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亲子鉴定报告,就放在我腿上。
很薄的一张纸,叠得整整齐齐,装在牛皮纸信封里。
可我感觉它有千斤重,压得我膝盖都在发抖。
医院走廊里那股子消毒水味儿,一个劲儿地往我鼻子里钻,又冷又冲,像是要把人的五脏六腑都给冻住。
我坐在这条冰凉的长椅上,已经快一个小时了。
护士们踩着软底鞋,悄无声息地飘过去,又飘过来,像一群白色的影子。
偶尔有轮床吱吱呀呀地被推过,上面躺着的人,脸都白得像这张报告纸。
我的手心里全是汗,黏糊糊的。
信封的封口被我捻得都快起毛了,可我就是没胆子撕开它。
我怕。
我怕这张纸上,会用黑色的、冷冰冰的字告诉我一个我早就知道,却又从来不敢去想的答案。
隔着病房那扇小小的玻璃窗,我能看到我的儿子,阿树。
他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眉头微微皱着,睡得不安稳。
十八岁的少年,本该是像夏天正午的太阳一样,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儿。
可现在,他瘦得厉害,脸颊都凹下去了,嘴唇也没什么血色。
只有那长长的睫毛,还像小时候一样,像两把小刷子,倔强地翘着。
“肾衰竭,尿毒症期。”
医生的话,像一把生了锈的锯子,在我脑子里来来回回地拉扯。
“需要尽快换肾,你们家属……做个配型吧,直系亲属的成功率最高。”
直系亲属。
这四个字,像四颗钉子,把我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我当然要去配型。
我是他爸。
从我把他抱回家的那天起,我就是他爸。
那是1989年的一个秋夜,雨下得特别大。
风跟疯了似的,把我们那个破铁皮棚子吹得呜呜直响,像是随时都会被掀飞。
我刚收完一车废品回来,浑身都湿透了,又冷又饿。
那时候我老婆刚走没多久,家里空荡荡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煮了一锅白粥,就着咸菜,稀里哗啦地喝着。
雨点砸在铁皮上,叮叮当当,吵得人心烦。
就在这乱七八糟的声音里,我好像听到了一点别的动静。
很微弱,像小猫在叫。
我起初没在意,以为是风声。
可那声音,断断续续,一直没停。
我心里犯了嘀咕,披上那件破雨衣,打着手电筒就出去了。
我们家住在城郊,乱七八糟的,旁边就是个垃圾场。
手电筒的光柱在雨幕里晃来晃去,照出一片泥泞和狼藉。
声音是从垃圾场边上那棵大香樟树底下传来的。
那棵树,得有上百岁了,枝繁叶茂的,像一把撑开的巨伞。
我走过去,光往下一照。
一个破烂的竹篮,就放在树根底下。
篮子上盖着一块塑料布,雨水顺着边往下流。
那像小猫一样的哭声,就是从里面发出来的。
我的心,一下子就揪紧了。
我把手电筒叼在嘴里,小心翼翼地掀开那块塑料布。
里面,一个皱巴巴的小东西,裹在一块褪了色的旧花布里。
他的脸,还没我巴掌大,冻得发紫,嘴巴一张一合,哭得有气无力。
是个男娃。
篮子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生辰八字,没有留下一分钱,甚至连句交代的话都没有。
就把这么个小生命,扔在了这荒郊野外,扔在了这个风雨交加的晚上。
我当时就火了。
这是谁家的父母?心怎么能这么狠!
可骂归骂,看着那孩子细弱的哭声,我的心又软得一塌糊涂。
风一吹,雨丝斜斜地打在他脸上,他冷得一哆嗦,哭声更大了。
我叹了口气,弯下腰,把那个小小的、冰凉的身体抱进了怀里。
他那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
可抱在怀里,却又那么真实,带着一点点微弱的暖意。
我把他带回了那个破棚子。
家里什么都没有,我翻箱倒柜,才找出我老婆剩下的一件旧毛衣,把他裹得严严实实的。
他又冷又饿,哭个不停。
我一个大男人,哪会照顾孩子。
急得满头大汗,最后想了个笨办法,用米汤,一勺一勺,慢慢地喂进他那张小嘴里。
他大概是饿坏了,咂摸着嘴,居然就不哭了。
那一晚,我就那么抱着他,坐在床边,一夜没合眼。
听着外面的风雨声,和他均匀的、小小的呼吸声,那个空了很久的家,好像一下子就满了。
我给他取名叫阿树。
因为他是在那棵大香樟树下被我捡到的。
我希望他能像那棵树一样,不管经历多少风雨,都能扎下根,茁壮地长起来。
就这么着,我一个收破烂的,当起了爹。
日子过得那叫一个鸡飞狗跳。
我不会换尿布,经常把他弄得满身都是。
我不会冲奶粉,不是太烫就是太凉。
街坊邻居都看笑话,说我一个大老爷们,连自己都顾不好,还捡个孩子回来受罪。
“老陈,你图啥呀?送福利院去吧,好歹有口饭吃。”
我没听。
我就是觉得,这孩子跟我有缘分。
我老婆走了,老天爷又给我送来一个伴儿。
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蹬着那辆破三轮车出去收废品。
塑料瓶子,旧报纸,烂铜烂铁,什么都要。
收回来,就把阿树放在院子里的小推车里,我一边整理废品,一边看着他。
他很乖,不怎么哭闹。
就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把那些瓶瓶罐罐堆成一座小山。
有时候,我会从废品里挑出一些好玩的玩意儿。
一个坏了的发条青蛙,一个掉了漆的铁皮火车。
我用钳子,用锤子,敲敲打打,修好了给他玩。
他最高兴的,是我用捡来的木头给他削东西。
我手笨,但有耐心。
一下一下,把一块烂木头,削成小鸟,削成小马,削成小船。
木屑落在地上,也落在他短短的头发上。
他咯咯地笑,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来抓。
那笑声,比我卖掉一车废品换来的钱,还要让我心里舒坦。
阿树就这么一点一点长大了。
他学会了爬,学会了走,学会了含含糊糊地叫我“爸爸”。
他第一次叫我“爸爸”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砸一个旧冰箱。
那声音,又轻又软,像羽毛一样挠在我心上。
我手里的锤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我愣了半天,回头看着他。
他扶着小板凳,摇摇晃晃地站着,咧着没长几颗牙的嘴,又叫了一声:“爸爸!”
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我跑过去,一把把他抱起来,举得高高的。
“哎!爸爸在呢!爸爸在呢!”
那天下午,我没再干活。
我抱着他,在我们那个小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转。
我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富有的男人。
我什么都没有,但我有儿子。
阿树上学了。
我用攒了很久的钱,给他买了新书包,新文具盒。
送他去学校那天,我特地换了件干净的衣服。
可站在那些穿着体面的家长中间,我还是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我身上,总有股散不掉的废品味儿。
阿树好像感觉到了我的局促。
他紧紧地牵着我的手,对同学介绍说:“这是我爸爸!”
声音又响亮,又骄傲。
那一刻,我所有的自卑和不安,都被他这句话给吹散了。
我挺直了腰杆。
对,我是收破烂的,可我凭自己的力气养活我的儿子,我没什么好丢人的。
阿树很懂事,学习也争气。
从小到大,奖状拿回来一沓一沓的。
他知道家里穷,从来不跟别的孩子攀比。
别的孩子有新玩具,他就在家里玩我给他削的木头小人。
别的孩子穿名牌运动鞋,他的那双白球鞋,鞋边都磨破了,还仔细地刷得干干净净。
他放了学,就回家帮我干活。
那么小的个子,帮我把塑料瓶一个个踩扁,把报纸一摞摞捆好。
他的手上,也早早地就有了茧子。
有时候我看着心疼,跟他说:“阿树,你去玩吧,这些活儿爸爸自己能干。”
他总是摇摇头,闷着头继续干。
他说:“爸,我们俩一起干,快一点。”
我知道,这孩子心里什么都明白。
他越是这样,我心里就越是觉得亏欠他。
我给不了他好的生活条件,给不了他一个完整的家。
关于他的身世,我从来没瞒过他。
等他稍微大一点,我就告诉他,他是爸爸从香樟树下捡回来的。
我以为他会难过,会追问。
可他没有。
他只是很平静地听着,然后对我说:“爸,那棵树真好,让你找到我了。”
他长到十几岁的时候,个子一下子就蹿了起来,比我还高了。
性格也变得有点闷,话不多。
有时候,我看见他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对着那棵大香樟树发呆。
我知道,他心里肯定在想自己的亲生父母。
哪个孩子不想呢?
我心里不是滋味,像被什么东西堵着。
我想跟他说点什么,可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啥。
只能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
“阿树,想什么呢?”
他回过头,对我笑笑。
那笑容,有点勉强。
“没什么,爸。我在想,今天晚饭吃什么。”
他不说,我也就不问。
我想,只要我们爷俩好好的,那些不重要的人和事,就让它过去吧。
我拼了命地干活,想多攒点钱,以后给他娶媳妇,买房子。
我觉得,只要我对他足够好,就能填满他心里所有的窟窿。
可我没想到,老天爷这么不公平。
就在他考上大学,我们俩都以为好日子要开始的时候,他病了。
一开始只是觉得累,没力气。
后来脸色越来越差,还开始浮肿。
去医院一查,晴天霹雳。
拿着那张诊断书,我感觉天都塌了。
我这辈子,没求过谁。
可为了阿树,我跪在医生面前,求他一定要救救我的儿子。
医生说,唯一的希望就是换肾。
肾源难等,亲属配型是最好的选择。
于是,就有了开头那一幕。
我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手里攥着那份决定我们命运的报告。
我的心,在油锅里煎。
我知道,科学是不会骗人的。
我跟阿树,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这张纸,会清清楚楚地写着这个事实。
可我害怕的,不是这个结果。
我害怕的是,当这个结果血淋淋地摆在面前时,阿树会怎么想?
他会不会觉得,我这个“爸爸”,是个冒牌货?
我们这十八年的父子情分,会不会因为这一张纸,就变得一文不值?
更让我绝望的是,如果我的肾配不上,我上哪儿去给他找他的亲生父母?
人海茫茫,十八年了,早就没了音讯。
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一点灰白色的光。
天快亮了。
我深吸一口气,那股消毒水的味道呛得我直咳嗽。
躲是躲不过去的。
我用发抖的手,一点一点,撕开了信封的封口。
我把那张纸抽出来,慢慢展开。
我的眼睛,像生了锈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挪。
我看到了那行结论。
“根据DNA分析结果,排除被检测人陈明为被检测人陈树的生物学父亲。”
“排除”。
这两个字,像两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眼前一黑,差点栽倒。
我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气。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我自己的喘息声,听起来那么陌生。
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
可当事实真的摆在眼前时,那种痛,还是像要把我撕裂一样。
十八年。
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
他发烧的时候,我抱着他一夜一夜地量体温。
他被别的孩子欺负,我气得去找人拼命。
他第一次拿回三好学生的奖状,我高兴得三天没睡好觉。
他考上大学,我把那张录取通知书看了又看,边角都摸得起了毛。
这十八年的点点滴滴,像放电影一样,在我脑子里一帧一帧地过。
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难道就因为没有那点血缘,我连做他父亲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蹲在地上,把头埋在膝盖里,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无声地嘶吼。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双白色的护士鞋停在了我面前。
“是陈树的家属吗?”
我抬起头,满脸都是泪。
是个年轻的小护士,眼神里带着点同情。
“李医生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我抹了把脸,扶着墙站起来。
腿还是软的。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纸,一步一步,挪到了医生的办公室。
李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温和。
他看到我手里的报告,又看了看我通红的眼睛,叹了口气。
“结果……你都看到了?”
我点点头,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说不出话。
“老陈,你先别激动,坐下说。”
他给我倒了杯热水。
杯子是温的,可我感觉不到一点暖意。
“李医生,我……我不是他亲爹,是不是……是不是我的肾就配不上了?”我声音都在抖。
“配型结果还没出来,非直系亲-属也有配型成功的可能,只是概率比较低。”
他顿了顿,看着我,眼神有些复杂。
“不过,老陈,今天找你来,是想问你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这份DNA报告,除了做亲子鉴定,我们还把它录入了全国失踪人口的DNA数据库,以及一些大的基因库里,希望能帮孩子找到亲生父母,增加找到肾源的机会。”
我的心又是一沉。
找他的亲生父母……
我既盼着能找到,又怕真的找到。
心情矛盾得像一团乱麻。
“今天早上,数据库那边传来一个消息。”李医生推了推眼镜,“我们……好像有了一些发现。”
我的呼吸一下子就停住了。
“发现了什么?”
“我们在一个基因库里,比对到了一个和阿树的DNA高度吻合的样本。虽然不是直系亲属,但可以肯定是,来自同一个母系家族。”
“母系家族?”我没听懂。
“简单来说,就是阿树和他母亲那边的亲戚,血缘关系非常近。比如,他的姨妈,舅舅,或者外婆。”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
一片空白。
李医生看着我,很认真地问:“老陈,你……认识一个叫林慧兰的女人吗?”
林慧兰。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尘封了快二十年的记忆。
我的心脏,开始疯狂地跳动。
我看着李医生,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林慧兰。
那是我过世的妻子的名字。
怎么会?
这怎么可能?
李医生看我的反应,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的表情变得非常惊讶,又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你……你认识?”
我艰难地点了点头。
“她……她是我老婆。十八年前,就……就没了。”
办公室里,一下子安静得可怕。
我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像在打鼓。
李医生也愣住了,半天没说话。
他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又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抬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撼。
“老陈,你妻子的老家,是不是在南边一个叫青溪镇的地方?”
我再次点头。
是。
我们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她是不是……还有一个妹妹?比她小几岁,很早就离家出走了,一直没有音讯?”
我的脑子,彻底炸开了。
慧兰是有一个妹妹。
我没见过,只听她提起过。
她说她妹妹性子野,十几岁的时候,因为跟家里闹矛盾,一个人跑出去了,从此再也没回来过。
这是慧兰心里一直的痛。
她总说,不知道妹妹在外面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被人欺负。
“那个基因库里的样本,”李医生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就是你妻子的父母,也就是阿树的外公外婆留下的。他们这些年,一直在找他们失踪的小女儿,也一直在找……小女儿可能留下的孩子。”
我傻了。
我彻底傻了。
我坐在椅子上,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阿树……
是慧兰妹妹的孩子?
那……那他不就是我的……外甥?
这个念头,像一颗炸弹,在我心里轰然引爆。
我回想起十八年前那个雨夜。
为什么那个孩子,会被扔在我们家附近?
为什么偏偏是在那棵大香樟树下?
我记得,慧兰跟我说过,她家院子里,也有一棵一模一样的大香-樟树。
她小时候,最喜欢和妹妹在树下玩。
难道……
难道是阿树的妈妈,也就是慧兰的妹妹,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把孩子送到了她唯一能想到的,可能会被姐姐发现的地方?
可她为什么不自己出来见一面?
她又去了哪里?
无数个谜团,在我脑子里搅成一团。
可有一个念头,却无比清晰地跳了出来。
阿树。
他不是一个无缘无故闯入我生命里的陌生人。
他是慧兰的亲人。
是她血脉的延续。
是老天爷,是慧兰,把他送到我身边的。
难怪。
难怪我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亲切。
难怪我抱着他,就觉得心里踏实。
难怪阿树的眉眼之间,总让我觉得有几分熟悉。
我一直以为,那是我思念亡妻的错觉。
现在我才知道,那不是错觉。
那是血缘。
是冥冥之中,斩不断的牵绊。
我手里的那张亲子鉴定报告,忽然变得不那么冰冷了。
“排除生物学父亲”。
是啊,我不是他的生物学父亲。
我是他的姨夫。
更是养了他十八年的,爸爸。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情感,瞬间淹没了我。
那不是悲伤,也不是震惊。
那是一种……宿命般的感动。
我以为我只是做了一件好人好事,捡回了一个被遗弃的孩子。
可原来,我是在替我最爱的人,守护她最重要的家人。
我没有失去她。
她用另一种方式,把我们重新连接在了一起。
我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但这一次,是热的。
我从医生办公室出来的时候,脚步不再虚浮。
我的心里,像是被一束光照亮了。
之前所有的恐惧、不安、迷茫,全都被驱散了。
我走回病房。
阿树已经醒了。
他靠在床头,正看着窗外。
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洒在他苍白的脸上,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色。
他听到我进来,转过头。
“爸,你一晚上没睡吧?眼睛都红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充满了关心。
我走到他床边,坐下。
我看着他,仔細地看。
看他的眼睛,看他的鼻子,看他的嘴。
越看,越觉得像。
像我记忆里,慧兰那张温柔的脸。
“爸,结果……出来了吗?”他问得很小心,眼神里藏着一丝紧张。
他也在害怕。
他怕那个结果,会改变我们之间的一切。
我伸出手,握住他冰凉的手。
他的手,骨节分明,已经是一个成年男人的手了。
可在我手心里,还像是小时候那只软乎乎的小手。
我没有拿出那张报告。
我把它揣在了怀里,紧紧地贴着我的心口。
那张纸上写的,是科学。
而我和阿树之间,是命运。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慢慢地,清晰地说道:
“阿树,爸爸要给你讲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你妈妈,和你姨妈的故事。”
阿树愣住了。
他从来没听我提过他的妈妈。
我把李医生告诉我的,把我猜到的,把慧兰跟我说过的那些关于她妹妹的零散片段,全都串联起来,讲给了他听。
我讲到了青溪镇,讲到了那棵大香樟树,讲到了那对早早离家,命运迥异的姐妹。
我讲得很慢,很平静。
阳光在病房里缓缓移动,空气中的尘埃,在光柱里安静地飞舞。
阿树一直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他的眼眶,慢慢地红了。
等我讲完,病房里一片寂静。
只有墙上的时钟,在滴答滴答地走。
过了很久很久,阿树才轻轻地开口。
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所以……我不是被扔掉的。”
“我是被……送回家的?”
我的心,被他这句话狠狠地撞了一下。
酸楚,又温暖。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是。你妈妈把你送回了家。送到了你姨妈身边,送到了……爸爸身边。”
阿树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大颗大颗的,顺着他消瘦的脸颊滑落,砸在白色的被子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他没有哭出声。
只是默默地流着泪。
那是一种压抑了十八年的,找到了根的委屈和释然。
我也哭了。
我们爷俩,就这么相对无言,任由眼泪流淌。
这一刻,那张亲子鉴定报告,已经变得无足轻重。
血缘是什么?
它有时候,是一张纸,冷冰冰的。
但有时候,它是一种更深的,无法用科学解释的羁绊。
它让两个原本不相干的人,跨越生死,跨越时空,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爸。”
阿树忽然叫我。
他伸出另一只手,盖在了我握着他的那只手上。
他的手,还是那么凉。
可我却觉得,有一股暖流,从他的掌心,一直传到了我的心里。
“谢谢你。”
他说。
“谢谢你,捡到了我。”
“也谢谢你,一直当我的爸爸。”
我摇摇头,哽咽着说:“傻孩子,是爸爸要谢谢你。”
“谢谢你,肯做我的儿子。”
“谢谢你,让我这十八年,活得像个人样。”
如果没有他,我可能早就浑浑噩噩,烂泥一样地过完这辈子了。
是他,让我有了奔头,有了牵挂,让我知道什么是责任,什么是爱。
是他,把我从失去妻子的深渊里,一点一点地拉了出来。
他是我生命里的光。
后来,李医生告诉我,我的肾,和阿树配型成功了。
虽然不是直系亲属,但因为有母系的血缘关系,加上一点点运气的成分,我们居然配上了。
李医生说,这是个奇迹。
我知道,这不是奇迹。
这是慧兰在天上保佑着我们。
手术那天,我跟阿-树被一前一后推进了手术室。
进去之前,他躺在推车上,转过头对我说:“爸,别怕。”
我笑了。
“爸不怕。爸就是去睡一觉,睡醒了,我的阿树就又能活蹦乱跳了。”
麻药推进身体里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一片羽毛,越飘越远。
我好像看到了慧兰。
她站在一片白光里,穿着我们结婚时那件红色的新衣服,对我笑着。
她没说话,但我知道她想说什么。
她说,谢谢你。
她说,辛苦了。
手术很成功。
我的一个肾,从此在他的身体里,替我,也替慧兰,继续爱着他。
我们出院那天,天气特别好。
秋高气爽,阳光明媚。
阿树的身体还在恢复,但精神好了很多,脸上也有了血色。
我让他先回家,我自己蹬着那辆破三轮,去了一个地方。
城郊,垃圾场边上。
那棵大香樟树,还静静地立在那里。
树叶被秋风染上了一点黄色,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里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走到树下,靠着粗糙的树干坐了下来。
风吹过,带来一阵香樟树叶特有的,清冽的香气。
我从怀里,掏出那张被我捏得皱巴巴的亲子鉴定报告。
我在树下,挖了个小坑。
我把那张纸,连同那个牛皮纸信封,一起放了进去。
然后,我用土,把它仔仔细细地埋了起来。
埋掉的,是一张纸。
埋不掉的,是十八年的养育之恩,是流淌在我们生命里的,比血缘更深的爱。
我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土。
回头看了一眼那棵大树。
它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见证了我们所有的故事。
开始,和新生。
我跨上三轮车,往家的方向骑去。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知道,家里,我的儿子在等我。
他会给我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饭,会给我捶捶酸痛的肩膀,会跟我聊学校里的趣事。
我们的生活,还会像以前一样,平凡,清贫。
但又有些什么,不一样了。
我们的心,贴得更近了。
我们不再是偶然相遇的两个人。
我们是被命运的红线,紧紧拴在一起的,真正的家人。
后来,我们通过李医生的帮助,联系上了阿树的外公外婆。
两位老人已经年近八旬,接到电话的时候,在另一头哭得泣不成声。
他们说,他们的小女儿,当年是未婚先孕,被那个男人抛弃了。
她没脸回家,又舍不得打掉孩子,一个人在外面吃了无数的苦。
后来,她得了重病,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把孩子送到了青溪镇附近,她记忆中姐姐住过的地方。
她把孩子放在那棵最显眼的香樟树下,躲在远处,一直看着。
直到看到一个男人,把孩子抱走。
她才放心地离开。
没过多久,她就病逝了。
两位老人找了她很多年,也找了外孙很多年。
他们没想到,外孙一直就在他姨夫身边,被照顾得这么好。
第二年春天,阿树身体好利索了。
我带着他,第一次踏上了去青溪镇的路。
那是一个很美的江南小镇,白墙黑瓦,小桥流水。
阿树的外公外婆,在村口等着我们。
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看到阿树,抱着他,哭得像个孩子。
他们拉着我的手,一声声地喊着“恩人”,就要给我下跪。
我赶紧扶住他们。
我说:“使不得,使不得。我们是一家人。”
是啊,一家人。
我们在老宅里,看到了慧兰和她妹妹小时候的照片。
两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笑得天真烂漫。
阿树看着照片,眼圈又红了。
他说,他好像能看到,妈妈和姨妈,就在那棵大香樟树下,对他笑着。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吃了一顿团圆饭。
外公喝了点酒,拉着我的手,说了很多很多话。
他说,谢谢我替慧兰,完成了她最大的心愿。
也谢谢我,让他们林家,血脉得以延续。
我只是笑着,听着。
心里,一片安宁和温暖。
回来的路上,阿树对我说:“爸,以后,我有两个家了。”
我拍拍他的头。
“不,你只有一个家。”
“有爸爸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他靠在我的肩膀上,像小时候一样。
火车在铁轨上平稳地行驶,窗外的风景,一幕幕地倒退。
我知道,我们的人生,已经翻开了新的一页。
未来还会有很多风雨,但我们不会再怕了。
因为我们知道,我们不是孤单的。
我们的根,已经深深地扎在了一起。
那张亲-子鉴定报告,早就化成了泥土。
可它用一种最残酷,也最温柔的方式,告诉了我们一个最珍贵的道理。
家,不是用血缘来定义的。
是用爱,是用陪伴,是用日日夜夜的守护,是用点点滴滴的付出,一砖一瓦,搭建起来的。
我是陈明,一个收破烂的。
我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大事。
我最骄傲的一件事,就是在1989年那个雨夜,我没有转身离开。
我抱起了一个孩子。
也抱起了我后半生,所有的幸福和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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