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
小允子连滚带爬地扑进殿内,嗓音因极致的惊惧而彻底变了调。
“果亲王府急报!”
他重重跪在地上,额头几乎要磕碰到冰凉光滑的金砖。
“王妃她……她不行了!”
他颤抖着,仿佛连说出这句话都耗尽了所有力气。
“临终前,说……说定要见您一面!”
殿内原本袅袅升起的百合香仿佛瞬间凝滞,甄嬛手中轻轻捻着的那串和田玉佛珠,毫无征兆地断了线。
十八颗晶莹剔透的玉石珠子,争先恐后地滚落在地,发出一连串清脆又沉闷的响动,像极了某种无法言说的预兆,一声声,都敲在人的心上。
![]()
01
秋意已深得像是要浸入骨髓。
寿康宫外的梧桐,落了满地碎金般的叶子,被宫人一遍遍扫净,又被朔风一遍遍铺满。
残阳如血,将宫墙的琉璃瓦染上了一层凄艳的、近乎不祥的色泽。
甄嬛独自凭栏而立,身上穿着代表天下至尊的明黄常服,云锦上绣着的凤凰,在夕光下栩栩如生,仿佛随时要振翅高飞。
可那份泼天的尊贵,却怎么也压不住她眉宇间那化不开的、宛如实质的寂寥。
她已是圣母皇太后,是这个庞大帝国最有权势的女人。
先帝驾崩多年,新帝勤政爱民,对她这位养母也晨昏定省,孝顺有加。
她所求的一切,似乎都早已握在手中。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每当夜深人静,风拂过宫墙外的树梢,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时,她心中唯一鲜活的,仍是那个早已化为一抔黄土的男人。
果郡王,允礼。
他的名字,是她唇齿间最温柔的缱绻,是她心中最隐秘、最不可触碰的柔软。
更是支撑着她,走过这漫长幽深、布满荆棘的宫巷的唯一慰藉与信仰。
小允子的那声急报,像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轰然砸碎了这潭沉寂多年的死水。
浣碧。
那个一生都活在她影子里的女人。
那个名义上是她异母的妹妹,情理上却是她一生情敌的女人。
她病危了。
却在弥留之际,指名要见自己。
甄嬛的心,一瞬间翻涌起万般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
有同情,有怜悯,亦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无法彻底磨灭的芥蒂。
她始终忘不了,当年在御花园中,浣碧是如何精心设计,故意让那张藏着允礼小像的香囊从袖中滑落,才最终如愿以偿地,以侧福晋之名嫁给了允礼。
那是她心中永远的一根刺。
可如今,人死灯灭,所有的恩怨纠葛,似乎也该到了烟消云散的时候。
她最终还是决定去一趟,为了那份血缘,也为了给这段纠缠不清的过往,画上一个句号。
“备驾,去果亲王府。”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凤驾的仪仗缓缓驶出紫禁城的厚重宫门,车轮碾过冰冷的青石板路,发出规律而单调的辚辚声。
甄嬛闭上双眼,任由自己的思绪,如脱缰的野马,将她拖回那段既甜蜜又苦涩的遥远岁月。
桐花台的初见,他一身亲王常服,倚着假山,手中把玩着一支长笛,风姿清逸,宛如画中走出的谪仙。
那一眼,让她乱了心神。
倚梅园的那个雪夜,她将自己的小像挂上枝头,虔诚许愿“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他恰好拾得,便以为她是那个让他心心念念的、剪纸小像的主人。
一切的阴差阳错,开启了一段命中注定的纠缠。
再后来,是她人生最黑暗、最无助的甘露寺岁月。
是允礼,如一道劈开浓重阴霾的阳光,照进了她冰冷绝望的世界。
他会在深夜冒着大雪,只为送来几只她爱吃的野兔。
他会在她高烧不退时,用自己的身体躺在雪地里,为她降温。
他会不顾礼法,不顾人言,为她寻医问药,为她抵御风寒,为她画下每一张笑靥如花的画像。
他在漫天的合欢花雨下,郑重地许诺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说,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值得拥有世间所有的美好。
他说,他愿舍弃这荣华富贵,舍弃这王爷的身份,只为与她长相厮守,归隐田园。
那些滚烫的誓言,那些深情的眼眸,那些不顾一切的奔赴,共同构筑了她记忆里最温暖、最坚固的城池。
即便后来命运弄人,她为保全腹中孩儿、为替他复仇而被迫回宫,他也依然在暗中默默守护。
最后,他更是为了她,在皇帝的猜忌与逼迫下,从容饮下那杯致命的毒酒。
他用自己的性命,换来了她和孩子们的长久周全。
回忆越是清晰,越是美好,甄嬛的心就越是如同被凌迟般刺痛。
允礼的深情,是她在这肮脏污秽、充满了算计与背叛的后宫里,唯一坚信不疑的纯粹。
![]()
凤驾在果亲王府门前缓缓停下。
这座曾经因为允礼的清雅脱俗而显得与众不同的府邸,此刻却笼罩在一片化不开的、令人窒息的萧索与死寂之中。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混杂着一种属于死亡的、独特的腐朽气息。
甄嬛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下凤驾,踏入府门。
她走进内室,一眼便看到了躺在病榻之上的浣碧。
曾经那个眉眼间总带着几分不甘与好强的女子,如今只剩下一具被病痛彻底掏空的躯壳,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她的脸颊深陷,嘴唇干裂,只有那双眼睛,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光。
“姐姐……”
浣碧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甄嬛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
“你们都出去。”
殿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只剩下她们这对纠缠了一生的姐妹。
浣碧的眼中,再没有了往日的嫉妒与争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甄嬛感到无比陌生的、近乎报复的诡异平静。
“你来了……”
她干涩的嘴唇动了动。
“我以为,你不会来。”
甄嬛在她床边的锦凳上坐下,语气平淡得听不出喜怒:“你毕竟是我的妹妹,是允礼的福晋。”
“妹妹?”
浣碧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嘶哑难听,牵动了她破败的肺腑,引发了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
她咳得满脸通红,几乎喘不过气来。
“是啊……一辈子的妹妹,一辈子的影子……”
她好不容易喘息过来,却紧紧抓住了甄嬛的衣袖,那枯瘦的手指,力气大得惊人。
“姐姐,你赢了……你赢了一辈子,坐上了这世间最尊贵的位置。”
“我……我也恨了你一辈子。”
她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死死地盯着甄嬛的眼睛。
“可到头来,你猜怎么着?”
浣碧的嘴角,勾起一抹凄凉的弧度。
“我们……都是输家。”
甄嬛的心猛地一沉,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攫住。
浣碧吃力地、颤抖着从枕下摸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锦盒,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到甄"嬛面前。
“打开它。”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甄嬛依言,缓缓打开了锦盒。
锦盒里面,静静躺着的,是那串她再熟悉不过的红珊瑚手串。
珠子已经不再像当年那般鲜亮,甚至有些地方因为长久的佩戴而磨损,留下了斑驳的岁月痕迹。
这是当年在甘露寺外的凌云峰上,允礼送给她的定情之物。
他说,这是他从西域寻来的,能辟邪,能守护她的平安。
甄嬛的呼吸在那一刻几乎停滞,她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串手串,指尖却在半空中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王爷……他死的时候……”
浣碧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凄厉的哭腔。
“我求他,我跪在地上求他,求他给我留一句话,哪怕一个字都好。”
“可他……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我,那眼神……那眼神里没有爱,只有怜悯……”
“他只是让我,把这个……还给你。”
甄-嬛的心,因这句话而狠狠地揪紧了。
“他说……他还说……”
浣碧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抹病态的、诡异的潮红,原本黯淡的眼睛也亮得吓人,那是回光返照的迹象。
“他说,他从不后悔为你而死。”
甄嬛几乎要落下泪来。
“因为……”
浣碧猛地凑近她,用尽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在她耳边,清晰而残忍地吐出了几个字。
“这是他‘计划’的一部分。”
“姐姐……你不好奇吗?”
“什么计划……需要用自己的命去换?”
说完这句话,浣碧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那紧紧抓住甄嬛衣袖的手,也无力地垂落。
她死了。
脸上,还带着一抹混杂着解脱、怜悯与终极恶意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
“计划”?
这两个字,如同九天之上的一道惊雷,在甄嬛的脑海中轰然炸开。
她如遭雷击,浑身冰冷,呆呆地坐在那里,动弹不得。
不可能。
这绝不可能!
这一定是浣碧临死前的疯言疯语,是她对自己最恶毒、最刻骨的诅咒。
她想污蔑允礼,她想摧毁自己心中那最后一片、也是唯一一片的净土。
甄嬛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过剧烈,撞翻了床边的锦凳。
她抓起那串珊瑚手串,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它捏碎。
“胡说!一派胡言!”
她对着那具已经冰冷的尸体,失控地低吼,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愤怒与恐慌。
可浣碧那双洞悉一切的、充满怜悯的眼睛,却像一幅画,永远地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那眼神,像一根淬了剧毒的针,狠狠地、深深地扎进了她的心脏。
02
回到寿康宫时,天色已经全黑了。
甄嬛遣散了所有宫人,连同最贴心的槿汐。
她将自己一个人关在了寝殿里。
偌大的宫殿,空旷得只剩下她自己沉重的心跳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她将那串红珊瑚手串,像是扔掉什么会灼伤人的东西一样,狠狠地扔在了妆台上。
手串撞在冰冷的铜镜上,发出一声脆响。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浣碧的话,一遍遍地告诉自己,那都是假的。
允礼的爱,是她亲身经历过的。
那些温暖,那些守护,那些奋不顾身的牺牲,岂是虚无缥缈的“计划”二字可以概括和玷污的?
他看她的眼神,那里面满溢的爱意与珍视,是绝对做不了假的。
可是,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在寂静的深夜里,在孤独的土壤中,疯狂地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遮蔽所有的阳光。
“计划的一部分……”
这句话,像一个无法摆脱的魔咒,在她耳边反复回响,日夜不休。
她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看着帐顶的流苏,直到天色发白。
过去那些被她视若珍宝、反复回味的美好回忆,此刻在“计划”二字那阴冷的映照下,都开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令人不安的色泽。
他为什么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刻,如神兵天降般出现?
无论是她在宫中受宠,需要一个知己时;还是在甘露寺落魄,需要一个依靠时。
他一个看似不问朝政、终日与诗词书画为伴的闲散王爷,为何对宫中的动向,甚至对皇帝多疑的心思,都了如指掌,洞若观火?
他送来的那些信,字里行间除了缠绵入骨的情意,是否还藏着别的、她从未察觉的试探与询问?
甚至……他最后的死。
那杯毒酒,真的是单纯为了保护她吗?
还是说,他的死,本身就是这个所谓“计划”的终点,或者是另一个更宏大计划的起点?
甄嬛被自己这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吓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
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害怕,害怕自己会亲手摧毁自己唯一的精神信仰。
她将那串手串锁进了妆匣的最深处,用一把小小的金锁锁上,眼不见,心不烦。
可越是刻意压抑,那份该死的疑窦就越是清晰,越是折磨着她。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风雨大作,电闪雷鸣。
她终是没能忍住,在辗转反侧了无数个来回之后,猛地从床上坐起。
她找到了钥匙,打开了那个妆匣。
月光惨白,透过窗棂,在桌案上投下一片冰冷的光晕。
她借着这片月光,将那串珊瑚手串重新拿在手里,一遍又一遍地、近乎神经质地摩挲着。
它看起来,真的平平无奇。
每一颗珠子都打磨得十分圆润光滑,大小也几乎完全一致。
这串手串,她曾贴身佩戴了那么久,从未发现过任何异常。
或许,真的只是浣碧的谎言,是她临死前不甘的臆想。
甄嬛这样安慰自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准备将它重新放回去,永远地封存起来。
![]()
就在这时,她的指尖在无意中划过其中一颗珠子时,猛地停住了。
触感,似乎有那么一丝丝的不同。
她停下所有动作,将那颗珠子捻到眼前,屏住呼吸,仔细端详。
这颗珠子,在色泽和大小上与其他的并无二致,可连接珠子的孔洞边缘,似乎有一道用肉眼几乎无法察观的、比发丝还要细的缝隙。
而且,当她将它单独放在掌心,轻轻掂量时,能感觉到这颗珠子比其他的,要稍稍重了那么一丝丝。
一个荒唐又可怕的念头,毫无征兆地、如毒蛇般窜入了她的脑海。
甄嬛的心跳,在那一瞬间骤然加速,快得几乎要撞破她的胸膛。
她稳了稳心神,可手指却抖得厉害。
她从发髻上,缓缓取下一根用来固定发髻的赤金凤簪。
簪子尖锐的顶端,在惨白的月光下,泛着冰冷的寒光。
她将簪尖,对准了那道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缝隙。
她的手在抖。
她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而滚烫。
她不知道自己期待在里面发现什么,又害怕在里面发现什么。
或许,里面藏着他写下的爱语?
或许,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是她多心了?
她闭上眼,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气,将金簪的尖端,用力一撬。
只听“咔”的一声,极其轻微的碎裂声,在雷鸣电闪的背景音中,却清晰得如同炸雷,响在她的耳边。
那颗看似坚硬无比的珊瑚珠,应声裂成了两半。
裂开的珊瑚珠里,滚出的不是什么海誓山盟的字条。
也不是什么他藏起来的定情信物。
而是一小撮细如粉末的、没有任何气味的灰色药粉。
同时掉出的,还有一张被折叠得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几乎看不清的蜡丸纸片。
甄嬛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冷得像死人一样。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捏起了那张小小的纸片。
她的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废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它在烛光下,缓缓地、一点点地展开。
借着跳动的烛光,纸片上那用细如蚊足的笔迹、不知是用什么墨写下的两个字,如两枚烧红的烙铁,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烫进了她的眼睛里,烫进了她的心里,烫进了她的灵魂深处。
两个大字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