甜,心里也觉得高兴。我拿起另一只,准备给公公婆婆也分一下。我先夹了一块带着蟹黄的蟹身放到公公碗里:“爸,您尝尝这个,这个不寒。”
陈建国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张兰的脸色,最终还是没说什么,默默地吃掉了。
然后,我把一只完整的螃蟹放到婆婆的碗里,堆起笑脸:“妈,您也吃一个吧,这个黄最满了。我特地挑的。”
张兰停下筷子,终于正眼看了看碗里的螃蟹。她没有动,而是抬起头,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我,缓缓开口道:“林婉,我发现你真是越来越不会过日子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拿着筷子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妈,我……”
“你什么你?”她打断我,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针一样扎人,“寄点东西来,你就当成宝了?这么金贵的东西,是给你吃的吗?小诺正在长身体,陈磊上班那么辛苦,他们爷俩吃就行了。你一个成天在家待着的闲人,吃这么好的东西干什么?”
餐厅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陈磊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想开口,却被张兰一个眼神瞪了回去。小诺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不对,含着蟹肉的嘴巴停了下来,怯生生地看着我们。
我感觉一股血气直冲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
成天在家待着的闲人?
我每天六点起床做全家的早饭,送孩子上学,然后去菜市场买菜,回来打扫卫生,洗一家人的衣服。下午接孩子,辅导作业,准备晚饭。我放弃了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设计工作,把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投入到这个家里。这些,在她眼里,竟然只是一个“闲人”?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妈,这是我妈寄给我的。大家一起吃,热闹热闹,没什么别的意思。”
“寄给你的?”张兰冷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你嫁到我们陈家,就是我们陈家的人!寄来的东西,进了这个门,就是我们陈家的东西!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做主了?”
她的声音尖锐而刻薄,像一把生了锈的锯子,来回拉扯着我最后一丝理智。
八年了,我以为我的忍耐和退让,能换来一丝尊重。我以为只要我做得够好,就能捂热这块石头。原来,都是我的自作多情。
在这个家里,我从来就不是“我们”,我只是一个外人。
第三章
“张兰!”
一直沉默的公公陈建国突然低喝了一声,他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的妻子,“少说两句,孩子还在呢。”
婆婆被他这么一喝,愣了一下,但随即气焰更盛了。她觉得在全家人面前丢了面子,把所有的怒火都转移到了我身上。
她“啪”地一声放下筷子,指着我的鼻子,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我说错了吗?陈建国,你看看她!自从她进了门,我们家花了多少钱?现在还学会大手大脚了!她妈也是,一个乡下人,懂什么?寄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来,是想显摆她女儿嫁得多好吗?我告诉你们,没用!”
“妈!您怎么能这么说!”陈磊终于忍不住了,他站起来,脸色涨得通红,“那是我岳母,您说话尊重一点!婉婉为这个家付出多少,您看不到吗?”
“我怎么不尊重了?我说的都是实话!”张兰也站了起来,和自己的儿子对峙着,“付出?她做什么了?生了个孩子,做做饭,哪个女人不这么过日子?陈磊我告诉你,你别被她给骗了!这种女人,心眼多着呢!”
“我心眼多?”我终于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我看着眼前这个面目狰狞的老太太,这个我叫了八年“妈”的女人,突然觉得无比的荒谬和可笑。
“我图你们陈家什么了?图你们家有两套老破小的房子,还是图你儿子一个月几千块的死工资?我嫁给他的时候,他一无所有!我爸妈陪嫁了一辆车,给了十万块钱,你们家给了什么?给了我一个‘外人’的名分吗?”
这些话,像是在我心里埋藏了八年的炸药,一旦点燃,就再也控制不住。
“你……你……”张兰被我堵得说不出话来,气得浑身发抖。
“我什么?”我冷笑一声,站了起来,目光扫过桌上每一个人。公公低着头,不敢看我。丈夫陈磊一脸为难,想劝又不知从何劝起。儿子小诺吓得快要哭了,小手紧紧抓着他爸爸的衣角。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
这就是我用八年青春换来的家。一个在我受辱时,丈夫只会和稀泥,公公选择沉默的家。
婆婆张兰见我说不出话,以为我怕了,胆子又大了起来。她指着我面前那只还没来得及吃的螃蟹,用一种极其轻蔑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是寄的没错,但进了我们陈家的门,就是我们陈家的东西。你一个外人,吃什么吃,不配!”
“不配。”
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刺进了我的心脏。
我所有的委屈、愤怒、不甘,在这一瞬间,冲破了理智的堤坝。
我看着她,突然笑了。
那笑声很轻,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对。”我说,“我不配。”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我伸出手,抓住了桌布的一角。
“既然我不配吃,”我看着婆婆那张因为愤怒和错愕而扭曲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那大家都别吃了!”
我猛地一用力。
“哗啦——”
一声巨响。
整张桌子的碗碟、菜肴、汤汁,连同那盘象征着我所有尊严和屈辱的螃蟹,被我狠狠地掀翻在地。
瓷器碎裂的声音,清脆而刺耳。
红的汤,绿的菜,金黄的螃蟹,狼藉满地。
整个世界,在那一刻,真的安静了。
第四章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酱汁溅得到处都是,我婆婆张兰的脸上挂着几滴油星,她那双总是充满挑剔和刻薄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全然的震惊。公公陈建国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陈磊呆立在原地,嘴巴半张着,像是第一次认识我这个枕边人。
只有小诺的哭声,打破了这诡异的平静。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扑到陈磊的怀里,小小的身体因为害怕而瑟瑟发抖。
儿子的哭声像一盆冷水,将我从那股冲天的怒火中浇醒了一点。我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看着家人们惊恐的脸,心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后悔。
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毁灭快感的平静。
八年了,我第一次没有忍。
“你……你疯了!”婆婆张兰终于反应过来,她指着我,手指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你这个疯婆子!你敢掀我们家的桌子!反了天了你!”
她一边尖叫着,一边作势要冲过来打我。
陈磊下意识地抱着孩子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急忙喊道:“妈!你别冲动!”
我没有躲,只是冷冷地看着她。我的眼神,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冰冷、最坚定的时刻。那眼神似乎在告诉她,你再敢上前半步,我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张兰被我的眼神震慑住了,她停下脚步,却依旧不甘心地咒骂着:“败家!没教养的东西!我们陈家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娶了你这么个丧门星!”
“够了!”
这次开口的,是陈磊。他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和疲惫。他一手抱着哭泣的儿子,另一只手指着地上的狼藉,眼睛却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母亲。
“妈,你看看你把这个家逼成什么样了!你满意了吗?”
这是陈磊第一次,如此旗帜鲜明地站在我这边,如此严厉地指责他的母亲。
张兰被儿子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她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向了儿子:“我逼的?陈磊,你有没有良心!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我是为了谁?我还不是为了你好,为了我们这个家好!这个女人,她根本就没把我们当一家人!”
“她没把我们当一家人?”陈磊的声音里充满了失望和痛苦,“妈,你扪心自问,这八年,你把她当成一家人了吗?她喜欢吃什么,你知道吗?她累不累,你关心过吗?她妈妈生病,你问过一句吗?在你眼里,她除了是个给你家生孙子、做家务的保姆,她还是什么?”
陈磊的每一句质问,都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张兰的心上,也敲在了我的心上。
我一直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原来,他都看在眼里。只是,他一直选择了沉默。
张兰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大概从未想过,一向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儿子,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我没有再看他们母子间的争执。我转身,拿起挂在门口的包,换上鞋。
“婉婉,你要去哪?”陈磊看到我的动作,急了。
我没有回头,拉开门,门外的冷风瞬间灌了进来,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干了我眼角最后一丝湿意。
“去一个我‘配’待的地方。”
我轻轻地说完这句话,走进了深秋的夜色里,把身后的争吵、哭泣和一片狼藉,都关在了门内。
第五章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秋夜的风很冷,吹在脸上像刀子割一样。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又很孤单。我没有哭,眼泪似乎在掀翻桌子的那一刻,就和所有的委屈一起蒸发掉了。
脑子里很乱,又很空。八年的婚姻生活,像一部快进的电影,一幕幕在眼前闪过。第一次见他父母时的忐忑,婚礼上的誓言,小诺出生时的喜悦,还有无数个日夜里,婆婆的冷言冷语和我的默默忍受。
我一直以为,婚姻就是一场修行,需要不断地妥协和磨合。我以为,只要我足够有耐心,足够善良,就能把这段关系经营好。可我错了。我的退让,只换来了对方的得寸进尺。我的忍耐,被当成了理所当然的懦弱。
手机在包里疯狂地震动着,不用看也知道是陈磊打来的。我没有接。我现在不想听任何解释和道歉。语言是苍白的,八年的伤害,不是几句“对不起”就能抹平的。
我在一个24小时便利店的窗边坐了下来,点了一杯热气腾打的关东煮。隔着玻璃窗,看着外面车来车往,霓虹闪烁,我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这个我生活了八年的城市,似乎没有一个地方真正属于我。
我拿出手机,没有理会那几十个未接来电,而是点开了和我妈的聊天框。我想告诉她一切,想告诉她我受的委屈,想告诉她,她女儿用尽全力去爱、去经营的家,原来从不曾接纳过她。
可我打下了一行字,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
我能说什么呢?告诉她,她心心念念寄来的螃蟹,成了我婚姻破裂的导火索?告诉她,她省吃俭用想让我补补身子的心意,在我婆婆眼里一文不值,甚至成了我“不配”的罪证?
我不能。我不能让她在为我担心的同时,还要承受那份来自亲家的羞辱。
最终,我只发过去一句:“妈,螃蟹收到了,特别好吃,谢谢妈妈。”
发完,我把脸埋在臂弯里,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这一次,我终于哭了。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心疼。心疼我远方的母亲,也心疼这八年来,活得不像自己的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便利店的门被推开,一个熟悉的身影冲了进来。是陈磊。他头发凌乱,外套都穿反了,脸上写满了焦急和恐慌。他四处张望,看到我时,眼睛里瞬间迸发出的光亮,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
他快步走到我面前,气息不稳地喊我:“婉婉……”
我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
他在我对面坐下,双手放在桌子上,似乎想抓住我的手,却又不敢。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说出“我妈就是那样的人,你多担待点”之类的话。
但这次,他没有。
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厉害:“婉婉,对不起。”
我依旧沉默。
“不是为我妈道歉,”他看着我,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是为我自己道歉。这八年,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是我的错。我总想着,家和万事兴,忍一忍就过去了。我总以为,只要我对你好,就能弥补我妈对你的亏欠。可我忘了,沉默和不作为,本身就是一种纵容,一种伤害。”
我抬起头,看着他。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深刻地剖析自己。
“我今天才明白,我一直在让你一个人,去面对本该我们两个人一起承担的家庭矛盾。我让你孤军奋战了太久。对不起,婉婉,真的对不起。”
他的眼眶红了,声音里带着哽咽。
我的心,被他这番话狠狠地触动了。我恨婆婆的刻薄,怨丈夫的软弱,但这一刻,看着他痛苦自责的样子,我心里的坚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缝。
“陈磊,”我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有些意外,“你现在说这些,还有用吗?”
“有用!一定有用!”他急切地说道,“婉婉,你跟我回家好不好?我们不跟爸妈一起住了。我在公司附近看好了一套小两居,我们明天就搬出去。以后,我来保护你,保护我们的家。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搬出去。
这三个字,是我曾经梦寐以求,却又不敢奢望的。
我看着他真诚而急切的眼睛,心里百感交集。掀翻一张桌子,或许毁掉了一顿晚餐,但似乎也打碎了一直以来禁锢着我们所有人的,那个无形的壳。
第六章
我最终还是跟着陈磊回家了。
不是因为他“搬出去”的承诺,而是因为他那句“我让你孤军奋战了太久”。这句话,精准地击中了我八年来所有委屈的核心。我需要的,从来不是一个能帮我吵赢的丈夫,而是一个能和我站在一起,共同面对风雨的战友。
推开家门,客厅里一片死寂。地上的狼藉已经被收拾干净了,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破碎和对峙的气息。
公公陈建国坐在沙发上抽着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比平时更加苍老。婆婆张兰不在客厅。
看到我们回来,陈建国掐灭了烟,站起身,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后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婉婉,今天……是她做得太过分了。”
这是我嫁到陈家八年,第一次从公公嘴里,听到一句公道话。我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径直走进了卧室。
小诺已经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泪痕。我坐在床边,轻轻抚摸着他柔软的头发,心里一阵酸楚。大人之间的战争,最无辜的永远是孩子。
陈磊跟着我走进来,关上门,轻声说:“我跟他们谈了。”
我“嗯”了一声,等着他的下文。
“我爸同意我们搬出去。他说,距离产生美,对大家都好。”陈磊顿了顿,语气有些复杂,“我妈……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句话也不说。”
我可以想象张兰此刻的心情。愤怒,不甘,还有被儿子“背叛”的伤心。她一辈子要强,在这个家里说一不二,今天却被我和儿子联手挫败,这对她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
但我没有丝毫的同情。可怜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但这不是她可以肆意伤害别人的理由。
“陈磊,”我看着他,认真地说道,“搬出去,只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我希望你明白,我掀翻的不仅仅是一张桌子,而是这八年来,我们之间不平等的相处模式。以后,我不会再忍了。我的家人需要被尊重,我自己,也需要被尊重。”
“我明白。”陈磊握住我的手,握得很紧,“我全都明白。婉婉,以后这个家,我们两个人说了算。”
第二天,我们真的开始打包行李。整个过程,婆婆都没有出房门。午饭是公公做的,他把饭菜端到我们卧室门口,敲了敲门,说:“先吃饭吧,别饿着。”
我打开门,看到他鬓角的白发,心里也不是滋味。我知道,他夹在中间,也很为难。
“爸,您也吃吧。”我说。
他点点头,转身回了餐厅。
搬家的过程比想象中要快。陈磊找了搬家公司,我们只带走了自己的衣物和一些日常用品。离开那个承载了我八年青春和委屈的家时,我回头看了一眼。婆婆的房门依旧紧闭着。
我不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我们未来的关系会走向何方。但我知道,从今天起,一切都不同了。
新的生活在一个小而温馨的两居室里开始了。没有了婆婆的挑剔和监视,家里的空气都是自由的。陈磊像是变了一个人,他开始主动分担家务,下班后会陪我一起做饭,周末会带着我和小诺去公园。我们的话变多了,笑容也变多了。
小诺在新环境里适应得很好,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看大人的脸色,变得开朗活泼了许多。
偶尔,公公会打电话来,问我们过得好不好,嘱咐我们照顾好小诺。电话里,他会提到张兰,说她还是不怎么说话,但会偷偷看小诺的照片。
我知道,有些冰,不是一天就能融化的。
第七章
搬出来两个月后的一天,我接到了公公的电话。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焦急,说张兰病了,高烧不退,一个人在家,让他赶紧回去。
陈磊正在出差,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对电话那头的公公说:“爸,您别急,我马上过去。”
挂了电话,我把小诺托付给邻居,然后打车去了那个曾经的“家”。
打开门,家里静悄悄的。我走到婆婆的房门口,敲了敲门,没人应。我试着推了一下,门开了。
张兰躺在床上,脸色烧得通红,嘴唇干裂,看起来很虚弱。看到我,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倔强地把头扭到一边。
我没有理会她的态度,走过去,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烫得吓人。
“妈,您发烧了,得去医院。”我说。
她不作声,用沉默对抗着我。
我叹了口气,转身去卫生间拿了毛巾,用温水浸湿,敷在她的额头上。然后我找出体温计,半强制地塞到她的腋下。
“38度9。”我看着体温计上的数字,皱起了眉头,“必须去医院了。”
我扶她起来,她身体很虚,半推半就地被我搀扶着。我给她穿上外套,扶着她下楼,打了车,直奔最近的社区医院。
挂号,排队,看医生,拿药,输液。整个过程,我忙前忙后,张兰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看着我。她的眼神很复杂,有病中的脆弱,有不解,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在输液室里,我给她倒了一杯热水,递到她手里。
她接过去,捧着杯子,低着头,很久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一句:“……谢谢。”
我愣了一下,随即说:“没什么。”
那天晚上,我在医院陪了她一夜。第二天早上,她的烧退了,精神好了很多。公公赶来换我,我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张兰不再对我冷言冷语,虽然也谈不上多热情,但至少,她看我的眼神里,没有了从前的鄙夷和挑剔。
周末,陈磊会带着我和小诺回去看望他们。张兰会提前准备好小诺爱吃的菜,看到我们,会有些不自然地招呼我们坐。
有一次,我们吃完饭准备走,张兰突然叫住我。
她从厨房里拿出一个保温桶,递给我,眼神躲闪着,说:“这是……我炖的鸡汤,你……你拿回去喝,看你瘦的。”
我接过那个沉甸甸的保温桶,心里百感交集。我知道,这就算是她用自己的方式,表达了歉意和接纳。
我看着她斑白的头发和眼角的皱纹,突然觉得,她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爱着自己儿子、却不懂得如何表达的老太太。她的刻薄,或许源于她的不安,源于她害怕儿子被“抢走”的恐惧。
我笑了笑,说:“谢谢妈。”
第八章
生活就像一条缓缓流淌的河,偶尔会因为一块石头激起浪花,但最终还是会回归平静。
那箱螃蟹,像一颗投入湖中的石子,彻底改变了我们家的生态。它让我明白,一味地退让和牺牲,换不来尊重,只会让自己在压抑中枯萎。勇敢地表达自己的底线和需求,才能为自己赢得一片呼吸的空间。
它也让陈磊明白,婚姻不是一个人的独角戏,逃避和沉默只会让裂痕越来越大。作为一个丈夫,他不仅是我的爱人,更是我抵御外界风雨最坚实的屏障。
而对于婆婆张兰,那场掀翻桌子的风波和随之而来的大病,或许让她开始反思,用强硬和控制并不能留住家人的心,尊重和理解才是维系亲情的纽带。
我们最终没有搬回去住,事实证明,保持适当的距离,对我们这个家庭来说,是最好的选择。我们有自己的小家,温馨而自由;我们也会在周末,作为一个大家庭,享受天伦之乐。
去年秋天,我妈又给我寄来了一箱螃蟹。
我特意挑了一个周末,把公公婆婆请到我们的小家里来。我亲手蒸好了螃蟹,摆在桌子中央。
这一次,我先给婆婆夹了一只最肥的,放在她的碗里。
“妈,尝尝我妈今年寄来的螃蟹,特别新鲜。”
张兰看着碗里的螃蟹,愣了一下,然后抬起头,对我露出了一个有些生硬,但却真实的笑容。
“好,好。”她说,“婉婉,你也快吃,别光顾着我们。”
那一刻,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玻璃洒在餐桌上,给每一张笑脸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光。我看着眼前这其乐融融的景象,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满足。
我知道,那个曾经让我窒息的家,已经过去了。而一个全新的,懂得尊重、理解和包容的家,正在慢慢地,被我们所有人,一起建立起来。
那箱螃蟹,最终没有白白牺牲。它用一种激烈的方式,教会了我们家庭中最重要的一课:爱,不是控制和索取,而是理解和尊重。家,不是战场,而是需要我们共同守护的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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