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龙川雪夜
祭宗祠松烟凝血誓,挈盐引徽贾助东征
——“徽墨未磨,杀气已在砚外”
一、雪压龙川
腊月二十三,小年。徽州绩溪龙川却被一场三十年未见的大雪捂得严严实实。徽岭万木俯首,龙川溪冻成一条白练,连胡氏宗祠门前那对石狮也只剩两张模糊的口。
傍晚,村口驿道忽传马蹄急响,如鼓点敲冰。守祠的胡老七扒着门缝望去,只见一队长龙似的火把自山坳转来,火光里一面“胡”字大旗猎猎翻飞,旗下一骑玄甲黑马,马背上的紫貂斗篷被风雪掀得老高,正是当今兵部右侍郎、东南总督胡宗宪。
“宗宪公回来了!”老七一声喊,宗祠里顿时灯火齐明。族长胡尚荣披着狐裘迎出仪门,袖口一拱:“梅林(宗宪字),家里等你杀年猪,你却要杀倭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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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宗宪翻身下马,铁甲上冰碴乱迸,咧嘴一笑:“伯父,年猪要杀,倭寇也要杀。今晚一并了断。”
二、祖宗与银两
胡氏宗祠五凤楼前,三十六盏猪油灯照得雪地发红。正厅供桌上,洪武皇帝敕封“江南第一家”的金匾高悬,两侧分列祖宗画像:有洪武年间的茶马御史,有景泰年间的盐课大使,正中间一袭绯袍的,便是嘉靖初年因倭乱殉国的胡富——胡宗宪的曾祖。
胡宗宪先不言语,褪了斗篷,露出一袭绯红斗牛服,腰间尚方剑用黄绫裹了半截,剑穗却是徽州妇人手结的墨绿丝绳。他双膝跪地,三叩首,额头抵在青砖上,咚——咚——咚,三声闷响,像是要把三十年的倭患一并磕碎。
“不肖孙宗宪,今以十万兵马、百万银两、千万生灵为注,请祖宗在霄汉之上睁眼看!”
言罢,他捧起案上一只古铜墨盒,打开,却是空的。
“墨呢?”胡尚荣低声问。
“墨在路上。”胡宗宪回头,身后走进两名亲兵,抬进一只紫檀箱,揭盖,寒气扑面——满满一锭锭拳头大的松烟徽墨,每锭正面阴刻“靖海”二字,背面却是“胡氏宗祠”小篆。
“一锭墨,一两银,一条命。”胡宗宪把墨锭一块块码到祖宗牌位前,“今夜之后,凡我胡氏族人,不论长幼,每人捐墨十锭,折银百两,为东征水师添一炮。”
堂下鸦雀无声,只听得雪压竹枝“噼啪”断折。
忽有一人越众而出,却是徽州首富、盐商许谷。此人穿一领青莲色湖绸棉袍,袖口滚两道玄狐风毛,手里却托着一只小小算盘,珠子拨得山响。
“宗宪公,”许谷躬身,“我许家出墨一万锭,银十万两,另加‘许氏福船’三十艘,专运粮秣。不要朝廷盐引,只要战后日本长崎一埠十年税关。”
“好!”胡宗宪击掌,“长崎若下,税关三七分,朝廷七,许家三。”
许谷算盘一翻,眉开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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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刀与匠人
后厅火盆生得旺,七八个老匠围着胡宗宪。为首的叫汪福昌,徽州制墨第一高手,手指被松烟染得漆黑。
“汪师傅,此番东征,要你一百二十名墨匠随军。”
“老爷,匠人只会捏墨,不会捏刀。”
“错了。”胡宗宪取出一把戚家军腰刀,刀身窄长,刀背却有一道凹槽,“此刀名‘墨槽’,杀敌放血,血入槽而不溅,正合你们的手艺。”
汪福昌接过刀,指尖一弹,铮然作响,老眼忽亮:“刀背开槽,是老汉年轻时打墨模的法子!老爷莫非要我们以墨匠制刀?”
“正是。”胡宗宪压低声音,“倭人刀利,我兵刃须更胜一筹。你等每十人督一炉,用徽墨调铁水,刀成之后,淬火以松烟,既韧且黑,名曰‘徽墨刀’。每刀背再刻‘靖海’二字,让倭寇认得是谁杀他!”
老匠们哄然应诺。
四、戚家军的旧部
三更鼓响,祠堂偏厢,灯火微明。三名武弁踞坐火盆,正用大碗喝酒。为首一人,紫棠面皮,左颊一道刀疤斜到耳根,正是戚继光麾下“狼山营”游击胡守仁。
“老胡,”胡宗宪踢门而入,“当年台州一战,你欠我一条命,今夜还我。”
胡守仁哈哈一笑,把碗底残酒泼进火盆,“嗤啦”一声青焰窜起:“命拿去,只要带我狼山营三千旧部,再杀一次倭寇!”
“三千太少,我给你六千。”胡宗宪从怀里掏出兵符,“戚少保(继光)已上奏,调你部随我东征。狼山营改‘前锋墨刀营’,你任左参将,专管登岸第一刀。”
胡守仁单膝跪地,刀疤映着火光,像一条活过来的蜈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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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妇人泪
后堂垂帘内,胡宗宪发妻章氏带着两个侍女,正把一包一包药粉塞进香囊。药粉用松烟、雄黄、薄荷、冰片研细,既可止血,又能避瘴。
“老爷,”章氏隔着帘子低声道,“听说日本水土寒,你胃寒的旧疾……”
胡宗宪掀帘而入,把尚方剑往案上一放,握住妻子的手:“徽州妇人,向来把丈夫送出门做买卖。我这回买卖大些,你莫哭。”
章氏泪珠滚落,却强笑:“谁哭了?我这是给倭寇哭丧。”
六、血酒与誓旗
四更,宗祠大门洞开。雪已停,一钩冷月照在天井。
胡宗宪换上一袭白布中衣,赤足踏雪,亲捧一只青铜斝,斝内是滚热的猪血酒。祖宗牌位前,一面猩红战旗展开,旗心墨绣一条五爪龙,龙爪下却压着一块徽墨。
“众将听令!”
胡守仁、许谷、汪福昌及三十六名族中子弟齐刷刷跪倒。
“第一杯酒,敬祖宗!”酒泼雪地,雪嘶嘶作响,冒起白烟。
“第二杯酒,敬胡氏百年商道!”再泼,雪陷一坑,如破倭腹。
“第三杯酒,”胡宗宪举杯环视,“敬我身后十万兵、百万民。今日龙川誓师,明年此日,当在日本富士山下祭我凯旋!”
酒一饮而尽,他把空斝反扣在旗杆下,拔尚方剑,一剑划破掌心。血滴落在墨锭上,墨色被血晕开,黑里透红。
“以血和墨!”
胡守仁、许谷、汪福昌依次上前,各以刀划掌,血珠滚落,与墨交融。
七、暗流
誓师将散,祠外忽传马蹄声。一骑探子滚鞍下马,呈上蜡丸密书。
胡宗宪捏碎蜡丸,借灯火看时,脸色骤沉——京师徐阶、严世蕃已联衔上奏,谓“宗宪贪功启衅,糜饷劳师”,户部已停发二月粮饷。
他把密书揉成一团,丢进火盆,火光“噗”地一亮。
“伯父,”他回身对胡尚荣道,“朝廷的银子停了,可祠堂的银子还没动。”
老人捋须大笑:“祠堂有积贮十二万两,原是给子孙读书、娶亲、买棺材的。你且拿去,先给倭寇买棺材!”
八、
五更鸡鸣,雪色微蓝。宗祠外,火把蜿蜒成龙,向杭州湾方向游去。
胡宗宪翻身上马,回望龙川:雪压马头墙,墙头残雪如刀。他忽然想起父亲临终一句话:
“徽人做官,须记得:官是徽州人做的,天下却是徽州人买的。”
他扬鞭,雪沫飞起,像一蓬新研的墨粉,在冷冽的空气里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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