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把工具收了吧。”
我刚把热毛巾铺好,精油瓶“啪嗒”一声拧开,一股薰衣草的香气还没散开,身后那个慵懒的女声就响了起来。我一愣,这是我入行三年来,第一次遇到客人点了最贵的“帝王套”,却不让按的。
她穿着一身真丝睡袍,侧躺在休息区的沙发上,指了指我对面的单人沙发,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坐。今天你的任务不是按摩,是听我讲个故事。故事讲完,钟钱一分不少,另外再加三倍小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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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俞任,三十出头,在一家高端养生会所做按摩师。说白了,就是个靠力气吃饭的手艺人。每天从早忙到晚,一个月下来,好的时候能拿个万把块,在这座大城市里,也就是勉强糊口。
点我上钟的这位富婆叫罗静姝,是我们会所的顶级VIP,据说身家好几个亿。平时她来都点我们店里的女技师,这次指名道姓要我,经理还特地嘱咐我机灵点,千万别得罪了。
我依言在她对面坐下,背挺得笔直,两只因为常年用力而骨节粗大的手,不安地放在膝盖上。一千二的上钟费,再加三倍小费,就是四千八。这顶我累死累活干半个月了。钱是好东西,但我心里也发毛,生怕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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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顿了顿,眼神飘向窗外,那里的霓虹灯像打翻了的颜料盘,绚烂又空洞。“我有个儿子…五年前,出车祸没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原来是这事儿。会所里形形色色的客人我见多了,有生意失败借酒消愁的,有家庭不睦出来透气的,但这种丧子之痛,还是头一回碰上。我嘴巴张了张,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能干巴巴地说了句:“罗姐,您节哀。”
“节哀?”她冷笑一声,那笑声比哭还难听,“小俞,你知道吗?我儿子叫唐宇轩,走的时候才二十二岁,刚大学毕业。又高又帅,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特别招女孩子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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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钟的时候,她果然没食言,当场给我转了四千八。我看着手机上那串数字,心里五味杂陈。这钱赚得太容易,也太沉重。
从那以后,罗静姝每周都会点我一次,雷打不动。每次都是一样的流程,不按摩,只聊天。聊的也永远是她那个去世的儿子唐宇轩。她成了我的“专属客户”,我也成了她的“树洞”。同事们都开我玩笑,说我走了大运,傍上富婆了。我只是笑笑,他们不懂,每次听罗静姝讲故事,我都感觉像是在陪着她凌迟自己的心。
时间一长,我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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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奇怪的是,有一次,我提前到了包间,她还没来。我习惯性地检查房间设施,无意中看到她落在沙发缝里的一张购物小票。是楼下奢侈品专柜的,上面买的是一款最新款的游戏机,还有几张热门游戏碟。那都是时下年轻人最喜欢的东西。
一个沉浸在丧子之痛中五年的母亲,会去买这些东西?我当时没多想,只觉得有钱人的世界我不懂。
真正的疑点出现在第三个月。那天罗静姝似乎心情很差,喝了点酒,话比平时多了很多。她靠在沙发上,眼神迷离地看着天花板,“宇轩这孩子,从小就犟。我让他学金融,将来好接我的班,他偏不,非要去搞什么音乐,说那是他的梦想……我那时候要是支持他,他是不是就不会为了跟我赌气,大半夜开车出去,然后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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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来无意窥探,但屏幕上弹出的那条微信预览,却像一道闪电劈中了我的眼睛。
发信人备注是:逆子。
信息内容是:妈,钱收到了。但这次这点不够,我又输了点。下周能不能再多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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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静姝也看到了那条信息,她的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比墙上的白漆还白。她慌乱地抓起手机,想要藏起来,但已经晚了。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撞,她眼神里的惊慌、羞耻和绝望,让我瞬间明白了所有事。
唐宇轩,根本就没死!
那个瞬间,整个豪华包间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我看着眼前这个瞬间褪去所有高傲外壳,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不知所措的女人,心里翻江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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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被愚弄的愤怒涌上心头,我差点就要站起来质问她。可看着她那副样子,我的火气又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压了下去——那是同情,是悲哀。一个亿万富婆,为什么要编造这么一个离奇的谎言,来骗我一个按摩师?
“你……你都知道了?”罗静姝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我沉默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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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她断断续续地,终于讲出了那个截然不同的“真实故事”。
唐宇轩确实是她的儿子,也确实又高又帅,但不是死于车祸,而是活生生地烂在了赌桌上。大学毕业后,他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刚开始只是小打小闹,后来愈演愈烈。罗静姝替他还了一次又一次的赌债,从几十万到几百万,可他就像个无底洞,永远填不满。
五年前,他欠下了一笔高达千万的巨额赌债,对方是心狠手辣的地下钱庄。唐宇轩走投无路,跟罗静姝演了一出“金蝉脱壳”的大戏。他们制造了一场车祸假象,买通了各路关系,对外宣布唐宇轩死亡。从此,他隐姓埋名,躲在邻市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每个月靠罗静姝接济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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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敢跟任何人说真相。我怕他们嘲笑我,笑我教子无方,养出这么个败家子。我更怕债主找上门,我这么大的家业,丢不起这个人!”
“这些年,我每天都活在谎言里。白天,我是雷厉风行的董事长;晚上,我就是一个偷偷给儿子打钱,连哭都不敢哭出声的可怜虫。我快被逼疯了,小俞,我真的快疯了!”
她抓住我的胳膊,指甲深深陷进我的肉里,“我找你,是因为我需要一个出口。我需要把这个‘故事’讲出来,哪怕是假的。我一遍遍地讲我那个‘死去’的优秀儿子,就好像他真的存在过一样。我付钱给你,其实是在给自己买一点心安理得,买一个可以让我暂时逃避现实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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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我心里的那点被欺骗的愤怒,早就烟消云散了。我看到的,只是一个被亲情绑架,被虚荣心禁锢的可怜母亲。
“罗姐,”我定了定神,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这不是在救他,你是在把他往死路上推。”
她茫然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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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自己压在心底多年的事说了出来。这件事,是我心里的一个疤。
罗静姝浑身一震,眼神里闪过一丝恐惧。
“罗姐,钱能填上赌债的窟窿,但填不上人心的窟窿。你儿子现在就是把你当成了提款机,他根本不怕,因为他知道,天塌下来有你顶着。你越是这样保护他,他就越是肆无忌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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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痛不如短痛。”我的语气变得异常坚定,“断了他的钱。一分都不要给。然后,去报警。不是告他,是寻求警方的帮助,让他接受强制戒赌。或者,把他送到专业的戒断中心去。这个过程会很痛苦,他会恨你,会骂你,但他只有真正地一无所有,撞到头破血流,才有可能醒悟过来。”
“不,不行……他会死的……”她拼命摇头。
“罗姐,你看着我。”我加重了语气,“他现在这样,跟死了有什么区别?一个靠谎言和母亲的血汗钱活着的寄生虫!你那个‘死去’的优秀儿子,是你心里的一道光。可你现在做的,是亲手把这道光给掐灭,只留下这个活着的‘逆子’,拖着你一起下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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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我把我那个发小的故事,好的坏的,全都告诉了她。我告诉她,真正的爱,不是无底线的纵容,而是有原则的拯救。是哪怕被他怨恨,也要把他从悬崖边上拉回来的决心。
罗静姝没有给我转钱。她只是红着眼睛对我说:“小俞,谢谢你。让我想想。”
那一周,她没有再来。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她是听进去了,还是觉得我多管闲事,以后再也不会来了。丢了这么个大客户,说不心疼是假的,但比起钱,我更希望她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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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静姝瘦了些,但精神却比我之前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好。她穿着一身干练的职业套装,脸上化着淡妆,眼神里没有了那种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悲伤,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雨过天晴的清明和平静。
她递给我一张银行卡。
“小俞,这里面是二十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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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听我说完。”她按住我的手,语气很认真,“这不是小费,也不是封口费。这是我替宇轩,也替我自己,给你的感谢费。谢谢你,敢对我说真话。也谢谢你,让我有勇气,去做一件早就该做的事。”
她告诉我,那天回去后,她想了一夜。第二天,她停了给儿子的所有汇款,然后直接开车去了邻市,找到了那个藏在出租屋里,因为没钱而暴跳如雷的唐宇轩。
“他骂我,砸东西,说要跟我断绝母子关系。我以前最怕听这些,但那天,我心里很平静。”罗静姝的眼圈红了,“我告诉他,从今天起,我一分钱都不会再给他。他有两条路,要么,跟我去戒赌中心,我陪着他,熬出来,我们还是一家人。要么,他就当我这个妈已经死了,以后是死是活,都跟我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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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现在已经在戒断中心了,过程很痛苦,但医生说,有希望。”罗静姝看着我,露出了几个月来第一个真心的微笑,“是你点醒了我。我这个做母亲的,被所谓的母爱蒙蔽了太久,反而不如你一个外人看得清楚。”
“这二十万,”她把卡塞进我手里,“不是让你继续给我当‘树洞’的。你是个有想法的年轻人,不该一辈子给别人按筋动骨。拿着这笔钱,去做点自己想做的事吧。就当是……一个朋友的投资。”
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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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用那笔钱,加上自己的一些积蓄,离开的会所,和朋友合伙开了一家小小的推拿理疗馆。店面不大,但都是凭手艺吃饭,心里踏实。
我再也没见过罗静姝,只是偶尔会从会所的前同事那里,听到一些关于她的零星消息。听说她把公司一部分业务交给了职业经理人,自己花了很多时间去做公益,也经常去邻市看儿子。听说唐宇轩的情况在慢慢好转,虽然过程很反复,但至少,他在学着做一个正常人。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坐在自己的小店里,会想起那个初次见面的夜晚。那个慵懒地躺在沙发上,让我陪她聊天的富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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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人,有时候,最需要被按摩的,不是筋骨,而是那颗被谎言和软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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