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志国戴着老花镜,拇指蘸着唾沫一页页翻着记账本。
圆珠笔在“三月水电燃气费合计387.6元”下方重重划了道线。
他抬眼看向正在阳台晾衣服的老伴梁桂英的背影,提高了嗓门:“桂英,这个月水电费比上个月多了二十三块八。”
梁桂英抖动床单的手顿了顿,没有回头,只轻轻“嗯”了一声。
她知道,接下来丈夫会拿出那个用得边角起毛的计算器,将这三百多块钱按照他们各自退休金的比例,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地分摊清楚。
她弯腰端起空洗衣盆,走进客厅,目光掠过茶几上那张属于她的、每月进账600元的退休金存折。
旁边的烟灰缸下,压着罗志国那张金额赫然印着6900元的银行短信通知单。
二十三年了,自从两人退休金数额拉开巨大差距那天起,这道精确到“角”的AA制壁垒,就在他们之间悄然筑起。
如今,儿子家即将添丁,新的生命即将带来喜悦,也潜藏着搅动这个家庭微妙平衡的巨大漩涡。
梁桂英走进厨房,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掩盖了她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罗志国则推了推眼镜,埋头开始他雷打不动的计算,浑然不觉,那被他奉为圭臬的“公平”,正将他和这个家引向一场始料未及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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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三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斜斜地照进略显陈旧的客厅,在磨得发亮的暗红色地板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
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一切安静得只听见墙上老式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
罗志国坐在靠窗的旧沙发上,鼻梁上架着那副戴了十几年的金属框老花镜。
他面前摊开着一个厚厚的、封面印着“家庭账本”字样的硬皮本子,旁边放着一个巴掌大小、屏幕有些泛黄的计算器。
他的手指有些粗短,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此刻正小心翼翼地捏着一叠单据。
“喏,桂英,你看清楚了,”他头也不抬,声音带着一种惯常在处理“财务问题”时的严肃,“电费一百八十五块三,水费六十二块整,燃气费一百四十块三。”
“三项加起来,总共是三百八十七块六角。”
梁桂英正用一块半湿的抹布,慢悠悠地擦拭着电视柜上的灰尘。
听到丈夫的话,她只是略微侧了侧身,目光在他和那堆单据上短暂停留了一瞬,又继续手上的动作,轻声应道:“知道了。”
得到回应,罗志国便不再耽搁。
他拿起计算器,枯瘦的手指在上面熟练地按动着,按键发出“滴滴”的脆响,在这安静的午后格外清晰。
“老规矩,你的退休金六百,我的是六千九,加起来总共七千五。”
“你的那份占的比例是……嗯,六百除以七千五,等于零点零八。”
他自言自语般念叨着,眉头微微蹙起,显得极为专注。
“也就是说,这笔三百八十七块六的费用,你承担百分之八,我承担百分之九十二。”
计算器再次被拿起,一阵更密集的“滴滴”声后,他拿起笔,在账本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两行数字。
“你的部分,是三百八十七块六乘以零点零八,等于三十一块零零八分,四舍五入,三十一块零一角。”
“我的部分,是三百五十六块五角。”
写完后,他摘下老花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然后才抬起头,看向梁桂英。
“零头这次我出了,你给我三十一块整就行。”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梁桂英放下抹布,走到茶几另一侧的单人沙发坐下,拿起属于自己的那个暗红色绒布封面的存折。
存折似乎比前几个月又薄了一些。
她翻开,看着上面最近一笔六百元的入账记录,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起身走进卧室。
过了一会儿,她拿着三张十元和一张一元的纸币走出来,轻轻放在罗志国面前的账本旁边。
“给,三十一。”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罗志国拿起钱,对着光看了看,然后小心翼翼地夹进账本当前页码的夹层里,合上本子,动作一丝不苟。
做完这一切,他似乎轻松了不少,身体向后靠进沙发背,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已经温吞的茶水。
“下午民生和美玲要回来吃饭,你记得多买几个菜。”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买菜的钱,还是跟以前一样,各出一半。”
梁桂英望着窗外楼下几个追逐打闹的孩子,眼神有些飘忽,过了片刻,才低低地回了声:“好。”
02
午饭后,罗志国照例要回卧室小憩半小时,这是他保持多年的习惯。
客厅里只剩下梁桂英一人,还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
她没有开电视,只是独自坐在沙发上,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暗红色存折。
存折的边角已经磨损得起了毛边,就像她此刻的心境,被日复一日的琐碎磨损得有些麻木。
六千九和六百,这两个数字像一道深深的鸿沟,横亘在她和丈夫之间。
年轻时同在工厂,她赚得并不比他少多少,后来他抓住机会考了师范,当了老师,境遇便从此不同。
退休后,这差距更是成了天堑。
起初罗志国提出“各自管钱,开销分摊”时,她虽觉得别扭,却也体谅他教书匠出身、凡事讲究条理和公平的性子,便同意了。
可这“公平”的尺度,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变了味道。
每一次精确到角的计算,每一次清晰地划分“你的”“我的”,都像细小的砂纸,悄悄打磨着夫妻间本该有的那份温情和模糊。
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接着是邻居谢月珍标志性的大嗓门:“桂英姐,在家呢?”
梁桂英赶忙把存折塞到沙发坐垫底下,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迎上去:“月珍来啦,快进来坐。”
谢月珍提着个布袋子,风风火火地走进来,她比梁桂英小一岁,但看起来精神矍铄得多。
“刚去菜场转了转,看到这春笋挺嫩,给你拿两根尝尝鲜。”她说着把袋子放在餐桌上。
“哎呀,你太客气了,总是想着我们。”梁桂英一边道谢,一边去倒水。
“这有啥,邻里邻居的。”谢月珍毫不客气地坐下,目光在客厅里扫了一圈,“老罗呢?又睡午觉去了?”
“嗯,刚躺下。”
谢月珍压低了点声音:“你们家老罗啊,就是规矩多。不像我们家那个,甩手掌柜,啥都不管,钱倒是都交给我。”
梁桂英笑了笑,没接话,把水杯递给她。
谢月珍喝了一大口水,像是想起什么,凑近了些说:“哎,桂英姐,跟你说个事儿。
就我们楼上老李家的闺女,不是刚生二胎嘛,两口子都上班,忙得脚不沾地。”
“前两天托我帮忙打听,想找个靠谱的人白天帮忙接送一下老大上幼儿园,再做顿晚饭,收拾下屋子。”
“开价还不低呢,一个月三千五,每周还能休息一天。这年头,好保姆可不好找。”
梁桂英端着水杯的手顿了顿,眼神微微一动:“三千五?就接送孩子做个晚饭?”
“可不是嘛!现在人工贵着呢。”谢月珍没注意到她的异样,继续絮叨着,“老李闺女还说,要是人特别实在勤快,还能再加点。
关键是得找知根知底的,放心。”
梁桂英低头看着杯中晃动的温水,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
三千五,差不多是她半年多的退休金了。
谢月珍又坐了一会儿,聊了些家长里短,便起身告辞了。
送走邻居,梁桂英回到客厅,站在窗前久久不动。
楼下,一个年轻妈妈正推着婴儿车散步,夕阳的金辉洒在她们身上,显得格外温馨。
她又想起儿子罗民生上次电话里说,儿媳美玲的产检一切都好,预产期就在下个月。
家里要添人口了,是喜事。
可喜悦底下,却压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隐忧。
儿子媳妇都是普通工薪阶层,房贷车贷压力不小,将来孩子出生,花销更大。
指望老伴那严格执行AA制的退休金来贴补儿子?梁桂英在心里摇了摇头,几乎不抱希望。
她转身,目光落在刚才藏存折的沙发坐垫上,眼神渐渐变得复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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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接下来的几天,梁桂英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她趁着去菜市场或者散步的机会,会有意无意地路过几家家政中介。
透过玻璃门,能看到里面贴着不少招聘信息,上面用醒目的字样写着“高薪急聘”“接送小孩”“做饭保洁”等。
她总是在门口徘徊一阵,却始终没有勇气推门进去。
一辈子在工厂做工,退休后就是围着锅台转,伺候老伴吃喝,突然要去别人家里干活,她心里有些怯,更怕被罗志国知道,会觉得丢了他的“面子”。
但每当深夜,听着身旁罗志国均匀的鼾声,想起那本暗红色的存折,想起儿子媳妇即将面临的压力,那份怯意就又会被一种强烈的冲动压下去。
这天下午,罗志国去老年活动中心下象棋了。
梁桂英终于下定决心,换上一件半新的外套,仔细梳了梳头发,走进了一家看起来规模稍小、但显得干净整洁的中介所。
接待她的是个四十岁左右、说话利落的中年女人,姓王。
“阿姨,您想找什么样的活儿?”王经理打量着她,态度还算客气。
梁桂英有些紧张,双手不自觉地搓着衣角:“我……我就想找个白天干的,接送孩子上下学,再做顿晚饭就行。不住家。”
王经理问了她的一些基本情况,年龄、身体、以前做过什么。
听到她是退休工人,身体硬朗,做饭手艺也不错,王经理点了点头:“阿姨,您这个年纪和要求的,现在还真有合适的客户。”
“就是距离您家有点远,得坐三站公交车。
是一对年轻夫妻,孩子上中班,下午四点半放学。
主要是接了孩子,带着玩一会儿,然后做一顿一家三口的晚饭,简单收拾下厨房。”
“时间大概是下午三点到晚上七点。一个月三千二,您看能接受吗?”
梁桂英在心里快速盘算着:下午三点,老头儿一般午睡后要么去活动中心,要么在家看书看报,七点前她应该能赶回来做晚饭……时间上似乎能错开。
三千二,虽然比谢月珍说的少三百,但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能……能先试试吗?”
王经理笑了:“行,那我跟客户约一下,就看明天下午方便不,带您去见面看看。双方都觉得合适,就签个简单的协议。”
从中介所出来,梁桂英感觉自己的心跳还没完全平复。
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她却觉得手心有些凉。
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到附近的公园,在长椅上坐了很久。
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群,有匆忙下班的年轻人,有悠闲遛狗的老人,还有像她一样年纪、结伴散步说笑的姐妹。
她忽然觉得有些孤单。
这种孤单,并非身边无人,而是即使朝夕相处了四十多年的人,心灵之间也仿佛隔着一层看不透的纱。
回到家时,罗志国已经回来了,正坐在沙发上翻看报纸。
“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他随口问了一句,头也没抬。
“去……去菜场转了转,顺便在公园坐了坐。”梁桂英换着鞋,尽量让语气自然。
“哦。”罗志国应了一声,注意力全在报纸的新闻上,并未深究。
梁桂英暗暗松了口气,心里却涌起一丝复杂的滋味,既有瞒过对方的侥幸,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
04
第二天下午,梁桂英谎称要去老姐妹家坐坐,按时去了中介所。
王经理带她去了那对年轻夫妻家。
客户姓陈,夫妻俩都挺和气,孩子也是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不怕生。
试工的内容很简单,就是接孩子从幼儿园回来,陪他在小区游乐场玩了半小时,然后回家按照陈太太的要求做了两荤一素一汤。
梁桂英手脚麻利,做饭更是拿手活,尤其是那道红烧排骨,色泽诱人,香气扑鼻,让孩子多吃了一小碗饭。
陈太太尝过之后,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悄悄对王经理点了点头。
回家的公交车上,王经理就通知她,客户很满意,如果她没问题,下周就可以正式开始,并约了第二天来中介签协议。
事情进展得出乎意料的顺利,梁桂英心里却像揣了个兔子,七上八下。
最关键的一关,是如何瞒过罗志国。
签协议那天,她特意挑了罗志国雷打不动去老年大学上书法课的时间段。
从中介出来,她把那份薄薄的、却感觉重逾千斤的协议折了又折,小心翼翼地塞进外套最里面的口袋,紧紧按着,仿佛那是会烫手的山芋。
头几天,她总是提前把晚饭的食材准备好,告诉罗志国她最近下午都要去一个老姐妹家帮忙照料生病的老伴,大概七点前能赶回来做饭。
罗志国起初并没在意,只是叮嘱她别太累着。
直到一周后的一個周五,罗志国和老棋友老张头因为一步棋争执起来,不欢而散,比往常提前了一个多小时回家。
家里冷锅冷灶,静悄悄的。
罗志国皱了皱眉,看了眼墙上的钟,才刚过五点。
他坐在沙发上等了半个多小时,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那个老姐妹家他也知道,距离并不远,何至于天天都要去帮忙,还这么晚不回来?
一种被蒙在鼓里的不悦感涌上心头。
他起身走到阳台,朝着小区门口张望。
六点一刻,他终于看到梁桂英略显疲惫的身影出现在路口,手里还提着一个似乎是别人给的苹果袋子。
梁桂英开门进屋,看到坐在沙发上、脸色不豫的罗志国,心里“咯噔”一下。
“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了?”她强作镇定地问。
罗志国没回答,目光锐利地盯着她:“你到底去哪儿了?天天说去老姐妹家,我看不像。”
梁桂英知道瞒不住了,沉默了片刻,走到餐桌旁放下袋子,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
“我……我去做了份工。”她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楚。
“做工?”罗志国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做什么工?去哪做工?”
“就是……去一家人家里,下午接送孩子,做个晚饭。”梁桂英避开他的目光,低头整理着并不需要整理的桌布。
罗志国愣住了,随即脸上涌起一阵恼怒的红潮:“你去给人家当保姆?!梁桂英,你……你让我这老脸往哪儿搁?我罗志国的老伴,退休教师的老伴,出去给人当保姆伺候人?”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拔高。
梁桂英抬起头,看着他,眼神里有一种罗志国从未见过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倔强:“我靠自己的劳动赚钱,不偷不抢,有什么丢脸的?”
“你……”罗志国被她这话噎了一下,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他猛地想起那个坚持了二十多年的AA制原则。
按照那个原则,梁桂英的收入是她自己的事,他确实无权干涉。
这股火气像是被堵住了出口,只能在胸腔里闷烧。
他憋了半天,才硬邦邦地甩出一句:“随你便!反正你的钱你自己管!但别耽误家里的事!”
说完,他重重地坐回沙发上,拿起报纸,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梁桂英没再说什么,默默系上围裙,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饭。
厨房里很快传来洗菜切菜的声音,规律的节奏掩盖了客厅里压抑的沉默。
罗志国透过报纸的边缘,看着厨房里老伴微微佝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丢面子是真,但隐约地,似乎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类似于失落的情绪。
他忽然发现,这个一向温顺、默默操持家务的老伴,似乎正在以一种他无法掌控的方式,悄然脱离他设定好的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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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日子就这样在一种微妙而刻意的平静中滑过。
梁桂英依旧每天下午出门,晚上七点前赶回来做晚饭。
罗志国不再追问,但两人之间的交流明显更少了。
家里常常只剩下他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客厅,只有挂钟的“滴答”声相伴。
他有时会站在阳台,看着老伴急匆匆离去的背影,心里会泛起一丝莫名的空落。
但这份空落,很快又会被他固有的固执和对“规矩”的坚持压下去。
他想,反正AA制说好了的,各管各的钱,她愿意辛苦,那是她的事。
直到那天下午,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破了家里的寂静。
是儿子罗民生的电话,声音透着前所未有的惊慌:“爸!美玲……美玲她肚子疼得厉害,怕是快要生了!比预产期提前了半个月!我们正在去人民医院的路上!”
罗志国心里“咯噔”一下,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你们别慌,稳住!我……我马上通知你妈,我们这就过去!”
挂了电话,他这才想起梁桂英还在做工。
他急忙翻出那个梁桂英留给他的、写着雇主家电话的纸条,手指有些颤抖地拨通了号码。
接电话的是个年轻女人,听明来意后,很快叫来了梁桂英。
“桂英!快回来!美玲要生了,民生打电话来,已经在去医院的路上 了!”罗志国对着话筒急促地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传来梁桂英同样急切的声音:“好!好!我……我跟东家说一声,马上回来!”
不到半小时,梁桂英就气喘吁吁地赶回了家,脸上带着奔跑后的潮红和显而易见的担忧。
老两口也顾不上多说,锁了门,急匆匆地赶往市人民医院。
妇产科产房外的走廊里,灯火通明,弥漫着消毒水的气息。
罗民生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门口来回踱步,不停地搓着手。
“爸!妈!你们来了!”看到父母,他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急忙迎上来。
“怎么样?进去多久了?”梁桂英抓住儿子的胳膊,急切地问。
“进去快一个小时了,医生说宫口开得挺快的,就是美玲疼得厉害……”罗民生的声音带着哭腔,“怎么提前这么多天呢,一点准备都没有。”
“别急,生孩子这事儿有早有晚,医生有经验,没事的。”梁桂英虽然自己心里也揪着,还是强作镇定地安慰儿子。
罗志国站在一旁,看着产房紧闭的门,听着里面隐约传出的呻吟声,脸色也有些发白。
他这辈子经历过大大小小不少事,但在产房外等待新生命降临,还是头一遭,这种无法掌控的等待让他有些无措。
他看了看一脸焦灼的儿子,又看了看虽然强装镇定但眉头紧锁的老伴,忽然觉得,在这种时刻,家里似乎需要一个能拿主意、能稳得住的人。
他清了清嗓子,对罗民生说:“你去问问护士,大概还需要多久?有什么需要我们准备的没有?”
罗民生如梦初醒,赶紧去找护士了。
梁桂英则走到产房门口,隔着门上的小玻璃窗努力往里看,虽然什么也看不到。
等待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走廊里的灯光照在三人脸上,明暗交错,映出不同的焦虑与期盼。
罗志国坐到走廊的长椅上,看着头顶明亮的灯管,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个家,真的要迎来第三代了。
喜悦之余,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夹杂着对未知开支的隐约担忧,悄然爬上心头。
06
将近四个小时的煎熬等待后,产房的门终于打开了。
一名护士笑着走出来:“于美玲的家属?生了,是个男孩,六斤八两,母子平安!”
一瞬间,走廊里凝滞的空气仿佛都流动起来。
“太好了!太好了!”罗民生激动地差点跳起来,抓着护士的手连连道谢。
梁桂英双手合十,眼圈瞬间就红了,嘴里喃喃念叨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连一向不苟言笑的罗志国,嘴角也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很快,疲惫但脸上洋溢着幸福笑容的于美玲被推了出来,移到了病房。
小小的婴儿被包裹在襁褓里,安静地睡在旁边的小床上,皮肤红红的,皱巴巴像个小老头,但在家人眼里,却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
“爸,妈,你们看,这孩子眉毛像我,嘴巴像美玲。”罗民生趴在婴儿床边,怎么看也看不够,兴奋地指给父母看。
梁桂英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孙子的小脸蛋,笑容从未如此舒展:“是啊,是个俊娃娃。”
罗志国也凑近了些,隔着一段距离仔细端详着这个刚刚降临人世的小生命。
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在涌动,是血脉延续的喜悦,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柔软。
他甚至在心里默默地想:这小子,将来不知道会不会像我一样喜欢读书。
病房里充满了初为人父母的喜悦和爷爷奶奶的欣慰。
然而,这份喜悦很快就被现实的琐碎打断。
婴儿突然哭了起来,声音洪亮。
于美玲赶紧试图哺乳,但初为人母,有些手忙脚乱。
护士进来,交代着注意事项:新生儿黄疸要观察,产妇的饮食要清淡有营养,尿不湿、湿纸巾、奶粉(备用)……一长串需要准备的物品清单。
罗民生赶紧拿出手机备忘录一样样记下。
罗志国站在一旁,听着那些陌生的婴儿用品名称,看着儿子手机上越列越长的清单,心里那根关于“开支”的弦不由自主地绷紧了。
尿不湿一包多少钱?奶粉呢?还有以后的各种开销……
他下意识地开始在心里估算,眉头又慢慢蹙了起来。
梁桂英则忙前忙后,帮着儿媳调整姿势,又去打热水,用热毛巾给美玲擦脸,轻声细语地安抚着因为哺乳不顺而有些焦躁的儿媳。
她的动作熟练而自然,仿佛这些照料人的活儿早已刻进了骨子里。
罗志国看着老伴忙碌的背影,又看看婴儿床上那个嗷嗷待哺的小孙子,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这个家的重心,似乎正在不可逆转地发生偏移。
而他自己,那个手握6900元退休金、秉持着精确AA制的当家人,在这个新生命带来的混乱与喜悦交织的现实面前,忽然有种被边缘化的疏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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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三天后,于美玲和宝宝出院,暂时回了罗民生的小家。
老两口自然也跟过去帮忙照应。
小小的两居室,因为添丁进口而显得格外拥挤热闹,也格外凌乱。
婴儿的哭声、换尿布的忙乱、冲泡奶粉的急切、产妇需要休息的叮嘱……各种声音和需求交织在一起,让习惯了清静规律的罗志国颇有些不适应。
梁桂英却像是找到了主场,洗洗涮涮,做饭煲汤,帮忙带孩子,动作利索,毫无怨言。
连亲家母过来探望,都拉着梁桂英的手直夸:“亲家母,真是多亏了有你,不然这两个孩子真抓瞎。”
罗志国大多时候只能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老伴和亲家母在有限的空間里穿梭忙碌,自己却显得有些多余。
偶尔帮忙递个东西,也常因为不熟悉婴儿用品而拿错,引得儿子无奈地说:“爸,您坐着休息就好,让我妈来。”
这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让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一周后的晚上,宝宝难得早早睡熟。
一家人总算能坐下来一起吃顿安生晚饭。
饭桌上,罗民生看了看疲惫但脸上带笑的妻子,又看了看忙着给美玲盛汤的母亲,犹豫了一下,开口道:“爸,妈,有件事想跟你们商量一下。”
罗志国放下筷子,抬眼看向儿子。
梁桂英也停下了动作。
“美玲产假只有四个月,之后就得回去上班了。”罗民生搓了搓手,“我们商量了一下,请保姆一来费用高,二来也不放心。所以……”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梁桂英:“想问问妈,能不能……等美玲上班后,过来帮我们带孩子?妈带孩子,我们最放心。”
梁桂英愣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下意识地看了罗志国一眼。
罗志国心里微微一沉,面上不动声色:“你妈过来带孩子,那家里怎么办?”
罗民生似乎早有准备,赶紧说:“爸,您看啊,您退休金高,一个人过日子也宽松。妈过来帮我们,我们肯定不能让她白辛苦,生活费我们出。”
他顿了顿,脸上堆起笑容,语气带着点试探:“再说,爸,您那每月六千九的退休金,自己也花不完。
现在有了家宝(孙子的名字),您这当爷爷的,是不是也得多支持支持我们小家?比如……以后家宝的奶粉、尿不湿这些大项开销……”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饭桌上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
于美玲低头默默吃饭,假装没听见。
梁桂英端着碗,手指微微收紧。
罗志国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终于明白,儿子这不仅是想要他妈的人力,更是把算盘打到了他那6900元的退休金上。
一直引以为傲的高退休金,此刻仿佛成了悬在头顶的靶子。
他放下筷子,用餐巾纸擦了擦嘴,动作很慢,脑子里却在飞速运转,思考着如何回应才能守住他的“原则”。
08
周末,罗民生和于美玲带着孩子回到了罗志国和梁桂英住的老房子。
美其名曰让爷爷奶奶多看看孙子,但罗志国心里清楚,这是上次“商量”未果,儿子准备再次摊牌了。
果然,晚饭后,罗民生哄睡了孩子,和于美玲一起坐到了客厅沙发上,神色郑重。
梁桂英收拾完厨房,也擦着手走过来坐下。
罗志国坐在他常坐的单人沙发上,捧着一杯茶,仿佛预感到了什么,面色平静,眼神里却带着防备。
“爸,妈,”罗民生清了清嗓子,开口打破了沉默,“关于请妈过来帮忙带家宝的事,咱们再好好商量一下行吗?现在请个靠谱的育儿嫂,一个月最少五六千,还未必尽心。”
于美玲在一旁小声补充:“而且新闻里老有保姆不好的事情,我们实在不放心。”
罗民生接着说:“妈要是能来,我们肯定把妈的生活照顾好。爸,您一个人在家,反正也没什么大事,自己做饭也简单,您那退休金……”
“我的退休金怎么安排,我心里有数。”罗志国不等儿子说完,直接打断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他放下茶杯,目光扫过儿子和儿媳,最后落在身旁一直沉默的梁桂英身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开。
“我跟你们妈,这么多年,一直是AA制,各管各的钱,各负责各的开销。这个规矩,不能乱。”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让自己的理由听起来更充分:“我现在是有点退休金,但我也得为自己以后的养老考虑。万一将来生病住院,哪一样不要钱?”
“你们年轻人,有手有脚,应该靠自己奋斗。不能总想着指望老人。家宝的开销,是你们做父母的责任。”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完全符合他一贯坚持的“公平”与“原则”。
罗民生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爸!您这话说的!我们怎么不靠自己了?房贷车贷哪样不是我们自己还?现在不是特殊情况吗?您孙子难道不是罗家的后代?您作为爷爷,支持一点不是应该的吗?”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提高了八度:“再说,我妈过来帮我们,等于放弃了她自己那份保姆收入,这也是一种付出啊!您怎么就只盯着您那点钱呢?”
“我那点钱?”罗志国像是被戳到了痛处,声音也冷了下来,“我那是我一辈子教书育人挣来的!怎么安排是我的自由!AA制是早就定下的规矩,现在凭什么因为有了孙子就要改变?”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罗民生霍地站起来,脸涨得通红,“您怎么就那么死板呢?难道在您眼里,那些冷冰冰的数字,比一家人和和气气、互相帮衬还重要吗?”
“民生!怎么跟你爸说话的!”于美玲赶紧拉丈夫的衣袖,试图缓和气氛。
梁桂英始终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放在膝盖上,指节有些发白。
争吵声惊醒了卧室里的孩子,传来嘹亮的哭声。
于美玲慌忙起身进去哄孩子。
客厅里,只剩下怒目而视的父子,和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罗志国胸口起伏着,儿子的顶撞让他怒火中烧,但内心深处,某个角落似乎也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质疑自己。
可他几十年形成的固执,像是坚硬的铠甲,将那点微弱的质疑牢牢挡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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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孩子的哭声渐渐止息,客厅里的火药味却依旧浓重。
罗民生重重地坐回沙发,扭过头不看父亲,胸口剧烈起伏。
于美玲抱着被哄睡的孩子,轻轻拍着,站在卧室门口,进退两难,脸上写满尴尬和无奈。
就在这片压抑的、仿佛随时会再次引爆的寂静中,一直沉默如同背景板的梁桂英,缓缓抬起了头。
她的脸上没有怒气,没有争执,只有一种异常的平静,甚至平静得有些可怕。
她先是看了看怒气未消的儿子,又看了看紧绷着脸、摆出防御姿态的丈夫,最后目光落在儿媳怀中熟睡的孙子脸上,眼神柔软了一瞬。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民生,美玲,你们别吵了。”
父子二人都愣了一下,同时看向她。
罗志国更是皱紧了眉,预感似乎有什么脱离掌控的事情要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