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小宝的大名叫李天佑,是老李家三代单传的宝贝疙瘩。
名字是李卫国亲自取的,天佑,天佑,寓意着上天的保佑。
可现在,他觉得老天爷像是睡着了,根本听不见他这个糟老头子心里的祈祷。
半个月前,小宝毫无征兆地发起高烧。
起初,儿子李强和儿媳王慧只当是普通感冒,送去了社区医院。
挂了两天水,烧退了,人也精神了。
可没过两天,体温又蹿了上去,比上一次更凶。
这一次,他们直接住进了市里最好的儿童医院。
抽血、化验、拍片子,各种叫不上名字的仪器在小宝小小的身体上扫来扫去。
结果却总是不明朗。
“疑似病毒感染,但具体是哪种病毒,还需要进一步排查。”这是医生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抗生素、抗病毒的药水,一瓶接一瓶地输进小宝的身体里。
高烧却像个顽固的敌人,打跑了,歇一阵,又卷土重来,一次比一次猛烈。
往日里那个活蹦乱跳,能绕着院子里的老槐树跑上十几圈都不带喘气的小太阳,如今蔫蔫地躺在病床上,嘴唇干裂,眼窝深陷。
有时候烧得迷迷糊糊,会哼哼唧唧地喊“爷爷”。
每当这时,李卫国的心就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他会立刻凑过去,用粗糙的手掌握住孙子滚烫的小手,沙哑着嗓子应着:“哎,爷爷在呢,小宝不怕,爷爷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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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强和王慧两个年轻人,眼看着儿子受罪,急得嘴角都起了燎泡。
他们白天黑夜地轮流守着,查阅各种资料,托关系找专家,几乎用尽了所有现代医学能提供的手段。
然而,小宝的病情依旧没有根本性的好转。
李卫国看着儿子日渐憔悴的脸庞和儿媳红肿的眼睛,嘴上说着“别急,会好的”,心里却比谁都慌。
他不懂那些复杂的医学术语,也看不懂那些弯弯曲曲的化验单。
他只知道,他的宝贝孙子,正在一点一点地失去生气。
这种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的感觉,比拿刀子剜他的肉还难受。
02.
李卫国和小宝的感情,是院子里出了名的好。
李强夫妇工作忙,小宝几乎是李卫国一手带大的。
从蹒跚学步,到咿呀学语,小宝的每一个成长瞬间,都烙印在李卫国的生命里。
他是个老派的木匠,退休后就在家里的小院搗鼓些木工活。
小宝是他最忠实的“学徒”。
别的孩子都抱着平板电脑玩游戏,小宝却最喜欢蹲在爷爷的刨花堆里,看那些平平无奇的木头,在爷爷手下变成小鸟、小马、还有能嘎嘎叫的木头鸭子。
小宝三岁生日时,李卫国花了整整一个月,用一块上好的香樟木,给他雕了一整套的“动物园”。
老虎威风凛凛,猴子抓耳挠腮,长颈鹿的脖子优雅地弯曲着。
每一个都栩栩如生,关节还能活动。
李强当时还笑话他:“爸,您这手艺,外面买得花大价钱呢。
可现在小孩谁玩这个,一个变形金刚就打发了。”
李卫国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他把那套木雕动物摆在小宝面前时,小家伙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他丢掉了手里那个会发光会唱歌的塑料机器人,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只木头老虎,用稚嫩的声音说:“爷爷,老虎的胡子好厉害。”
从那天起,这套木雕动物就成了小宝最宝贝的玩具。
每天晚上,他都要听着爷爷讲这些动物的故事才能睡着。
“爷爷,为什么小猴子没有尾巴?”
“因为它的尾巴啊,拿去给月亮当船桨了,这样月亮婆婆就能划着船,快点把觉觉送到小宝的梦里来。”
李卫国的故事总是充满了天马行空的想象。
那些他年轻时下乡的见闻,那些从老一辈那里听来的传说,都变成了滋养小宝童年的养分。
他会告诉小宝,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是有灵性的,它看着爷爷长大,又看着爸爸长大,现在正看着我们小宝长大。
他会指着天上的北斗七星,教小宝怎么像古代的旅人一样辨别方向。
在小宝的世界里,爷爷无所不能。
爷爷的手是万能的,能修好任何坏掉的玩具。
爷爷的肩膀是最安全的港湾,只要爬上去,就什么都不怕了。
爷爷的口袋是百宝箱,总能掏出几颗糖或者一个新奇的小玩意儿。
爷孙俩的默契,甚至超过了父子。
有时候小宝一个眼神,李卫国就知道他是想喝水了,还是想听故事了。
这份隔代亲,浓得化不开,深得入了骨。
可现在,这个他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孙子,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躺着。
李卫国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都跟着一起变得灰暗、沉寂。
那双曾经能雕刻出生命的手,如今除了给孙子掖掖被角,擦擦汗,什么也做不了。
03.
这天下午,小宝的精神稍微好了一点。
他睁开干涩的眼睛,看着守在床边的爷爷,虚弱地喊了一声:“爷爷……我想回家。”
李卫国的心猛地一揪。
他连忙俯下身,柔声说:“小宝乖,等病好了,咱们就回家。回家爷爷给你做新的木头飞机,带翅膀能飞的那种。”
小宝摇了摇头,眼角沁出一滴泪珠:“不……我想现在就回家……我想摸摸老槐树……它会保佑我……”
孩子无心的一句话,像一把锥子,狠狠扎进了李卫国的心里。
是啊,他总跟小宝说,老槐树有灵性,会保佑我们家的人。
可现在,小宝病了,老槐树远在几十公里外的老院子里,又能做什么呢?
王慧端着一碗精心熬制的米粥走进来,哄着说:“小宝,先吃点东西好不好?吃了东西才有力气回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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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宝看了一眼那碗粥,有气无力地把头扭到一边,紧紧闭上了眼睛。
这几天,他几乎水米不进,全靠营养液吊着。
王慧急得眼圈又红了,拿着勺子不知所措。
李强从外面走进来,看到这一幕,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接过碗,也劝了几句,小宝依旧不为所动。
一家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李卫国看着孙子苍白的小脸,一个压抑了许久的想法,开始在他脑海里疯狂地滋长。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村里也有孩子得了怪病,高烧不退,药石罔效。
他娘,也就是小宝的太奶奶,就会去村东头的山神庙里求一碗符水。
那黄纸画的符,烧成灰,化在清水里。
黑乎乎的一碗水,看着吓人,可喝下去,往往第二天,孩子就能活蹦乱跳。
那时候的人们,都说这是山神爷显灵。
李卫国年轻时,跟着时代走,早就把这些当成了封建迷信。
可现在,当科学和医学都束手无策的时候,这个被他抛弃了几十年的念头,却如同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重新浮现出来。
他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
04.
晚上,李强和王慧去医生办公室了解情况,病房里只剩下李卫国和小宝。
看着孙子在睡梦中都紧蹙的眉头,李卫国终于忍不住了。
他走到儿子身边,犹豫了半天,才开口:“小强啊……你看……医院这边也一直没个准信儿,要不……咱们试试别的法子?”
李强正在看手机上一个国外医疗网站的资料,闻言抬起头,疲惫地问:“什么法子?”
“就是……就是一些老辈人传下来的土方子。”李卫国说得含含糊糊,“我记得小时候,谁家孩子要是高烧不退,喝点符……”
“爸!”
李卫国话还没说完,就被李强打断了。
李强的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
“现在是什么年代了?您怎么还信那些东西?那是封建迷信,不科学!”
他指了指墙上挂着的各种监护仪器:“我们得相信科学,相信医生。
小宝的病,是病毒引起的,怎么可能是一碗烧了的纸灰能治好的?那里面都是细菌,喝了只会加重病情!”
李卫国被儿子说得满脸通红,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他知道儿子说得对。
理智告诉他,这是荒谬的。
可情感上,那种来自血脉深处的古老记忆和眼下的绝望,却让他无法轻易放弃。
“我……我也就是那么一说。”他嗫嚅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不是着急嘛……看着小宝受罪,我这心里……”
李强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爸,我知道您心疼小宝,我们都一样。
但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不能乱了阵脚。
专家已经联系好了,明天就来会诊。
会有办法的,您别胡思乱想了。”
说完,他拍了拍父亲的肩膀,又转身投入到那些复杂的医学文献里去了。
李卫国看着儿子的背影,嘴里发苦。
他知道,这条路,在儿子这里是行不通了。
隔阂。
他和儿子之间,隔着一个时代。
这个时代,崇尚科学,相信数据,一切都清晰、理性、有据可查。
而他心里的那个念头,属于另一个时代。
一个相信万物有灵,相信冥冥之中自有神明庇佑的时代。
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就像他逝去的青春一样。
可是,当科学暂时失灵的时候,人,总得有个念想,不是吗?
李卫国默默地走回孙子的床边,坐下。
窗外的夜色,更深了。
他心里的那个念头,不但没有熄灭,反而在儿子理性的浇灌下,燃烧得更加旺盛。
一个决定,在他心里悄然成形。
05.
李卫国又想起了老家的那棵大槐树。
那棵树,据说在他爷爷的爷爷那辈就有了。
树冠巨大,像一把撑开的绿伞,庇护着村子里的世世代代。
他小时候,最喜欢和伙伴们在树下玩耍。
夏天乘凉,秋天捡槐树籽。
听村里的老人说,这棵树是神树。
谁家有孩子体弱多病,就去树下磕个头,认个“干亲”,孩子的身上就会多一份来自大自然的庇佑。
小宝出生后,李卫国也曾抱着襁褓中的他,回到老家,在那棵老槐树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他给小宝讲过无数遍关于这棵树的故事。
他说,这棵树的根,一直长到了地心,能吸取大地的力量。
它的叶子,能听懂鸟儿的话,知道天上的秘密。
下雨的时候,只要站在树下,就不会被淋湿,因为树神爷爷会张开怀抱保护你。
小宝对这个故事深信不疑。
他画过很多次那棵大槐树。
在他的画里,树干上有慈祥的眼睛和微笑的嘴巴,每一片叶子都是一颗爱心。
有一次,小宝在院子里玩,不小心摔破了膝盖,哭得惊天动地。
李卫我抱起他,没有先给他上药,而是指着远方,说:“小宝不哭,咱们让风告诉老槐树爷爷,说我们的小宝是勇敢的孩子,一点都不疼。”
小宝抽抽搭搭地止住了哭声,真的对着风喊:“槐树爷爷,我不疼!”
仿佛那棵远方的神树,真的能听到他的声音,并赐予他力量。
这些看似童稚的互动,是爷孙俩之间最宝贵的秘密。
那是属于他们的,一个充满灵性的,不被现代逻辑所束缚的精神世界。
而现在,小宝在病中,最想念的,依然是那棵能“保佑他”的老槐树。
李卫国觉得,这是孙子在向他求救。
小宝的身体在医院里,可他的灵魂,或许正渴望着那份来自古老力量的慰藉。
而他,作为爷爷,必须为孙子的灵魂,找到回家的路。
06.
第二天,专家会诊结束了。
结果并不乐观。
李卫国躲在门外,偷听着医生和儿子的对话。
“……情况比较复杂,多种指标异常,但又没有明确指向某一种特定的重症。
我们怀疑是一种罕见的免疫系统紊乱……”
“……目前的治疗方案,效果不明显,只能起到支持作用。”
“……我们建议,做进一步的基因检测,但这需要时间,而且……家属要有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这四个字,像四颗钉子,狠狠地钉进了李卫国的心脏。
他扶着墙壁,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科学,他一直被教育要相信的科学,此刻给出的答案,却是如此的模糊和冰冷。
“需要时间”,可小宝还有多少时间可以等?
“心理准备”,难道就是要他准备着,接受最坏的结果吗?
不。
他绝不接受。
他的天佑,他的小宝,才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六年,他还没看够这个世界的花草,还没听够这个世界的鸟鸣,他的人生,绝不能就这么画上句号。
李卫国转身,踉踉跄跄地离开了医院。
他没有告诉儿子儿媳,就像一个即将奔赴秘密战场的士兵,脸上写满了悲壮和决绝。
那一刻,他心里所有的犹豫和彷徨都烟消云散了。
他要去求那碗符水。
哪怕是迷信,哪怕是自欺欺人,哪怕会被儿子责骂。
为了孙子,他愿意赌上一切。
就算前面是万丈深渊,他也要为小宝,闯出一条生路来。
07.
李卫国凭着几十年前的模糊记忆,坐着公交车,转了两次地铁,又换乘了一趟开往郊区的长途汽车。
他要去的地方,叫云雾山。
山上有座小小的道观,叫青松观。
他记得,小时候他娘求符,就是去那里。
几十年过去,城市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高楼大厦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
他甚至不确定,那座山,那座观,是否还存在。
车子越开越偏,路边的景象也从繁华都市,渐渐变成了低矮的村庄和连绵的田野。
李卫国的心,也随着车子的颠簸,忽上忽下。
终于,在终点站下车,他抬头望去。
一座青翠的山峦,静静地矗立在远处,山间云雾缭绕,依稀可见一角飞檐。
还在。
李卫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项神圣的使命。
他买了一瓶水,两个馒头,拄着一根捡来的树枝,开始登山。
山路早已不是当年的土路,铺上了石阶。
但常年无人行走,石阶上布满了青苔,湿滑难行。
李卫国的腿脚本就不利索,爬了几步,就气喘吁吁。
汗水湿透了他的衬衫,黏在背上,又湿又冷。
有好几次,他都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可他一想到病床上的小宝,就又咬着牙,一步一步地往上挪。
他觉得,这山路,就像是小宝正在经历的磨难。
他多爬一步,小宝的痛苦就能减少一分。
他这个做爷爷的,是在替孙子受罪。
走了将近两个小时,那座破旧的道观,终于出现在眼前。
青松观,比他记忆中还要残破。
红色的院墙已经斑驳,露出里面的青砖。
观门虚掩着,门上的漆也掉得差不多了。
这里没有香火鼎盛的喧嚣,只有山风吹过松林的涛声,显得格外清冷,也格外肃穆。
李卫国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服,怀着一颗无比虔诚的心,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08.
道观里很安静,只有一个穿着灰色道袍的老道士,正拿着一把大扫帚,清扫着院子里的落叶。
老道士须发皆白,面容清癯,动作不急不缓,仿佛扫的不是落叶,而是岁月。
看到李卫国进来,老道士停下动作,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李卫国走上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声音沙哑地说明了来意。
他讲述了孙子的病情,讲述了医院的束手无策,讲述了他这个做爷爷的,是如何的走投无路。
说到伤心处,这个一辈子没掉过几滴眼泪的硬汉,眼眶也红了。
老道士静静地听着,既没有惊讶,也没有同情,眼神平静得像一潭古井。
等李卫国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如洪钟般沉稳:“万物皆有定数,强求不得。”
李卫国的心一沉,急道:“道长,我不是强求,我是求。
求您发发慈悲,救我孙子一命。
只要能让他好起来,我愿意折寿,愿意做牛做马报答您。”
老道士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你求的,不是我,是你的心。信则有,不信则无。”
说完,他放下扫帚,转身走进了正殿。
李卫国赶紧跟了进去。
正殿里供奉着三清祖师的神像,香炉里插着几根残香,青烟袅袅。
老道士从神像前的供桌上,取下一张黄色的符纸,一支毛笔,和一碟朱砂。
他将符纸铺平,口中念念有词,手腕翻飞,在符纸上画下了一道玄奥的符箓。
那符箓的笔画,龙飞凤舞,仿佛蕴含着某种神秘的力量。
画完,他将符纸递给李卫国,说:“三更时分,用无根之水化开,给你孙儿服下。
切记,此事不可让第三人知晓,否则,就不灵了。”
“无根之水?”李卫国不解。
“就是雨水,或者露水。”老道士解释道。
李卫国接过那张薄薄的符纸,感觉重若千斤。
他想给钱,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现金,足足有几百块。
老道士却摆了摆手:“心诚则灵,与金钱无关。去吧。”
李卫国对着老道士和三清神像,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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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头撞在冰冷的青石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但他一点也不觉得疼。
揣着那道救命的符,他转身下山。
来时的路,仿佛没有那么难走了。
他的心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但坚定的希望之火。
09.
回到市区,天已经黑了。
李卫国不敢直接回医院。
他记得儿子说过,喝了不干净的东西会加重病情。
他不能让儿子发现。
他先是找了个药店,买了一个全新的小玻璃瓶,用开水反复烫洗。
然后,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等待着。
夜里,下了一场小雨。
李卫国欣喜若狂,他觉得这是老天爷在帮他。
他找到一棵大树,树上肥厚的叶片上,凝结了许多晶莹的水珠。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玻璃瓶,将那些“无根之水”一滴一滴地接进瓶里。
接了小半瓶,他像捧着稀世珍宝一样,把瓶子揣进怀里,用体温温暖着它。
做完这一切,他才赶回医院。
病房里,王慧在守夜,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李强大概是累坏了,回去休息了。
李卫国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对儿媳说:“小慧,你回去睡吧,这里我来守。你明天还要忙呢。”
王慧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公公,也没多想,点点头,嘱咐了几句,就离开了。
偌大的病房,终于只剩下李卫国和他的小宝。
还有那瓶寄托了他全部希望的“神水”。
他坐在床边,听着墙上时钟滴答滴答的声音,感觉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他在等待三更时分的到来。
他的手心全是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是要蹦出来一样。
他既期待,又害怕。
期待奇迹的发生,又害怕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甚至,会害了孙子。
理智和情感,在他脑海里激烈地交战。
一个声音说:李卫国,你疯了!这是在拿孩子的命开玩笑!
另一个声音说:医院已经没有办法了!这是最后的希望!为了小宝,你必须试!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当墙上的时钟,时针和分针都指向“12”的时候,李卫国知道,时间到了。
10.
他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那个玻璃瓶和那道符纸。
他的手,抖得厉害。
他划了根火柴,点燃了符纸的一角。
橘红色的火焰,在昏暗的病房里,跳动着诡异的光。
符纸很快烧成了灰烬,他将纸灰小心地弹进玻璃瓶里,轻轻摇晃。
原本清澈的“无根之水”,瞬间变得浑浊,呈现出一种淡淡的灰黑色。
李卫国看着这瓶水,咽了口唾沫。
他走到小宝床前,轻轻地推了推他:“小宝,小宝,醒醒。”
小宝在睡梦中,被高烧折磨得极不安稳,嘤咛了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
“爷爷……”他的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
“哎,是爷爷。”李卫国把小宝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他把玻璃瓶递到小宝嘴边,用自己能想到的最温柔的声音哄着:“小宝,来,喝口水。
这是爷爷从老槐树那里给你讨来的神仙水,喝了,病就好了。”
小宝迷迷糊糊地看着那瓶灰黑色的水,没有抗拒。
也许是出于对爷爷无条件的信任,也许是高烧让他失去了分辨能力。
他顺从地张开嘴。
李卫国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瓶里的符水,一点一点地喂进孙子的嘴里。
水不多,几口就喝完了。
喝完之后,小宝砸了咂嘴,仿佛在回味什么味道,然后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李卫国给孙子盖好被子,坐在床边,一动不动。
他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他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只知道,这是他作为爷爷,能为孙子做的最后一搏了。
窗外,雨已经停了。
一轮残月从云层里钻出来,清冷的光,洒在小宝苍白的脸上。
李卫国就这么一直看着,一夜未眠。
他祈祷着,向他知道的所有神明祈祷。
山神爷,老槐树,三清祖师,甚至是他早已过世的爹娘。
求求你们,保佑我的小宝。
保佑我的天佑。
这一夜,无比漫长。
11.
当天边的鱼肚白,取代了窗外的墨色时,李卫国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快僵硬了。
一夜未眠,他的眼睛酸涩无比,精神也已经紧绷到了极限。
他不敢睡,甚至不敢眨眼,生怕错过孙子任何一丝一毫的变化。
然而,小宝似乎和昨晚没有任何不同。
他依旧在沉睡,呼吸平稳但带着一丝急促,额头上的温度,透过李卫国的手背传来,依旧是那令人心惊的滚烫。
希望,像是被晨光驱散的薄雾,正在一点点消散。
李卫国的心,也随着那消散的希望,一寸寸地往下沉。
他开始后悔了。
他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那碗符水,会不会含有未知的细菌,或者纸灰里的有害物质,让小宝的病情雪上加霜?
他简直不敢想下去。
一种巨大的恐惧和自责,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觉得自己不是在救孙子,而是在害他。
他是个罪人。
护士早上查房的时间快到了。
李卫国 地将那个空玻璃瓶藏进自己的口袋深处,又检查了一遍,确保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已经做好了被儿子发现后,劈头盖脸痛骂一顿的准备。
甚至,他觉得那样的痛骂,或许能减轻一些他内心的罪恶感。
12.
早上七点半,走廊里传来了李强和王慧的脚步声。
李卫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门被推开,李强夫妇走了进来,他们的脸上挂着同样的疲惫和焦虑。
“爸,您守了一夜啊,辛苦了。快去吃点早饭休息一下吧。”李强轻声说。
李卫国摇了摇头,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小宝,声音干涩地说:“我……不累。”
王慧走到床边,习惯性地伸手去摸小宝的额头。
这是她每天早上做的第一件事。
然而,她的手刚刚触碰到小宝的皮肤,整个人就像被电击了一样,猛地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