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汇入晚高峰的车流,我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大姑79岁的生日宴,总算圆满结束了。我靠在座椅上,感觉自己像个被抽了半天停不下来的陀螺,此刻终于耗尽了力气,连骨头缝里都透着疲惫。但心里是满足的,甚至有些小小的得意。
今天我可是全场的主心骨。从早上九点去酒店确认菜单和场地布置,到中午挨个给亲戚打电话确认出席时间,再到下午宴会开始时,迎来送往,招呼着几十号人落座。席间,我更是端着酒杯满场飞,陪着长辈们说笑,给小孩子们发糖,还要时刻留意着主桌的大姑,看她杯里的水是不是热的,爱吃的菜有没有转到她面前。
大姑是主角,也是我最在乎的人。她穿着我提前买好的暗红色唐装,满头银发梳得整整齐齐,坐在主位上,笑得合不拢嘴。看着她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舒展开来,我心里就像被温水泡过一样,又软又暖。
我爸妈走得早,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而大姑家,是我待得最久、吃得最多的地方。那时候大姑父还在,家里条件也只是勉强温饱。但无论多难,大姑总会想办法给我塞个鸡蛋,或者把碗里仅有的几片肉都拨到我碗里。她那双粗糙但温暖的手,牵着我走过了整个灰暗的童年。这份恩情,我一辈子都还不完。
这次大姑的79岁大寿,我早就盘算好了。我工作在省会,是个不大不小的部门主管,收入还算可观。我取了7900块钱现金,装在一个厚实的烫金福字红包里。七十九岁,七千九,图个吉利,也算是我的一份心意。我想象着在所有亲戚面前,把这个厚厚的红包递到大姑手上时,她该会多有面子,多开心。
为了这个“高光时刻”,我甚至在心里演练了好几遍。我要说:“大姑,这是我一点心意,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您把我养大不容易,以后您的日子,我包了!”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宴席从中午一直持续到下午四点多。送走最后一波亲戚,我扶着微微有些醉意的大姑回她家。大姑的小院收拾得干净利落,几盆月季开得正盛。我帮她烧好热水,倒好一杯,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喝着。
“阿程,今天累坏了吧?”大姑放下杯子,用她那双永远带着慈爱的眼睛看着我,“你看你,跑前跑后的,饭都没吃几口。”
“不累,大姑,您开心我就开心。”我笑着给她捏了捏肩膀,“今天您是老寿星,我为您服务是应该的。”
“你这孩子,就是嘴甜。”她拍拍我的手,“快回去吧,明天还要上班,路上开车小心点。”
我们又聊了几句家常,我叮嘱她晚上早点休息,别太兴奋睡不着。直到夕阳的余晖把窗棂染成金色,我才起身告辞。大姑把我送到门口,依依不舍地挥着手,直到我的车消失在巷子口。
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我却慢慢感觉到一丝不对劲。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我忘了。是什么呢?菜单确认了,酒水结清了,亲戚都送走了,大姑也安顿好了。我一边开车,一边像过电影一样把今天所有的事情在脑子里回放了一遍。
突然,一个激灵,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红包!那个我准备了许久、装着7900块钱的红包!
我急忙把车靠边停下,手忙脚乱地开始翻找。外套的内兜,空的。西装的口袋,空的。随身的公文包,翻了个底朝天,除了笔记本电脑和一堆文件,什么都没有。我的额头瞬间冒出了一层冷汗。
我拼命回忆。早上出门时,我特意把那个厚厚的红包放在了外套的内兜里,还拍了拍,感觉特别踏实。宴会上,我忙着敬酒,外套脱下来搭在了椅背上……然后呢?然后我就再也没穿过!走的时候,我记得是直接拿在手里的,然后就上了车……
我把副驾驶和后座翻了个遍,连脚垫都掀了起来,还是没有。冷汗变成了豆大的汗珠,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淌。我瘫在驾驶座上,脑子里嗡嗡作响。
忘……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情,我竟然给忘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像个傻子一样,精心策划了一整天,想给大姑一个惊喜,结果把最重要的道具给弄丢了。不,不是弄丢了,是压根就没想起来给!
一股巨大的懊恼和自责瞬间将我淹没。我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我今天忙前忙后,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让大姑开心,让她觉得我这个侄子有出息,懂得感恩吗?结果呢?我在所有亲戚面前风风光光地扮演了一个“孝子贤孙”的角色,却在最关键的一环掉了链子。
大姑会怎么想?她会不会觉得,我只是在人前做做样子?嘴上说得好听,实际上根本没把她放在心上?或者,她会不会以为我根本就没准备,那些话都只是场面上的客套?
一想到大姑那双期待又可能转为失望的眼睛,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来。
亲戚们呢?他们肯定都看见我忙里忙外了,但没人看见我给红包。他们会不会在背后议论?“你看阿程,搞那么大排场,结果一分钱没表示,真是雷声大雨点小。”
我的脸一阵阵发烫,仿佛能听到那些想象中的议论声。我引以为傲的“圆满”,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讽刺。我不是主心骨,我是一个小丑。一个把最重要的戏份演砸了的小丑。
要不要现在开车回去?从这里掉头开回去,至少要一个小时。到了之后怎么说?“大姑,对不起,我老年痴呆了,把给您的红包忘了。”这听起来多么荒唐可笑。而且这么晚了,她肯定已经睡下了,我再把她叫起来,不是更折腾她吗?
要不,明天再送过去?可那种感觉完全不对了。生日当天的祝福,和第二天迟来的弥补,意义天差地别。我精心设计的仪式感,被我自己的愚蠢破坏得一干二净。
我烦躁地抓着头发,一拳砸在方向盘上。车子发出一声沉闷的鸣笛,在寂静的街边显得格外刺耳。
我的脑海里开始不受控制地闪回。我想起小时候,有一次我发高烧,深夜里说胡话。大姑父在外地打工,大姑一个人,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五里山路,才到镇上的卫生院。那时候没有路灯,只有天上的月亮。我趴在她瘦弱但坚实的背上,能清晰地听到她急促的喘息声。到了医院,她自己的鞋都跑丢了一只,脚上全是泥和血口子,可她第一件事还是抱着我冲向医生。
还有一次,邻居家的孩子有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我羡慕得不行,围着那辆车转悠了一下午。大姑看见了,什么也没说。那之后,她开始接一些糊纸盒的零活,每天晚上在昏暗的灯光下,手指被粗糙的纸板磨得又红又肿。两个月后,她把一辆半旧的二八大杠推到我面前,笑着说:“阿程,以后上学就不用走路了。”那辆车,花光了她当时所有的积蓄。
她从来没有忘记过我的任何一个愿望,哪怕再小。而我呢?我竟然把她79岁生日最重要的一个环节给忘了。
我越想越难受,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可原谅。钱,7900块,对现在的我来说,真的不算什么。但这笔钱,承载的是我的敬意,我的感恩,我想要让她骄傲的心情。如今,这一切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就在我沉浸在无尽的自责中时,手机突然响了。屏幕上跳动的两个字,让我瞬间心跳漏了半拍——“大姑”。
完了。
我的第一反应是,她是不是等了半天没等到我的表示,终于忍不住打电话来问了?或者,是哪个多嘴的亲戚在她面前说了什么?“阿程是不是给你包了个大红包啊?”然后她只能尴尬地摇头?
我的手心全是汗,指尖冰凉。我做了几个深呼吸,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我不敢不接,那会让她更担心。
“喂,大姑。”我的声音还是不受控制地有些发颤。
“阿程啊,到家了吗?”电话那头,大姑的声音听起来很正常,甚至带着一丝笑意。
“啊……快了,还在路上。”我撒了个谎,我总不能说我因为懊悔在路边停车半小时了。
“哦哦,那就好,你慢点开,不着急。”大姑顿了顿,继续说,“我就是想跟你说个事,你今天走得急,把你那件黑色的外套落在沙发上了。我给你叠好了放在这儿,你看你什么时候有空过来拿?或者我让你小表弟给你送过去?”
我的心猛地一抽。外套……红包就在外套的内兜里!它没有丢,它还在大姑家!
一瞬间,我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更加无地自容。庆幸的是,红包还在,我的心意没有丢失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无地自容的是,它离大姑那么近,就隔着一层布料,我却把它忘了。
“大姑,我……”我张了张嘴,想解释,想道歉,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现在就告诉她,红包在外套里?告诉她我这个侄子有多糊涂?
“怎么了阿程?信号不好吗?”大姑在那头问。
“没……没有。”我用力清了清嗓子,“大姑,那外套……您先帮我收着吧,我过两天去拿。”我的声音听起来一定很奇怪,带着哭腔。
“行。哎,对了,”大姑突然想起了什么,语气变得很开心,“今天你拿来的那个鲈鱼,我没舍得吃完,给你留了一大块。还有你爱吃的那个红烧肉,我也给你单独盛出来了。你下次来,我热给你吃。你现在一个人在外面,工作忙,都吃不上这些家里的菜。”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完全没有提到任何关于钱或者红包的事情。她关心的,是我有没有安全到家,是我的外套别冻着,是我下次来还有没有爱吃的菜。
那些我预想中的质问、失望、尴尬,一样都没有。在她心里,最重要的,似乎从来都不是我准备的那个厚厚的红包。
我的眼泪,就在这一刻,毫无征兆地决堤了。
我把车窗摇下来一点,晚风吹进来,很冷,但我脸上的泪水却是滚烫的。我死死地咬着嘴唇,不想让自己哭出声来,可喉咙里的哽咽却怎么也抑制不住。胸腔里,懊悔、感动、羞愧、温暖……各种情绪翻江倒海,最后都化作了这无声的泪水。
我一直以为,长大了,有能力了,就要用物质去弥补,去报答。我以为那7900块钱,是对她养育之恩的最好证明,是能让她在亲戚面前挺直腰杆的资本。我把这件事看得无比重要,甚至超过了陪伴本身。
所以我忙前忙后,像个表演者,渴望在最后献上大礼的时候,收获满堂喝彩。我忘了,在真正爱你的人面前,你根本不需要表演。
我忘了,对于大姑来说,我能回去看她,陪她聊聊天,吃顿饭,可能比任何东西都重要。她给我留的鱼,给我留的肉,她叮嘱我开车慢点,她关心我的外套……这些琐碎的、不值钱的细节,才是她对我最真切的爱。
而我,却差点用一个装满钞票的红包,去衡量这份爱。我甚至因为自己忘记了这场“交易”而痛苦不堪。我真是又愚蠢,又自大。
“阿程?你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太累了?”大姑的声音里透出了一丝担忧。
我再也忍不住了,带着浓重的鼻音,哽咽着说:“大姑……对不起。”
“傻孩子,说什么对不起?”她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是不是今天喝酒喝多了?快到家了没?到家了赶紧洗个热水澡睡觉。”
“嗯。”我重重地点了点头,眼泪却流得更凶了,“大姑,我……我就是想跟您说,我爱您。”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我能听到她似乎是笑了一下,声音里充满了无限的温柔和暖意:“我知道。大姑也爱你。快回家吧,啊。”
挂掉电话,我趴在方向盘上,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那个被我遗忘的红包,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大姑家的沙发上。它没能在我预想的时刻登场,却以另一种方式,让我明白了比金钱重要得多的东西。
我终于懂得,真正的孝顺,不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表演,也不是一次自我满足的物质给予。它是融入在生活点滴里的陪伴,是电话两头彼此的牵挂,是那份无论你成功与否、富裕与否,都始终为你留着一碗热饭的、最朴素的亲情。
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我又回到了童年,大姑牵着我的手,走在洒满月光的乡间小路上。她的手还是那么粗糙,却那么有力量,那么温暖。我抬头看着她,她对我笑着,就像今天在生日宴上一样,满脸的皱纹里,都藏着最深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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