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陈叔,您以为当年向马进举报您的人,是谁发现并告诉他的?”
陈帆愣住了。
他浑身的血液好像都凝固了。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砸在他记忆最深处的疤痕上。
三十年的谜团像一堵看不见的墙,轰然压了下来,让他喘不过气。
周谦的眼睛里,涌动着无法言说的痛苦和沉重。
他看着陈帆那张写满震惊和不解的脸。
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个被岁月尘埃掩埋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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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一九六八年,火车咣当咣当,像个没头没脑的铁盒子,把陈帆从南边的水汽里,一直拖到了关外的冰天雪地。
车门一开,风就灌了进来,那风是硬的,像刀子,刮得他脸上生疼。
他才十九岁,身子骨单薄得像一张纸。
黑土地上的一切,都让他觉得陌生,也让他害怕。
天是灰的,地是硬的,人说话的声气也是粗的。
红旗农场,这就是他接下来要扎根的地方了。
队长分活计的时候,瞅了他一眼,那眼神就像打量一头不怎么结实的牲口。
“你,就去修水渠吧。”
陈帆扛起那把比他还高的铁锹,跟着大伙儿走向了工地。
河泥冻成了铁疙瘩,一锹下去,虎口震得发麻,只留下一个白点。
同来的知青们,嗷嗷叫着,比着赛,好像有使不完的劲。
陈帆不行。
他没几天就落在了后头。
手心磨出了血泡,血泡又磨破了,混着泥水,疼得钻心。
晚上回到大通铺,他连脱衣服的力气都没有。
别人在油灯下写信,吹牛,他只能缩在被窝里,听着自己骨头缝里的酸痛。
他开始发烧。
先是觉得冷,裹着棉被也抖个不停。
后来又觉得热,浑身烫得像块烙铁。
人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烧了三天。
等他再清醒过来,人已经瘦脱了形。
队长来看过他一次,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病好后,陈帆再去工地上,没干半天就栽倒在了地头。
队长把他从泥里薅起来,看着他那张比纸还白的脸,终于发了话。
“你这身子骨,不是干这个的料。”
“去食堂吧,帮着刷个锅,择个菜,也算你为革命出份力了。”
陈-帆-就这么进了食堂。
食堂里总归是暖和的,有灶火,有人气。
他干的活也轻省,就是有些熬人。
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择掉下来的菜叶,把冻成一坨的白菜帮子分开。
然后就是烧火,那风箱一拉一推,呼呼作响,像个喘不上气的老牛。
他最常干的,就是隔着蒙了一层水汽的窗户,往外看。
看那些和他一样的人,在严寒里,把青春和力气,都交给了这片黑土地。
他看到了秦岚。
第一眼,就觉得这个女人和别人不一样。
她总是沉默着,像个不会说话的影子。
别人干活累了,会直起腰捶捶背,她不会。
她的腰好像永远都是弯的,手里总有干不完的活。
农场里的人说,她是地主的老婆。
这个名头,像一口无形的钟,把她罩在了里头,和所有人隔开了。
没人跟她说话。
大家看她的眼神,也都是绕着走的。
秦岚身边,总跟着个小男孩。
是她的儿子,叫周谦。
那孩子瘦得不成样子,脖子细得好像撑不住那个脑袋。
他也不说话,就那么死死地跟着他娘。
他娘去哪,他就跟到哪。
像一棵依附着老树的小藤。
食堂里每天都开两次饭。
苞米面饼子,高粱米饭,白菜炖土豆。
天天如此,吃得人嘴里发苦。
可就是这样的饭食,秦岚和周謙也是吃不到的。
他们有专门的小灶,说是小灶,其实就是些最差的,别人挑剩下的东西。
有时候是发了霉的土豆,有时候是黑了心的白菜帮子。
陈帆在食堂,每天都要刷那口硕大无比的铁锅。
锅底总会剩下些东西,是黏在锅壁上的锅巴。
用开水一冲,就成了一锅稀糊糊。
这些,按规矩,是喂猪的。
农场那几头猪,养得膘肥体壮,是宝贝。
每次陈帆拎着那个沉重的木桶,晃晃悠悠地走向猪圈时。
他都能感觉到一道目光。
那目光来自周谦。
那孩子就站在不远处的草垛旁,也不靠近,也不说话。
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木桶。
他的喉结会不自觉地上下滑动。
那不是乞求的眼神,那是一种被饥饿逼到极致的,最原始的渴望。
像一头在雪地里找不到食物的小狼。
这眼神,让陈帆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
他也是饿过肚子的人。
他知道,那种胃里空得发慌,烧得人心里发毛的滋味。
一个念头,就在他心里悄悄地生了根。
他有些害怕。
他知道这是犯忌讳的事。
可是,周谦的那个眼神,总是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怎么也赶不走。
那天,雪下得特别大。
整个世界都白了,风呜呜地吼,听着瘆人。
食堂里的人吃完饭,都早早地回屋猫冬去了。
陈帆一个人留下来收拾。
他刷锅的时候,特意留了个心眼。
把锅底那些还没被水泡烂的,还算干的锅巴,都用铲子仔细地刮了下来。
他找了一个破了口的粗瓷碗,把那些锅巴都装了进去,又舀了勺菜汤泡了泡。
看上去,像一碗不像样的饭了。
他把碗揣进怀里,棉袄的温度护着那点热气。
他溜出食堂后门,一头就扎进了风雪里。
雪粒子打在脸上,像无数的小针在扎。
02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草垛。
秦岚和周谦正缩在草垛的背风处,母子俩紧紧地抱在一起,像两只冻僵的鹌鹑。
陈帆走过去,雪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秦岚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全是惊恐和警惕。
陈帆没说话,他怕一开口,热气就跑光了。
他快步上前,把怀里还温着的碗,一把塞到了秦岚的手里。
秦岚的手冰凉,碰到那温热的碗,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
她惊恐地看着陈帆,又飞快地扫视了一圈空无一人的雪地。
她什么话也没说,抓过碗,拉着儿子,跌跌撞撞地消失在了风雪里。
陈帆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松了口气,也觉得空落落的。
从那以后,这成了一个秘密。
一个只有他们三个人知道的秘密。
陈帆把碗放在后门外的一块大石头底下。
秦岚会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来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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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空碗会干干净净地,被放回原处。
他们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有时候,陈帆会觉得,自己就像是在和两个影子打交道。
可当他看到周谦的脸上,似乎有了一点血色的时候,他又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以为,这件事,会像雪地里的脚印,很快就会被新的雪覆盖,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不知道,有一双眼睛,像鹰一样,早就盯上了他。
那双眼睛,是马进的。
马进是个人精。
他跟陈帆不一样,陈帆是水,到了这里就冻成了冰。
马进是土,到哪都能扎下根。
他嘴甜,会来事,见人就递烟,见了队长就喊叔。
农场的积极分子,他是头一个。
他打心眼里,就瞧不上陈帆。
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城里书生,凭什么就能去食堂享清福?
他觉得陈帆身上,有种他说不出的味道,是那种读书人的酸腐气。
他讨厌这种味道。
他觉得陈帆这种人,思想上就靠不住。
他开始悄悄地观察陈帆。
一个在食堂干活的人,自己却吃不饱似的,总是最后一个走。
这里面,肯定有猫腻。
马进很有耐心,像个老到的猎人。
他很快就发现了那个石头下面的秘密。
他心里一阵狂喜。
他知道,这是个天大的把柄。
一个知青,偷拿集体的粮食,去资助一个地主婆。
这个罪名,可比什么都重。
这是阶级立场问题。
是路线问题。
他没有马上声张,他在等。
等一个最合适的机会,一个人赃并获,让陈帆永世不得翻身的机会。
那个傍晚,天阴得厉害,乌云压得很低,像是要下雨。
陈帆像往常一样,把一碗稠稠的玉米糊糊放在了石头下面。
他刚转身,就看见秦岚的身影,从远处的一个角落里闪了出来。
她走得很快,很急。
她拿到碗,还没来得及转身。
马进就带着队长和几个戴着红袖章的积极分子,从草垛后面冲了出来。
“抓住了!人赃俱获!”
马进的声音尖锐,兴奋得都变了调。
几道手电筒的光,像利剑一样,把陈帆和秦岚钉在了原地。
秦岚手里的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碎成了好几瓣。
黄色的玉米糊糊,混着泥土,溅得到处都是。
秦岚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她双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小周谦从她身后冲了出来,像一头护崽的母狼,张开瘦弱的胳膊,挡在母亲身前。
他用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马进。
陈帆的脑子,在那一瞬间,是空的。
他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看着马进那张因为兴奋而扭曲的脸。
他觉得这一切,都像一场荒诞的梦。
全农场范围的批斗大会,开得声势浩大。
陈帆被两个人押着,站在一个临时搭起的高台上。
他的头,被死死地按着,弯着腰,像一只被宰杀的鸡。
“打倒立场不稳的坏分子陈帆!”
“坚决和阶级敌人划清界限!”
马进在台下,挥舞着拳头,口号喊得比谁都响。
那些声音,像无数的拳头,砸在陈帆的身上,砸在他的心里。
他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
他的眼睛,一直在人群里,费力地寻找。
他找到了。
秦岚就站在人群的最后面,最不起眼的角落里。
她深深地埋着头,整个人都缩了起来。
陈帆就那么看着她。
他多希望她能抬起头,看他一眼。
哪怕是一个眼神,一个无奈的,或者愧疚的眼神。
没有。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抬起头。
仿佛台上那个正在被千夫所指的人,和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陈帆的心,像被扔进了一月的冰河里,从里到外,凉了个透。
他觉得自己是个天底下最可笑的傻子。
他那点偷偷摸摸的善意,那点自以为是的同情。
到头来,就是个笑话。
队长最后宣布了处理决定。
撤销食堂帮厨职务,下放到河道工地,挖淤泥。
扣除半年工分。
这个处罚,在当时,几乎是把人往死路上逼。
03
陈帆被推下高台的时候,腿一软,差点摔倒。
他经过人群,所有人都像躲避瘟疫一样,给他让开了一条路。
他走了很远,还是没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
那个角落,已经空了。
挖河泥的日子,是地狱。
冰冷的泥水,能渗透棉衣,一直凉到骨头缝里。
陈帆的手脚,很快就生满了冻疮,红肿,溃烂。
和他一起干活的,都是些犯了错,或者成分不好的人。
没有人说话。
只有铁锹挖进冰冷泥土的声音,和沉重的喘息声。
陈帆也变得不爱说话了。
他的心,好像也随着那条冰冷的河,一起冻住了。
几年后,上面来了招工回城的通知。
名单里,没有他。
他的档案上,清清楚楚地记着那次“立场不清”的错误。
这个污点,像个烙印,死死地刻在了他的人生里。
又过了很多年,知青大返城的时候,他才终于离开了那片黑土地。
他没能回到他南方的家乡。
辗转到了一个离家不远的小县城,进了一家小工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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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人生,就像那家工厂里日复一日运转的机器,平淡,重复,看不到什么希望。
他结婚了,对象是厂里的一个女工。
生了个儿子。
后来,工厂倒闭了,他下了岗。
为了生活,他去蹬过三轮,看过大门,摆过地摊。
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红旗农场的那段往事,被他压在了心底最深的地方。
他很少去想。
因为一想起来,心里就堵得慌。
他想不通。
他只是觉得,自己的一片好心,最后被当成了驴肝肺。
三十年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
就像做了个长长的梦。
一九九八年,陈帆已经快五十岁了。
头发白了大半,背也有些驼了,成了个地地道道的中年人。
他住在家属楼里,房子是几十年的老房子,墙皮斑驳,楼道里堆满了杂物。
那天下午,天气很好,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暖洋洋的。
陈帆正戴着老花镜,看一份过期的报纸。
楼下,忽然传来了一阵汽车喇叭声。
他住的这个地方,平时连个拖拉机都少见。
他好奇地探出头去。
一辆黑色的,锃光瓦亮的奥迪轿车,就停在他家那栋破旧的楼下。
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车上下来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手里还提着个公文包。
男人抬头看了看楼号,就走了进来。
不一会儿,敲门声响了。
陈帆打开门,就看到了那个男人。
男人看上去四十岁上下,个子很高,气度不凡。
一看就不是他们这种小地方的人。
男人也在打量他。
男人的眼神很复杂,有激动,有感慨,还有一丝说不出的情绪。
“请问……您是陈帆,陈叔叔吗?”
男人的声音,带着一点点的小心翼翼,和一丝轻微的颤抖。
陈帆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点了点头。
“我是陈帆,你有什么事?”
男人听到他的回答,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没说话,往后退了一步,对着陈帆,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个举动,把陈帆给弄懵了。
“你这是干什么?我可受不起。”
男人直起身,抬起头,看着陈帆。
“陈叔,我叫周谦。”
陈帆的脑子,“嗡”的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周谦。
这个名字。
这个被他埋藏了三十年的名字。
他看着眼前这张成熟,稳重的脸。
慢慢地,和他记忆深处,那张在风雪里,倔强又饥饿的小脸,重合在了一起。
竟然是他。
是那个孩子。
陈帆一时间,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把周谦让进了屋。
屋里很小,家具也都是些老物件了。
周谦一点也不嫌弃,他局促地坐在那张掉了漆的木凳上,目光环视着这个家。
周谦说,他现在在南方开了个公司,生意做得还不错。
他说,他这些年,一直都在找他。
他从那个昂贵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个存折,和一串亮晶晶的钥匙。
他把它们轻轻地,放在了那张破旧的木桌上。
“陈叔,当年要不是您那几碗剩饭,我跟我妈,可能真的就熬不过那个冬天了。”
“这点心意,是我报答您的。这套房子,就在市里最好的小区,已经装修好了。”
陈帆看着桌上的东西,就像看到了什么烫手的山芋,连连摆手。
“不行,不行,这我不能要。”
“都过去那么多年的事了,还提它干什么。”
他的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
当年的那点委屈,好像在看到周谦如今的成就后,也消散了不少。
他把周谦扶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慨地说。
“都过去了,孩子。”
“你现在有出息了,我就替你高兴。”
“你母亲……她,还好吗?”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陈帆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揪了一下。
提到母亲,周谦眼神里刚刚亮起的光,瞬间就黯淡了下去。
04
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陈帆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他才用一种很低,很沉的声音说。
“我母亲,十年前就过世了。”
陈帆的心里,咯噔一下。
“她临终前,一直念叨着您。”
周谦的声音,带上了明显的哽咽。
“她说,她对不起您。”
“她说,您一定恨了她三十年。”
陈帆听着,心里不是滋味,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谈不上恨。”
“就是当时年轻,脑子转不过弯,有点想不通罢了。”
“不!”
周谦突然抬起了头,他的目光,像两把尖刀,直直地刺向陈帆。
他的声音也变得激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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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叔,您以为当年向马进举报您的人,是谁发现并告诉他的?”
陈帆愣住了。
他浑身的血液好像都凝固了。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砸在他记忆最深处的疤痕上。
三十年的谜团像一堵看不见的墙,轰然压了下来,让他喘不过气。
“还能有谁?”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不就是马进他自己看到的吗?他那个人,早就看我不顺眼了。”
周谦摇了摇头。
他的眼睛里,涌动着无法言说的痛苦和沉重。
他看着陈帆那张写满震惊和不解的脸。
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个被岁月尘埃掩埋的名字。
“是我的母亲。”
“是她,悄悄把您送饭的时间和地点,透露给了马进。”
陈帆呆立当场。
他感觉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听错了。
他看着周谦,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