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的苏北平原,正处在血与火的煎熬中,日寇的铁蹄踏碎了水乡的宁静,硝烟混杂着芦苇的苦涩气息,飘荡在每一个村庄的上空。
7月17日,下午,陈德兴背着半旧的药箱,正快步走在田埂上。这个年仅二十八岁的乡村郎中,表面上看与往常出诊无异,内心却绷紧了一根弦。他的布鞋已经开了口,每走一步,碎石子就硌得脚心生疼。汗水顺着黝黑的脸颊滑落,在他打满补丁的褂子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必须在天黑前赶到吴家桥。”他在心里反复默念着,右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裤腰内侧。那里缝着一条薄薄的纸条,上面记录着日军出动“扫荡”的紧急情报。这份从内线获得的情报显示,东台的日军已经扑向三仓、潘镦一线,企图围歼苏中军区第二军分区的主力部队。
时间就是生命。每耽搁一刻,驻扎在吴家桥的战友们就多一分危险。
离开潘镦镇已经两个时辰,陈德兴选择了一条偏僻的小路。这条路上沟壑纵横,杂草丛生,平时少有人走。他逢沟过沟,遇河涉水,冰冷的河水浸透了裤腿,很快又在烈日下蒸干,留下一圈圈白色的盐渍。
“嘶——”一阵刺痛从脚底传来,陈德兴低头一看,鞋底不知何时磨穿了一个洞,血泡破裂的脓水混着泥沙,黏在破损的皮肤上。他咬紧牙关,从药箱里扯下一块布条,三两下包扎好伤口,又继续赶路。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把情报安全送到,让部队及时转移。
日头渐渐西斜,远处的芦苇荡在风中起伏,发出沙沙的声响。陈德兴来到祝家洼地界,这是一片荒芜的洼地,几条小路在这里交错。正当他要加快脚步时,突然瞥见前方岔路口站着两个陌生男子。
![]()
陈德兴的心猛地一沉。那两人虽然穿着普通农民的短褂,但站姿僵硬,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其中一个蹲在路边抽烟,手指焦黄,另一个站着望风,右手始终按在腰间。陈德兴注意到他们脚上穿着半新的胶鞋——这在当时的农村极为罕见。
“是敌人的便衣特务?”陈德兴心头升起一团疑云。他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情报还在身上,若对方真是特务,情报一旦被搜查出来,不仅自己性命难保,更会连累整个部队。
退已经来不及了,那两人显然也发现了他。陈德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调整了一下肩上的药箱,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主动朝那两人走去。
“两位老哥,这是上哪儿发财去?”陈德兴用当地方言打着招呼,脚步不紧不慢。
蹲着的汉子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陈德兴,目光在他破旧的衣衫和药箱上停留片刻:“兄弟做啥营生?”
“乡下人能有啥营生?”陈德兴搓着手,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种几亩薄田,偶尔给人看看病,混口饭吃呗。”
站着的那个突然凑近,压低声音说:“不瞒你说,咱是掉队的新四军,你可见着大部队往哪儿去了?”
这句话让陈德兴心头雪亮。新四军在这一带活动极为隐蔽,绝不会随便向陌生人暴露身份。这两个人八成是日军的探子,正在打听我军下落。
陈德兴面上却装得热络,一拍大腿:“哎呀!你们早说嘛!晌午我出诊时,确实见着穿灰军装的往东边去了,乌泱泱好几百人,扛着枪呢!”
两个汉子交换了一个眼神,蹲着的那个站起身:“东边哪个村?”
“像是往王家庄那边。”陈德兴往东指着,话说得滴水不漏,“那会儿他们正埋锅做饭,看样子是要休整。这会儿赶去,天黑前准能追上!”
他边说边用余光观察对方。站着的那人鞋帮上沾着厚厚的污泥,分明是连夜赶路才有的痕迹;蹲着的那人虎口处有一层厚茧,那是长期握枪留下的印记。
“多谢老乡!”两个特务显然信以为真,急匆匆地朝东边小路奔去。
![]()
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陈德兴这才松了口气,发觉自己的手心已经被指甲掐出了血印。他不敢耽搁,立即转身钻进路旁的芦苇丛。
茂密的芦苇比人还高,锋利的叶片刮在脸上火辣辣地疼。陈德兴顾不得这些,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西南方向狂奔。他的心还在狂跳,方才的镇定全是强装出来的,此刻后怕才如潮水般涌来。
“万一他们识破了怎么办?万一情报送不到怎么办?”这些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随即被他强行压下。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必须争分夺秒。
奔跑中,他想起去年给新四军伤员治伤的情景。那个年轻的小战士腹部中弹,却还攥着他的手说:“陈先生,咱们打仗是为了让老百姓不再受欺负。”那句话像一团火,至今还在他胸口燃烧。现在这团火催着他跑,催着他跨过沟坎,跃过田埂。
夕阳的余晖将芦苇荡染成一片金黄,陈德兴的身影在芦苇丛中时隐时现。他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受伤的脚底每踏出一步都钻心地疼。但他不敢停歇,脑海中只有一个坐标:吴家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处的村庄亮起零星灯火。陈德兴终于望见了吴家桥的轮廓,那是一排排低矮的农舍,静静地卧在暮色中。
“站住!什么人?”一个警惕的声音从路边的树丛后传来,随即闪出一个持枪的哨兵。
陈德兴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地。他用尽最后力气,从鞋底抠出那张被汗水和血水浸透的纸条:“鬼子……往东边骗走了……快转移……”
哨兵接过纸条,赶紧转身回去送信。不一会儿,原本宁静的村庄沸腾起来。战士们迅速集结,老百姓帮忙收拾物资,在指挥员的组织下有序地向后方转移。
![]()
当夜,大队日军果然扑向东边的王家庄。待他们发现上当,气急败坏地折返吴家桥时,只见着空荡荡的营地和灶坑里尚有余温的灰烬。第二军分区的主力早已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连绵的芦苇荡中。
很多年后,当地老人还会说起那个夏天的傍晚。他们说陈郎中满脚血泡地跑来,像阵救急的风;说他眯着眼哄骗敌探时,活像戏台上的诸葛亮;说他把敌人引向东边的那条路,如今开满了金黄的野菊花。
而历史记得更清楚——在那个闷热的傍晚,一个普通郎中用智慧和勇气,改写了千百人的命运。这份来自民间的情义,如同苏北平原上生生不息的芦苇,在战火中倔强地生长,守护着这片土地上最珍贵的希望。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