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阿姨，轻点，疼……”
病床上，偏瘫的刘大爷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呻吟。
“诶，好，好，是我的不是，手重了。”
李秀兰连忙放轻了力道，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跪在床边，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扛着刘大爷近一百五十斤的身体，一点一点地，为他按摩着早已萎缩的腿部肌肉。
常年的劳累，让她的腰椎和颈椎都落下了毛病，稍微一用力，就针扎似的疼。可她只是咬了咬牙，将所有的辛苦，都咽回了肚子里。
手机在这时响了，是女儿打来的。
“妈，您在那边还好吧？别太累了，要注意身体。我给您买的护膝您记得穿啊。”
“妈没事，好着呢！” 李秀兰立刻挺直了腰杆，声音也变得洪亮起来，仿佛刚才那个腰酸背痛的人不是她。
“倒是你，跟小高在城里，钱够不够花？别不舍得吃，听见没？妈明天就发工资了，到时候，再给你们打过去。”
挂了电话，她脸上的笑容，才慢慢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惫。
为了女儿的幸福，她觉得自己，可以承受一切。
01
李秀兰，今年五十五岁，一个在小县城里，生活了一辈子的普通女人。
丈夫前些年因为一场意外走了，留给她一栋半旧不新的老房子，和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女儿陈静。
女儿陈静，是李秀兰这辈子最大的骄傲和指望。她从小乖巧懂事，学习刻苦，考上了省城的好大学，毕业后，也留在了那里工作。
唯一让李秀兰有些不满意的，就是女儿的婚事。
女儿陈静，没听她的劝，嫁给了一个，她打心眼儿里，就觉得“不那么靠谱”的男人——高俊。
高俊也是从农村出来的，人长得精神，嘴巴像抹了蜜一样甜，很会讨长辈欢心。但李秀兰总觉得，他那双看似真诚的眼睛背后，藏着太多的精明和算计。
可女儿就像是着了魔一样，非他不嫁。
李秀兰拗不过女儿，最终，只能拿出自己全部的积蓄，又跟亲戚借了一部分，凑了十万块钱，给女儿，当了陪嫁。
婚后，小两口的日子，过得似乎还不错。高俊用那笔钱，自己开了个小小的广告公司，女儿陈静，则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当文员。
每次女儿打电话回来，都说高俊对她很好，公司也越做越好，让妈妈别担心。
李秀兰虽然嘴上说着“那就好”，但心，却总是悬着。
她自己的退休金，一个月只有两千块，勉强够自己过活。她总想着，自己得再攒点钱，以后，等外孙出生了，能给女儿搭把手，也能给外孙，包个大大的红包。
然而，她等来的，不是外孙出生的喜讯，而是一个，让她彻夜难眠的坏消息。
那是在一年前，一个深秋的夜晚。
女儿和女婿，突然，从省城回来了。
一进门，高俊这个一向爱面子的男人，“扑通”一声，就跪在了李秀兰的面前。
“妈！我对不起您！对不起小静！” 他一个大男人，哭得涕泪横流，额头，在冰冷的地板上，磕得“咚咚”作响。
女儿陈静，也站在一旁，眼睛红肿，泣不成声。
李秀兰的心，瞬间，就揪了起来。
“出什么事了？小高，你快起来说！”
原来，是高俊的公司，出了事。
据他所说，他被一个最信任的合伙人，给骗了。那个合伙人，是他大学里最好的兄弟，他把所有身家都压了上去。结果那个合伙人，不仅卷走了公司所有的流动资金，和客户的预付款，还用公司的名义，在外面借了高利贷，然后人间蒸发，跑路了。
现在，公司不仅破产了，还欠下了外面，几十万的巨额债务。房子，车子，都已经被抵押了出去。
“妈，我们现在，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高俊抬起头，那张英俊的脸上，写满了绝望和悔恨，“债主天天上门逼债，往我们家门上泼油漆，我……我都不想活了……”
看着眼前这几乎要崩溃的女婿，和早已哭成泪人的女儿，李秀兰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
02
“别怕，有妈在呢。”
在那一刻，李秀兰那瘦弱的身体里，爆发出了一股惊人的力量。
她将女儿女婿，从地上拉起来，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天塌不下来！只要人还在，就比什么都强！”
她拿出了自己那本，藏在床底下的、皱巴巴的存折。那里面，是她省吃俭用，攒下的三万多块养老钱。
“先拿去，把最要紧的债，还了。”
她又挨家挨户地，去找亲戚朋友，放下老脸，低声下气地，借了五万块钱。
八万块钱，对于那几十万的巨额债务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
但，这是她，作为一个母亲，能做的全部了。
送走女儿女婿后，李秀兰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坐了一夜。
她知道，光靠这些，是远远不够的。女儿女婿，还那么年轻，不能一辈子，都背着这笔债过日子。
她必须，想办法，帮他们。
第二天，她就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亲戚朋友，都震惊的决定。
她要去省城，打工。
“秀兰，你疯了吧？你都快六十的人了，退休金虽然不高，但在咱们这个小县城，也够过活了。你去省城，能干什么？”
“是啊，你那身子骨，可经不起折腾了！腰椎间盘突出不是还没好利索吗？”
面对亲戚们的劝阻，李秀蘭只是摇了摇头。
“我去，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小静。”
她把老家的房子，托付给邻居照看，一个人，背着一个简单的行李卷，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去往省城的火车。
到了省城，在女儿女婿那间狭小的出租屋里，安顿下来后，她立刻，就开始找工作。
可是，她一个年过半百、又没什么文化的老太太，在省城这样的大城市里，能找到什么像样的工作呢？
她去餐厅应聘洗碗工，人家嫌她年纪大，手脚慢。
她去超市当理货员，干了两天，就因为搬不动那些沉重的货物，被辞退了。
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她在小区门口的布告栏上，看到了一张手写的招聘护工的启事。
“招聘全职住家护工，照顾一位半身不遂的独居老人，要求：女性，有耐心，身体健康。月薪4600元，包吃住。”
四千六百块！
这个数字，对李秀蘭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
她知道，这份工作，肯定很辛苦。但是，为了女儿，再苦再累，她也愿意。
她撕下那张启事，按照上面的地址，找了过去。
03
李秀兰照顾的，是一位姓刘的老先生。
刘大爷今年七十有二，以前是大学里的教授，老伴前几年去世了，儿女都在国外，一年也难得回来一次。
半年前，刘大爷突发脑溢血，抢救了过来，却留下了后遗症，右半边身子，都动弹不得，生活，完全不能自理。
李秀兰的工作，就是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地，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这份工作的辛苦，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每天要给刘大爷，擦洗身体，端屎端尿，一口一口地，喂他吃饭。因为刘大爷有吞咽困难，一顿饭喂下来，常常要一个多小时，饭菜凉了，她就拿去热，反反复复，直到他吃完。
每天夜里，她要起来好几次，帮他翻身，防止长褥疮。刘大爷睡眠很浅，稍有动静就会醒，一醒来，就会因为身体的不适而烦躁不安，李秀兰就要轻声细语地安抚他，直到他重新睡去。
刘大爷因为生病，脾气变得很古怪，常常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大发雷霆。有时候，喂饭慢了，他会把碗打翻；有时候，按摩的力道不对，他就会破口大骂。
李秀兰，都默默地，忍了下来。
她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把那个喜怒无常的刘大爷，当成了自己的亲人。
她的善良和耐心，渐渐地，也温暖了刘大爷那颗，因为生病而变得孤僻冷硬的心。
他不再乱发脾气，有时候，甚至会主动，跟她说几句，自己年轻时候的事情。
李秀兰每个月，最开心的日子，就是发工资那天。
她会立刻跑到银行，把那4600块钱，连同自己2000块的退休金，一起，留下几百块的生活费，剩下的六千块，准时，打到女儿的卡上。
然后，她会给女儿，打一个电话。
“静静啊，钱收到了吗？”
“收到了，妈。您别那么辛苦了，我们这边，情况好很多了。高俊找到新工作了，正在慢慢还债呢。” 电话那头，女儿的声音，总是带着一丝疲惫和愧疚，“妈，您要是不想干了，就回来吧，我们能应付的。”
“那就好，那就好。” 李秀兰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妈不辛苦，你们别担心我，我在这里，好得很。刘大爷人很好，对我，跟亲闺女一样。你们俩，在外面，要好好过日子，别不舍得吃穿。”
每次，她都这么，对女儿说。
她不想让女儿，为自己担心。
她用自己那瘦弱的肩膀，为女儿女婿，撑起了一片，她自认为的，安稳的天空。
她每个月，都期盼着，能从女儿口中，听到“妈，我们的债，快还完了”这句话。
然而，她等来的，却是一个，将她所有的付出和牺牲，都变成了一个天大笑话的、残酷的真相。
04
转眼，就快一年了。
李秀兰，也渐渐习惯了护工的生活。
她和刘大爷之间，也处得，越来越像一家人。
刘大爷的儿女，虽然远在国外，但每个月，都会寄来不菲的生活费。刘大爷自己，也有丰厚的退休金。
他不止一次地，对李秀兰说：“秀兰啊，看你这么辛苦，工资，我给你再涨点吧。”
李秀兰都笑着，拒绝了。
“大爷，您给的，已经够多了。做人，得知足。”
她还是，像以前一样，过着最节俭的生活。她身上的衣服，都是几年前，从老家带来的。她从不买化妆品，也从不出去吃饭。
她把每一分钱，都省下来，寄给了那个，她以为，正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的女儿。
唯一的改变，是她换了一部智能手机。
是刘大爷的孙子，从国外回来探亲时，看她还在用那个只能打电话发短信的老人机，特意买来送给她的。
那个十七八岁的、染着一头黄毛的大男孩，还很耐心地，手把手地，教她如何使用微信，如何刷朋友圈，如何跟人视频聊天。
“奶奶，您看，这样，您就可以，随时看到您女儿了！还能看到他们发的照片呢！”
李秀兰学会后，高兴得，像个孩子。
她第一时间，就加上了女儿和女婿的微信。
她每天，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在工作间隙，刷刷女儿的朋友圈，看看他们的动态。
可是，她发现，女儿的朋友圈，几乎是空白的。偶尔发一条，也是一些，转发的心灵鸡汤，或者，是一些工作的牢骚。
而女婿高俊的朋友圈，更是干净得，像一张白纸，设置了“仅三天可见”。
李秀兰有些失望，但也没多想。她觉得，年轻人，工作忙，压力大，没时间发这些，也正常。他们肯定是不想让自己担心，才不发那些诉苦的东西。
她还是，像往常一样，努力地工作，拼命地省钱，然后，在每个月的15号，准时，把那笔，凝聚着她血汗的六千块钱，打过去。
直到，那个看似，再也普通不過的夜晚。
05
那天晚上，李秀兰伺候刘大爷睡下后，像往常一样，坐在客厅的小马扎上，拿出手机，准备给女儿，发个信息，问问她睡了没有。
就在这时，她点开了，那个几乎从未有过动态的、女婿高俊的头像。
她惊奇地发现，就在几分钟前，高俊，竟然发了一条朋友圈。
李秀兰的心里，升起了一丝好奇。她想着，是不是女婿的公司，有了什么好转？或者，是他们的生活，有了什么新的变化？
她带着一丝期盼，点了进去。
当她，看清那里面的内容时，她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干了所有的力气。
手机，“啪”的一声，从她那无力的手中，滑落，掉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已经暗下去的屏幕，脸上，血色尽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