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建国躺在病床上,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为他削苹果的女人,浑浊的眼睛里,有了一层他这辈子都很少见的水汽。他张了张干裂的嘴,声音沙哑地问:“小程,你……你图啥呀?”
五年了。整整五年。从最初为了省下那点房租而开始的“交易”,到后来成为一种谁也不愿点破的习惯。这五年,我的人生就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困在这间老旧的两居室里。他的鼾声,他泡浓茶的咕嘟声,他看新闻联播时习惯性的咳嗽声,都成了我生命里最恒定的背景音。
我无数次告诉自己,程静,这只是一场漫长的借宿,等攒够了钱,你就离开。可当他真的倒下的那一刻,我才发现,这个我以为是临时避风港的地方,早就在不知不觉中,长成了我的家。
而这一切,都得从五年前那个瓢泼大雨的下午说起。
第1章 屋檐下的交易
五年前的夏天,整个城市像一个巨大的蒸笼,连空气都是黏腻的。我拖着一个半旧的行李箱,站在一栋老式居民楼的楼道里,狼狈得像一只落水狗。工作丢了,身上最后几百块钱交了上个季度的房租,被原来的房东客客气气地“请”了出来。
雨水顺着我的头发丝往下淌,和脸上的汗水、泪水混在一起,分不清是什么滋味。我捏着那张从中介墙上撕下来的招租小广告,纸都快被雨水泡烂了。上面用圆珠笔写着:次卧出租,月租八百,限女生,家电齐全。下面是一个手机号码。
电话拨过去,响了很久才被接起,一个听起来有点年纪、带着几分不耐烦的男声:“喂?哪个?”
“您好,请问是您有房子要出租吗?”我的声音带着雨天的潮气,微微发抖。
对方沉默了一下,似乎在回忆,然后“哦”了一声,“是,你现在在哪?”
“我就在您楼下,六号楼。”
“等着。”电话“啪”地一声挂了。
没过两分钟,楼道里传来“踏、踏”的拖鞋声,一个穿着白背心、大裤衩,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头走了下来。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锐利得像能穿透我所有的窘迫。他就是胡建国,我后来的房东,老胡。
“跟我上来吧。”他没多问,转身就走。
房子在三楼,是那种最老式的两室一厅。客厅里摆着一套深棕色的木质沙发,扶手上已经磨得发亮。空气里有股淡淡的烟草味和旧家具的味道。他指了指靠北的那间小屋:“就是这间,床、柜子都有,厨房卫生间共用。”
房间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一张单人床,一个大衣柜,一张书桌,窗户对着小区的花园,能看到楼下湿漉漉的梧桐树。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简直就是天堂了。
“挺好的,叔叔,这房子我租了。”我急切地说,生怕他反悔。
他瞥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脚边那个明显装不了多少东西的行李箱,问:“工作是做什么的?”
我心头一紧,含糊道:“之前在一家公司做文员,现在……现在准备重新找。”
“哦,”他拉长了音调,靠在门框上,点了一支烟,慢悠悠地吸了一口,“那就是没工作了。没工作,拿什么交房租?”
我的脸“刷”地一下红到了耳根,所有的希望瞬间被这句话击得粉碎。我攥紧了衣角,感觉喉咙发干,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是啊,我连下个月的饭钱在哪都不知道,还谈什么房租。
屋子里只剩下窗外哗哗的雨声,和我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声。
就在我准备道歉、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忽然又开口了:“我这腿脚不太方便,一个人住,吃饭总是个问题。你要是……不嫌弃,可以住下来,房租先欠着。平时帮我做做饭,打扫打扫卫生,就当抵一部分房租了。”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吐出一口烟圈,眼神飘向别处,语气还是那样淡淡的:“我一个人,吃不了多少。你做饭,顺便多做一双筷子的事。你要是愿意,今天就可以住下。不愿意,就算了。”
我看着他,这个外表看起来有些冷漠甚至刻薄的老人,在那一刻,我觉得他花白的头发上都笼罩着一层光。我拼命点头,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愿意,叔叔,我愿意!太谢谢您了!”
他似乎很不习惯这种情绪外露的场面,皱了皱眉,摆摆手:“行了行了,哭什么。快去洗个热水澡,别感冒了。厨房里有姜,自己煮碗姜汤喝。”
说完,他就踱步回客厅,打开了电视,把声音调得很大,仿佛要用新闻联播的声音盖过我所有的感激和哽咽。
那天晚上,我躺在那张干净但有些硬的单人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和客厅传来的电视声,心里五味杂陈。我告诉自己,这只是一场交易,我用我的劳动力,换取一个暂时的安身之所。我们之间,是房东和租客,是雇主和保姆,仅此而已。
我绝不会让任何人看不起我,等我找到工作,攒够了钱,我一定第一时间把房租补上,然后堂堂正正地住在这里,或者离开。
可我没想到,这一住,就是五年。
第2章 沉默的饭桌
我和老胡的同居生活,就在这种奇特的“交易”关系中开始了。
起初,我充满了戒备和拘谨。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把屋子里的每个角落都擦得锃亮,生怕他觉得我懒,觉得这笔“交易”不划算。我变着花样地给他做三餐,他喜欢吃咸的,口味重,我就把菜烧得油重盐多;他喜欢吃面食,我就学着擀面条、包饺子、烙饼。
老胡是个极其沉默寡言的人,我们之间交流很少。大多数时候,都是我问,他答,而且答案通常不超过三个字。“嗯”、“好”、“行”。
每天的晚饭时间,是我们唯一的固定交集。一张小小的方桌,两碗米饭,两三样家常菜。他总是坐在主位,默默地吃饭,偶尔会夹一筷子菜到我碗里,什么也不说。而我,则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饭,心里盘算着今天投出去的几份简历会不会有回音。
电视开着,永远是新闻频道,主持人的声音清晰洪亮,填补了我们之间的沉默。
我很快找到了一份在超市做收银员的工作,工资不高,但总算有了稳定的收入。拿到第一个月工资那天,我特意去银行取了八百块现金,用一个信封装好,郑重地递到他面前。
“胡叔,这是这个月的房租。”我心里有些忐忑,也有些自豪。
他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闻言,抬起眼皮看了看那个信封,又看了看我,淡淡地说:“不用。”
“不,胡叔,说好了的。我现在有工作了,房租我必须得交。”我坚持着,把信封往他面前推了推。
他放下报纸,叹了口气,像是有些无奈:“你那点工资,自己够花吗?女孩子家家的,总要买点衣服,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钱你先自己留着,什么时候宽裕了再说。”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他打断我,重新拿起报纸,“你做的饭,比外面的保姆强多了。就当是你的工钱,扯平了。”
说完,他便不再理我,仿佛这件事已经盖棺定论。
我拿着那个信封,站在原地,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有感激,也有一种更深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亏欠感。我感觉自己和他之间的那笔账,越来越算不清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超市的工作很辛苦,每天要站七八个小时,回到家常常累得一句话都不想说。但无论多晚,我都会提前把第二天的菜准备好,把他的换洗衣物泡在盆里。
他也用他自己的方式照顾着我。有一次我上夜班回来,发现客厅的灯亮着,他靠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还开着。茶几上放着一碗用盖子捂着的小米粥,还是温的。我走过去想关掉电视,他却醒了,揉了揉眼睛说:“回来了?快把粥喝了,暖暖胃。”
那一刻,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还有一次,我发高烧,烧得迷迷糊糊的。半夜里,感觉有人在用湿毛巾给我擦额头。我费力地睁开眼,看到老胡坐在我床边,一脸的担忧。他见我醒了,便把一杯水递到我嘴边:“喝点水。药在桌上,我问过药店了,这个退烧快。”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他却按住我:“躺着吧,有什么事叫我。”
他就那样在床边的椅子上守了一夜。天亮的时候,我的烧退了。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我看着他靠在椅子上打盹的苍老侧脸,心里某个地方,悄悄地塌陷了一块。
我们依然很少说话,依然维持着房东与“抵租保姆”的默契。他从不问我的过去,我也从不打听他的家庭。我只知道他有个儿子,似乎在外地工作,一年到头也难得回来一次。家里的相框里,有一张他和他妻子的黑白合影,照片上的女人笑得很温柔。我想,她应该已经不在了。
我们就像是两条在同一屋檐下洄游的鱼,彼此看得见,却从不触碰,保持着一个安全而又疏离的距离。
我把每月该交的房租,都悄悄存进了一张单独的银行卡里。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把这张卡和所有的亏欠,一并还给他。
第3章 摇晃的天平
时间是最好的催化剂,也是最可怕的麻醉剂。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足以让很多事情变得理所当然。
我从超市收银员,做到了部门主管,工资翻了一番。我已经不再是那个连房租都交不起的落魄女孩,手里的存款也渐渐有了一些厚度。按理说,我早就可以搬出去,租一个属于自己的、更舒适的房子。
同事们也劝我:“程静,你条件也不差,干嘛总跟个老头合租啊?找个男朋友,或者自己租个单身公寓,多自在。”
我每次都只是笑笑,说:“习惯了,胡叔人挺好的。”
是习惯了吗?或许是。我习惯了每天下班回家,厨房里有他烧好的热水;习惯了饭后他泡上一壶浓茶,坐在沙发上看军事节目;习惯了家里灯泡坏了,水管堵了,他总能三下五去二地修好。
这种习惯,像一张温柔的网,把我牢牢地困在原地。离开的念头不是没有过,但每次一想到要重新面对一个空荡荡的房间,一个人吃饭,一个人面对所有生活的琐碎,我就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
老胡的身体,是在第四年开始出现变化的。他走路的步伐变得有些迟缓,上楼梯时会喘得厉害。我劝他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他总是挥挥手,固执地说:“老毛病了,不用大惊小怪。”
他开始变得健忘。有时候刚说过的话,转头就忘了。有一次,他出门买菜,回来时却把钥匙落在了门上。还有一次,他煮着粥,却跑到阳台去侍弄他的花草,要不是我闻到糊味及时关了火,后果不堪设想。
我开始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家。我给他买了一个带紧急呼叫功能的老人手机,把我的号码设成一号键。我每天出门前,都会反复叮嘱他注意煤气和水电。
我们的角色,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微妙的对调。以前是他照顾我,现在,似乎轮到我来照顾他了。
家庭内部那架原本平衡的天平,开始剧烈地摇晃。
打破这种微妙平衡的,是老胡的一次意外摔倒。
那天我正在单位开会,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我一看,是邻居张阿姨的电话。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小程啊,你快回来吧!你胡叔摔倒了,在家里,我们怎么敲门他都不开,能听到里面有声音,就是不开门!”张阿姨的声音焦急万分。
我脑袋“嗡”的一声,什么都顾不上了,跟经理请了假就往家跑。等我满头大汗地跑到楼下,看到好几个邻居都围在门口,消防和120救护车也已经到了。
消防员破门而入,我们跟进去,看到老胡就倒在客厅的地上,离沙发只有一步之遥。他意识还清醒,但半边身子动弹不得,嘴巴歪着,想说话却说不清楚,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我冲过去,跪在他身边,握住他冰凉的手,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胡叔!胡叔你怎么了?你别怕,我回来了!”
他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和无助。
医护人员迅速将他抬上担架。在去医院的路上,我紧紧抓着他的手,不停地跟他说着话,尽管我知道他可能听不清,也无法回应。
邻居张阿姨跟了过来,在我耳边小声说:“小程,你得赶紧通知他儿子啊。这情况看着……可不轻。”
儿子。
这个词像一根针,狠狠地扎了我一下。是啊,他有儿子。在法律上,在血缘上,那才是他最亲近的人。而我,算什么呢?一个住了五年的房客?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保姆”?
在医院的长廊里,我用老胡的手机,翻出了那个备注为“胡军”的号码。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一个不耐烦的男声传来:“喂,爸,又有什么事?我这儿正忙着呢!”
我的心沉了下去,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你好,请问是胡军先生吗?我姓程,是你父亲的……邻居。胡叔叔他刚刚摔倒了,现在在市第一人民医院,情况不太好,医生说可能是中风。你……能尽快赶回来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然后才传来一个带着怀疑和疏离的声音:“中风?严重吗?你是谁啊?我爸怎么会让你给我打电话?”
那一刻,我所有的坚强和冷静都差点被击溃。我强忍着委屈,一字一句地说:“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父亲现在需要你。医生说需要家属签字,办理住院手续。”
“知道了知道了,我这边忙完就买票。你先帮我垫付一下费用,到时候我转给你。有什么事,你再给我打电话。”
电话又一次被匆匆挂断。
我握着手机,站在人来人往、充满了消毒水味的医院走廊里,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孤单和无力。我看着抢救室亮起的红灯,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他有事。
第4章 谁是家属
办理住院手续的时候,护士公式化地问我:“你是病人的什么人?”
我愣住了。
我是他的什么人?房客?朋友?保姆?这些称谓在“家属”这个词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犹豫了一下,说:“我是他女儿。”
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厉害。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这个谎,或许是为了手续能办得更顺利,或许是在那一刻,我潜意识里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他的依靠。
护士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但看我一脸焦急,也没再多问,把一堆单子递给了我:“去缴费吧,先交两万押金。”
两万。
我没有任何犹豫,拿出那张我存了五年“房租”的银行卡。这张卡里,有四万八千块钱,是我原本打算在某个合适的时机,连本带利还给他的。没想到,它会以这样的方式派上用场。
接下来的几天,是我人生中最混乱、最疲惫的时刻。
老胡被确诊为突发性脑梗,也就是中风。虽然抢救及时,没有生命危险,但留下了后遗症——右半边身子偏瘫,说话也含糊不清。医生说,后续的康复治疗将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
我白天上班,晚上就到医院陪护。给他喂饭、擦身、接屎接尿。这些事情,我以前想都不敢想,但做起来,却异常地自然。老胡一开始非常抗拒,尤其是当着其他病友的面。他是个要强了一辈子的人,如今却要像个婴儿一样被人照顾,这种尊严上的打击比身体上的病痛更让他难以忍受。
他会用还能动的左手推开我递到嘴边的勺子,把饭菜弄得到处都是。他会整夜整夜地不睡觉,睁着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他不说一句话,但那种绝望和颓丧,像一块巨石,压得整个病房都喘不过气来。
我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把弄脏的床单换掉,把饭菜重新热一遍,再一勺一勺地喂给他。我给他读报纸,讲单位里的趣事,尽管他从不回应。
他的儿子胡军,在第三天才姗姗来迟。
他提着一袋水果,风尘仆仆地出现在病房门口。他长得和老胡有几分像,但眼神里多了几分精明和疏离。他看到我正在给老胡擦拭嘴角,愣了一下,然后径直走到病床前。
“爸,我回来了。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太多的关心,更多的是一种埋怨。
老胡看到他,情绪激动起来,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左手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
胡军皱着眉,回头问我:“他这是怎么了?医生怎么说?”
我站起身,平静地把老胡的病情和后续的治疗方案跟他复述了一遍。
他听完,沉默了很久,然后从钱包里抽出一沓钱,大概一千多块,递给我:“这段时间辛苦你了。这是我爸的医保卡和工资卡,密码是。你先用着,不够了再跟我说。我公司那边还有一堆事,实在走不开,待不了几天。”
我没有接他的钱,只是看着他,问:“胡叔的康复治疗需要人长期照顾,你有什么打算?”
他避开我的眼神,说:“先请个护工吧。我每个月会按时打钱过来。等他情况稳定一点,再看是送去康复医院还是养老院。”
养老院。
这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是那么的轻描淡写。
躺在床上的老胡,像是听懂了。他突然激动地挣扎起来,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死地盯着胡军,喉咙里发出愤怒的嗬嗬声。
“爸,你别激动!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总不能辞了工作回来照顾你吧?我那边也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胡军的语气也开始不耐烦起来。
我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冷冷地说:“他现在需要的是家人,不是护工,更不是养老院。”
胡军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不屑:“家人?你一个外人,跟我谈家人?你住在我家,白吃白喝这么多年,现在献点殷勤,不就是图我爸这套房子吗?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他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狠狠地扎进我的心脏。
这五年来,我所有的付出,所有的隐忍,所有的感激,在这一刻,都被他轻蔑地定义为了“图谋不轨”。
我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因为我无法反驳。在所有人眼里,我确实只是一个“外人”。
病床上的老胡,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抓起床头柜上的水杯,狠狠地朝胡军砸了过去。
“滚!”
一个含糊不清,却充满了力量的字,从他歪斜的嘴里迸发出来。
第5章 你的家,我来撑
胡军被他父亲的反应吓了一跳,狼狈地躲开了飞来的水杯。杯子“哐当”一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就像我当时的心情。
他脸上闪过一丝难堪和恼怒,指着我,对他父亲说:“爸,你为了一个外人这么对我?行,你行!我不管你了,你看她能管你多久!”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病房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老胡粗重的喘息声。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脸色涨得通红。我赶紧过去,轻轻地抚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
“胡叔,您别激动,别生气,对身体不好。”我的声音带着哭腔。
老胡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他转过头,看着我,那双曾经锐利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愧疚、感激和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他张了张嘴,艰难地,一字一顿地说:“对……不……起……”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决堤而出。我摇着头,哽咽着说:“您没对不起我,胡叔。是我……是我该谢谢您。”
如果没有他,五年前的那个雨夜,我不知道自己会在哪里。如果没有他,我可能早就被这个冰冷的城市吞噬了。他给了我一个遮风挡雨的屋檐,给了我一个可以被称为“家”的地方。这份恩情,我一直记在心里。
胡军再也没有出现过。他只是偶尔会打个电话来,询问一下病情,然后就是催促我尽快找个护工,或者联系养老院。我每次都只是冷冷地回复他:“胡叔有我照顾,不用你操心。”
我知道,我做这个决定,在很多人看来,是愚蠢至极的。我的同事,我的朋友,甚至连医院的护士都旁敲侧击地劝我:“姑娘,你还年轻,有自己的生活。这么被一个老人拖着,不值得。”
我不是没动摇过。
有好几次,深夜里,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从医院回到那个空无一人的家,看着镜子里自己憔悴的脸,黑眼圈深得像被人打了一拳。我也会问自己,程静,你到底在坚持什么?你和他非亲非故,凭什么要为他付出这么多?
可每当我想起他深夜为我留的那碗粥,想起他守在我床边的那一夜,想起他为了维护我而对亲生儿子吼出的那个“滚”字,我所有的动摇就都烟消云散了。
人不能忘本。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是我父母从小教我的道理。
老胡的康复治疗开始了。每天,我要推着轮椅带他去做、理疗、语言训练。他的身体很沉,我一个女孩子,每次把他从床上挪到轮椅上,都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
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因为身体的不便和语言的障碍,他常常会因为一点小事而大发雷霆。康复训练很痛苦,他不止一次地想要放弃,把康复器械推倒,嘴里发出愤怒的吼声。
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会蹲在他面前,握着他的手,像哄孩子一样,一遍一遍地鼓励他:“胡叔,我们再试一次,就一次,好不好?您看,今天比昨天已经好很多了。”
在我的坚持和鼓励下,他开始慢慢配合治疗。他的右手手指,从完全僵硬,到可以轻微地弯曲。他的语言,从只能发出单音节,到能说出一些简单的词语。
每一次小小的进步,都让我们欣喜若狂。
那天下午,做完理疗,我推着他在医院的小花园里晒太阳。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很舒服。他已经能自己控制着轮椅慢慢地前行了。
他沉默了很久,忽然停下来,转头看着我。
然后,他就问出了那个让我猝不及防的问题。
“小程,你……你图啥呀?”
他的发音依然有些含糊,但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我看着他斑白的两鬓,看着他脸上深刻的皱纹,看着他眼中那份小心翼翼的探寻和不解。这五年来的点点滴滴,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中闪过。那个雨夜的收留,那张沉默的饭桌,那碗温热的小米粥,那个为了我而被砸碎的水杯……
我笑了,眼角有些湿润。
我蹲下身,平视着他的眼睛,认真地,一字一句地告诉他:“胡叔,五年前,天那么冷,雨那么大,是您给了我一个家。现在,这个家有点摇晃了,轮到我,把它撑起来了。”
第6章 没有名字的亲人
我的话音落下,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花园里的风拂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像一首温柔的催眠曲。
胡建国定定地看着我,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这个要强了一辈子的男人,这个在儿子面前都未曾示弱的老人,眼眶慢慢地红了。一滴浑浊的泪,顺着他深刻的皱纹,缓缓滑落。
他抬起那只还能活动自如的左手,有些笨拙地,想要为我拭去眼角的泪,却最终只是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这个动作,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的那层看不见的隔阂,彻底消失了。
老胡不再像以前那样抗拒我的照顾,他开始主动地配合康复训练,哪怕疼得满头大汗,也咬牙坚持。他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虽然依然说得不流利,但他会努力地跟我分享他看到的报纸新闻,会点评电视里的球赛,甚至会跟我讲一些他年轻时候在工厂里的趣事。
我们的关系,不再是房东与房客,也不再是雇主与保姆,而是一种更亲密、更难以言喻的存在。我们成了没有血缘,却胜似血缘的亲人。
出院那天,是我去办的手续。结账的时候,我卡里的钱已经所剩无几。我把自己的积蓄也投了进去,但还差一部分。我正准备打电话给朋友借钱,胡军的电话却打了过来。
“喂,我爸出院了?”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意外。
“嗯,今天出院。”
“哦。那个……医药费还够吗?”
“不够,还差一些。”我实话实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权衡什么。“行吧,你把账号发给我,我把钱给你打过去。另外,我联系了一家康复疗养院,在郊区,环境还不错,你抽空带他去看看吧。”
他依然没有放弃送走父亲的念头。
我深吸一口气,说:“钱我会想办法,疗养院就不用了,我带他回家。”
“回家?”他的声音拔高了八度,“程静,你别假好心了!你一个人怎么照顾他?你不用上班?你不用过自己的日子了?你到底图什么?”
又是这个问题。
这一次,我没有愤怒,也没有委屈,只是平静地回答他:“胡军,你可能永远不会明白。有些东西,是钱买不来的,也不是一句‘图什么’就能解释的。他是你父亲,但现在,他也是我的家人。”
说完,我挂断了电话,然后拉黑了他的号码。
我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纠缠。这个家,有我和胡叔,就够了。
至于钱的问题,我卖掉了我母亲留给我的一件旧首饰,凑够了医药费。那是我唯一的念想,但在那一刻,我觉得用它来换胡叔的健康,是值得的。
回到那个熟悉的两居室,一切都和离开时一样。阳台上的几盆花因为没人浇水,已经有些枯萎了。
我把胡叔安顿在沙发上,然后去给他收拾房间。我把他的床铺得整整齐齐,又把阳台上的花一盆一盆地浇了水。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洒进来,给这个老旧的屋子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老胡坐在轮椅上,看着我忙碌的身影,眼神里充满了柔和的光。
“小程,”他忽然开口叫我,“过来一下。”
我走过去,他从口袋里颤颤巍巍地摸出一串钥匙,还有一个陈旧的房产证,递到我面前。
“这个……给你。”他艰难地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我看着他手里的东西,愣住了。那本红色的房产证,像一块烙铁,烫得我心里发慌。我拼命地摇头,把他的手推了回去。
“胡叔,我不能要!我照顾您,不是为了这个!”我的声音有些急切,“我跟您说过的,您给了我一个家,现在我只是在守护这个家。这个家是您的,永远都是。”
他固执地要把东西塞给我:“我……我没别的……能给你的了……”
“您已经给了我最宝贵的东西了。”我握住他的手,认真地看着他,“您给了我一个可以安心吃饭、安心睡觉的地方,给了我被人惦念的温暖。这些,比房子重要多了。”
我们僵持着,最终,他叹了口气,收回了手。
他看着我,良久,点了点头,说了一个字:“好。”
那个下午,我们聊了很多。他第一次主动提起了他的妻子,他的儿子。他说,妻子走得早,他一个人把胡军拉扯大,对他亏欠很多,所以从小就溺爱,把他惯坏了。儿子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大城市,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家,一年也难得回来一次。他知道儿子有自己的难处,但他心里,终究是孤独的。
“我以为,我这辈子,就要这么一个人孤零零地到死了。”他看着窗外,声音里带着一丝苍凉,“没想到,老天爷……还派了你来陪我。”
我笑着说:“那您可得好好活着,我还指望您以后帮我带孩子呢。”
他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那是他生病以来,我第一次看到他笑得那么开心,虽然嘴角依然有些歪斜,但那笑容,比窗外的阳光还要灿烂。
第7章 粥里的时光
日子回归了平淡,却又和以往完全不同。
我辞去了超市主管的工作,找了一份可以在家做的线上客服。虽然工资少了一些,但时间自由,可以更好地照顾老胡。
我们的生活变得极有规律。早上,我扶着他在小区里做康复行走,他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得缓慢而坚定。邻居们看到了,都会热情地打招呼:“胡师傅,恢复得不错啊!”“小程真是个好姑娘!”
老胡会咧开嘴笑,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带着点炫耀的骄傲。
上午,我会陪他读报纸,锻炼他的语言能力。他会指着上面的字,努力地、清晰地念出来。下午,我们会一起看电视,他喜欢看历史纪录片,我会把声音开得很大,然后坐在一旁,一边做着手里的工作,一边听他时不时地发表两句评论。
晚饭后,他会坚持自己去洗碗。他站在水池边,用那只不太利索的右手,笨拙地擦洗着碗筷。我知道,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努力地找回自己的价值和尊严。我从不阻止,只是悄悄地在他洗完后,再重新清洗一遍。
我们的交流,不再局限于“嗯”、“好”、“行”。我们会讨论菜价的涨跌,会争论某个历史人物的功过,甚至会一起“吐槽”电视剧里不合逻辑的剧情。
有一次,我感冒了,咳得厉害。他一言不发,自己拄着拐杖,走进了厨房。过了很久,他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冰糖雪梨水出来,递到我面前。
“喝……了,润……肺。”他一字一顿地说。
我看着碗里切得大小不一的梨块,眼眶瞬间就湿了。我记得,他以前是最讨厌进厨房的。
我一口一口地喝着那碗甜汤,感觉那股暖意,从喉咙一直流淌到了心底。
时间就在这一碗粥、一碗汤、一句句含糊不清却充满关切的话语中,慢慢地流淌。他的身体在一天天好转,已经可以不用拐杖,自己扶着墙在屋里走动了。他的语言也恢复了七八成,虽然语速慢,但表达已经基本没有障碍。
而我,也在这日复一日的陪伴中,找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安宁。我不再为未来的不确定而焦虑,也不再为过去的窘迫而自卑。这个小小的家,这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给了我最坚实的依靠。
胡军偶尔会打来电话,但不再是老胡的手机,而是打到了我的手机上。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弄到的号码。电话里,他不再提养老院的事,只是问问老胡的身体状况,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有一次,他忽然问:“程静,你……真的不图什么吗?”
我笑了笑,反问他:“如果我告诉你,我图的是每天回家有口热饭吃,是生病了有人递上一杯热水,是万家灯火里有一盏灯是为我而亮的,你信吗?”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最后,他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然后挂断了电话。
我不知道这句“对不起”是对我说的,还是对他父亲说的。或许,两者都有吧。
人性是复杂的,我从不认为胡军是个纯粹的坏人。他只是一个被现实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普通人,在亲情和自己的小家庭之间,他选择了后者。我无法评判他的对错,但我庆幸,我做了和我内心价值观一致的选择。
第8尾声:屋檐下的阳光
转眼,又是两年过去。
老胡已经基本康复,除了走路还有些微跛,说话偶尔会卡壳,其他方面和正常老人无异。他又恢复了每天去楼下公园和老伙计们下棋的习惯,只是身边总会带着我给他准备的保温杯,里面泡着枸杞和菊花。
而我,也通过自己的努力,在线上客服的领域里做出了一点小成绩,成了一个小组的负责人,收入稳定,生活安逸。
我们依然住在那间老旧的两居室里。房子没有变,但屋子里的气氛,却早已天翻地覆。
那个曾经沉默压抑的饭桌,如今充满了欢声笑语。我们会抢电视遥控器,会因为豆腐脑是吃甜的还是咸的而“争论”不休。他会嫌我做的菜太淡,我也会“教训”他少抽烟、少喝浓茶。
那张我存了五年房租的银行卡,早就被我注销了。而那本房产证,老胡尝试过几次想给我,甚至想通过法律途径赠予我,都被我坚决地拒绝了。
对我而言,房子的归属权早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住在这屋檐下的人。
一个周日的午后,阳光正好。我正在阳台上整理花草,老胡拄着拐杖,慢慢地踱了过来。
“小程啊,”他站在我身后,忽然开口,“我昨天,做了个梦。”
“哦?梦到什么了?”我回头笑着问。
他看着远处的天空,眼神悠远:“我梦到你嫂子了。她跟我说,建国啊,这些年辛苦你了。她说,她在那边都看到了,看到有个好姑娘,替她照顾着我,照顾着这个家。她让我……谢谢你。”
我的心头一暖,眼眶有些发热。
“胡叔,您别这么说。我们是一家人,说这些就见外了。”
他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和我并肩站着,一起看着阳台下嬉笑打闹的孩子们。阳光暖暖地洒在我们身上,岁月静好,大抵就是如此吧。
七年前那个大雨滂沱的下午,我以为自己走进的,只是一间用来避雨的屋子,却没想到,推开门的瞬间,我走进了往后余生。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一场始于窘迫的“交易”,一次为了生存的妥协,最终却在漫长的时光里,发酵成了最真挚、最温暖的亲情。
我不再去想“图什么”这个问题。因为生活本身,已经给了我最好的答案。我图的,不过是这屋檐下的寻常烟火,不过是这风雨人生路上的,一份相互的支撑和陪伴。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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