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通电话打来之前,我以为自己已经赢了。
我赢得了整整五年安宁、独立、不被“你是姐姐”这四个字绑架的生活。
这五年里,我从一个连螺丝刀都分不清左右的姑娘,变成了一个能独自安装整个书柜的女主人。我和丈夫李伟把我们租来的小房子,一点点填满,从一盆绿萝到一整面墙的书,从二手烤箱到智能洗碗机,那些琐碎而温暖的物件,像一层层坚实的砖石,为我砌起了一座远离过去的堡垒。我以为,我和那个位于城市另一端,被称为“娘家”的地方,已经隔着一条无法渡过的河。
可银行那通冷冰冰的电话,却像一枚深水炸弹,瞬间炸毁了我苦心经营的堡垒,告诉我,那条河的底下,一直埋着一根我看不见的引线,而另一头,始终攥在他们手里。
“陈静女士吗?这里是兴业银行信贷部,提醒您,您名下一笔三十万元的个人消费贷款已严重逾期,再不处理,我们将采取法律措施。”
三十万。
这个数字砸下来的时候,我正坐在阳台上,给刚抽新芽的茉莉花浇水。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一切都那么平静。
然后,世界就裂开了。
记忆的闸门轰然倒塌,五年前那个夏天的燥热、蝉鸣和争吵,混杂着母亲哭泣的指责和父亲沉默的烟味,排山倒海般地涌了回来。
一切,都要从那笔一百二十万的拆迁款说起。
第一章 老房子的味道
五年前,我们家的那片老城区,终于迎来了“拆迁”这个带着镀金光环的词。住了三十多年的筒子楼,墙皮一碰就掉渣,楼道里堆满了邻居家的酸菜缸和蜂窝煤,但因为地段好,补偿款给得相当可观。
算下来,我们家那套五十平米的小房子,能拿到一百二十万。
消息传来的那天,我妈王秀兰在电话里乐得合不拢嘴,声音都比平时高了八度:“静静,你听说了吗?咱们家要发财啦!一百二十万!你弟陈浩结婚的房子,这下有着落了!”
电话这头的我,正忙着给手里的项目报表做最后核对,闻言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心里像被一粒小石子投进了湖心,荡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又是陈浩。
好像从我记事起,我的人生就和“你弟”这两个字牢牢捆绑在了一起。
小时候,家里只买得起一个苹果,我妈会细细地削了皮,切成小块,用牙签扎着,一小半给我,一大半放进我弟的书包里,理由是:“你是姐姐,让着弟弟是应该的。”
上学时,我考了全班第一,想要一双新球鞋,我爸陈建国会摸着我的头说:“好样的,但钱得省着给你弟交择校费,他底子薄,得进个好学校。”
大学毕业,我留在城里工作,每个月工资雷打不动地要寄三分之一回家,我妈说:“你弟刚毕业,找工作要花钱,处处都要打点,你这个当姐的,得帮衬着。”
我帮衬了,毫无怨言。我以为这就是“姐姐”这个身份的定义,是我的责任。直到我谈了男朋友,也就是现在的老公李伟,准备结婚时,我妈第一次跟我谈起了钱。
“静静啊,你跟李伟说,彩礼就按咱们这儿的最高标准来,十八万八,一分都不能少。”我妈在电话里盘算着,“这钱妈先给你存着,等你弟结婚的时候,正好给他凑个首付。”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和我妈正面起了冲突。我没要李伟家一分钱彩礼,我们俩靠着自己工作几年攒下的积蓄,租了个小房子,简单地办了婚礼。
为此,我妈气得半年没跟我说话,直到陈浩把女朋友领回了家,她才又开始联系我,主题只有一个:钱。
“静静,你弟谈对象了,那姑娘家里条件不错,就是要求必须有婚房。你跟李伟现在日子也稳定了,每个月再多寄点回来,咱们一起给你弟攒钱。”
所以,当拆迁款的消息传来时,我妈那句“你弟结婚的房子有着落了”,对我来说,一点也不意外。那就像一个设定好的程序,到点自动运行。
那个周末,我带着李伟回了趟娘家。
老房子还是老样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木家具和油烟混合的味道。我爸陈建国坐在沙发上,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我妈王秀兰在厨房里忙活,锅碗瓢盆的声音叮当作响。陈浩则瘫在沙发另一头,戴着耳机打游戏,嘴里不时冒出几句“漂亮”、“干掉他”的叫喊。
这个五十平米的空间,承载了我全部的童年和少年,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每次回来,都感到一种透不过气的压抑。
“回来啦。”我爸抬了抬眼皮,算是打了招呼。
“爸。”我把买的水果放在茶几上,李伟也跟着叫了一声。
陈浩像是没听见,依旧沉浸在他的游戏世界里。
我妈端着一盘刚炒好的土豆丝从厨房出来,看见李伟,脸上堆起一丝略显勉强的笑:“小李也来了啊,快坐,快坐。”然后她转向我,语气立刻变得理所当然,“静静,别傻站着,去,把你弟的脏衣服洗了,都堆了两天了。”
我看着洗衣机旁那个塞得满满当当的脏衣篮,又看了看沙发上四肢舒展的陈浩,心里那圈涟漪,慢慢扩大了。
李伟拉了拉我的手,抢先开口:“妈,衣服放着我来洗吧,静静坐车累了。”
“哎,那怎么行,你是客人。”我妈嘴上客气着,却丝毫没有要拦的意思,反而把围裙解下来递给我,“静静,顺便把厨房的地也拖一下,油得很。”
我默默接过围裙,走进了那个我从小待到大的厨房。油腻的墙壁,老旧的橱柜,一切都那么熟悉。我一边洗着陈浩那件印着夸张字母的T恤,一边听着客厅里我妈和我爸商量着拆迁款怎么用。
“老陈,我打听过了,现在市中心那个‘翰林一品’的盘不错,学区房,以后咱们孙子读书也方便。一百二十万,付个首付绰绰有余。”
“嗯,是该给小浩准备起来了。”我爸的声音隔着水声传来,闷闷的。
“等拿到钱,就去看房,写小浩的名字。这事儿得抓紧,好户型不等人。”
我搓着衣服的手,渐渐停了下来。水龙头哗哗地流着,可我却一个字一个字听得清清楚楚。
写小浩的名字。
从头到尾,没有人问过我一句。仿佛我,这个同样在这间老房子里长大的女儿,根本就不存在于这个“我们家”的范畴里。
李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轻轻关掉了水龙头。
“静静,”他低声说,“你要是不开心,我们就回家。”
我摇摇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事,吃完饭就走。”
那天中午的饭桌上,我妈破天荒地做了我最爱吃的红烧排骨。她把最大最好的几块夹到我碗里,又夹到李伟碗里,笑呵呵地说:“多吃点,静静,看你瘦的。小李也是,别客气。”
接着,她话锋一转,看向我,像是宣布一件已经决定的事:“静静,拆迁款的事,你爸和我商量好了。全给你弟买房,一步到位,咱们家就这么一个儿子,他的事是头等大事。你已经嫁出去了,有自己的家了,以后我们老两口就指望你弟了。你当姐姐的,思想觉悟要高一点,要支持弟弟,知道吗?”
她这番话说得那么自然,那么理直气壮,仿佛在阐述一个天经地义的真理。
陈浩终于摘下了耳机,一边啃着排骨,一边含糊不清地附和:“就是啊姐,以后我跟爸妈住,给他们养老送终。这房子,理所当然是我的。”
我爸埋头吃饭,没有说话,但他的沉默就是一种默认。
我看着他们三个人,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像个外人,一个被邀请来观摩他们家庭幸福规划的观众。
我放在桌下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传来一阵刺痛。
那顿饭,我碗里的红烧排骨,一块也没动。那是我从小到大最喜欢的味道,可在那一天,我突然觉得,它腻得让人恶心。
第二章 无声的墙
饭后的那个下午,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妈还在兴致勃勃地用手机刷着“翰林一品”的楼盘信息,不时把屏幕凑到陈浩面前:“儿子,你看这个户型怎么样?三室两厅,朝南,带个大阳台,以后给你种花。”
陈浩懒洋洋地瞥一眼,随口应付:“还行吧,妈你看着办就行。”
我爸依旧坐在沙发上抽烟,整个客厅烟雾缭绕,像一道无形的墙,把他和我们隔离开来。
我终于忍不住了。
我走到我妈身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妈,关于拆迁款,我有话想说。”
我妈的视线从手机屏幕上移开,有些不悦地看着我:“该说的饭桌上不都说了吗?你还有什么想法?”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警惕。
“这房子,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房产证上也有我的名字。按理说,这笔拆迁款,我应该也有一份吧?”我鼓起所有的勇气,说出了这句话。我并不是真的想要去争那笔钱,我只是想要一个态度,一份承认。
我妈的脸瞬间就沉了下来,声音也拔高了:“陈静,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还想跟你弟争家产?你一个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还好意思回来跟家里要钱?你的心让狗吃了?”
一连串的质问像鞭子一样抽在我身上。
“我不是要争,我只是觉得……”
“你觉得什么?”我妈打断我,“你觉得家里对你不好?从小到大,吃的穿的,哪样少了你的?供你读完大学,你现在翅膀硬了,回来跟亲弟弟算账了?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
陈浩也从沙发上坐了起来,一脸鄙夷地看着我:“姐,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我结婚买房是大事,你就不能为家里想想?再说了,你跟姐夫两个人都有工作,又不缺钱,干嘛非要盯着家里这点?”
“这不是钱的问题。”我的声音有些发抖,“这是公不公平的问题。”
“公平?”我妈冷笑一声,“我是,我生的你养的你,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哪有你讲公平的份儿!这钱,就是给你弟的,一分都不会给你!你要是觉得不公平,就当我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王秀兰!”一直沉默的李伟突然站了起来,脸色铁青,“静静是你们的女儿,不是外人。她只是想得到最基本的尊重,这有错吗?”
“哟,小李,我们家教育女儿,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插嘴吧?”我妈把矛头转向了李伟,“怎么,娶了我们家女儿,就惦记上我们家的拆迁款了?我告诉你们,门儿都没有!”
场面瞬间剑拔弩张。
我爸终于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开口了。这是他整个下午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
“行了,都少说两句。”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静静,说得对。家里就小浩一个男孩,以后传宗接代,养老送终都靠他。这钱,必须给他。你就别跟着添乱了。”
父亲的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我心里所有的防线。
我妈的偏心,我习惯了。我弟的自私,我认了。但我爸,我那个一直以来虽然沉默但我觉得讲道理的父亲,他的这番话,彻底让我心凉了。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所有的付出和忍让,都只是“不添乱”。而我争取自己应得的权利,就成了“添乱”。
我看着眼前这三个我最亲的人,他们组成了一堵坚不可摧的墙,而我,被牢牢地挡在了墙外。
“好。”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我明白了。”
我拉起李伟的手,转身就走。
“你去哪儿?”我妈在身后厉声问道。
我没有回头,只是脚步顿了一下,清晰地说道:“从今天起,我不再是这个家的女儿。你们,也没有我这个女儿。陈浩的婚房,你们的养老,都和我无关了。”
说完,我拉着李伟,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个家门。
下楼的时候,我的腿一直在发软。李伟紧紧地扶着我,什么也没说。
走出楼道,外面阳光刺眼。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栋破旧的筒子楼,看了三十年的地方,第一次觉得那么陌生。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决堤而下。
我不是为了一百二十万,我是为了那被轻视、被忽略、被当成理所当然的二十多年。
李伟把我拥进怀里,轻轻拍着我的背:“哭吧,哭出来就好了。以后,你有我,我们有自己的家。”
是的,我们有自己的家。一个没有偏心,没有绑架,只有爱和尊重的家。
从那天起,我拉黑了家里所有的联系方式。他们没有找我,我也没有再联系他们。我听说,他们很快就用那笔钱,在“翰林一品”买了一套一百三十平的大房子,全款,写着陈浩的名字。
再后来,我听说陈浩结婚了,场面办得很风光。
这一切,都与我无关。
我和李伟继续过着我们的小日子,努力工作,存钱,计划着未来。我们用自己的双手,一点点把生活变得更好。我以为,我已经成功地将过去切割,埋葬。
直到五年后,那通电话的到来。
第三章 三十万的谜团
“陈静女士,三十万,个人消费贷款,逾期三个月。”
银行客服机械的声音在电话那头重复着,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我的神经上。
我握着手机,手心全是冷汗。
“不可能。”我脱口而出,“我从来没有贷过款,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女士,我们核对过信息,身份证号、姓名、预留手机号,都是您本人的。这笔贷款是一年前通过线上申请的,当时还绑定了您的银行卡作为还款账户。”
一年前?我努力回忆。一年前,我和李伟正在为我们的第一个小目标——攒够一套小户中介费和税费——而努力。我们每天精打细算,连喝杯奶茶都要犹豫半天,怎么可能会去贷三十万的消费贷款?
“哪个手机号?哪张银行卡?”我追问道。
客服报出了一串号码。手机号是我大学毕业后就没再用过的旧号码,而那张银行卡,是我工作初期公司统一办的工资卡,早就被我注销了。
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能拿到我这些早已停用的个人信息的,只有一种可能。
挂了电话,我失魂落魄地坐在沙发上。李伟下班回来,看到我的脸色,吓了一跳。
“怎么了静静?脸色这么差?”
我把银行电话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李伟听完,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起身给我倒了杯温水,塞到我冰冷的手里。
“别怕,”他坐在我身边,握住我的手,“天塌不下来。我们先去银行,把贷款合同和流水调出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的镇定,给了我一丝力量。
第二天,我请了假,和李伟一起去了银行。
在贵宾室里,银行经理调出了所有的资料。白纸黑字的贷款合同,电子签名栏上,是我的名字。申请材料里,附着我的身份证复印件。
看着那熟悉的字迹,虽然模仿得很像,但我还是一眼就看出了破绽。那不是我的签名。
而贷款的去向,更是让我如坠冰窟。
三十万,分三笔,全部转入了一个我不认识的账户。但收款人的名字,我却再熟悉不过。
张丽。
我弟陈浩的妻子,我的弟媳。
所有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是他们,是我的家人,用我的名义,贷了这笔款。
愤怒、屈辱、背叛……各种情绪在我胸中翻涌,几乎要将我吞噬。
五年前,他们为了给我弟买房,理直气壮地剥夺了我的一切。五年后,他们又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用我的名字背上了三十万的巨额债务。
在他们眼里,我到底是什么?一个可以随意取用的提款机?一个可以任意践踏的工具?
“太过分了!”李伟一拳砸在桌子上,气得满脸通红,“这是诈骗!静静,我们报警!”
报警。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乱的思绪。
如果报警,意味着我要亲手把我的父母,我的弟弟,送上法庭。意味着我们这个早已破碎的家,将彻底撕破脸皮,成为全城的笑话。
我做得到吗?
那个从小把我抱在怀里,虽然嘴上骂我“赔钱货”但还是会偷偷给我塞糖吃的母亲;那个沉默寡言,却在我上大学的火车开动时,偷偷抹眼泪的父亲;那个从小跟在我身后,奶声奶气叫我“姐姐”的弟弟……
那些久远的,被我刻意遗忘的温暖片段,此刻却像针一样,一下下刺着我的心。
“静静?”李伟担忧地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声音沙哑:“不,先不报警。我要回去问个清楚。我要他们,亲口告诉我,为什么。”
这不是懦弱,也不是心软。
这是我给自己,也给他们,最后一次机会。我要去那堵墙面前,把它彻底推倒,看看里面到底还剩下些什么。
走出银行,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繁华而喧闹,可我却觉得浑身发冷。
李伟紧紧搂着我的肩膀,说:“我陪你回去。”
我靠在他身上,点了点头。
我知道,这一趟回去,我将要面对的,可能比五年前那场决裂,更加残酷。
第四章 翰林一品的“家”
五年没见,我几乎快要忘了回家的路。
李伟开着车,导航的目的地是“翰林一品”。这是一个高档小区,保安亭戒备森严,楼宇崭新气派,和我记忆里那个破旧的筒子楼,恍如两个世界。
站在那套一百三十平米的大房子门口,我的手在门铃上悬了很久,才终于按了下去。
开门的是我妈王秀兰。
五年不见,她老了很多,头发白了大半,脸上也多了不少皱纹。她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和躲闪。
“你……你怎么来了?”她下意识地想关门,但李伟已经用身体挡住了门缝。
“妈,我们进去说。”我的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意外。
走进门,一股浓重的烟味和淡淡的酒气扑面而来。装修豪华的客厅里,一片狼藉。茶几上堆满了外卖盒子和啤酒罐,沙发上扔着皱巴巴的衣服。
我爸陈建国坐在沙发上,比五年前更瘦了,也更沉默了,手里夹着烟,一口接一口地吸着,脚边的烟灰缸已经满了。
他看到我,只是抬了抬眼皮,又垂了下去,仿佛我只是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这个用我的牺牲换来的“家”,看起来没有丝毫的幸福和温馨,反而充满了颓败和压抑。
“说吧,什么事?”我妈给我和李伟倒了杯水,语气生硬地问。
我没有碰那杯水,而是从包里拿出银行的贷款合同复印件,直接放在了茶几上。
“三十万,我的名字。需要我解释吗?”
我妈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她看了一眼合同,又看了一眼我爸,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爸摁灭了烟头,终于开了口,声音嘶哑:“是……是我们做的。”
“为什么?”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
“你弟……你弟做生意,被人骗了。”我爸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不仅把家里的积蓄都赔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那些人天天上门来要,我们实在没办法了……”
“没办法,就可以用我的名字去贷款?”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提高了,“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我还不上,我的信用,我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
“我们想着,等周转过来了,就把钱悄悄还上,不让你知道的。”我妈急忙辩解道,“谁知道……谁知道生意越来越差……”
“不让我知道?”我气得笑出了声,“妈,你是不是觉得我陈静就是个傻子?你们偷了我的身份证复印件,伪造我的签名,贷了三十万给我弟媳,现在告诉我,只是想‘不让我知道’?”
我的质问,像一把刀,剥开了他们最后的伪装。
“那我们能怎么办!”我妈突然激动起来,声音尖利,“你弟是我们的命根子!他要是出了事,我们也不活了!你当姐姐的,五年了,对家里不闻不问,我们有困难,难道不该找你吗?我们是怕你不肯帮忙,才出此下策的!”
“怕我不肯帮忙?”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我工作开始,我哪个月断过给家里的钱?你们说要给陈浩攒钱,我二话不说。你们要把全部拆迁款给他,我只是想要个公道,你们就说我白眼狼,逼得我跟家里断绝关系!现在你们又说,是我不闻不问?”
“你还有脸说!”我妈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为了点钱,五年不回家,你眼里还有我们这两个老的吗?你弟弟结婚你都不回来,你像个当姐姐的样子吗?”
我看着她蛮不讲理的样子,心里最后一点亲情的温度,也渐渐冷却了。
“那陈浩人呢?”我环顾四周,“他自己欠的债,他躲到哪里去了?让你们两个老的在这里替他扛?”
话音刚落,一间卧室的门开了。
陈浩走了出来。他比五年前胖了些,但精神却萎靡不振,眼窝深陷,满脸胡茬。他老婆张丽跟在他身后,一脸怯懦。
“姐……”他低着头,不敢看我。
“别叫我姐,我当不起。”我冷冷地看着他,“陈浩,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三十万的债,你让我爸妈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来解决,你自己心安理得吗?”
陈浩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身后的张丽却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跪倒在我面前。
“大姑子,求求你,你帮帮我们吧!那些要债的太吓人了,他们说再不还钱,就要……就要对我们不客气了!我们也是走投无路了啊!”
我妈也跟着哭了起来,拉着我的胳膊:“静静,妈求你了,你就看在你弟是陈家唯一血脉的份上,你帮帮他吧!这钱,我们砸锅卖铁也会还你的!”
一时间,整个客厅里充满了哭声和哀求声。
他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一个下跪,一个哭求。这熟悉的场景,和我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何其相似。
只要家里有事,只要弟弟需要,他们就会用亲情、用道德、用眼泪,把我牢牢地绑在十字架上。
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当我再次睁开眼时,眼神里只剩下冰冷的平静。
“还?”我看着他们,缓缓地问,“你们拿什么还?家里的积蓄赔光了,这套房子,是你们最后的资产了吧?”
我妈的哭声戛然而止。
我爸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陈浩和张丽也愣住了。
我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想让我帮忙可以。把这套房子卖了。还掉银行的三十万,剩下的钱,给我一半。这是五年前,我就该得到的。”
第五章 撕裂的真相
我的话,像一颗炸弹,在客厅里炸开。
“你疯了!”我妈第一个跳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尖叫,“陈静,你这是要逼死我们!这是你弟弟的婚房,是他以后孩子的家,你怎么能说出卖房子这种话!你的心是铁做的吗?”
“我的心是不是铁做的,你们不是最清楚吗?”我毫不退让地看着她,“如果不是你们把我逼到绝路,我会五年不回家?如果不是你们偷用我的名义贷款,我会站在这里跟你们谈条件?妈,这一切,都是你们自己选的。”
“你……”我妈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姐,你不能这样!”陈浩也急了,他终于有了点反应,“这房子卖了,我跟小丽住哪儿?我以后怎么见人?”
“你欠债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以后怎么见人?”我冷笑着反问,“你做生意被人骗,是你自己没眼光。欠了钱,就该自己想办法还。卖房子,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能帮你们,也帮我自己的办法。”
“我不同意!”我爸猛地一拍茶几,站了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发火,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这个家,还轮不到你来做主!房子是绝对不能卖的!”
“爸,这个家,从你们决定把拆迁款全部给陈浩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是我的家了。”我平静地看着他,“今天我站在这里,不是以女儿的身份,而是以一个债权人的身份。银行的三十万,是我名下的债务,我有权要求你们偿还。如果你们不同意卖房,那很简单。”
我顿了顿,从包里拿出手机。
“我们法庭上见。我会起诉你们伪造签名、骗取贷款。到时候,不仅房子要被强制执行拍卖,你们,还要承担法律责任。”
“你敢!”我爸气得嘴唇发白。
“你看看我敢不敢。”我打开了手机的拨号界面,作势就要按下110。
整个客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张丽低低的啜泣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我妈看着我,眼神从愤怒,到震惊,再到绝望。她可能从来没想过,那个一向顺从、隐忍的女儿,会变得如此决绝。
终于,陈浩“噗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
“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他抱着我的腿,痛哭流涕,“我不该做生意,不该那么没用,更不该让我爸妈去偷用你的名iv>
“你错了?”我看着他,“你错在哪里?”
“我……我不该贪心,不该听信别人的话,把钱都投进去……”
“不。”我打断他,“你最大的错,不是做生意失败。而是你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独立的成年人。你习惯了躲在爸妈身后,习惯了有姐姐给你兜底。你觉得你想要的,全世界都该给你让路。陈浩,你今年快三十岁了,不是三岁。”
我的话,让陈浩的哭声停住了。他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我。
“至于爸,妈,”我把视线转向他们,“你们最大的错,就是你们的爱。你们的爱,太沉重,太偏颇,它没有教会陈浩如何飞翔,而是直接折断了他的翅膀,也压垮了我。”
“你们总说,儿子是命根子,是家族的延续。可你们想过没有,女儿也是你们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们一心为儿子铺路,却把我当成了铺路石。你们有没有问过我,石头硌在身上,疼不疼?”
说到最后,我的声音也哽咽了。
五年的委屈,二十多年的不甘,在这一刻,全部倾泻而出。
我妈呆呆地看着我,眼泪无声地滑落。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爸颓然地坐回沙发,深深地把头埋进了手里。那个在我印象中永远挺拔如山的男人,背影第一次显得如此苍老和无助。
一直沉默的李伟,走过来,轻轻地把我揽进怀里。
“静静,够了。”他低声说。
我知道,够了。
这场家庭的审判,没有赢家。我们每个人,都被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露出了里面最不堪的真相。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谈妥。
我和李伟离开了那个压抑的“家”。
但走之前,我留下了一句话。
“我给你们三天时间考虑。三天后,要么在房产中介门口见,要么在法院门口见。你们自己选。”
第六章 没有赢家的结局
接下来的三天,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三天。
我的手机很安静,娘家那边没有任何人联系我。
我和李伟的生活照旧,上班,下班,做饭,散步。但我们都知道,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涌动。
李伟不止一次地问我:“静静,如果他们真的不肯,你真的会去告他们吗?”
我每次都沉默。
我不知道。我用最决绝的话,把自己逼到了悬崖边上,也把他们逼到了悬崖边上。可如果真的要我亲手把他们推下去,我真的做得到吗?
那份血浓于水的亲情,就像一根看不见的绳子,即便被我斩断了,绳头依然系在我的心上,一拉,还是会疼。
第三天下午,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爸的电话打了过来。
这是五年来,他第一次主动联系我。
电话那头的声音,苍老而疲惫。
“静静,明天上午九点,我们在小区门口的‘家和房产’见吧。”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愣了很久,直到李伟从我手里拿走手机,我才回过神来。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我不知道这眼泪,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我终于“赢”了这场战争?还是为了这场战争的代价,是彻底摧毁一个家?
第二天,我和李伟准时到了房产中介。
我爸妈,陈浩和张丽,都已经等在了那里。他们四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眼睛红肿,显然一夜没睡。
我妈看到我,扭过了头,不看我。
我爸把一个文件袋递给我,里面是房产证和他们的身份证件。
“卖吧。”他说,声音沙哑。
整个过程,我们几乎没有任何交流。中介热情地介绍着市场行情,我们像四个木偶一样,听着,签字,按手印。
房子因为是学区房,地段好,很抢手。不到一个月,就找到了买家。成交价四百二十万。
办完所有手续,拿到钱的那天,我们约在了银行。
在银行的贵宾室里,我当着他们的面,把三十万的贷款一次性还清。看着手机上显示“已结清”的字样,我感觉压在心头五年的那块大石头,和这笔从天而降的债务,一起消失了。
剩下的三百九十万,我让银行工作人员,分成了两笔。
一百九十五万,转到了我的卡上。
另外一百九十五万,我让我爸提供了一个卡号。
做完这一切,我把我的那张银行卡收好,站起身,准备离开。
“姐!”陈浩突然叫住了我。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他从他自己的包里,也拿出了一张银行卡,递到我面前。
“姐,这是……这是我们那份钱。你都拿去吧。”他的声音很低,带着浓浓的鼻音,“这几年,是我对不起你。这房子,本来就该有你的一份。我……我没脸要这个钱。”
我妈也走过来,拉住我的手,眼泪又下来了:“静静,妈错了。妈以前……是妈混蛋,是妈对不起你。这钱,你拿着,就当是……就当是妈给你的一点补偿。”
我看着他们,看着那张银行卡,心里五味杂陈。
我摇了摇头,把卡推了回去。
“不用了。”我说,“我拿我该拿的,剩下的,是你们的。”
我看着陈浩,认真地说道:“陈浩,这笔钱,不是让你用来挥霍的。你拿它,去找个正经工作,或者学一门手艺。踏踏实实地,靠自己的双手去生活。别再让爸妈为你操心了。”
然后,我又看向我爸妈。
“爸,妈。你们也别再把他当成小孩子了。你们的爱,应该是指引,而不是包办。以后,你们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说完,我不再停留,转身和李伟一起走出了银行。
外面的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的手机响了,是李伟的。他接起来,说了几句,挂掉电话后,笑着对我说:“中介打来的,问我们看好的那套二手房,什么时候去签合同。”
是的,我和李伟已经看好了一套房子。不大,七十多平,但足够我们两个人,和一个即将到来的小生命,开启新的生活。
我用我拿回来的那笔钱,付了首付。
我们终于,要在这个城市里,有了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回头看去,银行的玻璃门里,我爸妈和陈浩还站在那里,远远地望着我。
我看到我妈抬起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朝我挥了挥。
我停下脚步,隔着一条马路,也朝他们,轻轻地挥了挥手。
我知道,我们之间那堵厚厚的墙,虽然没有完全消失,但已经被凿开了一个小小的窗口。我们可能再也回不到过去那种亲密无间的状态,但至少,我们都从这场惨痛的教训里,学会了尊重和边界。
我和娘家的关系,没有因为这件事而变得更好,也没有变得更坏。它变成了一种新的模式。我们不再是捆绑在一起的利益共同体,而是两个独立的家庭。逢年过节,我会带着李伟回去吃顿饭,聊聊家常,但绝口不提钱。
陈浩用剩下的钱,租了个小门面,开了一家小小的面馆。听说生意不温不火,但至少,他开始学着自己养活自己。
我的人生,也翻开了新的一页。
我不再是那个只会隐忍和付出的“好姐姐”,我学会了说“不”,学会了捍卫自己的权利。我明白了,真正的亲情,不是无条件的牺牲,而是建立在平等和尊重之上的相互扶持。
那三十万的欠款,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摧毁了很多东西,但也洗刷掉了很多年积压在我心头的尘埃。
它让我看清了人性的复杂,也让我找到了真正的自己。
这场家庭战争,没有赢家。
但我们每个人,都获得了成长。或许,这才是生活给予我们的,最深刻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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