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我曾到过一个叫南庄的小镇,在台湾中部苗栗县,背依着中央山脉。
这真是个可爱的地方,它具备了一切山中小镇的元素,有大片的田野、石板路,有红砖房、老式电影院,有各种风情小店及客家小吃,当然也有淳朴的百姓,浓浓的台湾五十年代风格。
在半山腰的民宿平台上,老板跟我聊他回南庄生活的往事。
“其实南庄在六七十年代还有一个特产,就是空飘气球,嘿嘿!这个所谓的‘统战武器’可能没多少人知道了。”他话题一转,讲起了那段尘封已久的往事。
“我小时候就觉得南庄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地方,又或者说,自己家乡是全世界最美好的地方。当然,这种自信来自我从来没离开过南庄,不知道山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你肯定无法想象,我的世界观是被什么影响,第一次见到外面的景色是通过什么方式,就是大陆飘来的气球啊,哈哈!”
“那些年通常到了冬天,阴冷冷的天上总是会飘过来几个白白的气球,也没有乡民说得清楚这些气球最早从哪一年开始飘来。每次有气球飘来都免不了引起一场骚动,本来冬天死气沉沉的情绪一下又被点燃了起来。”
“只要在这个时候听到派出所所长老牛那又长又尖锐的哨声,更多人就知道气球又来了。村民们对着天上几个白白气球指指点点,奔走相告。”
“如果飞得太高,看样子是降不下来了,只能眼巴巴地祈祷它爆炸掉下来,或者无奈地苦笑,摇摇头看它继续飞,消失在山里面。如果好像有可能接近地面,撞进山间树丛间,大伙就开始凑热闹似的追,好像在抢头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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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印象里,第一次见到这种气球,正在油菜花田里帮忙采收。那天,我听见远处田里有骚动,而声音越来越近,远望那个方向,从山的那一边浮出了两个白球,下面好像还挂着些东西,缓缓地,随着风,一下快,一下慢,一下又被吹斜吹偏。下面挂的玩意如坏掉的钟摆恣意摆动着,而两颗白球离得越来越远,其中一个白球往我们这里来,另一个又越过一座小山往别的村庄去了。”
“大人们放下手边的活,虎视眈眈地抬头观察气球的走向。好多小朋友丢下手中抱着的庄稼,朝着白球吵闹追逐。突然‘砰’的一声闷响,气球炸了开来,几包东西掉了下来,还有油印发亮闪闪的纸片随风散落,一片片撒在金黄色的油菜花上,撒在全村各处。”
“这时,老牛尖锐的哨声一定同时到来。这老牛每次也说同样的话:‘大家不要动!好!现在慢慢捡起来,一张都不要给我少,还有那几包玩意,千万不要去动,那是“共匪”的炸弹,交给我老牛处理。’真是老梗,几十年也不会换新的词。”老板用山东口音学着老牛说话。
“村长也是一样,会说什么气球炸弹是‘共匪’的阴谋,为的是要破坏我们台湾社会的稳定,大家一定要听政府的话,如果诚实上缴,政府一定会奖励各位。都是废话。
“这时候总是会瞄到有几个大人偷偷动了动脚,用脚刨出一个坑,偷偷把那些掉下来的袋状物踢进去,再用脚拨拨土把它埋起来,等警察跑过来就装得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老牛看到了,就开始好说歹说地劝他们拿出来,没藏好被抓到的人脸上一副失落样,躲过的人有点幸灾乐祸地互使眼色。
至于那些小纸片,村民就热情地帮忙捡,不仅在抢着捡,还跪着蹲着在土里查看,一张都不放过。只见村民们捡好,脸上充满了期待的样子,开始在村长前排长队吵着要钱。村长数着纸片,按张算钱,一张发五毛钱。村民们领了一笔意外之财后喜滋滋地离开。
“我记得我捡到一张,看着上面的文字,好奇地大声念:‘毛主席教……啊……这什么字啊!’哈哈,现在我知道了,上面写的是‘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依稀记得那张宣传单闻起来有种奇怪的味道,而上面印着几个年纪跟我差不多的小朋友,欢乐地抱着庄稼,背景是金黄色的稻穗,大丰收的样子。”
“结果民众服务社主任刚听见我在读就大惊,喊:‘不要看!上面有毒,看了眼睛会瞎掉。’这一吼可让我吓得闭上眼睛把手中的宣传单丢掉,结果马上被奔过来的乡亲抢走了。
那一年除夕,我们整个家族一起围炉吃团圆饭。妈妈煮了一道菜,用草菇火腿炖了河鱼,那火腿的滋味是大家都没尝过的,赞不绝口。问妈妈是怎么做的,她只是笑而不语虚应了几句,众人好像有点心照不宣不再问。
“我早前在厨房里乱跑,已经看到那藏着的火腿,纸包装上面写着四个大字:‘金华火腿’。我那时还小,知道‘火’后面肯定是接着‘腿’这个字,那么,‘金’后面接着这个字是什么呢?好像还没教这个字。我又想,上面那个字应该是化学的‘化’,那么老师教的‘有边读边,没边读中间’,同样的道理,上面那个字认得出,那这个字应该是读‘化’了。”
“我急于在亲友面前证明自己懂得多,就大咧咧很得意地说:‘我知道啦!这是金化火腿啦!’旁边大我几岁的堂哥也不甘寂寞,说:‘明明是金毕火腿,“共匪”送的啦!’
我们两小孩此言一出,热闹哄哄的气氛瞬间跌到冰点,突然一片沉默。我偷偷转动脖子瞄大家一眼,夹菜的夹菜,低头吃饭的继续低头吃饭,沉默不语,一片冷静。
“那个场面太搞笑了,童言无忌嘛,还是我爸厉害,尴尬地打圆场,说:‘没有啦!不是啦!是朋友在台北金华街的店里买了送我的,很有名的金华街火腿啦!’我看他其实吓出一身冷汗,还好他知道台北有一条金华街。
“堂哥说‘共匪送的’,我一开始还以为是一个人姓‘共’名‘匪’的,怎么有那么奇怪的名字,学校老师怎么又跟我们说‘共匪’很坏呢?可是那么坏的人怎么还会送我们肉吃,我就想,他应该很厉害吧!可以成为‘蒋总统’敌人的人应该很厉害的,可老师总是说他很坏,可是到底坏在哪里呢?‘共匪’又住在哪里呢,也没有人知道,没有人敢问。
“如果收集到一定数量的宣传小卡片,可以换彩色铅笔或垫板,这对小朋友吸引力可大了。到后来,一听到外面传来‘砰’的一声,第一个反应就是‘气球’,就想往外跑去追,捡到飘来的传单还可以换礼物,想想这‘共匪’怎么可能是坏人,简直就是好得不得了。”
“你知道小朋友都会把老师的话当圣旨,开口闭口就是‘老师说’对吧!嘿嘿!老师在我心中形象破灭也是因为传单的关系。老师常常说,传单上面都有毒,摸到了看了眼睛会瞎掉、手会烂掉。搞得有好一阵子,我看到传单都要用筷子去夹。”
“可是我们后来就觉得奇怪啦!怎么老师好像都直接是用手去拿的,小朋友就觉得可能是大人抵抗力比较强才不会中毒,小朋友摸就会中毒;又有人说上面闻起来有种怪怪的味道,那肯定是毒,大家就想,那肯定是‘共匪’的阴谋,让你的头脑闻了之后变笨,我们班有个看起来呆呆的同学,他又很喜欢捡传单,我们常笑他就是捡太多才会变得那么笨!”
“我们班上有个女同学她爸爸就是学校老师,平常喜欢装作懂得很多的样子,结果她得意扬扬地说漏嘴了。她告诉我们,那才没有毒,她爸爸每次收一整堆放家里,怎么可能会有毒,那个怪味是油墨的味道。她说得对,那的确是劣质油墨的味道,结果,她这么一爆料,老师伟大的形象在我们小朋友之间轰然倒塌,从此讲话变得跟放屁一样,哈哈!”
“后来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也不知道为什么,宣传单的风格,以及里面的宣传内容有了很大的改变。自从我在上学路上捡到那几张印得油亮的传单后,整个世界观都被颠覆了。
“我记得其中有一张,几乎只有两种颜色,绿色与蓝色,一棵树都没有,上面写着‘内蒙古草原’;另一张,一望无际的沙丘,连绵不绝,上面写着‘戈壁大沙漠’;还有一张,好大的瀑布,又宽又大,不知道比山里那个大几百倍,旁边写着‘黄果树大瀑布’……一张张的传单,每一张风景都不一样,还有一本小册子状的传单,是大陆各地的风光,那是从小生活在南庄的我们从来没见过的惊人景色。”
“我看了先是吓一跳,后来有点沮丧。我总以为南庄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地方,没想到在山的外面竟然有这样的风景。那时就好想出去看一下,什么时候才能去看看这些地方呢?”
“当然啦!这些漂亮风景的宣传单对小朋友来说可真是个诱惑,甚至大过可以换文具或钱的诱惑。尽管老师三令五申,捡到‘共匪’的宣传单一定要交给老师或警察,但很多小朋友开始偷偷收藏,趁着老师不注意还会拿出来看一下上面写些什么。”
“看到好多大陆风光的照片,从海南岛到东北大草原,从新疆到上海,还有黄河长江,四大名岳。看着背后的说明描述,我在课堂上都不专心了,那时开始觉得南庄真是太小,也就那几座小山,小破河小湖,原来外面的世界那么大。看着看着我的魂就飞越了包围着南庄的几座山,跨过台湾海峡海的那一边,神游大陆各地。”
“我还从传单上学到了好多词,比如‘每逢佳节倍思亲’,我就把这句写在作文里面,还被老师称赞。老师问我从哪里学来那么好的词,要教其他小朋友,我只好神秘地傻笑,当然不能说哪里学来的,想想说出来恐怕就要被抓去关了。
“这种风景的宣传单大受欢迎。小朋友们私底下也开始在收集,互相间会换来换去,比如说,有个宣传‘大丰收’还是‘大团圆’的‘大’系列,要两张才能换到一张‘青岛风景’‘北国风光’啥的;有时有季节限定的宣传单,比如中秋节的‘月圆人团圆’,要用三张‘祖国风光’才换得到。久而久之,这些宣传单的交换方式,慢慢形成一种‘汇率’,每次气球这样一撒下来,同样的很多,偶尔会有几张比较罕见的传单,如果谁捡到这罕见的版本,还会变成同学们巴结羡慕的对象。”
“越来越多小朋友在收集空飘传单,反正被老师抓到就说要缴给老师就对了,至少还可以换点小玩意。也难得有人说漏嘴的情况发生,每次一有人说漏嘴或正义之士检举,他们都会被排挤。反正每次一听说哪里又有气球掉下来,小孩子就一窝蜂地抢着去捡。有些人想赚外快,有些人是想收集。”
“对啦!在夏天的时候,通常会收到另一种传单,上面写着奇怪的文字,似懂非懂,歪七扭八,好多错字,后来才知道那是简体字,是台湾这边要飘过去给大陆的,也是在这附近的高地放飞。不过比起冬天飘过来的那种,夏天的看起来顺眼多了,上面印着比较熟悉的‘蒋总统’,十大建设,还有眼熟的台湾景色,偶尔会有清凉的美女图片。”
“那时候一开始不知道这些传单是台湾自己印的,我就想,宣传单还会换季?夏天比较热所以美女就穿得比较少?不过夏天的宣传单就是天天看到的那些东西,一点都不稀奇,所以收集的欲望也降低很多,于是很多人就想交给老师,看能不能换点奖品。”
“老师说啥,帮政府捡回这些传单是我们每一个人的义务,当然不能换奖品了。结果老师这么一说,全班哗然,还说人家‘共匪’呢,自己人更匪。”
“都知道这些写着简体字的宣传单是我们这边放的,也不能换奖品,那大家也就没什么收藏或捡的兴趣了。我还看过一种夏天的传单夹带着些蓝红白边的航空信件,上面常写着‘致某某军区某某司令员’。我那时还是比较单纯的,觉得虽然自己的传单不能换到什么东西,但信件应该是比较重要的吧!好心之下就把它投到村里信箱中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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