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孔，我在病床上睁开眼。
三十五天的住院生活像场漫长的梦。
每次醒来总能看见儿媳彭依琳守在床边。
她眼底的血丝比昨天又多了一些。
女儿蒋诗琪的朋友圈更新了海岛度假的照片。
照片里她笑靥如花，配文写着"努力工作奖励自己"。
今天是我出院的日子。
诗琪破天荒说要亲自开车来接我。
我抱着忐忑期待的心情收拾行李。
直到坐进副驾驶座，她贴心帮我系好安全带。
车子驶出医院大门时阳光正好。
她突然轻声说："妈，我记得你卡里还有两万块。"
我握着安全带的手微微一紧。
"能不能给我买个酷摩托？"
车窗外的梧桐树影掠过她的侧脸。
那双和我相似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
01
麻药效力像潮水般缓缓退去。
我睁开沉重的眼皮，最先感受到的是手背滞留针的刺痛。
模糊视线里浮现出彭依琳憔悴的面容。
她正弯腰调整输液管速度，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易碎品。
"妈您醒了？伤口疼不疼？"她凑近时我闻到她发丝间的洗发水清香。
这味道让我想起手术前那个深夜，她坚持要来医院陪护。
我努力想开口说话，却只能发出沙哑的气音。
她立即用棉签蘸水湿润我的嘴唇，眼神专注得像在完成重要仪式。
病房窗帘缝隙漏进晨曦，在她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青影。
"诗琪刚才来电话说公司要加班。"她擦拭我额角的动作顿了顿，"晚些再来看您。"
我闭上眼轻轻点头，喉咙里泛起苦涩的药味。
其实我听见了她躲在走廊接电话的细碎声响。
诗琪提高的嗓音隔着门板隐约传来："又不是什么大手术......"
彭依琳当时温声细语地劝了足足十分钟。
现在她却对我露出毫无破绽的微笑："医生说手术很成功。"
护士来查房时笑着打趣："阿姨真有福气，儿媳比女儿还贴心。"
彭依琳不好意思地低头整理床头柜，把保温桶摆得整整齐齐。
那里装着今早四点就起来熬的小米粥，温度刚好能入口。
我望着她消瘦的肩膀，想起儿子去世这五年来她的辛苦。
当年那个穿着白裙子怯生生喊我"阿姨"的姑娘，如今眼角已爬上细纹。
"您再睡会儿，我守着。"她替我掖被角时手腕露出医用胶布痕迹。
前天她抽了400cc血说是单位体检，其实血库告急的广播我也听见了。
阳光慢慢爬满窗台，她在光晕里打着瞌睡仍坚持握着我的手。
掌心的温度让我想起诗琪小时候发烧的夜晚。
我也是这样整夜握着她的手，怕她踢被子怕她做噩梦。
现在轮到我变成需要照顾的孩子。
02
住院第七天，我终于能靠着枕头坐起来吃饭。
彭依琳带来的搪瓷碗总是擦得锃亮，像她这个人一样干净利落。
今天炖了山药排骨汤，她仔细撇净浮油才盛到我面前。
"小心烫。"她吹凉汤匙的动作让我想起喂孙女吃饭的情形。
临床得胃癌的老太太羡慕地叹气："我女儿一周来一次就像施恩。"
彭依琳腼腆地笑笑，转身去洗水果时步子有些踉跄。
我这才注意到她踩着那双磨破边的平底鞋已经穿了三年。
去年生日诗琪送我的铂金包此刻正躺在衣柜最深处。
当时她撒娇说："背这个去打麻将，牌友都会高看妈妈一眼。"
窗外的雨声渐密，彭依琳冒雨去医院食堂买我喜欢的花卷。
回来时刘海湿漉漉贴在额前，怀里却仔细护着温热的口袋。
"售货员说这是今天最后一笼。"她眼睛亮晶晶的像讨表扬的孩子。
我咬着松软的花卷，心里酸胀得说不出感谢的话。
护士来换药时提起："你儿媳昨天缠着医生问康复食谱问到下班。"
彭依琳红着脸打断："刘护士快去忙吧，3床好像按呼叫铃了。"
她总是这样，默默做事却不愿被当众夸奖。
就像儿子刚走那年，她悄悄退回我给的抚恤金。
只留了张字条："妈，我们是一家人。"
黄昏时她接到单位电话，躲在走廊压抑着声音争执。
"王主任，我婆婆真的需要人照顾......晋升考核能不能延期？"
我假装翻身面对墙壁，眼泪洇湿了枕套。
当年诗琪爸肝癌晚期，我也是这样请假陪护直到最后。
公司同样说过"岗位不等人"的冷话。
03
深夜监测仪的滴答声里，我听见彭依琳在阳台轻声打电话。
"琪琪，妈今天问起你了......抽空来看看好吗？"
电话那头传来KTV的喧闹和诗琪不耐烦的回应。
"嫂子你也太较真了，护工钱我出一半不行吗？"
彭依琳沉默很久才说："妈想见的是你。"
挂断后她在黑暗里坐了很长时间，背影瘦得像片叶子。
第二天查房医生夸我恢复快，她笑得比我还开心。
转身却差点被输液架绊倒，我这才发现她黑眼圈浓得吓人。
"今晚必须回家睡觉。"我故意板起脸，"不然明天不配合复健。"
她拗不过我，临走前把水杯遥控器都放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深夜病房只剩我一人时，诗琪突然打来视频电话。
镜头里她戴着兔耳朵发箍，背景是琳琅满目的化妆品柜台。
"妈你看香奈儿新出的口红套装！"她把脸凑近屏幕，"适合我吗？"
我望着她身后流光溢彩的商场灯光，突然觉得嗓子发紧。
"你在医院吗？脸色好差。"她终于注意到我背后的白色墙壁。
听说我昨天刚拆线，她皱眉道："怎么不早说？我明天要出差。"
通话结束时屏幕暗下去，映出我憔悴的面容。
想起她六岁那年发烧，我抱着跑去医院摔破了膝盖。
她搂着我脖子哭："妈妈疼不疼？我给吹吹。"
现在她朋友圈定位显示在三亚，照片里潜水服勾勒出曼妙身姿。
配文是："加班半个月换来的假期，要好好犒劳自己。"
04
今天彭依琳帮我擦身时，护士长送来欠费通知单。
她迅速塞进包里说："妈我去缴费，您尝尝刚买的葡萄。"
我却瞥见单子上触目惊心的五位数金额。
等她回来时，我坚持要看看她手机里的家庭账本。
"医药费的事您别操心。"她下意识捂住手机屏幕。
可我已经看到连续三个月给诗琪的转账记录。
最近一笔标注着"投资应急"，金额正好是两万。
她终于坦白："琪琪说朋友介绍的理财产品收益很高。"
见我脸色不对，急忙补充："她说下个月就连本带利还给我。"
窗外突然下雨，她起身关窗时衣领滑出半截红绳。
那是我当年送给儿子的护身符，现在挂在她脖子上。
五年来她始终戴着，就像从未忘记过那个早逝的爱人。
"妈，头发有点打结了。"她挤了些洗发露在掌心。
温水流过头皮时，我听见她哼着儿子最喜欢的《茉莉花》。
这首他求婚时唱跑调的歌，如今只剩两个人还记得旋律。
护工阿姨羡慕地说："您儿媳真孝顺，天天变着花样炖汤。"
她不知道那些汤料都是彭依琳熬夜做手工赚来的。
昨天我醒得早，看见她在走廊微光里粘首饰珠子。
每完成一串能赚三块钱，而排骨汤要炖整整四小时。
05
临床老太太的女儿又来了，提着果篮像来完成任务。
"妈您尽快出院吧，宝宝没人带都快不认识外婆了。"
老太太默默啃着女儿削的苹果，果肉上还带着斑驳皮屑。
彭依琳正在帮我按摩浮肿的小腿，手法是跟康复师新学的。
"依琳啊，你婆婆上辈子肯定救过银河系。"老太太感慨道。
我望着儿媳专注的侧脸，突然想起五年前的暴雨夜。
她浑身湿透地出现在门口，怀里抱着儿子的骨灰盒。
那时诗琪在国外旅游，电话里说："机票改签要罚钱。"
后来葬礼所有事宜都是依琳操办，她没掉一滴眼泪。
直到深夜我听见阁楼传来压抑的哭声，像受伤的小兽。
现在她按摩到我脚踝的旧伤，那是诗琪童年发烧我背她摔的。
"琪琪小时候可黏您了。"她突然微笑，"发烧非要您唱摇篮曲。"
这话让我恍惚看见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睡觉要攥着我衣角。
如今那个女孩的朋友圈晒着新做的美甲，镶满水钻。
最新动态是："看中的摩托车终于降价了，求赞助！"
下面有共同好友评论："让你土豪老妈赞助啊。"
诗琪回了个撒娇的表情包："老妈最疼我啦～"
我关掉手机看窗外，梧桐叶子开始泛黄了。
就像诗琪爸走的那年秋天，他也是这样望着落叶说：
"玉莹，以后要看着琪琪嫁人啊。"
06
明天就能出院的消息让我整晚没睡踏实。
凌晨五点彭依琳就来了，带着刚拆线的我需要换的棉麻衣服。
"琪琪说十点来接您。"她整理行李时嘴角一直翘着。
这件碎花衬衫是诗琪去年送的母亲节礼物，标签还没拆。
当时她撒娇说："妈妈穿这个打麻将肯定赢钱。"
现在闻着消毒水味，竟觉得那印花艳丽得刺眼。
护士拆留置针时调侃："女儿来接？阿姨要享福喽。"
彭依琳替我回答："是啊，她女儿特别贴心。"
说着却把止痛药分装进小药盒，每个格子标注准确时间。
临床老太太突然哭起来，她女儿刚发短信说没空来接。
我握着她颤抖的手，想起诗琪幼儿园第一次登台表演。
她紧张得忘词，我在台下鼓掌直到掌心通红。
演出结束后她扑进我怀里："妈妈的手好像红烧猪蹄。"
现在那双手已经会熟练地签信用卡账单。
九点五十分彭依琳反复确认出院手续，额头渗出细汗。
"妈，我还是请假送您回去吧？"她第三次这样提议。
我笑着摇头，内心却涌起隐秘的期待。
或许血浓于水，诗琪终于学会体贴了。
窗外传来跑车引擎声，鲜艳的红色特斯拉停在楼下。
诗琪戴着墨镜下车，新染的紫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她抬头看见窗边的我，扬起手臂挥舞时钻石手链折射出光斑。
这一刻，所有委屈都被重逢的喜悦冲淡。
07
诗琪走进病房时带进一阵香风，是今年流行的斩男香。
"妈你想死我啦！"她拥抱的动作像在拍偶像剧。
彭依琳默默把轮椅推过来，却被诗琪随手拨到一旁。
"我扶妈妈就行。"她挽住我胳膊的力道有些重。
路过护士站时，她高声说："谢谢大家照顾我妈。"
果篮放在台上发出沉闷声响，最贵的车厘子滚落几颗。
电梯里她一直在照镜面墙壁补口红，新色号像熟透的樱桃。
"客户送的TomFord，妈妈喜欢吗？下次给你带。"
我望着她睫毛上闪烁的亮片，突然想起三十年前。
她爸用第一笔奖金给我买口红，我舍不得用放过期。
停车场里红色跑车格外扎眼，内饰散发着皮革清香。
"刚换的车座垫，意大利小牛皮。"她扶我坐进副驾驶。
转身却对彭依琳说："嫂子打车的钱我报销。"
彭依琳把行李放进后备箱，弯腰时露出后腰的膏药。
她昨天搬营养品扭伤的事，诗琪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
车子驶出医院那刻，诗琪播放起吵闹的电子音乐。
"妈你看这个。"她等红灯时展示手机里的摩托车照片。
"限量版梵高蓝，我们车队姑娘人手一辆。"
我望着窗外熟悉的街景，药效带来的困意渐渐袭来。
朦胧中有人替我披上外套，袖口有彭依琳常用的洗衣液味道。
08
车子拐上高架桥时，诗琪关掉了嘈杂的音乐。
"妈，医院伙食不好吧？我订了米其林餐厅给您接风。"
她左手把着方向盘，右手习惯性撩拨头发。
这个动作和她爸一模一样，让我心头软了几分。
"不用破费，依琳炖了汤。"我望着中控台上她的艺术照。
那是去年在维也纳金色大厅拍的，她穿着露背礼服。
当时她说："看演出就要融入当地，才不算白来。"
追尾事故的赔偿金，正好是我半年退休金数额。
"嫂子就是太省。"她撇嘴，"人生苦短要及时行乐。"
阳光透过天窗洒在她新做的美甲上，镶钻蝴蝶振翅欲飞。
我突然发现她耳后多了处纹身，是串花体英文。
"Carpe Diem"， seize the day的意思。"
她察觉我的目光，得意地转头笑笑："酷吧？"
车流开始拥堵，她焦躁地敲打方向盘。
"妈，我记得你卡里还有两万块吧？"
这句话像颗石子投入水面，漾开细微的涟漪。
我望着高架桥下熟悉的菜市场，依琳总去那买新鲜蔬菜。
摊主们都知道她要挑最嫩的排骨，炖汤给婆婆喝。
"您退休金卡不是长期不用嘛。"她语气轻松像在聊天气。
导航提示前方事故，红色尾灯在她瞳孔里明明灭灭。
09
"最近玩机车特别减压。"她切换到自动驾驶模式。
手机相册里滑过重型摩托车照片，金属外壳泛着冷光。
"我们车队下个月去草原骑行，缺辆备用车。"
她撒娇时尾音上扬，像小时候要买糖葫芦的模样。
可眼角细密的妆容掩盖不住算计的光芒。
"两万块刚好够首付，后续分期我自己还。"
说话时她无意露出腕表，是某奢侈牌情人节限量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