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那位阿姨……是谁啊?”
侄子张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那个女人,那个化成灰我也认得的女人,就站在那里。
她怎么敢回来?
她为什么偏偏在今天回来?
01
我的哥哥叫张伟。
他是我这辈子最佩服的人。
他不高,不帅,甚至有点木讷,不会说什么花言巧语。
但他的肩膀,却像山一样,稳稳地撑起了我们整个家。
我们家在城郊,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靠着几亩薄田和父亲偶尔去工地打零工过活。
是我哥,初中毕业就出去闯荡,什么苦活累活都干。
他用攒下的血汗钱,翻新了家里的老房子。
他用自己的青春,供我读完了大学。
我毕业那年,哥也带回来一个女人,我的大嫂,李静。
大嫂人如其名,安安静静的,不爱多说话。
但她手脚麻利,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
她看我哥的眼神里,总是带着光。
我知道,我哥找到了那个能让他停靠的港湾。
第二年,侄子张阳出生了。
我们都叫他阳阳。
他的到来,给这个家带来了数不尽的欢声笑语。
我哥脸上的笑容更多了,干活的劲头也更足了。
他开上了货车,跑起了长途运输。
虽然辛苦,虽然危险,但收入也高了不少。
他总说,要给阳阳最好的生活,要让李静过上好日子。
那些年,是我记忆里最温暖的日子。
每天晚饭,父母坐在桌边,看着阳阳蹒跚学步。
大嫂在厨房里忙碌,饭菜的香气飘满了整个屋子。
而我哥,虽然经常不在家,但他的每一次归来,都像是这个家的节日。
他会给阳阳带回新奇的玩具,会给大嫂买她舍不得买的衣服,会塞给我几百块钱让我别省着。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一直地过下去。
直到那个电话的响起。
那天下午,天阴沉沉的,像是要塌下来一样。
我正在单位上班,电话是我妈打来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张强……你哥……你哥出事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怎么赶到医院的,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医院走廊里那股刺鼻的消毒水味,和我妈早已哭干的眼泪。
大嫂李静抱着阳阳,呆呆地坐在长椅上,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
阳阳不懂发生了什么,还在她怀里不安地扭动。
医生办公室的门开了。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看着我们,摇了摇头。
天,真的塌了。
哥哥是在高速公路上出的事,连环追尾,他的货车被夹在了中间。
对方全责。
哥哥用他的生命,换来了一笔880万的赔偿款。
在那个年代,80万,对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
一个足以改变命运的数字。
可我们宁愿不要这笔钱。
我们只要我哥回来。
葬礼办得很压抑。
所有人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里。
大嫂从头到尾没有掉一滴眼泪,只是那么麻木地站着,跪着,叩拜着。
她的沉默,让我感到一丝莫名的心慌。
丧事过后,生活还得继续。
这笔钱该怎么处理,成了摆在眼前的问题。
我爸的意思是,钱存银行,写阳阳的名字,谁也别动。
这是张伟拿命换来的,是留给他儿子的。
我点头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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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大嫂说:“嫂子,你和阳阳以后的生活,有我和爸妈在,你放心。”
她看着我,眼神空洞,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几天,她的话比以前更少了。
她常常一个人坐在哥哥的房间里,一坐就是一下午。
我们都以为,她是悲伤过度,需要时间来平复。
我们谁也没有多想。
直到那天早上。
我妈去叫她和阳阳吃早饭,敲了半天门,没人应。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撞开了门。
屋子里空空如也。
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像是没人睡过一样。
大嫂李静,和那张存有80万赔偿款的银行卡,一起消失了。
桌子上,只留了一张字条。
字迹很潦草,像是匆忙中写下的。
上面只有一句话:“我对不起阳阳,对不起你们,忘了我吧。”
我爸当场就气得犯了心脏病,我们手忙脚乱地把他送去了医院。
我妈坐在医院的走廊里,一边哭一边骂:“这个没良心的女人!她怎么能这么狠心!那是张伟的卖命钱啊!”
我捏着那张字条,手抖得厉害。
我不懂。
我真的不懂。
那个曾经看我哥时眼里有光的女人,那个温柔地给阳身尚小的阳阳讲故事的女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她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要了?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就在亲戚邻里间传开了。
有人说她早就有了相好的,卷着钱跟人私奔了。
有人说她嫌我们家是累赘,拿着钱去过好日子了。
各种难听的猜测,像一把把刀子,扎在我们一家人的心上。
而最大的受害者,是阳阳。
他还那么小,一夜之间,没了爸爸,现在又没了妈妈。
他每天晚上都会哭着喊妈妈。
我妈就抱着他一起哭。
我看着这一切,心如刀割。
那天晚上,我爸从医院回来,把我叫到身边。
他的头发,在短短几天内,白了一大半。
他对我说:“张强,这个家,以后只能靠你了。”
我看着他苍老的脸,又看了看房间里熟睡的侄子。
我用力地点了下头。
“爸,你放心。”
“只要我有一口饭吃,就绝对不会饿着阳阳。”
那一年,我25岁。
我的人生,从那一刻起,拐进了一条完全陌生的轨道。
02
为了扛起这个家,我必须赚更多的钱。
单位那点死工资,根本不够用。
我辞掉了那份在别人看来很安稳的工作。
经朋友介绍,我跟着一个车队,也干起了长途货运。
那是哥哥曾经走过的路。
我不知道这算是一种纪念,还是一种宿命。
跑车的日子,远比我想象的要苦。
吃住都在车上,饥一顿饱一顿是常事。
冬天,驾驶室里冷得像冰窖,手脚都冻得没知觉。
夏天,车厢里热得像蒸笼,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的。
最难熬的,是孤独。
漫漫长夜,只有我和轰鸣的发动机作伴。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我哥。
他当年,也是这样一个人在路上,守着孤独,想着家里的妻儿。
我把所有的思念和辛苦,都化作了赚钱的动力。
我比谁都拼命,别人不愿意跑的线路我跑,别人嫌累的活我干。
我把大部分工资都寄回家,只给自己留一点吃饭加油的钱。
我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阳阳受委屈。
阳阳慢慢长大了。
他比同龄的孩子要懂事,也更敏感。
他很少哭闹,也很少问起他的爸爸妈妈。
他越是这样,我越是心疼。
我努力地想填补他生命中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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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既当叔叔,又当爹。
我给他开家长会。
每次坐在教室里,周围都是成双成对的父母,只有我一个单身男人,总会引来异样的目光。
但我不在乎。
我教他骑自行车。
他摔倒了,膝盖磕破了,我比他还紧张。
他却咬着牙不哭,自己爬起来,拍拍土,说:“叔,我没事。”
他被人欺负了,我会第一时间冲到他面前,像一头护犊的狮子。
我告诉他:“阳阳,别怕,有叔在。”
时间就在这一趟趟的出车和回归中,飞快地流逝。
阳阳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
他的个子,一点点地超过了我。
我们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亲密,越来越像父子。
他会跟我分享学校里的趣事。
他会跟我讨论未来的理想。
他所有的成长,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当然,也有过矛盾。
青春期的时候,他也叛逆过。
跟我顶嘴,摔门。
有一次,我们大吵了一架,因为他迷上了上网,成绩一落千丈。
我气急了,打了他一巴掌。
那是我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动手打他。
他红着眼眶看着我,什么也没说,跑了出去。
那天晚上,我找遍了所有他可能去的网吧,最后在江边找到了他。
他一个人坐在那里,背影看起来那么孤单。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我没骂他,只是给他递了一瓶水。
我对他说:“阳阳,叔不是不让你玩,是怕你耽误了前程。”
“你爸不在了,你妈……你妈也不在了。”
“叔没什么大本事,就盼着你能有出息,以后能过上好日子。”
他转过头,眼泪掉了下来。
他抱着我,哭着说:“叔,我错了,我再也不让你操心了。”
从那以后,他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学习上。
他的成绩,很快就追了上来,名列前茅。
高考那年,他顺利地考上了一所省重点大学。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带着他去了我哥的坟前。
我把通知书放在墓碑前,一瓶接着一瓶地灌着白酒。
我对着墓碑说:“哥,你看到了吗?”
“阳阳长大了,有出息了。”
“他考上大学了!”
“你放心吧,我没让你失望。”
说着说着,我这个从没掉过泪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阳阳在一旁,也哭红了眼睛。
他扶着我,说:“叔,以后,换我来照顾你。”
那些年里,我不是没有考虑过自己的个人问题。
我也老大不小了。
亲戚朋友也给我介绍过几个对象。
可每次一见面,对方一听说我家里还有个侄子要供,态度就变得微妙起来。
有个姑娘,我跟她处得还不错。
她人很好,温柔善良。
可当我提出想带她回家见见阳阳时,她犹豫了。
她对我说:“张强,我不是嫌弃你,可我……我不想一结婚就当后妈。”
我懂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动过这方面的心思。
我的生活,已经完全被阳一阳占据了。
只要他好,我怎么样都无所谓。
大学四年,阳阳很争气。
他年年都拿奖学金,还利用课余时间做兼职,从没问我要过额外的生活费。
毕业后,他进了一家很不错的公司。
工作稳定后,他又谈了一个女朋友,叫林悦。
林悦是个好姑娘,长得文静秀气,性格也开朗。
她知道我们家的情况,但一点也不介意。
她对我说:“叔,你把阳阳教育得这么好,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听到这句话,我心里所有的辛苦和委屈,都烟消云散了。
他们谈了两年恋爱,决定结婚。
我高兴得好几晚都没睡着觉。
我把我这些年跑车攒下的积蓄,全都拿了出来。
我给他们在城里付了一套房子的首付。
阳阳不要,他说他能自己赚钱买。
我对他说:“这是叔给你的结婚礼物,也是我这个当‘爹’的,必须尽到的责任。”
他抱着我,一个快一米八的大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他说:“叔,你为我付出的太多了。”
我拍着他的背,笑着说:“傻小子,我们是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婚礼的筹备工作,我全程参与,忙得不亦乐乎。
选酒店,拍婚纱照,发请柬……
每一件事,我都亲力亲为。
我只想给阳阳办一场最风光,最体面的婚礼。
我想让所有人都看到,我张强的侄子,结婚了。
我想让我那在天上的哥哥,也能看到这一幕,也能为他的儿子感到骄傲。
婚礼的日子,定在一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
03
婚礼当天,酒店里热闹非凡。
亲朋好友都来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我穿着一身崭新的西装,站在门口迎接宾客。
每当有人夸阳阳一表人才,夸新娘子漂亮懂事时,我心里就比吃了蜜还甜。
我看着我的父母,他们穿着我特意买的新衣服,坐在主桌,笑得合不拢嘴。
这些年,他们也跟着我操碎了心。
今天,他们也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我看着我的侄子,张阳。
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他站在舞台中央,身边是穿着洁白婚纱的新娘林悦。
他们是那么的般配,像是一对金童玉女。
我的眼眶,不知不觉就湿润了。
十五年了。
从他还是个需要我抱在怀里的小不点,到现在他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这十五年的点点滴滴,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飞速闪过。
我仿佛看到了我哥的影子,在他身上重合。
哥,你看到了吗?
我们的阳阳,他成家了。
婚礼仪式开始了。
在激昂的婚礼进行曲中,阳阳和林悦交换了戒指,深情拥吻。
台下掌声雷动。
主持人用他那富有磁性的声音,大声宣布:“下面,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有请我们新郎的大家长,也是他最敬爱的叔叔,张强先生,上台致辞!”
所有的聚光灯,瞬间都打在了我身上。
我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领带,努力平复自己激动的心情。
我准备了很久的发言稿,此刻却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了。
我只想对阳阳说几句心里话。
我迈开脚步,正准备走上那个属于我的,也属于阳阳的荣耀舞台。
就在此刻。
宴会厅的侧门,被人悄无声......声地推开了。
门外透进来的光,勾勒出一个瘦弱的身影。
那个人影,与这满堂的喜庆和辉煌,显得格格不入。
她就那么瑟缩地站在门口,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宾客们的议论声渐渐小了下去,所有人都投去了好奇的目光。
音乐也停了。
整个大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台上的阳阳和林悦,也注意到了那个不速之客,脸上写满了困惑。
我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朝门口望去。
只一眼。
我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了。
尽管她的头发已经花白,尽管她的脸上布满了风霜的痕迹,尽管她身上的衣服陈旧又廉价。
但那个轮廓,那个眼神……
化成灰,我也认得。
是她。
那个消失了整整十五年的女人。
我的大嫂。
李静。
她怎么回来了?
她怎么敢在这个时候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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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那里,目光穿过了几十米的距离,穿过了所有的人群。
死死地,锁在了舞台上,我那英俊帅气的侄子,她的亲生儿子,张阳的身上。
她的嘴唇在颤抖。
她的身体在颤抖。
两行浑浊的泪水,从她干涩的眼眶里,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都离我远去。
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几乎要站立不稳。
十五年的含辛茹苦。
十五年的日夜操劳。
十五年的委屈和汗水。
还有那消失的,带着哥哥血腥味的80万。
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个女人出现的一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荒谬的笑话。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了肉里。
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从我的胸腔里,轰然炸开。
04
婚礼,终究是进行不下去了。
我让司仪和酒店经理去安抚宾客,请他们先行用餐。
然后,我扶着几乎要晕倒的母亲,带着父亲、阳阳和林悦,走进了酒店后台的休息室。
李静跟在我们身后,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犯。
休息室的门关上了,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喧嚣。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妈指着李静,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爸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脸色铁青。
阳阳和林悦站在一起,脸上满是震惊和迷茫。
特别是阳阳,他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苍老的女人,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疏离。
在他十五年的记忆里,根本没有“母亲”这个概念。
最终,还是我先开了口。
我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变得沙哑和冰冷。
“你还回来干什么?”
李静的身体猛地一颤。
她不敢看我,也不敢看我的父母。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阳阳,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阳阳……我的儿子……”她哽咽着,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阳阳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躲到了我的身后。
这个动作,像一把尖刀,深深地刺进了李静的心里。
她终于崩溃了,蹲在地上,发出了压抑了十五年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你还有脸哭!”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冲她怒吼道:“你当年拿着我哥的卖命钱跑的时候,怎么没想过阳阳!”
“这十五年,你死到哪里去了!”
“阳阳被人骂是没妈的野孩子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为了供他,没日没夜跑车,累得一身病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你跑回来干什么!你就是想毁了他,毁了我们这个家是不是!”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她的心上。
她哭得更厉害了,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不是的……不是的……”她泣不成声地辩解着,“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阳阳……”
“说!”我红着眼睛,逼视着她,“那80万呢!你把钱弄到哪里去了!”
这个问题,像一道魔咒,让她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抬起头,那张布满泪痕的脸上,满是绝望和痛苦。
“我说……我全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