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留下的那张银行卡里,余额显示为零的时候,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三十二年,从我记事起,我们家就是一台精准的计算器。父亲陈卫国是这台计算器的操作员,母亲李淑华是这台计算器的忠实用户,而我和妹妹陈静,则是这台计算器规则下的产物。买一斤白菜,父亲会撕下小票,用铅笔在账本上记下:总价三块二,父一块六,母一块六。水电煤气,按人头均摊。甚至我小时候打碎邻居家的玻璃,赔偿的二十块钱,父亲也坚持和我母亲一人一半。
这就是我父母的婚姻,也是我们家的规"规矩"。一种冷冰冰、却又坚不可摧的秩序。我曾以为,这台计算器会一直运转下去,直到零件全部锈蚀。
而这一切的崩塌,是从那年秋天,母亲倒下的那个午后开始的。
第1章 一本算清的账
我们家住在北京一个老小区,两室一厅的房子,承载了我们一家四口三十多年的时光。客厅里最显眼的,不是电视,而是父亲放在茶几上的一个老式算盘和一本厚厚的牛皮纸账本。算盘珠子被摩挲得油光锃亮,账本的边角已经卷起,散发着陈年纸张和墨水的混合气味。
“陈磊,今天买菜花了四十二块五,那份是二十一快二毛五,你记一下。”父亲陈卫国扶了扶老花镜,一边拨着算盘珠子,一边头也不抬地对我说。
我点点头,拿起笔,在那本比我年纪还大的账本上,工工整整地写下新的一行。账本上分了两栏,左边是“卫国支出”,右边是“淑华支出”,每一笔都清晰得如同刀刻。
母亲李淑华端着一盘刚出锅的京酱肉丝从厨房走出来,热气腾着,酱香扑鼻。她看了一眼账本,什么也没说,只是解下围裙,从自己卧室的五斗橱里,摸出钱包,数了二十一块三毛钱,放在茶几上父亲的算盘旁边。
“给你。”她声音不大,像是在完成一个每日例行的公事。
父亲点点头,把钱收进自己的口袋,然后才拿起筷子,说:“吃饭吧。”
饭桌上,妹妹陈静小口地吃着米饭,始终低着头。她比我岁,性格内向,从小到大,她是我们家最沉默的成员。我和父亲偶尔还会因为某个社会新闻争论两句,母亲会居中调停,只有陈静,永远像个安静的旁观者。
“爸,下个月我们单位可能要组织去北戴河疗养,我想给您和妈也报上名,钱我来出。”我夹了一筷子肉丝,试图打破这沉闷的气氛。
父亲筷子一顿,抬起眼皮看着我:“你出?你出是你的人情,但我们去不去,得我们自己拿主意。要去,也是各付各的钱。”
“爸,都一家人,您怎么还算这么清?”我有点无奈。
“亲兄弟,明算账。一家人更得算清,算清了,才没矛盾。”父亲的语气不容置疑,这是他挂在嘴上大半辈子的人生哲学。
我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母亲。她正细心地给妹妹碗里挑着葱丝,似乎没听到我们的对话。良久,她才缓缓开口:“你爸说得对,你挣钱也不容易,留着自己花。我们身体还行,不去。”
我心里一阵憋闷。这种“算清”的家庭氛围,像一张无形的网,把我们每个人都包裹在独立的格子里。我们是家人,血脉相连,却又像四个合租的室友,在经济上泾渭分明。
我记得小时候,学校组织春游,需要交十块钱。我拿着通知单给父亲,他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给我,说:“另外五块,找要去。”我跑到厨房,母亲正在揉面,手上沾满了白色的面粉。她听了我的话,擦了擦手,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个手绢包,一层层打开,拿出五张皱巴巴的一块钱递给我。
那一刻,我看着母亲手上的面粉和那五张旧钞,心里突然觉得很委屈。别的小朋友都是从一个钱包里拿钱,为什么我的钱要从两个地方来?
后来我长大了,工作了,也曾试图用自己的收入去“模糊”掉家里的这本账。我给家里买新的大家电,给父母买衣服,塞钱给他们。但父亲总有办法把这些“馈赠”折算成具体的金额,然后在我下次回家时,把我出的那部分钱,连同母亲的那一份,一起还给我。他说:“你的孝心我们领了,但规矩不能破。”
母亲呢,她从不反驳父亲,也从不主动附和。她只是默默地遵守着这个“规矩”,像遵守日出日落一样自然。她有自己的工资卡,有自己的小金库,她买自己的衣服,支付自己的医药费,甚至连过年给我们兄妹的压岁钱,都是和父亲分开给,数额一模一样,仿佛经过了精确的计算。
有一次我私下问母亲:“妈,您跟爸这么过,不觉得累吗?”
母亲正在阳台上浇花,阳光洒在她已有些许银丝的头发上。她转过头,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我看不懂的东西。“习惯了,就不累了。你爸这人,就是个直肠子,认死理。算清了,他心里踏实。”
“那您呢?您心里踏实吗?”我追问。
母亲没有直接回答,她用手指轻轻碰了碰一盆吊兰的叶子,低声说:“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
她的回答像一团棉花,堵住了我所有的话。我渐渐明白,反抗是无用的。这个家的核心秩序,由父亲制定,由母亲默认,早已固化成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那本厚厚的账本,就是我们家的宪法,无人可以撼动。
直到那一天,母亲毫无征兆地倒下了。
第2章 裂缝中的低语
母亲是在一个寻常的午后突发脑溢血的。当时只有她一个人在家,等父亲下班回来发现时,已经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
医院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刺鼻得让人想流泪。我和陈静守在急救室外,父亲则焦躁地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念叨着:“怎么会这样?早上还好好的,怎么会这样?”
急救室的门终于打开,医生摘下口罩,表情凝重:“病人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情况不容乐观,右半身偏瘫,语言功能也受到了影响。”
那一刻,我感觉天塌了一半。
母亲被转到了普通病房。她躺在病床上,眼睛半睁着,目光涣散,嘴巴歪向一边,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含混不清的“啊啊”声。看着昔日那个利落能干的母亲变成这样,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
住院费、治疗费、护理费……一笔笔开销接踵而至。我第一时间去缴了五万块钱的押金。父亲看到缴费单,眉头紧锁,他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我:“这里面有三万,密码是你生日。剩下两万,算我跟你借的,回头还你。”
“爸!都什么时候了!您还说这个!”我几乎是吼了出来,“妈都这样了,您脑子里还只有那本账吗?”
这是我第一次对父亲发这么大的火。父亲被我吼得愣住了,举着卡的手僵在半空,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旁边的陈静拉了拉我的衣角,低声说:“哥,别这样。”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火气,接过父亲的卡:“爸,钱我先收下,还不还的以后再说。现在最重要的是给妈治病。”
父亲没再坚持,只是默默地收回了手,转身走到病床边,看着昏睡的母亲,佝偻的背影里满是无助和苍凉。
从那天起,我们家的那本“账”第一次出现了混乱。医院的开销像个无底洞,我和陈静轮流值夜,父亲白天照顾。家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父亲不再提AA制,他默默地承担了所有他能承担的费用,不够的,就沉默地看着我或者陈静去缴。那本放在客厅茶几上的账本,第一次被合上了,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母亲的病情时好时坏。她清醒的时候,会用左手费力地比划,或者用眼睛示意。大多数时候,她只是静静地躺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有一天下午,我给母亲喂水,她突然抓住了我的手,眼睛里透出焦急的神色。她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钱……卡……”
我俯下身,把耳朵凑到她嘴边,努力分辨着。“妈,您说什么?钱?什么卡?”
她更急了,另一只手颤抖着指向床头柜。我拉开抽屉,里面是她的钱包和一些杂物。她摇摇头,又指了指。我把抽屉里的东西都拿出来,她看到一张夹在旧照片里的银行卡时,眼睛亮了一下,点了点头。
那是一张很旧的银行卡,卡面都有些磨损了。
“妈,这张卡?”
她费力地点头,然后用手指了指我,又指了指陈静,最后,她的手指停在了陈静的方向。
我没太明白她的意思,以为她是想把这张卡交给我们兄妹俩。我把卡收好,对她说:“妈,您放心,我们知道。您好好养病,钱的事不用您操心。”
母亲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一口气没上来,剧烈地咳嗽起来。陈静赶紧过来给她拍背。等母亲平复下来,眼神已经再次变得涣散。
那之后,母亲的精神越来越差。医生找我们谈了几次话,暗示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在一个深夜,医院下了病危通知。我们三个人都守在病床前。母亲的呼吸已经非常微弱。弥留之际,她忽然睁开了眼睛,目光在我们三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了陈静身上。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陈静伸出了手。陈静哭着握住她的手,把脸贴在她的手背上。
母亲的嘴唇翕动着,这一次,她的声音虽然微弱,却异常清晰。她只对陈静说了一句话:“……给……你……姨……”
然后,她的手垂了下去,仪器上那条代表心跳的线,变成了一条冰冷的直线。
陈静趴在床边,哭得撕心裂肺。我扶着同样老泪纵横的父亲,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母亲最后那句话。
给你姨?什么意思?给哪个姨?为什么要给姨?
巨大的悲痛中,这个突如其来的谜团,像一根小小的刺,扎进了我的心里。
第3章 一张空卡
母亲的后事办得还算顺利。按照她的遗愿,一切从简。我们没有大操大办,只是请了最亲近的几位亲戚吃了顿饭。
整理母亲遗物的时候,父亲把那个装着旧银行卡的钱包递给了我。
“这是的工资卡,里面的钱,你和商量着,先把后事的账结了,剩下的……你们分了吧。”父亲的声音沙哑,这几天他仿佛老了十岁,背驼得更厉害了。
我接过钱包,心里五味杂陈。这是我们家第一次,有一笔不分你我的“共同财产”。可这笔财产,却是用母亲的生命换来的。
我把卡拿出来,对陈静说:“妈走之前,把这张卡指给我们看。密码是什么你知道吗?”
陈静低着头,声音很小:“知道,是我的生日。”
我心里咯噔一下。父亲给我的卡,密码是我的生日。母亲的卡,密码是妹妹的生日。这似乎很公平。
“后事花销的单子我都整理好了,一共是三万六千八。我们先去把钱取出来,把账结清。”我说。
陈静点点头,没说话。
第二天,我拿着卡和陈静一起去了银行。父亲年纪大了,我没让他跟着折腾。
银行的自动取款机前,我把卡插进去,熟练地输入了陈静的生日。屏幕上显示“密码正确”,我松了口气,点击了“查询余额”。
一行小小的数字跳了出来。
余额:0.00元。
我愣住了,以为自己眼花了。我退出卡,又重新插进去,再次输入密码,查询余额。
结果还是一样。零。一个冰冷的,没有任何转圜余地的零。
“怎么会是零?”我难以置信地回头看着陈静,“是不是密码不对?或者卡弄错了?”
陈静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她躲闪着我的目光,嘴唇微微颤抖:“哥……就是这张卡……”
“那钱呢?”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八度,引得旁边的人都朝我们看过来,“妈一辈子省吃俭用,她工资不低,这些年肯定攒下不少钱,怎么会一分钱都没有?”
“我……”陈静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细若蚊蝇,“钱……被我取走了。”
“你取走了?”我感觉一股火直冲脑门,“什么时候?你取走干嘛了?那么大一笔钱,你一个人就给花了?”
“不是……是妈让我取的。”陈静的眼圈红了,“妈住院的时候,有一天她清醒,单独把我叫到身边,让我把钱都转给了我。”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母亲单独把她叫到身边?把钱都转给了她?为什么?为什么只给她一个人?我这个做儿子的,她就不管了吗?还有父亲,她难道没给老伴留一分钱?
三十二年的AA制,在母亲生命的最后时刻,以一种我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被彻底打破了。她没有选择公平,而是选择了极端的偏袒。
“陈静,你跟我说实话,妈到底给了你多少钱?”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二十八万。”
二十八万!我倒吸一口凉气。这几乎是母亲毕生的积蓄。她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把所有钱都给了女儿,却对儿子和丈夫只字未提。
“钱呢?”我追问。
“妈让我……让我自己留着。”陈静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留着?”我冷笑一声,“留着给你买房还是买车?陈静,你心可真大啊!妈刚走,你就把她一辈子的心血全都吞了?你对得起妈吗?你对得起爸吗?你对得起我这个哥哥吗?”
我的质问像连珠炮一样砸向她。陈静被我说得浑身发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却一句话也反驳不出来。
那一刻,我对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失望和愤怒。我觉得她变了,变得自私、贪婪,不可理喻。
我们家那个维持了三十二年的、冰冷的平衡,在母亲去世后,因为这二十八万,彻底碎了。
第4章 沉默的审判
我拉着陈静回了家。
一进门,父亲正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手里捧着一本相册,看得出神。那是我们家唯一的一本相册,里面的照片从我们兄妹俩穿开裆裤,一直到我们大学毕业。
看到我们俩阴沉着脸回来,父亲愣了一下:“怎么了这是?钱取回来了?”
我把那张空卡“啪”地一声摔在茶几上,发出的脆响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爸,您自己问她吧。”我指着陈静,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父亲摘下眼镜,看看我,又看看缩在墙角、满脸是泪的陈静,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静,怎么回事?”
陈静的嘴唇哆嗦着,就是说不出话。
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把银行里发生的一切都说了出来:“……妈把她所有的积蓄,二十八万,全给了陈静一个人!就在她住院的时候,背着我们所有人都给了她!这张卡,早就是一张空卡了!”
父亲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陈静,声音都在发颤:“……她……她真这么做的?”
陈静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蹲在地上,抱着头,反复说着:“是妈让我这么做的……我没办法……是妈让我这么做的……”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陈静压抑的哭声和我们三个人沉重的呼吸声。
父亲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他缓缓地站起身,走到那个放着算盘和账本的茶几前,伸出干枯的手,轻轻抚摸着那本牛皮纸账本的封面。
“三十二年……”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我跟她算了一辈子的账,没想到,最后是她给我算了一笔。”
他的话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凉和困惑。他转过身,看着陈静,眼神复杂得让我看不懂。
“静,……她有没有说,这笔钱是用来干什么的?”
陈静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摇了摇头:“妈就说,让我收好,以后……以后用得着。”
父亲的身体晃了一下,我赶紧上前扶住他。他的手冰凉,像一块没有温度的石头。
“好,好一个‘以后用得着’……”父亲惨笑一声,他推开我的手,一步一步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那扇门,像是隔开了两个世界。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笼罩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里。父亲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很少出来,吃饭也只是随便对付几口。我和陈静更是形同陌路,在同一个屋檐下,却没有任何交流。我看到她就来气,觉得是她的自私和贪婪,毁了这个家最后的安宁。
我甚至开始怀疑母亲。那个在我心中一直温和、隐忍的母亲形象,开始变得模糊。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重女轻男?可从小到大,她对我们兄妹俩明明是一样的。难道她对父亲的AA制怨恨了一辈子,所以在最后用这种方式报复他?
一个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心。我无法接受,我的家庭,我那看似牢固的父母关系,竟然是以这样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收场。
一天晚上,我加班到很晚才回家。客厅里黑着灯,我以为他们都睡了。换鞋的时候,却听到父亲房间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
我悄悄走过去,门虚掩着。透过门缝,我看到父亲正坐在书桌前,借着一盏台灯昏黄的光,手里拿着那个老算盘,正在一遍一遍地拨着珠子。
他的动作很慢,很机械,嘴里还念念有词。
我仔细听,才听清他在念叨什么。
“……一九八八年,彩电,一千八,她出九百……一九九零年,卫国生病,医药费三百六,她出一百八……一九九五年,给陈磊交学费,五百,她出二百五……二零零八年,房子装修,六万,她出三万……”
他竟然在核对那本几十年的老账!从他们结婚开始,一笔一笔地算,一笔一笔地念。算盘珠子在他干枯的手指下,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像是一记记重锤,敲在我的心上。
我看到他的肩膀在微微耸动,昏黄的灯光下,有晶莹的液体滴落在账本上,洇开了一小片墨迹。
他在哭。
那个一辈子都把“账算清”当成人生信条的、固执又坚硬的男人,在妻子去世后,对着一本算了几十年的账本,哭了。
那一刻,我心里的愤怒突然就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伤。
第5章 一封迟到的信
父亲的反常行为,让我意识到事情可能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一个把账目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不会因为妻子不公平的财产分配而崩溃至此。他崩溃的,或许是别的什么东西。是他一直以来坚信不疑的、那个由数字构筑起来的世界的崩塌。
我决定找陈静好好谈一次。不是以哥哥的身份去质问,而是作为一个同样失去母亲的儿子,去寻找一个答案。
我敲开她的房门。她正坐在床边发呆,眼睛又红又肿。看到我,她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缩了一下。
“哥。”
“我们谈谈吧。”我拉了把椅子坐下,语气尽量平和,“陈静,妈最后到底跟你说了什么?除了让你收下那笔钱,还有没有别的?你再仔细想想。”
陈静沉默了很久,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妈……妈给了我一封信。”她从枕头下摸出一个信封,递给我,“她说,如果家里因为这笔钱闹得不可开交,就把这封信拿出来。如果……如果你们都能接受,就让我把这封信永远烂在肚子里。”
我接过信封,信封已经有些褶皱,上面没有署名。我的手有些颤抖。
我拆开信,里面是几张信纸,是母亲那熟悉的、娟秀的字迹。
信的开头是写给我们的。
“磊磊,静静: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妈已经走了。请不要为我难过。
妈知道,你们肯定会因为那笔钱的事,心里不舒服,尤其是磊磊,你可能会觉得妈偏心。妈想跟你们说,对不起。
我们家这个AA制的规矩,是你爸定下的。他这个人,一辈子要强,总觉得男人就该撑起一片天,但他年轻时……吃过大亏。他不愿欠人情,尤其不愿欠我的。所以,他觉得算清了,才是对我的尊重。我知道他是好意,所以这三十二年,我陪着他算了过来。
但有一笔账,他算错了。或者说,有一笔账,我瞒着他,算了一辈子。”
看到这里,我的心跳开始加速。我有一种预感,一个隐藏了三十多年的家庭秘密,即将被揭开。
“你们可能不知道,在你爸刚跟结婚没多久,大概是1986年,他当时单位效益不好,自己跟着朋友下海做生意,结果被人骗了,不仅赔光了所有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足足有五千块钱。
在八十年代,五千块钱是什么概念,那是一笔能压垮一个家的巨款。追债的人天天上门,你爸一个要强的男人,被逼得几次都想去跳河。
我没办法,只能回了趟娘家,跪在我妈,也就是你们姥姥面前,求她借钱。你姥姥心疼我,把家里准备给你舅舅盖房娶媳妇的钱,全都拿给了我。你舅舅因为这事,好几年都没跟我说话。
这笔钱,我没敢告诉你爸是从我娘家借的。我只跟他说,是我一个远房亲戚看我们可怜,不用还了。你爸信了,他总觉得这世界上还是有好人的。从那以后,他就立下了AA制的规矩,他说,他这辈子,再也不想占我一分钱的便宜了。
其实,他哪里是占便宜,他是在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能再倒下,不能再让这个家担风险。
可那笔钱,是我欠我娘家的。你姥姥去世得早,这份情,就落在了你舅舅和你小姨身上。这些年,我省吃俭用,从自己的工资里,一点一点地攒钱,就是想把这笔当年的救命钱,连本带利地还上。
我算了算,按照这些年的物价和利息,当年的五千块,到现在,差不多就是二十八万这个数。这笔钱,不是我偏心给静静的,而是我通过静静的手,还给我李家的。
妈知道,你舅舅家条件好,不缺这个钱。但这笔钱,是我李淑华的良心,是我对我娘家的一份交代。我不想让你爸知道,是不想让他这辈子都活在愧疚里。他是个那么骄傲的人,我不能毁了他的骄傲。
静静,妈把这件事托付给你,是因为你心细,沉得住气。妈走之前,让你把钱转给你小姨,你做得很好。记住,这是我们李家的事,不要让你爸和哥哥知道,让他们以为,是妈自私了一回,偏心了你。妈宁愿让他们误会,也不想让你爸背上一辈子的债。
磊磊,你是哥哥,是男子汉,以后要多照顾妹妹,多体谅你爸。他这一辈子,活得太累了。
别怪妈,也别怪你爸。我们只是用自己的方式,爱着这个家。
爱你们的妈妈,
李淑华”
信纸从我手中滑落。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脑子里一片轰鸣。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那三十二年冷冰冰的AA制背后,竟然是母亲这样一个沉重而伟大的秘密。她用一生的隐忍和克制,守护了父亲一生的尊严。她所谓的“偏心”,竟然是对这个家最深沉的爱。
而我,我这个自以为是的儿子,竟然还在为那二十八万块钱,去质问我的妹妹,去怨恨我的母亲。
我抬起头,看着同样泪流满面的陈静,声音哽咽:“钱……你已经给小姨了?”
陈静哭着点头:“妈去世第二天,我就转过去了。小姨一开始不肯要,我说这是妈的遗愿,她才收下。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和爸……”
“别说了。”我打断她,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紧紧地抱住了她,“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第6章 一本算不清的账
我拿着那封信,走进了父亲的房间。
他正坐在窗前,背对着我,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他的背影,比任何时候都显得萧索和孤单。
“爸。”我轻声叫他。
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我走到他身边,把那封信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爸,您看看这个吧。这是妈留下的。”
父亲的目光落在信封上,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颤抖着手,拿了起来。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他拆信和翻动信纸的沙沙声。我看到他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当他读到那段关于五千块钱债务的往事时,他的手猛地一抖,信纸飘落在地。
他没有去捡,只是用手捂住了脸,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了几十年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决堤。他发出的不是嚎啕大哭,而是一种类似于受伤野兽的、沉闷而痛苦的呜咽。
“淑华……淑华啊……”他一遍遍地念着母亲的名字,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心痛,“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啊……”
我走过去,从地上捡起信纸,轻轻放在桌上。我没有去劝他,我知道,此刻他需要的是宣泄。这个用数字和原则把自己包裹了一辈子的男人,终于卸下了所有的伪装。
哭了很久,父亲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他擦干眼泪,拿起桌上的信,又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糊涂……我陈卫国,真是糊涂了一辈子啊……”他看着窗外,眼神空洞,像是在对我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以为跟她算清了,就是对她好,就是尊重她。我总怕占她便宜,怕委屈了她……到头来,是我,是我委屈了她一辈子!”
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冲到客厅,一把抓起那个牛皮纸账本和那个老算盘。
“都是这些东西!都是这些王八蛋害的!”他举起账本,就要往地上摔。
“爸!”我赶紧上前拦住他。
“你别拦我!”他双眼通红,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我要把它们烧了!留着这些东西干什么?记录我有多混蛋吗?”
“爸,您别这样!”我从他手里夺过账本和算盘,“这不怪它们,也不怪您。妈在信里说了,她不怪您,她理解您。”
父亲的力气一下子被抽空了,他颓然地坐倒在沙发上,双手插进花白的头发里,痛苦地呻吟着。
我和陈静一左一右地坐在他身边。陈静把手放在父亲的胳膊上,轻声说:“爸,妈是爱您的。”
父亲的身子一震,他抬起头,看着我们兄妹俩,浑浊的眼睛里,老泪纵横。
“是啊……她是爱我的……可我呢?我给了她什么?我让她一个人,背着那么大的秘密,背了三十多年……我算了一辈子账,却没算清她对我有多好。这笔账,我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坐在一起,聊着过去,聊着母亲。父亲讲了很多他和母亲年轻时候的事,那些被岁月和账本尘封的往事,一点点浮现出来。讲到动情处,他会潸然泪下,我和陈静也陪着他一起哭。
我们家的那台“计算器”,在运转了三十二年后,终于彻底停摆了。
第二天,父亲做了一个决定。他把家里那套两居室的房子卖了。
他对我和陈静说:“这房子,当年买的时候,也出了一半的钱。现在卖了,一半的钱,我拿去给你舅舅和小姨。不是还债,是你爸我,替,补一份情。另一半,你们兄妹俩分了。我老了,住不了那么大的房子,我去租个一居室,或者去养老院,都行。”
我和陈静都不同意。我说:“爸,这房子不能卖,这是我们家。您哪儿也别去,我们给您养老。”
陈静也说:“爸,钱的事已经过去了。妈肯定也希望我们一家人好好在一起。”
但父亲异常坚决。他说:“这不是钱的事,这是我陈卫国欠的。我得还。”
最终,我们拗不过他。房子卖了,卖了三百多万。父亲真的拿出了一半的钱,亲自送到了舅舅家。舅舅和小姨说什么都不要,父亲把卡硬塞给他们,对着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说:“大哥,小妹,这么多年,委屈淑华了,也谢谢你们。这钱,你们不收,我这辈子,死都闭不上眼。”
舅舅和小姨最终收下了钱,但他们转身,就把这笔钱以我和陈静的名义,给我们存成了定期。他们说:“这是姐姐留给孩子们的,我们不能要。”
父亲没有再坚持。他知道,有些情,是算不清的。
第7章 没有账本的日子
父亲没有去养老院,也没有去租房子。在他卖掉老房子的同时,我用他给我的那部分钱,加上我自己的积蓄,在同一个小区,买了一套小一点,但更新的一居室,写在了父亲的名下。
“爸,您还住这儿,街坊邻居都熟,我们也方便照顾您。”我对他说。
父亲看着房本上自己的名字,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红了眼眶。
没有了那本厚厚的账本,没有了那台油亮的算盘,我们家的日子,反而过得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温暖。
父亲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不再对每一分钱都斤斤计较,甚至开始学着“浪费”。他会主动给我们买我们喜欢吃的水果,会给陈静的女儿买昂贵的玩具,会拉着我去下馆子,抢着买单。
有一次我们吃完饭,我习惯性地要去结账,他一把按住我,从口袋里掏出钱包,说:“我来。”
那样子,像个终于挣脱了束缚的孩子。
他也开始更多地提起母亲。不再是抱怨,而是带着温柔和怀念。
他会指着电视里的一个女演员说:“你看,年轻的时候,比她还好看。”
他会在吃到一道菜的时候,咂咂嘴说:“嗯,有当年做的七分味道了。”
他把母亲的照片放大,摆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照片上的母亲,笑得温婉而灿烂。每天早上,他都会对着照片看一会儿,像是在跟她说话。
我和陈静的关系,也回到了从前,甚至比从前更亲密。经历了这件事,我们都长大了。我们学会了沟通,学会了体谅。我们知道,维系一个家的,从来都不是冷冰冰的数字,而是那些算不清的爱与牵挂。
一个周末,我们一家三口,加上陈静的丈夫和女儿,一起去给母亲扫墓。
墓碑前,摆满了母亲生前最喜欢的白色百合。父亲用手帕,仔細地擦拭着墓碑上母亲的照片。
他一边擦,一边低声絮叨着:“淑华,我来看你了。家里都挺好的,孩子们都孝顺。我把老房子卖了,把你欠娘家的情,还上了。你别怪我自作主张,这事儿,我得替你办了,不然我心里不踏实……”
“你啊,就是傻,什么事都自己扛着。那么大的事,你跟我说一声,天能塌下来吗?咱俩是夫妻,夫妻俩,还有什么账是算不清的……”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又哽咽了。
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百感交集。
我想,父亲这辈子,可能永远也算不清母亲对他到底有多好了。但或许,这才是婚姻和亲情最真实的样子。
有些账,生来就算不清。因为爱的天平上,从没有精准的刻度。付出的多少,从来无法用数字衡量。
母亲用她一生的沉默,教会了我们这个最朴素的道理。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墓碑上,也洒在我们身上。我仿佛看到,母亲在照片里,对着我们,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我们家的那本账本,虽然被父亲收起来了,但我知道,它会永远留在我们心里。它不再是一本记录收支的流水账,而是一本记录着爱、牺牲与和解的家庭史诗。它时刻提醒着我们,家,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而是一个讲“爱”的地方。而真正的爱,是永远无法用AA制来计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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