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笔巨额的拆迁款,像块巨石,压在老宅每一个人的心上。
两个堂姐死死地盯着大伯母,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期待和贪婪。
而我,这个名义上的“儿子”,成了她们眼中最大的障碍。
终于,一直沉默的大伯母抬起了头,浑浊的眼睛扫过我们每一个人。
她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做了一个动作。
就是这个动作,却让两个堂姐瞬间脸色煞白,像见了鬼一样。整个屋子,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越来越重的呼吸声。
01
我叫周楠,今年二十九岁。
我有一份不好不坏的工作,在城市里过着一种不好不坏的生活。
每天挤着地铁上下班,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为了三餐奔波,像一颗被拧紧的螺丝钉,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直到那天下午,我妈的一个电话,把我从按部就班的生活里,硬生生地拽了出来。
电话那头,我妈的声音有些疲惫,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沉重。
“楠楠,你大伯……怕是不行了。”
我握着手机,愣在了原地,窗外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阳光,晃得我有些睁不开眼。
大伯。
这个称呼于我而言,熟悉又陌生。
说熟悉,是因为从我记事起,就知道在乡下老家,我有一个大伯。
说陌生,是因为我和他之间的关系,远比普通的叔侄要复杂得多。
我九岁那年,被过继给了他。
我的记忆,瞬间被拉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天。
知了在窗外声嘶力竭地叫着,搅得人心烦意乱。
我爸蹲在我面前,给我整理着新衣服的衣领。
他的表情很严肃,和平日里判若两人。
“楠楠,等会儿到了乡下,要听话,要叫大伯‘爸’。”
我那时候还小,不懂“过继”这两个字背后沉重的含义。
我只知道,我们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去见一些很陌生的人。
大伯家那座老宅,是我对乡下唯一的印象。
青灰色的砖瓦,斑驳的木门,院子里混合着泥土和鸡粪的味道。
那天,屋子里坐满了人,都是些我不认识的亲戚长辈。
他们用一种我看不懂的眼神打量着我,像是在审视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大伯,周国栋,就坐在堂屋的正中央。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褂子,黝黑的脸上沟壑纵横,一双粗糙的大手局促地放在膝盖上。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渴望和期待。
我妈把我往前轻轻推了一把。
“快,叫人。”
我怯生生地,对着那个陌生的男人,蚊子哼一般地叫了一声。
“爸。”
话音落下的瞬间,大伯黝黑的脸上,绽开了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那笑容甚至让他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红纸包,塞进我的手里。
红包很沉,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金钱的重量。
大伯母,李秀兰,就站在大伯旁边。
她是一个典型的农村妇女,身材瘦小,皮肤蜡黄,总是低着头,仿佛永远有干不完的活。
她看着我,只是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仪式很简单,没有繁琐的流程,只是在几个族中长辈的见证下,我爸将我的名字,从他那一房的户口本上划去,郑重地写进了大伯的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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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一刻起,在族谱上,我,周楠,便成了周国栋的儿子。
可这终究只是一场满足传统思想的形式。
仪式结束后,我依旧跟着我爸妈回了城里。
我继续上我的学,过我的生活,那个乡下的“家”,对我来说更像是一个遥远的符号。
我和大伯一家的联系,仅限于每年春节回去吃一顿年夜饭,或者偶尔通一通电话。
电话也总是由我妈代劳。
“喂,哥啊,我是周伟家的。”
“楠楠挺好的,上学呢,成绩不错。”
“家里都好,你们也保重身体。”
而我,最多也就是在旁边接过电话,规规矩矩地叫一声“爸,妈”,然后便陷入无话可说的尴尬。
大伯总是在电话那头,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问我。
“楠楠啊,钱够不够花?”
“在城里要好好念书,以后有出息。”
除了这些,他似乎也不知道该和我说些什么。
他有两个女儿,我的两个堂姐,在我过继的时候,她们就已经出嫁了。
她们对我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弟弟”,态度也很微妙。
说不上讨厌,但也绝对谈不上亲近。
见面了,会客气地点点头,叫一声“楠楠回来了”,然后便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
我们之间,隔着城市与乡村的鸿沟,隔着二十年几乎空白的交集,更隔着一层血缘上的疏离。
这份“亲情”,就像那本束之高阁的族谱一样,庄重,但早已落满了灰尘。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这份尘封的关系,会因为生离死别,以及随之而来的巨大利益,而掀起滔天巨浪。
而那时的我,对此一无所知。
我只知道,那个名义上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的男人,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了。
我挂掉电话,跟公司请了假,买了最早一班回老家的高铁票。
高铁在轨道上飞驰,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我的心也跟着一点点下沉。
我不知道自己是以一个什么样的心情回去的。
是作为一个侄子?
还是作为一个法律意义上的,儿子?
02
高铁站离老家还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
我爸妈已经提前回去了,是我二叔开车来接的我。
车子驶下高速,窗外的摩天大楼变成了低矮的平房,空气里也渐渐弥漫开一股潮湿的泥土气息。
这是我熟悉的,通往老家的路。
也是一条我每年只走一回,却永远无法真正融入的路。
越靠近村子,我的心就越是忐忑。
车子在老宅门口停下。
那扇斑驳的木门,似乎比我记忆中更加破败了。
院子里站着不少人,都是些沾亲带故的邻里乡亲。
他们看到我,纷纷让开一条路,眼神复杂。
我走进堂屋,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扑面而来,让我几欲作呕。
大伯就躺在里屋的床上。
不过短短半年未见,他整个人已经瘦到脱了相,高高凸起的颧骨让他的脸颊显得越发凹陷。
他闭着眼睛,呼吸微弱,像一盏即将燃尽的油灯。
我妈守在床边,眼睛红肿,看到我回来,对我招了招手。
大伯母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低着头,不停地用衣角擦着眼泪。
两个堂姐和姐夫也在,他们站在墙角,低声交谈着,脸上的表情凝重而焦虑。
似乎是听到了动静,大伯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浑浊,费力地转动了好几下,才最终将焦点落在了我的身上。
“楠……楠楠……回来了……”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我快步走到床前,蹲下身,握住了他那只枯瘦如柴的手。
他的手冰冷而粗糙,布满了老茧,像一块饱经风霜的树皮。
“爸,我回来了。”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
听到我这一声“爸”,大伯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光彩。
他费力地抬起手,似乎想摸摸我的脸,但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了下去。
他的嘴唇翕动着,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
“家里……以后……就……就靠你了……”
我只当这是他病中的胡话,连声安抚道。
“您放心,会好起来的。”
大伯却只是摇了摇头,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的意味。
大伯母在一旁,哭得更凶了。
两个堂姐也走了过来,大姐红着眼圈说。
“医生说……让准备后事了。”
姐夫们则在一旁讨论着医药费还差多少,谁家该出多少,声音不大,但在这压抑的房间里,却显得格外刺耳。
那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亲情在现实面前的脆弱和无力。
大伯最终还是没能熬过去。
三天后的一个凌晨,他在睡梦中,安静地走了。
按照村里的规矩,葬礼办得很隆重。
作为大伯唯一的“儿子”,我理所当然地承担起了长子的责任。
穿孝服,摔瓦罐,捧遗像,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
唢呐声凄厉地划破了乡村宁静的清晨。
我机械地做着每一个流程,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我对大伯的感情是复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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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多少深厚的感情基础,但那一声“爸”,毕竟也叫了二十年。
血缘上,他是我的亲大伯。
法律上,他又是我的父亲。
这份双重的身份,让我感到一种撕裂般的茫然。
我看着黑白遗像上,他那张憨厚而陌生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下葬那天,天阴沉沉的,下起了毛毛细雨。
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两个堂姐哭得撕心裂肺,几度昏厥。
大伯母更是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默默地流泪,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精气神。
我站在墓碑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再见了,我名义上的父亲。
丧事过后,亲戚们陆续散去。
那座承载了我童年唯一乡土记忆的老宅,瞬间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我们一家人。
晚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
桌上的菜肴很丰盛,但谁也没有动筷子的心思。
气氛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良久,大姐夫清了清嗓子,率先打破了沉默。
“妈,爸走了,以后您有什么打算?”
大伯母抬起头,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
“我能有什么打算,守着这座老房子过呗。”
二姐夫接话道。
“这房子也住了几十年了,破得不成样子,要不您跟我们去城里住吧。”
大姐也附和着。
“是啊妈,我们两家轮流,总好过您一个人在这儿。”
听起来,是两个孝顺女儿在为母亲的晚年着想。
但我却从她们丈夫闪烁的眼神里,读出了一丝不一样的味道。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我爸妈看看我,又看看大伯母,表情也有些尴尬。
这件事,他们作为外人,不好插嘴。
最终,这场关于大伯母养老问题的讨论,也不了了之。
吃完饭,我爸妈把我拉到一旁,悄声嘱咐我。
“楠楠,你大伯刚走,这边事儿多,你多待几天,多帮衬着点。”
我点了点头。
我知道,这不仅仅是帮衬,更是一种责任的宣告。
从大伯去世的那一刻起,我与这个乡下的家,便被一条无形的纽带,更紧密地绑在了一起。
只是我当时并不知道,这条纽带的另一端,拴着的不是亲情,而是一笔足以让所有人都面目全非的巨额财富。
03
在大伯的“头七”过后,我爸妈就先回城里了。
我听了他们的嘱咐,多留了几天,想着陪陪大伯母。
那几天,大伯母的话很少,大部分时间,她都只是坐在院子里,对着那棵老槐树发呆。
老宅里,处处都留着大伯的印记。
堂屋墙上挂着的旧照片,院子角落里那把他亲手做的竹椅,甚至空气里,都仿佛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旱烟味。
睹物思人,更添伤感。
两个堂姐隔三差五地也会回来,每次都拎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
她们陪着大伯母说说话,帮着干点活,看上去倒也其乐融融。
只是她们的丈夫,每次来都喜欢在院子内外转悠,时不时还用脚踢踢墙角,用手量量房梁,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盘算些什么。
我本以为,生活就会在这样平淡又略带伤感的氛围中继续下去。
直到半个月后,一纸拆迁通知,像一颗巨石,投进了这潭看似平静的深水之中。
通知是村委会的人送来的。
一张红头文件,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因为镇上要搞新农村建设规划,我们所在的这片区域,被划入了拆迁范围。
包括大伯家的这座老宅,以及后面那一大片宅基地。
村干部喝了口水,笑呵呵地对大伯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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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婶子,恭喜啊,您这回可要发大财了。”
他大概算了一下,按照初步的补偿标准,宅基地加上房子,所有款项加起来,将会是一个天文数字。
一个足以让任何一个普通农村家庭,瞬间实现阶层跨越的天文数字。
送走了村干部,大伯母拿着那张轻飘飘的A4纸,手却在不停地颤抖。
她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喜是悲。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瞬间传遍了整个家族。
最先有反应的,是我的两个堂姐。
通知下发的第二天,她们就和各自的丈夫,火急火燎地赶了回来。
这一次,她们连营养品都顾不上买了。
“妈,拆迁的事,是真的吗?”
大姐一进门就开门见山地问,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大伯母点了点头。
二姐夫立马凑了上来,脸上堆着笑。
“妈,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爸在天有灵,保佑我们家呢!”
那天,堂屋里挤满了人,两个堂姐一家,还有闻讯赶来的一些亲戚。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这笔即将到来的巨款。
有人说,应该在城里买几套房子。
有人说,应该拿去做点生意。
他们畅想着美好的未来,仿佛那笔钱已经揣进了自己的口袋。
而我,从始至终,都像一个局外人,安静地坐在一旁,没有插话。
从内心讲,我对这笔钱没有任何想法。
这座老宅,这片土地,都是属于大伯和大伯母的。
我只是一个名义上的儿子,二十多年来,并未对这个家有过任何实质性的贡献。
这笔钱,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我来染指。
我以为,这笔钱的分配,应该是很清晰的。
大伯去世了,大伯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两个堂姐作为亲生女儿,理应也有份。
至于怎么分,那是她们母女之间的事情,与我无关。
然而,我很快就发现,事情远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随着时间的推移,拆迁补偿的具体方案也渐渐明朗,最终确定的金额,比最初预估的还要多出一大截。
这笔巨款,像一面人性的照妖镜,照出了每个人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欲望。
两个堂姐回来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她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是陪着大伯母说说话,而是开始有意无意地,向大伯母灌输一些思想。
“妈,我和妹妹毕竟是嫁出去的女儿了,泼出去的水,以后给您养老送终,还得靠周楠。”
这是大姐说的话,听起来像是在为我着想。
“是啊妈,周楠是咱们家的儿子,这笔钱,理应由他来继承大头,以后我们两家,也能跟着沾点光。”
这是二姐说的话,说得更是冠冕堂皇。
她们一唱一和,表面上是把所有权益都推到了我的身上,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是要把大伯母排除在外。
更让我感到不舒服的是,她们开始有意无意地孤立我。
一家人吃饭的时候,她们会有意地用方言交谈,讨论一些我听不懂的话题。
有时,她们会把大伯母拉进房间里,关上门,窃窃私语很久。
我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正在这个家里慢慢滋生,发酵。
而所有的矛盾,都指向了那笔尚未到手的拆迁款。
也指向了我这个,名义上的,“儿子”。
一天晚上,我接到了我妈打来的电话。
她在电话里,有些欲言又止。
“楠楠,你大伯母那边……还好吧?”
我把最近发生的事情,简单跟她说了说。
电话那头,我妈沉默了很久,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楠楠,这件事,你别掺和。”
“那是你大伯家的事,钱怎么分,让他们自己商量,你把自己的位置摆正了。”
我苦笑了一下。
“妈,我知道,我从没想过要那笔钱。”
“可现在的情况是,他们都把我当成了核心,我根本就摘不出去。”
我妈又叹了口气。
“人心啊……在钱面前,最经不起考验。”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漆黑的夜,心里一阵烦躁。
我开始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早点回城里。
为什么要把自己卷入这潭浑水之中。
我甚至开始有些怨恨我爸妈,当初为什么要做那个荒唐的决定,让我的人生,平白多出了这么一档子复杂的亲戚关系。
就在我纠结万分,准备找个机会跟所有人摊牌,然后离开这是非之地的时候,最终的审判日,到来了。
拆迁款,正式打到了村集体的账户上。
村委会通知各家各户,带上户口本和相关证明,去办理领款手续。
而我们家的户口本上,户主那一栏,赫然写着的名字,是周国栋。
而在他去世之后,第一顺位继承人,便成了他的配偶,李秀兰。
以及,他的儿子。
周楠。
04
领钱的那天,是个周末。
大伯母一大早就给我打了个电话,让我哪儿也别去,在家里等着。
她说,她把两个女儿和女婿,也都叫回来了。
关于这笔钱到底该怎么分,今天,必须要做个了断。
我预感到,一场家庭风暴,即将来临。
那天上午,阳光很好,透过老宅的窗棂,在满是灰尘的空气中,切割出一条条明亮的光柱。
可屋子里的气氛,却比数九寒冬还要冰冷。
大姐一家和二姐一家,都到齐了。
他们坐在堂屋两侧的椅子上,表情严肃,谁也不说话。
两个堂姐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时不时地就往我身上剜一下,充满了戒备和审视。
她们的丈夫,则低着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整个屋子都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烟味。
我坐在一个角落里,如坐针毡。
大伯母坐在堂屋正中央的那张太师椅上。
那是大伯生前最喜欢坐的位置。
她的腰杆挺得笔直,目光平静地从我们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
那眼神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威严。
良久,她缓缓地开了口,声音不大,但在死一般寂静的屋子里,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今天把大家叫回来,是为了什么事,我想我不用多说,你们心里也都清楚。”
她顿了顿,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水。
“你们爸,辛劳了一辈子,没享过什么福,到老了,却给我们留下了这么大一笔家业。”
“这笔钱,是他的卖命钱,也是这座老房子的卖命钱。”
她把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让所有人的心都跟着颤了一下。
然而,大伯母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冰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