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过去了,每当巷口那棵老槐树开花,香气飘满整个大杂院的时候,我都会想起林岚嫁给我那天。
街坊邻居们聚在墙根下,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瞟着我们家门口那个大红的“囍”字,嘴里的话一句比一句刻薄。他们都说,我妈是昏了头,给我陈建社娶了个“名声不好”的女人回来。
那之后的三十多年,是她用一双巧手,把我们那个四处漏风的家,一点点缝补得严严实实。是她用那张不饶人的嘴,挡住了所有射向我们家的明枪暗箭。也是她,在无数个深夜里,给我那双因为在建筑队扛水泥而磨破了皮的手掌上药,一声不吭,只有药棉触碰伤口时,我疼得抽气,她手上动作会跟着一顿。
可他们都不知道,我妈没有昏头。娶了林岚,是我陈建社这辈子最幸运的一天。
但这一切的开始,要从1985年那个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夏天说起,从我妈铁青着脸,把一张姑娘的黑白照片“啪”一声拍在我面前的那一刻开始。
第1章 一桩“不体面”的亲事
“就她了。”
我妈,王秀兰,一个在街道纺织厂干了一辈子活儿,说话向来温声细语的女人,那天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斩钉截铁,像车间里落下的大剪刀,不容任何布料反抗。
我正就着一碗凉水啃着干馒头,刚从建筑队下工回来,浑身的汗和水泥灰混在一起,黏糊糊的。听到这话,我差点被馒头噎住。我放下碗,拿起那张已经有些卷边的照片。
照片上的姑娘,梳着两条粗黑的麻花辫,穿着一件的确良的白衬衫,领口扣得一丝不苟。她没有笑,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镜头,眼神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劲儿,不像我见过的其他姑娘那样,要么羞涩地低着头,要么带着点讨好的笑。
“妈,这谁啊?”我问。
“你媳妇。”我妈头也不抬,继续纳着鞋底。
我愣住了,二十六岁的我,在院里已经算是“大龄青年”了。不是没人提亲,但我们家条件一般,我爸走得早,我妈一个人拉扯我和妹妹建书长大,家里就两间小平房,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我也认命了,想着能攒点钱,把妹妹风风光光嫁出去,我的事先放放。
“妈,您别开玩笑了。咱家这情况……”
“就是因为这情况,才要赶紧给你把家立起来!”我妈猛地一扯线,打了个死结,“这姑娘叫林岚,二十三岁,在镇上的供销社当售货员。人,我托人看过了,利索,能干。”
供销社的售货员?那可是个好工作,多少人挤破头都想进去。这样的姑娘,怎么会看得上我这个一身臭汗的泥瓦工?我心里犯起了嘀咕。
“妈,这里面……是不是有啥事儿?”
我妈纳鞋底的针,停在了半空中。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复杂。她沉默了很久,久到院子里的蝉鸣都显得格外刺耳。
“建社,妈不会害你。”她重新低下头,声音也低了下去,“就是……这姑娘的脾气,有点直,嘴巴快,得罪过人。外面有些风言风语,你别听。”
接下来的几天,我算是领教了什么叫“风言风语”。
大杂院就是这样,一丁点儿事,不出半天就能传得人尽皆知,而且版本会越来越离奇。先是隔壁的王婶,端着一碗面条凑到我们家门口,一边吸溜面条,一边大声地问我妈:“秀兰姐,听说给建社找了个供销社的?哎哟,那可真是烧高香了!不过我可听说,那林家姑娘……啧啧,厉害得很呐!”
她那个“啧啧”声,拖得长长的,像根钩子,把所有人的好奇心都勾了起来。
很快,院里就传开了。
有人说,林岚之前订过亲,男方是镇上干部家的儿子,临结婚了,她嫌彩礼少,当着两家人的面把桌子给掀了,闹得特别难看。
有人说,她在供销社当售货员,跟谁都吵架,有一次因为二尺布票的事,指着一个老太太的鼻子骂,说人家是“老不死的”。
更难听的是,有人说她作风不正派,跟供销社的主任不清不楚……
这些话像一把把小刀子,一下一下地扎在我心上。我陈建社虽然穷,但做人堂堂正正,最看重的就是名声。我无法想象,娶一个这样的女人回家,以后怎么在院里抬起头来?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跟我妈顶了嘴。
“妈,这门亲事,我不同意!”我把手里的瓦刀往桌上一放,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我宁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能娶一个名声这么差的女人进门!我们老陈家丢不起这个人!”
我妈正在灯下给我缝补工作服上的破洞,听到我的话,手里的针线停了下来。她没发火,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深深的浅浅的阴影。
“建社,”她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别人说什么,那是别人的嘴。日子,是咱们自己过的。妈活了快五十岁,看人,比你看得准。那些嘴上抹了蜜的,心里可能藏着刀;那些看着厉害的,说不定是把刀鞘,护着里头的软心肠。”
“我不管什么软心肠硬心肠!我只知道,唾沫星子能淹死人!”我气得口不择言,“您要是真为我好,就去跟人家说清楚,这事儿,不成!”
说完,我摔门而出,跑到院子里的老槐树下,一屁股坐下,点了一根烟。烟雾缭绕中,我看着我们家那扇透出昏黄灯光的窗户,心里又闷又堵。
我无法理解,一向最爱面子的母亲,为什么这次会如此固执,非要把我往火坑里推。难道就因为对方是供销社的正式工,能给我们家带来一点点所谓的“面子”?可这种靠着一个坏名声的女人得来的面子,跟里子一起烂掉,又有什么意义?
那一晚,我在槐树下坐了很久。风吹过,槐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无数人在窃窃私语。我感觉自己就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一叶小舟,被母亲强行推向了一个满是恶浪和礁石的未知海域,无力反抗,前途未卜。
第2章 一次“针锋相对”的相亲
我以为我那晚的发作,多少能让我妈改变主意。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她跟没事人一样,照常给我准备了早饭,只是在我的饭盒里,多塞了一个白面馒头。她把饭盒递给我,不容置喙地说道:“今天早点下工,下午五点,去东大街的国营饭店。林岚和她妈在那儿等你。”
我脑子“嗡”的一声,手里的馒头差点掉在地上。
“妈!我不是说了吗……”
“我已经跟人家约好了。”我妈打断我,语气平静但坚定,“建社,你是我儿子,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但你爸走得早,妈一个人撑着这个家,没别的本事,就是看人还有几分眼力。你就当是给妈一个面子,去见一面。要是见了面,你还觉得不行,回来妈再也不逼你。”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再拒绝,就太不孝了。我憋着一肚子气,胡乱扒拉了几口早饭,蹬上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去了工地。
一整天,我都心不在焉。工友老张看我魂不守舍的样子,开玩笑说:“建社,想媳妇了?”
我苦笑了一下,没接话。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院里那些流言蜚语,一会儿是她掀桌子的泼辣样子,一会儿是她指着老太太鼻子骂的凶狠模样。我越想心里越没底,甚至有些恐惧。
下午四点半,我磨磨蹭蹭地收了工,在工地的水龙头下胡乱冲了把脸,把那件满是水泥点的褂子反过来穿,好歹看着干净点。骑着车往国楹饭店去的时候,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见完,赶紧回家,然后跟我妈说,这事儿彻底黄了。
国营饭店里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饭菜和酒精混合的味道。我一眼就看到了靠窗的那一桌。一个中年妇女身边,坐着一个姑娘,正是照片上的林岚。
她本人比照片上更……有冲击力。
她穿着一件天蓝色的衬衫,衬得皮肤很白。两条辫子乌黑油亮,垂在胸前。她没有像其他姑娘那样低着头玩衣角,而是坐得笔直,背挺得像一棵小白杨,目光坦然地打量着饭店里来来往往的人。当我的目光和她对上时,她没有躲闪,反而直直地看了过来,眼神清亮,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
那一瞬间,我竟然有些心虚,仿佛我才是那个被相看的对象。
我硬着头皮走过去,在她母亲热情的招呼声中坐下。她母亲是个很和善的妇人,一个劲儿地给我倒水,问我工作累不累,家里情况怎么样。我拘谨地一一回答,眼角的余光却始终不敢离开林岚。
她从头到尾都没怎么说话,只是偶尔在她母亲说话的间隙,会抬眼看我一下。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未来的丈夫,倒像是在评估一件货物。
“小陈啊,我们家岚岚呢,就是个直肠子,说话不过脑子,但心是好的。”她母亲打着圆场,显然也知道自己女儿的名声。
我尴尬地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林岚突然开口了。
“妈,你别说了。”她的声音很清脆,像夏天里摔碎的冰块,“陈师傅,我听我妈说,你不太乐意这门亲事?”
一句话,把饭桌上所有虚伪的客套都撕得粉碎。
她母亲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连忙打她:“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
我更是被问得措手不及,脸涨得通红,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搪瓷茶杯,感觉杯壁烫得惊人。我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一点弯子都不绕。
我支支吾吾半天,才憋出一句:“没……没有的事。”
林岚看着我,嘴角微微向上翘了一下,但那不是笑,更像是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
“陈建社,二十六岁,建筑队泥瓦工,一个月工资四十二块五,家里有个妹妹还没出嫁,对吧?”她像报菜名一样,把我家的老底都报了出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在她面前无所遁形。
“你家的情况,我家的情况,我妈都跟我说了。我知道,你听了不少关于我的闲话。”她继续说道,目光依然锐利,“掀桌子是真的,骂人也是真的。你要是觉得我配不上你,或者怕我进了你家门,搅得你家鸡犬不宁,现在就可以说。咱们把话说开,谁也别耽误谁。”
整个饭店的嘈杂声仿佛都在那一刻消失了。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擂鼓一样。
我被她这番话震住了。我见过害羞的姑娘,见过会来事儿的姑娘,也见过假装清高的姑娘,但我从没见过像林岚这样的。她就像一把出鞘的剑,寒光闪闪,逼得你无法后退,也无法闪躲。
她的话很难听,很刺耳,但奇怪的是,我心里那股憋了几天火气,反倒被她这通直来直去的抢白给浇灭了。比起那些在背后嚼舌根的人,她这种把一切都摊在桌面上的态度,竟然让我生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佩服。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传闻中的凶狠和算计,只有一片坦荡。
我深吸了一口气,也豁出去了。
“林……林同志,”我紧张得连称呼都变了,“我承认,我之前是听了一些话,心里有疙瘩。但今天见了你,我觉得……那些话,不一定全是真的。至于这门亲事,我听我妈的。我妈说你好,那你就好。”
我说的是实话。那一刻,我脑子里闪过的,是我妈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和疲惫的眼神。她说她看人准,她说她不会害我。也许,我真的该信她一次。
林岚听完我的话,愣了一下。她那双一直充满审视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意外。她重新打量了我一番,然后,第一次,冲我露出了一个真正的笑容。
那笑容很淡,像水面上漾开的一圈涟漪,但一下子就让她整个人都柔和了下来。
“行。”她干脆利落地说了一个字,然后端起茶杯,对我举了举,“那就……以茶代酒,以后请多关照了。”
我也端起茶杯,跟她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
“叮”的一声脆响,像是某种契约的达成。
那顿饭,我们没再说什么话。但不知为何,回去的路上,我骑着那辆破自行车,心里却不像来时那么沉重了。风吹在脸上,带着夏夜的凉意,我甚至觉得,车座子下的弹簧,似乎都没那么硌人了。
也许,我妈说的是对的。日子,终归是自己过的。
第3章 一个“名不副实”的洞房夜
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没有太多的波折,也没有什么浪漫的你来我往。双方家长见了面,定了日子,算了彩礼。我们家底子薄,我妈几乎是掏空了所有积蓄,又跟亲戚借了点,凑了三百块钱彩礼,买了“三转一响”里的“一响”——一台红灯牌收音机,还有几床新棉被。
林岚家没提任何过分的要求,她妈只是反复说:“只要你们家建社对我们岚岚好就行。”
婚礼那天,天气很好,秋高气爽。
我们家的小院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门口贴着红对联,窗户上贴着我妹建书剪的红双喜。我穿着一身借来的蓝色中山装,胸口戴着一朵大红花,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林岚是被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接来的。她穿着一件红色的确良衬衫,黑色的长裤,两条麻花辫上系着红绸带。她没哭,也没像其他新娘子那样羞答答地蒙着头,而是自己跳下车,大大方方地走进了院子。
院里的邻居们都来看热闹,嘴上说着“恭喜恭喜”,眼神里却充满了探究和看好戏的意味。王婶更是挤在人群最前面,一双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林岚身上扫来扫去。
“哎哟,这就是建社媳妇啊,长得是真俊。就是这眼神……太厉害了点,以后建社可有苦头吃喽。”她那自以为是的悄悄话,声音大得半个院子都能听见。
我当时脸就涨红了,攥紧了拳头。
林岚却像是没听见一样,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在我妈把她迎进屋里的时候,对着王婶的方向,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那一声“哼”,像根小小的针,准确地扎破了王婶幸灾乐祸的气球。王婶的笑僵在脸上,悻悻地闭上了嘴。
婚宴很简单,就在院子里摆了三桌。我端着酒杯,跟着我妈一桌一桌地敬酒,脑子里一片空白,机械地笑着,说着感谢的话。林岚就跟在我身后,别人敬她酒,她就端起杯子里的橘子汽水喝一口,不多话,也不多笑。
闹洞房的时候,我那些工友们起哄,非要让我们俩“啃苹果”。我窘迫得不行,拿着那根用红线吊着的苹果,手都在抖。
林..岚却很平静。她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行了,别闹了,他明天还要上工。”
她语气不重,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场。那几个刚才还闹得最欢的工友,互相看了看,竟然真的就偃旗息鼓,讪笑着散了。
夜深了,宾客散尽。我妹建书帮着我妈收拾完院子里的狼藉,也回自己房间睡了。
新房里,只剩下我和林岚。
房间是新刷的,墙上贴着一张大大的“囍”字,空气里还残留着白天酒菜的香气和淡淡的石灰味。那台红灯牌收音机摆在桌子上,是这个房间里最气派的东西。
我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我们那个年代,男女之间在婚前别说拉手了,多说几句话都脸红。现在,一个几乎是陌生的女人,就要和我睡在一张床上了。
林岚似乎比我自在得多。她脱下红衬衫,换上了一件干净的旧睡衣,然后开始默默地整理我们带过来的嫁妆。她把她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整齐地叠好,放进那个老旧的木箱子里。她的动作很麻利,不一会儿就把东西都归置好了。
我们家只有一张大床,是我爸留下来的。为了结婚,我妈特意找人把床板加宽了些,铺上了崭新的被褥。
林岚整理完东西,走到床边,看了一眼那张床,然后突然转身,把墙角我原来睡的那张单人小床的床板给抽了出来,和我这张大床并排铺在地上,中间隔开了一点距离。然后,她抱起一床新被子,放在了那张临时拼凑的“床”上。
我愣住了,不明白她要做什么。
“你睡床,我睡这儿。”她言简意赅地解释道。
“这……这怎么行?”我急了,“你是新娘子,哪有让你睡地上的道理?我睡地上。”
“你明天要上工,扛水泥,睡不好没力气。”她看了我一眼,语气平淡,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我坐办公室,没事。”
她说完,就自顾自地躺下了,拉过被子盖好,背对着我。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传闻中那个刁蛮任性、精于算计的女人,在我们的新婚之夜,却主动选择睡在冰冷的地铺上,理由只是因为我第二天要干体力活。
这和我听说的,和我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我脱了衣服,躺在大床上,床很宽,被子很软,但我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房间里很安静,我能清晰地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声。我们之间隔着不到一尺的距离,却又感觉隔着千山万水。
我不知道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那些关于她的传闻,和眼前这个冷静、体贴甚至有些清冷的她,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
黑暗中,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这个所谓的“洞房花烛夜”,没有一丝旖旎,只有满腹的困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
我甚至开始怀疑,我妈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娶一个这样的女人回家,我们的日子,真的能过好吗?
第4章 一碗“暗藏机锋”的红烧肉
婚后的日子,就在这种不咸不淡的客气中开始了。
林岚是个极其规律的人。每天早上六点准时起床,做早饭,然后自己去上班。晚上回来,做晚饭,洗衣服,收拾屋子。她话不多,干活却异常麻利,不过几天,我们那个原本有些杂乱的小家就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条。
我妈看着这一切,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经常在我面前夸:“你看,妈没说错吧,岚岚是个会过日子的好手。”
我嘴上应着,心里却还是有些别扭。我和林岚,名义上是夫妻,实际上却更像是合租的室友。我们分床睡,吃饭的时候很少交流,她不问我工地上的事,我也不知道她在供销社都忙些什么。我们之间,始终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
院里的风言风语并没有因为我们结婚而停止。王婶她们,看林岚的眼神依旧带着审视和不屑。她们觉得林岚嫁给我,是我们家高攀了,所以林岚做再多,在她们眼里都是理所应当,甚至还带着点“赎罪”的意味。
矛盾的第一次爆发,是在我们婚后半个月的一个周末。
那天我发了工资,四十二块五,一分不少地交给了我妈。我妈高兴,拿出两块钱,让我去割点肉,说要给林岚补补。
我心里也觉得该这样,毕竟她嫁过来后,家里的伙食明显好了不少,她总是想方设法地用有限的菜做出花样来。
我割了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回来,林岚看见了,眼睛一亮。她是个爱吃肉的,只是平时舍不得。那天下午,她就在厨房里忙活了半天,做了一大碗红烧肉。肉炖得烂烂的,酱红油亮,香气飘满了整个院子。
晚饭的时候,我妹建书也从学校回来了。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气氛难得的热闹。
林岚把那碗红烧肉端上来,先给我妈夹了一块最大的,又给我夹了一块,然后给建书夹了一块。她自己碗里一块没动,只是吃着旁边的青菜。
“岚岚,你也吃啊。”我妈劝道。
“妈,你们吃,我中午在单位吃得饱。”林岚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就在这时,王婶端着个空碗,掀开门帘走了进来,人还没到,声音先到了:“哎哟,秀兰姐,做什么好吃的呢,这么香!”
王婶是我们院里的“消息中心”,也是出了名的爱占小便宜。她每次闻到谁家有好吃的,都会掐着饭点过来,不是借口借点葱,就是说点闲话,总能蹭上几口。
我妈是老好人,连忙站起来招呼:“王妹子,快坐。建社刚发工资,烧了点肉,你也尝尝。”
说着,就要拿双新筷子。
王婶也不客气,直接坐下,眼睛就盯着那碗红烧肉,嘴里还假惺惺地说:“这怎么好意思呢?建社挣钱也不容易。不过话说回来,这新媳妇进门就是不一样啊,知道心疼男人了。”
她这话,明着是夸,暗地里却是在点:你林岚以前名声不好,现在嫁到我们陈家,就该好好表现。
我听着刺耳,刚想说话,林岚却放下了筷子。
她没看王婶,只是慢悠悠地对我妈说:“妈,咱们家这个月开销有点大,我算了算,下半个月得省着点花了。这肉,是给建社和建书补身体的,他们一个上工累,一个上学费脑子。”
她声音不大,但院里的人都听见了。
王婶伸向那碗肉的筷子,就那么停在了半空中,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尴尬得不得了。林岚这话,等于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这肉没你的份儿。
院里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们这张小小的饭桌上。
“你……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王婶脸上挂不住了,声音也尖了起来,“我跟你们家秀兰姐多少年的邻居了,吃块肉怎么了?你一个新来的,就这么不把长辈放在眼里?”
“王婶,”林岚终于抬起头,正眼看着她,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我尊敬长辈,但我也心疼我男人。他那一砖一瓦都是用汗水换来的,我们家不富裕,每一分钱都得花在刀刃上。您要是真跟我们家关系好,就该体谅我们的不容易,而不是看着我们刚有点好吃的,就上门来打秋风。”
她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条理清晰,把“理”和“情”都占全了。既点明了我们家的难处,又暗讽了王婶的行为。
王婶被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张脸憋成了猪肝色。她“嚯”地一下站起来,把碗往桌上一摔,指着林岚的鼻子骂道:“好啊你个林岚!怪不得外面都说你厉害!刚进门就敢给我甩脸子!陈家娶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说完,她气冲冲地摔门走了。
屋里一片死寂。我妈的脸色很难看,建书也吓得不敢出声。我坐在那里,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又尴尬,又羞愧,但隐隐的,还有一丝说不出来的……痛快。
王婶这些年没少在我们家占便宜,我妈性子软,我一个大男人又不好跟她计较,一直都忍着。今天,林岚用这种看似不近人情的方式,却干脆利落地解决了这个我们家多年的难题。
“岚岚,你……”我妈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
林岚站起身,默默地开始收拾碗筷。她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但又异常挺拔。
“妈,”她低着头,声音很轻,“家是咱们自己的,日子也是咱们自己过的。脸面是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给的。要是为了那点虚名,让人把咱们的家底都掏空了,那才是真的傻。”
那一晚,我第一次主动把地上的铺盖搬到了床上,紧挨着她的铺盖。
她似乎有些意外,看了我一眼,但什么也没说。
夜里,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味。我侧过身,看着她模糊的轮廓,心里第一次有了一个清晰的念头:
也许,我真的娶对人了。这个家,需要一个像她这样的人。
第5章 一场“扭转乾坤”的家庭危机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林岚之间的那层冰,在那碗红烧肉事件后,悄悄融化了许多。
我们还是话不多,但眼神的交流多了起来。我下工回来,她会很自然地给我递上一杯晾好的温水。我看到她纳鞋底手扎破了,会默默地从工具箱里找出胶布递给她。我们开始像真正的夫妻那样,关心着彼此的冷暖。
院里的邻居们,尤其是王婶,虽然表面上对林岚还是爱答不理,但再也不敢上我们家来占便宜了。林岚用她的“厉害”,为我们这个小家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我渐渐发现,她的“厉害”并不是不讲道理的撒泼,而是一种带着锋芒的智慧。她看问题,总比我们看得远,看得透。
真正让我对她刮目相看,甚至心生依赖的,是我妹妹建书出事那次。
建书在镇上的高中读书,成绩一直很好,是我和我妈的骄傲。那年冬天,学校组织了一次去县里参加物理竞赛的活动。建书因为表现突出,被老师选上了。
这本是天大的好事,可问题出在了费用上。去县里来回的车费、住宿费、伙食费,加起来要十五块钱。
十五块钱,在1985年,对于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那是我三分之一的月工资。
我妈翻箱倒柜,把家里所有的零钱都凑了出来,又拆了一个存钱的布包,东拼西凑,才凑了七块多钱,还差一半。
我妈急得直掉眼泪:“这可怎么办啊?总不能耽误了孩子的前程啊!”
我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想着要不要厚着脸皮去跟工头预支工资。但工地的规矩,不到发薪日,一分钱都拿不出来。
就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下班回来的林岚问清楚了情况。
她听完,二话没说,转身回了屋。过了一会儿,她拿着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出来,递给我妈。
“妈,这里是二十块钱,您先拿着给建书用。”
我跟我妈都愣住了。我妈推辞着:“这怎么行?这是你的钱,我们不能要。”
这钱,我知道,是她嫁过来时,她娘家给的压箱底的钱。她一直没动过。
“妈,我们现在是一家人。”林岚的语气很平静,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建书的事,就是我们家的事。钱花了可以再挣,孩子的前途耽误了,那是一辈子的事。”
她顿了顿,又说:“而且,这钱不算给,算我借给家里的。以后建社工资发了,慢慢还我就行。”
她后面这句话,巧妙地维护了我妈和我的自尊心。让我妈觉得,这不是施舍,而是家人间的周转。
我妈握着那包钱,眼圈都红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
我看着林岚,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这个在别人嘴里斤斤计较、一毛不拔的女人,在家里遇到困难的时候,却毫不犹豫地拿出了自己最宝贵的钱。
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建书去县里竞赛那天,天降大雪,去县城的班车停运了。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七点,离竞赛开始只有两个小时了。
建书急得在屋里直哭,我妈也手足无措。我冲动地说:“我骑车带你去!”
“不行!”林岚立刻否决了,“下这么大雪,路滑,骑车要两个多小时,根本来不及,而且太危险了。”
“那怎么办啊!”我急得直跺脚。
林岚沉思了几秒钟,眼神果决:“我去想办法。”
她披上大衣就冲了出去。我们都不知道她要去干什么。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就在我们快要绝望的时候,院门口传来汽车喇叭的声音。
我们跑出去一看,都惊呆了。
一辆解放牌大卡车停在我们家门口,林岚正从副驾驶上跳下来,招呼着司机。司机我认识,是镇上运输公司的老李。
“快,建书,上车!”林岚冲着屋里喊。
我们都还没反应过来,林岚已经把建书推上了车,又把一个装了热水和干粮的布袋塞给她,对司机老李千恩万谢。
卡车冒着黑烟,在雪地里缓缓开走了。
我愣愣地看着远去的卡车,问林岚:“你……你怎么请得动运输公司的车?”
运输公司的车都是公家的,等闲请不动,更别说老李是出了名的臭脾气。
林岚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哈出一口白气,说:“我以前在供销社,跟他们运输队打交道多。老李的媳半年前生孩子大出血,当时医院缺血,正好我的血型对得上,我给他媳妇献过血。这点人情,他还得给。”
她轻描淡写地几句话,却让我心里翻起了滔天巨浪。
献血?这件事,她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过。
我看着她被风雪吹得发白的脸颊和微微发紫的嘴唇,突然明白,她所谓的“厉害”,所谓的“人脉”,根本不是靠投机取巧,而是靠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默默付出的真心和善良。
那天,建书顺利参加了竞赛,拿了二等奖。
晚上,一家人吃饭的时候,我妈给林岚夹了一大筷子菜,眼含热泪地说:“岚岚,我们陈家,真是谢谢你了。”
林岚笑了笑,说:“妈,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那一刻,我看着坐在我对面,正低头吃饭的林岚,心里某个地方,彻底塌陷了。我意识到,我不仅娶了一个媳妇,更是为这个家,请回了一根顶梁柱。
她用她的强硬,挡住了外界的风雨;又用她的温柔和智慧,化解了家里的危机。
我真傻。我竟然会因为那些无稽的流言,差点错过这么好的一个女人。
第6章 一段被“误解”的往事
建书的事情过后,我在心里已经完完全全接纳了林岚。我不再把她当地铺上的“室友”,而是当成了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我开始学着关心她。她下班晚了,我会站在巷口等她。看到她喜欢吃镇上新开的点心铺子卖的桃酥,我会在发工资后,偷偷跑去给她买一包。
她对我,也越来越温柔。她会给我缝补衣服上最细小的破洞,会在我咳嗽的时候,给我熬一碗冰糖雪梨水。我们之间的话渐渐多了起来,虽然都是些柴米油盐的家常,但却让那个小小的家,充满了烟火气。
我们终于成了一对真正的夫妻。那个曾经隔在我们中间的无形隔阂,彻底消失了。
然而,我心里始终有一个结。那就是关于她过去的那些传闻。掀桌子,骂长辈,这些事她亲口承认过。我知道她不是坏人,但我还是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她做出那么激烈的举动。
我一直没敢问。我怕揭开她的伤疤,也怕破坏我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
直到一个夏天的晚上,我们并肩坐在院子里的槐树下乘凉。那天停电了,周围一片漆黑,只有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洒下清冷的光。晚风吹过,带着槐花的香气,也吹散了白天的燥热。
“建社,”她突然开口,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你是不是一直想问我以前的事?”
我心里一惊,没想到她会主动提起。我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嗯。”
她笑了笑,那笑容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落寞。
“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她抱着膝盖,看着天上的月亮,缓缓地讲了起来。
“我之前,是订过一门亲。男方是镇上一个副食品商店经理的儿子,叫赵东。我们处了半年,他人看着还行,斯斯文文的。两家都觉得挺合适,就定了婚期。”
“订婚的时候,他们家给了八百块钱彩礼。那笔钱,在当时算很多了。我爸妈都是老实人,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多钱,高兴得不得了,觉得我找了个好人家,以后有福享了。”
“可后来,我慢慢发现不对劲。赵东总是有意无意地跟我打听,我们家有没有什么值钱的老物件,还说他爸喜欢收藏。我当时没多想,就说我奶奶留下一个银镯子,是我妈的陪嫁,以后要传给我的。”
“他听了之后,眼睛都亮了。之后,他和他妈就三番五次地上我们家来,旁敲侧击地想看看那个镯子。有一次,他妈甚至直接开口,说想借去‘欣赏’几天。我妈当时差点就同意了,被我拦了下来。”
“我开始觉得不对劲。我就托我在县里当会计的表姐,帮我打听了一下那个副食品商店的情况。结果一打听,吓我一跳。那个商店因为经营不善,欠了一屁股债,马上就要倒闭了。赵东他爸,挪用公款去赌,输了个精光,正想办法填窟窿呢。”
听到这里,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们家,是想骗婚?”
“是。”林岚的声音很冷,“他们看中了我家那八百块彩礼,更看中了我那个银镯子。我奶奶的那个镯子,是祖上传下来的,懂行的人看过,说很值钱。他们是想把我们家最后一点血都吸干,去填他们的窟窿。”
“我知道真相后,当天就去了他们家,要把这门亲事退了。”
“他们家当然不肯,赵东他妈又哭又闹,说我污蔑他们。赵东也装出一副被我伤害了的样子。他爸更是摆出长辈的架子,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林家的女儿不知廉耻,还没过门就败坏他们家名声。”
“我爸妈被他们唬住了,还劝我,让我给赵家道歉。看着我爸妈那副窝囊的样子,看着赵家人那副虚伪的嘴脸,我当时只觉得一股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林岚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呢?”我追问道,心都揪了起来。
“然后,”她转过头,看着我,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我就把我们两家谈退婚的饭桌,给掀了。”
“我指着赵东他爸的鼻子,把他挪用公款、想骗婚骗财的事情,当着所有在场亲戚的面,一五一十地全抖了出来。我还告诉他们,如果他们不退婚,不把我们家的名誉损失赔回来,我就去县纪委举报他。”
“他们一家人,脸都白了。最后,婚退了,彩礼一分不少地还给了我们。但是,我的名声,也彻底坏了。”
“镇子就那么大,事情传出去,就变了味。版本变成了我嫌贫爱富,悔婚,还讹了人家一笔钱。掀桌子,骂长辈,成了我刁蛮泼辣的铁证。后来,再也没人敢上我们家提亲了。直到托人找到我妈……”
她讲完了,院子里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虫鸣。
我心里却像是经历了一场海啸。原来,这就是真相。那些被传得不堪入耳的“劣迹”,背后竟然是这样一个充满了勇气和智慧的反抗故事。
她不是泼妇,她是一个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不惜赌上自己名声的战士。
我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有些凉。
“林岚,”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做得对。换做是我,我没你那个胆量和脑子。”
她愣住了,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她的眼眶,慢慢地红了。
“他们都说我做错了,说我一个女孩子家,不该那么刚烈,就算受了委屈也该忍着。”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颤抖和委屈。
“他们懂个屁!”我忍不住爆了句粗口,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你没错。错的是那些颠倒黑白、嚼舌根的人。以后,谁再敢说你半句不好,我陈建社第一个不答应!”
那一刻,我感觉我们俩的心,前所未有地贴近了。我终于明白了,我妈为什么会顶着那么大的压力,非要我娶她。
我妈看到的,不是她被玷污的名声,而是她那身宁折不弯的傲骨,和那颗在强硬外壳下,无比珍贵的、善良而勇敢的心。
第7章 一句“迟来”的道歉
知道了林岚的往事后,我心里对她的那点愧疚,转化成了满腔的疼惜和敬佩。
我开始有意识地维护她。
第二天,我正在院子里的水龙头下洗脸,王婶又和几个邻居在墙根下闲聊。我听见她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又在说三道四。
“……要我说啊,女人还是得柔顺点好。像陈家那个,太厉害了,男人在外面辛辛苦苦,回家还得看她脸色,那日子过得还有什么劲?”
我把毛巾往脸盆里一摔,水花溅了一地。我擦了把脸,径直走了过去。
那几个邻居看到我,都有些尴尬地闭上了嘴。
我没看别人,就盯着王婶,开口说道:“王婶,我媳妇是什么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她好不好,我的日子过得有没有劲,我自己心里有数,就不劳您费心了。”
我的声音不大,但语气很重。
王婶的脸一下子就拉了下来:“建社,你这是什么意思?婶子也是为你好……”
“我谢谢您的好意。”我打断她,“但我们家的事,以后还请您少议论。林岚是我陈建社明媒正娶的媳妇,谁要是再说她半句不好,就是跟我陈建社过不去。”
说完,我端起脸盆,转身就走,留下身后一片错愕和寂静。
这是我陈建社二十六年来,第一次这么硬气地跟院里的长辈说话。但我一点都不后悔。我觉得,这是一个男人该做的事。
那天晚上,林岚给我端来洗脚水的时候,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看了很久。
“怎么了?”我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摇了摇头,笑了。那是我见过她最开心的笑容,像盛开的向日葵。
“没什么,”她说,“就是觉得,我男人今天特别帅。”
我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过了几天,我找了个机会,跟我妈单独聊了一次。
“妈,林岚以前的事,我都知道了。”
我妈正在缝衣服,听到我的话,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抬起头,平静地看着我:“是她跟你说的?”
我点点头。
“妈,您当初……是不是也知道这些?”我问出了心里最大的疑惑。
我妈放下手里的针线,叹了口气,拍了拍身边的板凳,示意我坐下。
“建社啊,”她语重心长地看着我,“妈是过来人,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当初媒人跟我说起岚岚的时候,也说了她那些‘不好’的名声。可妈多留了个心眼,没光听媒人说,自己托人去她原来住的那个片区打听了。”
“打听来打听去,说法都差不多。但妈发现一个事儿,说她不好的人,都是些爱嚼舌根、占小便宜的。反倒是那些正经过日子、不爱惹事的人家,都说林家那姑娘是个好孩子,就是性子直,不肯吃亏。”
“后来,我又托人打听了赵家退婚那件事的来龙去脉。知道真相后,妈心里就有数了。”
我妈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慈爱和智慧。
“建社,你性子软,心善,这是优点。但有时候,太软了就容易被人欺负。我们家没权没势,就你一个顶梁柱,妈怕你以后撑不住事,护不住这个家。”
“我当时就想,得给你找个能护着你、护着这个家的‘厉害’媳妇。她得聪明,不能被人骗;她得有主见,不能任人拿捏;她还得心正,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岚岚这姑娘,就像个带刺的板栗。外面的刺,是扎那些想占便宜的坏人的。只要你真心对她,她会把最甜的果肉,留给你,留给这个家。”
“名声是虚的,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怎么说怎么说。可日子是实的,是关起门来,咱们一家人一顿一顿饭吃出来的,一件一件衣服穿出来的。妈相信,只要你们俩口子同心,日子就一定能过好。”
听完我妈这番话,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一直以为,我妈是因为现实的考量,才硬给我塞了这门亲事。直到今天我才明白,那看似不近人情的固执背后,藏着的是一个母亲对儿子最深沉、最智慧的爱。
她不仅是在给我找一个媳妇,更是在为我,为我们这个家,寻找一个最坚实的守护者。
那天晚上,我回到房间,林岚已经睡下了。
我看着她在灯光下安详的睡颜,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温暖。
我轻轻地在她身边躺下,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她。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但没有推开我。
“林岚,”我在她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对不起。”
这句道歉,为我曾经的偏见,为我曾经的懦弱,也为我让她独自承受了那么久的委屈。
她没有回头,只是在我怀里,轻轻地“嗯”了一声。
然后,我感觉到,她反手握住了我的手,握得很紧很紧。
第88章 一碗“传承”的槐花饭
时光荏苒,一晃三十年过去。
我和林岚的儿子陈昂,已经大学毕业,在城里有了自己的工作和家庭。妹妹建书也成了镇上中学的骨干教师,家庭美满。我妈在几年前安详地走了,走的时候,她拉着林岚的手,脸上带着满足的笑。
我也从当年那个一身水泥灰的毛头小子,变成了头发花白的半大老头。因为常年干体力活,落下了一身毛病,一到阴雨天,腰和腿就疼得厉害。林岚总是变着法儿地给我做药膳,用热毛巾给我敷,嘴上埋怨我年轻时不爱惜身体,手上的动作却比谁都温柔。
我们住的那个大杂院,后来拆迁了,我们搬进了宽敞明亮的楼房。可每年槐花开的时候,林岚还是会念叨起院里那棵老槐树。
她说,她这辈子都忘不了,刚嫁给我那会儿,我第一次站在巷口等她下班,背后就是一树繁茂的槐花,香得醉人。
当年那些说三道四的邻居,也都老了。王婶的儿子不孝顺,老两口过得挺凄凉。有一年冬天,王婶病了,她儿子儿媳都不管。是林岚听说了,炖了一锅鸡汤,让我给送了过去。
王婶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鸡汤,老泪纵横,拉着我的手,翻来覆去就说一句话:“建社啊,我对不起你们家,对不起你媳妇……是我当年瞎了眼,嘴巴贱……”
我回来跟林岚学了,林岚只是淡淡地说:“都过去了。一把年纪了,跟她计较那些干什么。”
她的“厉害”,从来都是对外,对那些企图伤害我们家的人。而对那些真正需要帮助的,哪怕是曾经伤害过她的人,她也保留着一份最朴素的善良。
这些年,她用她的智慧和强硬,撑起了我们家的天。儿子上大学的学费,是她当年力排众议,拿出家里所有积蓄,又借遍了亲戚,坚持要供的。她说,我们这代人没文化,不能再让孩子吃没文化的亏。
我妹妹家买房子,妹夫单位分房名额不够,是她跑前跑后,找关系,讲政策,硬是把名额给争取了下来。
她就像我们家的定海神针,只要有她在,天大的事,我们都觉得心安。
儿子结婚的时候,亲家第一次上门,看到林岚,私下里跟儿媳妇说:“你这个婆婆,看着可真厉害,不好相处吧?”
儿媳妇笑着回答:“我妈那是看着厉害,其实心比豆腐还软。我们家要不是有她,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呢。”
我听到这话,心里热乎乎的。
是啊,时间是最好的证明。它洗去了所有泼在林岚身上的脏水,露出了她那颗金子般的心。
又是一个槐花盛开的季节。
林岚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些新鲜的槐花,像年轻时一样,给我们做了一顿槐花饭。蒸熟的槐花拌着喷香的米饭,还是当年的味道。
我们坐在阳台上,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慢慢地吃着。
“建社,”她突然问我,“你后不后悔,娶了我这么一个名声不好的媳妇?”
我放下碗,看着她。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痕迹,但她的眼睛,还是像我们初见时那样,清亮,有神。
我笑了,摇了摇头,握住她那双已经不再细腻,布满操劳痕迹的手。
“后悔。”我说。
她愣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受伤。
我接着说:“后悔没能早点认识你,后悔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后悔当年那么混蛋,差点就信了外人的鬼话,错过了你。”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这个一辈子要强的女人,在我面前,露出了最柔软的一面。
“我这辈子,听过最好听的话,不是别人夸我能干,也不是别人夸我聪明。”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是我妈当年拍着桌子,对我说的那句——‘就她了’。”
“林岚,娶了你,是我陈建社这辈子,最幸运,也是最正确的一件事。”
窗外,晚风拂过,送来阵阵槐花的香气。那香气,就像我们这三十多年的婚姻,初闻时或许有些冲,但细细品味,却是满口的甘甜,余味悠长。
我知道,这世上最好的幸运,不是金玉满堂,也不是权倾一方,而是当所有人都误解你、背弃你的时候,有一个人,能穿过所有的流言蜚语,坚定地选择你,握住你的手,对你说:别怕,有我。
而我,何其有幸,拥有了这份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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