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笼子里的鸟,最恨的是什么吗。”
她猩红的指甲划过冰冷的玻璃杯壁,声音轻得像一阵雾气。
“不是笼子。”
我沉默着,看着窗外无尽的雨丝。
“也不是喂食的手。”
她顿了顿,将杯中的威士忌一饮而尽,然后将空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像是某种信号。
“是某一天,有人对它说,你看,外面的天空那么大,但你永远也飞不出去。”
01
我把那封辞职信放在她面前的紫檀木长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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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的信封,像一小块无瑕的墓碑。
我在林家待了十五年。
从二十岁到三十五岁,一个男人生命中最金贵的一捧沙土,就这么填进了林家这座华丽得令人窒息的坟墓里。
林溪没有看那封信。
她的目光黏在我的脸上,像是两只贪婪的蝴蝶,试图吸干我脸上最后一丝活人的气息。
她的房间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昂贵的香水味,混合着枯萎花瓣的甜腻腐朽,闻久了让人头疼。
今天这股味道尤其浓烈,熏得我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这是什么。”她终于开口,声音像被露水打湿的丝绸,又冷又滑。
我回答:“辞职信。”
我的声音很平静,像一潭死水,我自己听着都觉得陌生。
“我下个月就三十五岁了。”我说,“我想换一种活法。”
她笑了。
不是那种开心的大笑,而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一串气音,像夜猫子磨爪子。
她伸出那双保养得如同艺术品的手,指尖点缀着昂贵的钻石,慢条斯理地拿起了那封信。
不是撕开,而是抚摸。
好像那不是一封信,而是情人的脸。
“十五年。”她轻声说,“陈默,你跟着我十五年了。”
是的,十五年。
我生命的一半几乎都耗在这里,像一棵长在不见天日的花园里的植物,扭曲而沉默地生长。
“这十五年,我父亲付给你的钱,够你在外面买十栋别墅。”她说,“你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林家给的。”
她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小刀,一下一下,精准地扎在我最不愿被人触碰的自尊上。
“所以,我养了你十五年。”她的声音陡然拔高,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燃起一小簇火焰,“谁准你丢下我。”
话音未落,她双手用力,那封信在我眼前被撕成了无数碎片。
雪白的纸屑像一场突如其来的葬礼上的纸钱,纷纷扬扬地飘落,铺满了暗红色的波斯地毯。
那是我花了一个晚上写好的,每一个字都斟酌了很久,每一个字都代表着我对自由的渴望。
现在,它们都死了。
我看着那些碎片,胸口里积压了十五年的东西,终于像火山一样爆发了。
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令人作呕的疲惫。
我一字一句地说:“我受够了。”
是的,受够了。
受够了这种二十四小时待命的生活,受够了她喜怒无常的脾气,受够了这座 gilded cage 里的一切。
她听了我的话,脸上的火焰瞬间熄灭了,取而代adios的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你再说一遍。”她说。
“我说,我受够了。”我重复道,这一次声音更大,也更坚定。
她突然站起来,冲过来,用尽全身力气给了我一巴掌。
清脆的响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
我的脸火辣辣地疼,但我的眼神没有丝毫闪躲,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她。
她的手在抖,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那不是愤怒,是恐惧。
一种我看了十五年,早已刻进骨子里的,小兽般的恐惧。
她撕碎的不是我的辞职信。
是她世界里唯一的支柱。
而我,就是那个不计后果,亲手抽走支柱的混蛋。
那天晚上,事情闹得很大。
林溪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砸碎了所有能砸的东西。
瓷器破碎的声音,像一串串凄厉的悲鸣,从门缝里传出来。
佣人们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外,束手无策。
林天成,这座商业王国的帝王,我的老板,也从百忙之中赶了回来。
他没有责备我,只是递给我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
烟雾缭绕中,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显得格外疲惫。
“陈默,你知道小溪她……”他开口,又停住了,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我当然知道。
我知道她有严重的心理创伤。
我知道她有严重的依赖症和不安全感。
我知道我是她唯一的浮木。
但我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我有我自己的喜怒哀乐,我也有我想要的人生。
“林先生。”我打断他,“这份工作,我真的不能再做下去了。”
林天成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雾吐向天花板上那盏巨大的水晶吊灯。
“条件你开。”他说,“只要你留下。”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那是属于上位者的气场。
但这一次,我没有退缩。
“这不是钱的问题。”我说。
“我知道。”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是人的问题。”
他掐灭了烟,站起身,走到那扇紧闭的房门前。
他没有敲门,只是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小溪,开门,爸爸在这里。”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最后,还是我,用备用钥匙打开了那扇门。
房间里一片狼藉,像是被风暴席卷过境。
而林溪,就蜷缩在床脚的地毯上,抱着双膝,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猫。
她没有哭,只是睁着大大的眼睛,空洞地望着某一个点。
看到我进来,她的眼神才有了一丝波动。
她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别走。”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
我知道,这一次,我又走不掉了。
那晚之后,林溪变得异常安静。
她不再砸东西,不再无理取闹,甚至不再对我大呼小叫。
她只是用一种近乎偏执的方式,让我寸步不离。
我吃饭,她就坐在我对面,一言不发地看着。
我看书,她就搬个小凳子坐在我旁边,安安静静地翻一本时尚杂志。
就连我上厕所,她都要站在门口等着。
我像是她手里的一个提线木偶,线的另一端紧紧地攥在她手里。
她不说话,不交流,只是用这种无声的方式,告诉我,我属于她。
这种沉默的对峙,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让我感到窒息。
直到那个周三的午夜。
我正在监控室里检查当天的安保录像,她穿着一身真丝睡衣,赤着脚走了进来。
“我想吃馄饨。”她说。
我看了看时间,凌晨两点。
“厨房有。”我说。
“不。”她摇头,一缕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半边脸,“我要吃城西老街那家‘张记馄饨’。”
我皱起了眉头。
城西老街,那是这座城市里最混乱,最肮脏的角落。
三教九流,龙蛇混杂。
安保条例里明确规定,禁止在夜间带她去任何没有安全评估的地方。
“太晚了,而且不安全。”我拒绝了。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嘴唇也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我就要吃那家的。”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哭腔,是那种压抑了很久之后的崩溃,“求你了,陈默。”
她几乎从不求人。
在我的记忆里,这是第一次。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盛满了哀求和脆弱。
我看着她,心里的防线一点点瓦解。
十五年了,我几乎没有拒绝过她的任何要求。
这已经成了一种本能。
“去换衣服。”我说。
她立刻破涕为笑,像个得到了糖果的孩子。
那笑容,纯粹得让我心慌。
车子穿过流光溢彩的市中心,驶向城市的边缘。
越往西走,灯光越是昏暗,道路也越是颠簸。
空气中那股属于上流社会的,混合着金钱和香水的气味,渐渐被一种潮湿的,带着油烟和垃圾味道的平民气息所取代。
林溪一直很安静,她把脸贴在车窗上,看着外面飞速后退的破败街景,眼神迷离。
那家“张记馄饨”在一个肮脏的巷子口。
一口大锅正冒着腾腾的热气,老板是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叼着烟,赤着膊,动作麻利地包着馄饨。
几个看起来像是刚下夜班的工人,正围着一张油腻腻的桌子,大声地划拳喝酒。
我们的出现,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那辆黑色的劳斯莱斯,像一头闯入贫民窟的巨兽,引来了无数好奇和探究的目光。
我把车停在稍远的地方,扶着林溪下了车。
她身上那件限量版的香奈儿外套,在这里简直像皇帝的新衣一样可笑。
她却毫不在意,径直走到那个馄饨摊前,在一个空位上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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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凳子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老板,两碗馄饨。”她熟稔地开口。
老板抬起头,瞥了她一眼,又看了看站在她身后的我,眼神里闪过一丝诧异,但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很快,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就端了上来。
白色的瓷碗,碗沿还有几个豁口。
汤是清的,上面漂着几点翠绿的葱花和紫菜,馄饨皮薄得像纸,隐约能看到里面粉色的肉馅。
林溪拿起勺子,小心翼翼地舀起一个,吹了吹,然后放进嘴里。
她吃得很慢,很认真。
仿佛那不是一碗馄饨,而是一件稀世珍宝。
我没有动筷子,只是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那几个工人还在喝酒,但他们的目光总是不经意地飘向我们这边。
巷子深处,有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我的手,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的配枪。
“你不吃吗?”林溪突然问。
“我不饿。”我说。
她没再说什么,继续低头吃着。
一碗馄饨,她足足吃了半个小时。
吃完后,她没有马上离开,而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那口翻滚着沸水的大锅发呆。
她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悲伤。
那是一种沉淀了很久的,与她年龄不符的,近乎绝望的悲伤。
回去的路上,她依然一言不发。
车子开回那座灯火通明的半山别墅时,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她下车,走进那座富丽堂皇的牢笼,没有回头。
我坐在车里,点了支烟。
烟雾中,我仿佛又看到了她坐在那个肮脏小摊前,吃馄饨的侧影。
那个瞬间,我突然觉得,我和她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身份和地位。
更有一段我永远也无法触及的,属于她的,黑暗的过去。
这让我感到一丝挫败。
也让我辞职的念头,第一次产生了动摇。
我开始规划我的新生活。
在决定辞职之前,我已经悄悄地在外面看好了一套小公寓,离市区不远,不大,但很温馨。
我还认识了一个女孩,苏晴。
她是我去看公寓时,楼下那家咖啡馆的老板。
她很爱笑,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她身上有那种阳光和咖啡豆混合在一起的温暖味道。
那是林溪身上永远不会有的味道。
苏晴代表着我所向往的一切:平凡,自由,和真实。
我难得申请了半天假期,约了苏晴喝咖啡。
林溪居然同意了。
她只是淡淡地说:“早点回来。”
那语气,不像是一个雇主对下属,更像是一个妻子对丈夫的嘱咐。
我甩甩头,把这个荒唐的念头赶出脑海。
和苏晴在一起的时光是轻松愉快的。
我们聊了很多,从电影到旅行,从咖啡到人生。
我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放松地和一个人交谈了。
十五年来,我的世界里只有林溪,只有安保,只有任务。
我的生活,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琴弦,随时都有可能断裂。
而苏晴,就像是一阵温柔的风,轻轻地抚平了我紧绷的神经。
就在我以为可以拥有一个完美下午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是林家的管家打来的。
“陈先生,不好了,小姐急性过敏,呼吸困难,你快回来吧。”
电话那头的声音焦急得变了调。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对苏晴说了一句“对不起,我有急事”,然后就冲出了咖啡馆。
我甚至没有时间去看她脸上的表情。
我一路超速,把车开得像一只要起飞的飞机。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林溪不能有事。
当我像一阵风一样冲进她的房间时,我看到的景象却让我愣住了。
她并没有呼吸困难。
她只是半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羊绒毯子。
她的脸颊是有些发红,但呼吸平稳。
家庭医生正在收拾药箱,看到我,对我点了点头,说:“没什么大事,就是普通的荨麻疹,已经打过针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沙发上的林溪。
她也正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奇怪的光。
那是一种恶作剧得逞后的胜利,混合着一丝被戳穿后的脆弱。
那一刻,我什么都明白了。
这又是她的一场闹剧。
一场为了把我从另一个女人身边叫回来的,精心策划的闹剧。
我心中的疲惫和愤怒,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我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好玩吗?”我问,声音冷得像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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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回答,只是咬着嘴唇,眼神倔强地与我对视。
“林溪。”我说,“我不是你的玩具。”
说完,我转身就走。
我需要离开这里,我需要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否则,我怕我会忍不住做出什么失控的事情来。
就在我快要走出房门的时候,她在我身后,用一种近乎梦呓的声音说:“你身上有别的女人的味道。”
我的脚步顿住了。
“我不喜欢。”她说。
我的拳头,在身侧,一点点地握紧。
这件事之后,我辞职的决心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我开始绕开林溪,直接和林天成沟通。
林天成把我约到了他的办公室。
那间办公室位于林氏集团总部的顶层,有一整面墙的落地窗,可以俯瞰整座城市的风景。
坐在这里,确实会有一种把全世界都踩在脚下的感觉。
林天成没有废话,他直接从抽屉里拿出两份文件,推到我面前。
一份是林氏集团10%的干股转让协议。
另一份,是市中心一栋价值上亿的别墅的房产证。
“陈默。”他说,“我知道钱对你来说,可能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东西了。”
“但我能给你的,也只有这些。”
“再陪小溪五年。”他看着我,眼神诚恳,“五年后,她顺利结婚,你就可以离开,这些东西,就是你的。”
我看着桌上的那两份文件。
它们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的眼睛生疼。
我承认,我心动了。
我不是圣人,我只是一个出身普通的凡人。
这些钱,足够我下半辈子,甚至下下辈子,都衣食无忧。
但是,一想到要再被困在这个笼子里五年,我就感到一阵生理性的恶心。
“林先生。”我艰难地开口,“这不是交易。”
林天成似乎料到了我会这么说。
他叹了口气,靠在椅背上,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我。
“陈默,你以为你是什么?”他的声音冷了下来,“你是英雄吗?还是骑士?”
“你什么都不是。”
“离开了林家,你什么都不是。”
他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胸口。
是啊,我算什么呢?
一个保镖而已。
一个靠出卖自己的时间和自由,来换取金钱的工具。
林溪说,是她养了我十五年。
林天成说,离开了林家,我什么都不是。
他们说得都对。
在他们眼里,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平等的人。
我只是一件昂贵的,好用的,可以随时被替换的物品。
“我希望你考虑清楚。”林天成下了逐客令,“为了小溪,也为了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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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办公室。
站在顶楼的电梯前,我透过玻璃窗,看着下面如同蝼蚁般的人群和车流。
我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迷茫。
我到底是谁?
我想要的生活,又到底在哪里?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只旧洋娃娃。
那是在一次慈善晚宴上。
这种场合,我每年都要陪林溪参加无数次。
我已经习惯了那些虚伪的笑容,和空气中弥漫着的,混合了酒精和野心的味道。
那天晚上,林溪穿着一身黑色的露背晚礼服,像一只骄傲的黑天鹅。
她挽着我的手臂,在人群中穿梭,应付着那些前来攀谈的,各式各样的人。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直到那个记者的出现。
他不知道是怎么混过安保的。
他像一个疯子一样,突然从人群中冲出来,手里举着一个东西,径直冲向林溪。
我的反应几乎是本能的。
我一把将林溪护在身后,同时一脚踹向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被我踹倒在地,但他手里的东西,也因为惯性,飞了出去。
可下一刻,林溪的脸,白得像一张纸,嘴唇毫无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